同桌也有戶部的人,那人繃緊了頭皮望向元永業,又覺尷尬,又覺好笑。
元永業悶頭喝酒,拳頭都硬了。
飯桌上有些人察覺到了不對勁之處,紛紛朝醉鬼使眼色。
可醉鬼哪裡看得懂眼色呢?
下人來拉他去休息,他還十分不耐煩掙脫開,板著臉說:“吃酒也不讓人吃!怎麼,你家老爺升了官兒,一概不認族親了是不是!”
焦家的仆人也不好來動手動腳了。
醉鬼越說越來勁兒:“你們說那蠢貨不是把機會白白拱手讓人嗎,哈哈哈。但他最蠢的還是……嗝……他管不好自己的女人和繼女。白撿人家女兒來養,攀了高枝兒不也沒落到什麼好,這烏龜當的虧啊……”
酒桌上氣氛都凝結了。
元永業如坐針氈,他真恨不得把桌子都掀了。
忽然間,醉鬼的臉湊過來,還跟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小老弟,你說、你說他是不是蠢……”
元永業臉色鐵青,掀桌的念頭壓了又壓,才忍下去。
他和焦五爺的事兒同僚們都知道,若這時候攪和了焦家的宴席,大家會怎麼說他?
不光是蠢,還有狹隘,嫉妒心重。
他已經裝出大度的樣子來恭賀焦五了,一掀桌,甚至一負氣離開,所有的功夫都白費了。
醉鬼還在迷蒙著眼問:“小老弟,你還沒回答表叔……”
他緊緊地摟著元永業,不得個答案不罷休。
元永業黑著臉,乾巴巴地回應:“嗯,嗯嗯。”
醉鬼滿意了,嘿嘿笑著端起酒杯,和元永業乾杯。
元永業不動。
醉鬼“嘖”了一聲,硬和他碰杯,還說:“這酒不賴的!嘗嘗。”
元永業鬆開拳頭,端起酒杯,送入口中,焦給事很大方,今日待客的酒的確不錯。
但他胸腔裡跟火燒一樣,根本品嘗不了酒的餘味。
他隻有一個念頭,如果當初他是在霍氏上吊死了之後,才撞見那一幕的就好了。
主家焦給事與焦夫人迎完所有的客人,才從大門口進來,放眼望去,就元永業那一桌氣氛不對。
焦給事一聽下人說了情況,眉頭皺了皺,強使人把表叔給拖去休息。
醉鬼表叔嘴裡還在指責焦給事薄待了他,但沒有一個人替他說話,有眼睛的人都看見了,表叔這事做的可太丟臉了!
焦給事還跟元永業道歉。
旁人都知道,焦給事被這無賴表叔給拖累了,可畢竟是一族之親,又同住一個胡同,誰又能責怪焦給事呢!
元永業不得不大方地扯起嘴角笑:“沒事,沒事,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彆耽擱了,五爺您快去陪客吧!”
焦給事去了。
元永業如吃糠咽菜一般,吃到七七八八,終於脫身回家。
到了家中,他才覺得自己有個人樣。
他的憤怒在熟悉的磚瓦院牆裡躥到了頂峰。
元永業沒忍住打了霍氏一個巴掌。
他雖是讀書人,那一巴掌卻極度用力,霍氏嘴角見血,臉腫得半寸高。
霍氏難以置信地看著元永業:“老爺,老爺,您、您打我……”
成親這麼多年,元永業極為儒和,雖無大成就,卻很有讀書人的樣子,她當初就是看中了他這一點。
可他今天居然變得麵目全非了,他圓睜的怒目,飛起來的胡子,甚至炸開的頭發,讓他看起來像是和她前夫一樣的男人。
霍氏淚如雨下,她變成了一根纖瘦的蘆葦,淋過一場暴雨,失望地蔫兒在床上,濕噠噠的。
元永業臉紅脖子粗地失態道:“我不光是要打你,嫻姐兒要是在這裡,我照樣打她!兩個賤婦!”
悲傷與失望,讓霍氏失去了脆弱感,她挺起了憤怒的蘆葉,惡狠狠地看著元永業說:“您可彆忘了,您生病的時候,是我們母女陪侍左右!縱使我們做錯了事,十分裡頭也付出了七八分真心。
可枝姐兒呢,她現在變得那麼聰明,不也沒有真心幫您嗎。
若她幫您換了禮物,錢夫人看中了您,我與嫻姐兒出風頭的事情根本就不值一提!我和嫻姐兒不過是做了人家打發您的棋子而已!根本緣故,還是因為那份禮物送的不好。
枝姐兒到底有幾分敬愛您呢?比起我們,您該恨她!”
霍氏平常沒有這麼通透,約莫是恨意滅頂,疼痛太過切膚,那段話竟然脫口而出。
連她自己都驚奇。
元永業被點醒了。
元若枝質問他的時候,他很傷心,所以忽略了自己的失望。
現在回過味兒來,他才意識到,元若枝的置之不理,給他今日的難堪加了碼。
元永業邁著沉重的步子去找元若枝,而她的女兒在房中喝茶,看書,看到他的時候絲毫不意外,好像在等他。
她知道他要來。
霍氏說得對,他女兒很聰明,可他聰明的女兒,沒有幫他。
元永業揮退下人,垂頭坐下,姿態不如平常板正。
他垂著頭,手放在膝蓋上,硬聲硬氣地問:“枝姐兒,你為什麼不幫我把禮物替換掉?”
元若枝反問道:“換了然後呢?父親就會被選中?她們母女做的事,就不會人儘皆知?”
元永業默認了。
元若枝淡聲道:“父親想的實在是太簡單了。如果您真的被選上,卻辦不好事情,錢家要丟棄您的時候,必然要更加充足的理由。那時候便不是說您妻子和繼女如何,而是說您如何。妻女不好,還可以丟棄,好聽的理由很好找。如果您本身德行不好,您該怎麼說呢?”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即便元若枝沒有說出口,元永業心裡也是清楚的。
但他仍舊抱有一絲僥幸,官場上哪裡有那麼多的大錯鑄成!
如果,如果他跟著錢主事根本就不會犯錯呢?
那麼焦給事今天的位置,就是他的了。
元永業說:“即便我當不好給事中,錢家至多疏遠我,何至於像你說的那麼嚴重?”
元若枝笑道:“父親,我都還沒及笄,您將我當成萬事皆知的菩薩了嗎?我不換禮物的時候想著,我少做一點,她們母女就少折騰一點,您也少些麻煩,至多您這回不過是沒有升遷而已,我並不知道她們母女會做出現在這種事。”
元永業深深地望了元若枝一眼,是啊,他女兒隻不過是快要及笄的年紀,他怎麼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歸咎於她。
“枝姐兒,如果你知道結果呢?你還會換嗎?”
元若枝說了實話:“不會。如果我當真換了,她們能做的事,恐怕更多。譬如到處宣揚您升官是因為她們母女送對了東西,這算賄賂嗎?錢家的臉麵和元家的臉麵往哪裡放?那時候您又怎麼收場?
麻煩在人,不在事。您光想著解決事情,治標不治本。”
元永業聽愣了。
他沒有想那麼多,他覺得整個家中,恐怕連老夫人都想不了這麼深。
他的女兒怎麼會這般憂患於未然?
元永業沉默了許久才說:“我知道了。但是我與霍氏畢竟成婚這麼多年,休妻不是兒戲。日後我會冷淡她,三房的事,你多替我把持,就這樣吧。”
元若枝福身送元永業離開。
她慶幸三房的事情並不多,她懶得去把持。
她現在苦惱的是,到底給聶延璋做什麼吃食,他才會滿意?
如果他不滿意,會怎麼樣?
他說的世間最有趣的事,是讓她漂亮地死去嗎?
她覺得聶延璋恐怕真的會這麼想。
但她拿不準……誰讓他是個捉摸不透的瘋子呢。
.
霍氏寫了一封信給元若嫻。
重傷之後,她需要撫慰,顯然她最寶貴的就是她的一雙兒女,她總是能從他們身上得到安慰。
元若嫻被林氏禁足了,收到信之後出不去,隻能回一封信給霍氏。
霍氏捧著信紙流淚,幸好她還有兒女。
很快她又收到一封真州的來信。
她的兒子連世新,不日將抵達京城,在京城參加秋闈。
霍氏連忙將整個喜訊告訴了元若嫻。
元若嫻欣喜若狂,她已經聽說了,魏鋒程想要求娶元若枝,可她明明已經嫁過來了,元若枝如果要做正妻,她怎麼辦?悄無聲息死掉,或者從此隱姓埋名活成一個透明人嗎?
不可能的,她不接受這樣的人生結局。
她的兄長是她人生的轉機。
她有預感,連世新一定會中狀元,從此之後,她就是狀元的親妹妹。
待日後她兄長入主內閣,天下沒有人敢輕視她,哪怕讓皇帝封她為縣主,也不為過吧?
進京趕考的秀才們日漸增多。
京城的酒樓裡壓根兒就住不下,一些官宦或者商賈人家中有院子的,都會留出幾間房子,供有來路的秀才們居住,日後若秀才高中,便可借此時的情誼,拉攏關係。
元家也會留一些秀才在花園後麵的倒座房居住。
元若枝很在意留住考生這件事,因為有一個人和元若嫻的兄長連世新緊密相連。
他叫王右渠。
按照天書中所說,本該是他連中六元,震古爍今,流芳百世。
可他卻被人奪了功名,淒清死去,隻留下一首流傳千古的《寒橋賦》。
使人讀之喉澀,聽之流淚,心碎神裂。
作者有話要說:王右渠出來了,聶延璋會失寵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