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楊閣老家向區區一個無名考生發出邀約,而無名考生王右渠,卻拒絕了邀約。
他說無功不受祿,他也並非楊閣老門生,自然沒有理由住楊家。
楊家去的人,笑著解釋說:“乃是汝父的緣故,我們家老爺才請郎君過去住。”
提起父親,王右渠臉色越發凜然,他道:“多謝抬愛,我在旬禮胡同住著挺好。”說完,他就把門關了。
楊家管事都茫然地笑了。
堂堂閣老府邸,多少人想高攀都高攀不上,這小小考生,居然不肯去。
元若枝得到消息的時候,也懵了。
她沒想到王右渠骨頭硬成這樣。
元若枝吩咐玉璧:“去開庫房的門,我去庫房裡找一本書。”
庫房裡全是母親留給她的嫁妝,其實裡麵根本沒有什麼金銀財寶,多的隻是孤本古籍罷了。
這些全是她外祖父留給母親,母親留給她的。
孤本古籍對一般人來說沒有用,但對讀書人來說,再珍貴不過。
元若枝從郞氏留下的書籍中,找到了一本王文生給《尚書》做的注疏。
科舉考試考四書義、五經義,其中經科隻需擇選一經作為本經參加考試。
曆來考生之中,擇取《詩經》、《春秋》者最多,相對而言擇《易經》的人比較少,而擇選《尚書》的人更少。
擇《易經》者少,是因為《易經》很難。
擇《尚書》者少,是因為《尚書》可以參考的資料很少,古往今來,為《尚書》注疏者,並且被朝廷認可者,屈指可數,考生能學習的內容與深度著實有限,取中難度遠遠大於其餘四經。
而王右渠正是另辟蹊徑,本經正是擇取了《尚書》。
元若枝從庫房裡找到了王文生的注疏之後,稍做打理,便帶在了身上。
她以去書齋為借口,叫人套馬出門,先去了清疏齋,與鄧掌櫃一起換了臨時雇的一輛車,去了旬禮胡同。
元若枝在路上就同鄧掌櫃商議好了說辭。
鄧掌櫃不是個圓滑的人,但是依葫蘆畫瓢他還是會的,他背熟了元若枝教的話,便捧著王文生的注疏翻看,邊看邊不停讚歎:“這本注疏我科考的時候,便聽說過,不過我本經不是《尚書》,並未真正見過。這麼多年以來,我還以為這本書隻是傳說,想不到真的有。”
元若枝微微笑道:“王文生為《尚書》注疏的時候,已經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如果不是王家出事,他這本書應該會一直傳下去,並且作為官府認定的《尚書》注疏。我外祖父愛收藏書,這本注疏算得上《尚書》注疏中不可或缺的一本,他也收藏了一本。”
鄧掌櫃豔羨道:“這注疏上麵,還有老太爺的批注……”
想當年,要是他年輕科考時候,也有這麼一本好書,還有帝師為他批注,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
不過他已經年邁,過慣了與工具打交道的日子,再讓他去參加科考,他可沒那個經曆和耐心了。
說話間,馬車就到了旬禮胡同。
鄧掌櫃小心翼翼藏起書,下了馬車往胡同裡走。
這一次王右渠門庭冷落了許多,鄧掌櫃去的十分容易。
但王右渠見到他的時候,正準備客氣地打發他,鄧掌櫃連忙躥進院子裡,說:“秀才彆急,容老朽把話說完不遲。”
王右渠向來謙和,但近日實在被打擾得影響了學習,再謙和的性子也有兩分不耐,他冷著臉說道:“我說過,不賣文章。想來老人家您現在應該也看不中我的文章了,還來做什麼?”
鄧掌櫃笑著說:“秀才可是以為,我上次來找您買文章,是因為想同您拉近關係,然後讓您做上門女婿?”
王右渠抿了抿唇角。
當時他沒有這麼想,但是摯友連世新這般提醒了他,他才想到外麵的那些人,為了給他保媒無所不用其極,哪裡是看中他的文章,分明是看中他的人。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他暫時並沒有成親的打算。
鄧掌櫃繼續笑道:“老朽的確是想買郎君的文章。如郎君所說,現在也沒有媒婆過來煩擾您了,我若是為保媒來的,也不會挑在這個時候。”
王右渠微皺眉頭,問道:“您果真是想買我的文章?”
鄧掌櫃點了點頭,笑著說:“我比小秀才早三十年中秀才,如今在內城替東家看顧一間鋪子,既補字畫,也賣些雜書。的確是看中了秀才的文章。”
科舉場上很講究資曆尊卑。
鄧掌櫃既是三十年前的秀才,王右渠少不得作揖尊稱一聲“前輩”。
鄧掌櫃連忙托起他說:“不敢不敢,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不值一提。”
他本就是個憨實本分人,王右渠心裡便對他有了幾分好感。
鄧掌櫃趁著時候,將那本注疏拿出來,道:“小秀先看過了這個,再說願不願意賣。”
王右渠一看到封皮上的名字,不由得露出一絲驚愕。
他雙手捧過注疏,小心地翻開瀏覽了幾頁,喉嚨都變得緊澀了,仿佛不忍心吞下人間絕味一般。
王右渠合上書,尊敬地同鄧掌櫃道:“您裡麵請。”
鄧掌櫃終於進了王右渠的屋子,喝上了一杯茶。
淡藍色封麵的書,平攤在桌麵上,陽光從隔扇裡漏進來,將舊的字跡照得越發有書卷味。
鄧掌櫃問道:“小秀才現在可願意了?”
王右渠將自己舊時文章整理出來,挑了好的一部分,全部拿給鄧掌櫃,說:“當然是願意換的。”
鄧掌櫃收了文章,說道:“不過……這本已是古籍,隻能借給小秀才,等小秀才用完了,或者你謄抄一份了,還要再還給我的。”
王右渠知道這本書的分量,他道:“自然要還的。”
鄧掌櫃收了文章後,在王右渠屋子裡環視了一周。
這間小院不大,總共三間房,王右渠自己住一間最小的,另外兩間是主家與連世新在住。
王右渠的屋子一眼就可以看完,他是個極愛整潔的人,東西雖少,可都擺得整整齊齊,如同他洗得發白的斕衫一樣,家裡的東西舊得乾乾淨淨,仿佛剛剛從水裡擰起來,在太陽底下曬乾過似的,看著就很舒服。
王右渠見鄧掌櫃打量他的居所,如同打量他整個人的家世深淺與財資厚薄一樣,他見怪不怪地去將注疏收好,臉色淡得不能再淡。
鄧掌櫃從袖口裡掏出銀子,放在王右渠簡陋的桌上。
王右渠驚訝道:“您這是做什麼?”
鄧掌櫃說:“買小秀才的文章,肯定要付錢了。”
王右渠沒打算收,注疏的分量可比他的文章有價值得多了。
他想推拒,鄧掌櫃說:“秀才放心,生意人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書是借你的,你的文章我買來卻是要用的,理應付你錢。否則那不是偷嗎?偷來的東西,我可不敢要的。”
王右渠拿錢的手頓住了,像是被說服了似的。
鄧掌櫃欣慰笑道:“這就對了。秀才拿了銀子,去租好一些的屋子,您這裡吵得很,讀書得安靜點的地方。”
王右渠將錢全部塞回了鄧掌櫃,說道:“文章算是我送給您的,您隻要不冠上彆人的姓名去使用就好。這錢我不能收,我這小屋也住得很好。”
鄧掌櫃犯了難,他今日來,可就是為了送錢的呀。
這是姑娘交給他的任務。
他正琢磨著要不丟了銀子就走,又覺得他可能跑不過王右渠,下意識撓了撓頭。
王右渠便問鄧掌櫃:“前輩,究竟是您想買我的文章,還是彆的什麼人?上次您來的時候,可沒有這般能言善道。”
鄧掌櫃愣了一下。
元若枝交代過的,不要透露她的身份,畢竟她是姑娘家,不好與男子牽扯上關係。
王右渠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既然您想不好說辭,不如請他來同我談。”
鄧掌櫃隻好去胡同外問元若枝的意思。
元若枝正拿主意,王右渠早已跟了出來,他正挺拔地立在巷口。
元若枝打量過去。
王右渠站在乾淨的灰牆之下,紅瓦蓋著他的頭頂,他身形清瘦,藍色的斕衫鬆鬆掛住他清直的肩膀。
日光澹澹,他像群林之中出類拔萃的青鬆,顯出泠冷寒韻。
王右渠長了一張麵若冠玉的臉,下頜線十分雋秀,他神色始終淡然從容,沒有絲毫情緒,卻更叫人想化身奮不顧身的撲火飛蛾,在他孤冷清冽的麵容上劃出一絲,裹挾著掙紮與克製的靡靡欲色。
兩個丫鬟也算是見過了好看的人,但此時看到王右渠又覺得還是很驚豔。
若說聶延璋是華麗鬱美的仙境幽葩,王右渠則是清美出塵的瑤池仙樹,冷峻的讓人覺得不可親近,唯能仰望。
元若枝放下車簾,心道,難怪旬禮胡同的媒婆都跟瘋了一樣撲過去。
這樣的一張臉,可謂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