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延璋重新翻開折子,提了筆說:“既然都眼饞杭州,就讓枝枝的姑父去杭州。”
陳福心說,這下子好了,打發去杭州那麼遠,枝姑娘的表哥想再見枝姑娘,那可得是三年之後的事了。
聶延璋把玩著拇指上的玉扳指,說:“聽說兵部的人很不服王右渠?”
陳福道:“王郎中年紀輕輕,因戰事才坐上郎中之位,大家都以為是暫時的,誰知道一直坐了數月,資曆老的難免心中有想法。”
聶延璋“嗯”了一聲,閉著眼想了想,說:“他資曆是太淺了,不過還讓他留在兵部吧。朕記得王右渠與真州王家是連宗?”
陳福想了想,答說:“聽王先生說過是連宗,王右渠還是王舜安關門弟子。”
聶延璋點了點,提筆寫了一道旨,將王右渠老師王舜安從禮部調去了兵部,接任兵部郎中的位置。有他們師徒二人在,相比兵部裡麵也翻不出大浪來了。
緊接著,聶延璋又想起了承平侯府一家子,承平侯世子已然入獄,不過承平侯依舊守在大同。良將難尋,老將也難得,承平侯府再怎麼樣也是武將世家,在軍中頗有威信,這次恪王作亂,他們家雖有從犯之意,到底沒真的帶兵支援過來。此前已然誅殺反賊無數,禦史近來上的折子可謂是言辭尖刻,若這時候再滅承平侯府全族,朝野上下未免不會非議。
但承平侯府委屈元若枝的這口氣,不得不出。
聶延璋淡淡地說:“你親自去一趟承平侯府,替朕‘探望探望’承平侯府太夫人。”
陳福心領神會,立刻就去了。
說起來也巧,陳福這廂還沒出宮門口,就碰到了月怡公主。
兩輛馬車撞見,月怡公主攔下陳福問:“你這是去哪裡?”
陳福滿臉堆笑道:“公主這是去哪裡?”
月怡公主眉頭一皺:“本宮問你去哪裡,你怎的反問上本宮了!”但她也還是告訴陳福說:“‘本宮’在太後宮中坐了好幾個時辰,腰酸背痛的,現在去平康姑姑家裡散散心。”星怡性子靜,陪著太後一坐就是大半天,每次輪到她出來,腰都直不起來了,這再不去出去逛逛,她可吃不消了。
陳福回話說:“皇上有旨,奴婢去一趟承平侯府。”
至於具體做什麼,他也沒細說。
月怡公主可沒忘記元若枝留著些從承平侯府出來那茬子事,想也知道皇兄要做什麼。
她興高采烈說:“本宮同你一起去!”
陳福連忙說:“公主,您可彆!”他下了車走到月怡公主跟前說了聶延璋現在的困境,又低聲重複道:“奴婢這次去敲打,不過是先替元姑娘出一口惡氣,林家的好日子,還在後頭,不在這風口浪尖上的一時半刻。公主您就還是彆去了。”依月怡公主的性格,去了鐵定鬨大了給言官留話柄,他可不敢讓她去。
“嘁,皇兄還怕大臣們說麼?”
她才不覺得聶延璋是個怕人指責的性子。
陳福笑道:“請公主體諒皇上。”
月怡公主隻是行事有些狠辣,又不傻,聶延璋不怕言官,不代表不擔心江山穩固,如今北方與西南皆不太平,恪王作亂、建興帝去世的事都有人心存疑慮,朝野蜚聲四起,的確不易多行暴戾之事。
她擺擺手說:“知道了。”
陳福脫了身,趕忙去承平侯府了。
月怡公主卻吩咐聞洛改道:“去元家。”
聞洛回頭問了一聲:“不是說去平康大長公主府麼?”
月怡公主靠在軟墊上,踹了聞洛一腳,齜牙說:“哪兒那麼多話,讓你去你就去!”
聞洛悶不做聲地駕車去了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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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侯府太夫人聽說宮裡來了人,還是皇上貼身伺候的陳福,心裡既忐忑,又覺得大石頭落了地。
自從恪王死後,她一直在等這一天,每一天都備受煎熬。
到底是等到了這一天,因此見到陳福的時候,她格外平靜。
正廳裡連伺候的下人都被打發走了,陳福也懶得說暗話,直接撂下明話:“太夫人當初折磨元姑娘那一出,皇上可是都惦記著。當初太夫人怎麼欺負元姑娘的,今兒就怎麼還回去。至於怎麼還,您可得仔細掂量,往重了還,錯不了的。”
承平侯太夫人直愣愣地看著陳福,元若枝與皇上,果然……果然!
當初她猜得沒錯!
倘若她下手再狠點兒,就不會是這樣了,皇上必定被逼得露出軟肋,恪王和承平侯府不會是現在這樣的境地。
可……元若枝一力抗下來,騙過了她和所有人!
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
承平侯太夫人攥著自己胸前掛著的一串南珠,臉上露出老態,順從的點了點頭,說:“我會親自登門向元姑娘致歉。”
陳福滿意地笑笑,起身走了。
承平侯太夫人想送陳福,可一起身,腳下就虛浮無力,她摔在圈椅裡,半晌才緩過勁兒來,著人立刻去元家傳話,她帶著家中女眷,再次登元家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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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若枝聽說月怡公主過來找她,便讓人直接把她請去了人語堂。
尤氏和王氏現在共同掌家,聽說月怡公主來了,倒是想把人請去花廳裡。
元若枝打發了人過去告訴她們,不必了,若太客氣了,月怡公主反倒不喜,尤氏跟王氏的人這才隨得她們去了,但是卻吩咐了灶上的人隨時伺候著。
元若枝叫人煮了好茶給月怡公主喝。
月怡公主喝不出來好壞,隻是驚訝地道:“奇了,我皇兄那裡的虎丘茶,你這兒也有?”話說出來,她才反應過來:“皇兄給你的?”
元若枝笑著點了點頭,還問她最近好不好。
月怡公主愁眉苦臉的,好像小孩兒掉了牙齒那樣的憂鬱,不再是剛在元若枝麵前出現的時候,要打要殺的模樣了。
元若枝反而笑得厲害。
月怡公主問她:“你笑什麼?本宮臉上有東西麼?”
元若枝搖搖頭,很高興地說:“公主這樣很像皇上的妹妹。”
月怡公主“嘁”道:“誰稀罕當她的妹妹!”
嘴裡這麼說著,但是比起太後來,她其實更喜歡聶延璋,到底相處日子久了,更像自己的親人些。
她與韓嫣然總是隔著些什麼似的。
“不瞞你說,我很害怕去太後那裡,就是跟她坐一眨眼的功夫,我都渾身不自在。尤其是她教我讀書寫字的時候,我哪兒哪兒都難受,隻能讓星怡去。星怡倒是跟母後相處得很好。可能……她們才是親母女,我到底,到底……唉!我說不明白,反正就覺得自己像個小偷,偷了星怡的一切。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有的時候,我反而懷念以前皇兄還是太子的日子,好像那才是屬於我的日子……”
這些憂愁,她也沒人說,兩杯茶下肚,醉了似的,不由自主與元若枝說了,說完才覺得有些難為情。
她懊惱道:“我怎麼會對你說這些!”又理直氣壯地道:“但是說都說了,話也不能收回來。你權且當聽個笑話好了。”
元若枝拉著月怡公主的手,笑笑道:“月怡,這也是你的日子。”
月怡公主抿了抿唇角,彆開臉說:“這不是我的日子,我的日子已經過完了!”說著,眼睛就有些紅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彆扭什麼。
元若枝緊緊握住她的手,溫聲道:“月怡,你沒有錯。你沒有偷任何人的東西,你不用感到羞愧。你的出生對星怡對皇上來說,都是好事。你的日子才剛剛開始,怎麼會過完了呢!”
月怡低頭笑了笑,眼淚跟著笑容一起出來的。
她背過去擦掉眼淚,說:“好了,叫你看到我哭的樣子的了。不準對旁人說,不然我饒不了你!”
元若枝笑著答應她:“我不說。”
月怡整理好臉頰,終於說了她來的目的:“承平侯太夫人要過來登門道歉的,這老太婆城府頗深,我怕你招架不住,來助你一臂之力。”
元若枝蹙了眉頭,道:“怎麼現在要過來?”事情過去許久,她都快淡忘跟承平侯府的恩怨了。
月怡公主道:“你的事,皇兄能忘記嗎?他就算人不常在這兒,心也在你這兒。晾了承平侯府幾個月,不代表皇兄因為忌憚言官就要放過他們。你彆操心皇兄的事,他既然敢讓你出氣,你就大膽地出氣。”
元若枝早都不氣了。
聶延璋的成功,衝淡了她所有的怨與恨。
這廂話說著,承平侯府的人就都登門了。
尤氏聽說的承平侯府的人要來的時候,氣得都拍桌子了,冷臉罵道:“坑了我們家枝姐兒,還好意思給我們家老夫人吊唁,趕走了一次,這會兒又來了。不要臉的一家子!”
王氏說:“來得挺興師動眾的,說是要道歉。既然是向枝姐兒道歉,依我看先問問她的意思。”
尤氏倒是讚同,派人去人語堂傳了話,但卻沒請承平侯府一大家子進來,晾著她們站在外麵吹冷風。
元若枝當然答應去見承平侯府的人,既然是聶延璋的心意,怎麼也要受了的。
尤氏這才不情不願放了人進去。
元家仍舊是在花廳見的她們,但是此一時彼一時了,這會兒連熱茶都沒得她們喝的,椅子都短缺。林家的人站在花廳裡,就跟伺候的丫鬟似的。
尤氏擺譜兒說:“不好意思,老夫人去之前,叮囑家中不許鋪張浪費,也沒想到家裡會來這麼多‘貴’客,諸位可多擔待些。”
承平侯太夫人淡著臉說:“不妨事,沒有椅子我們就站著。”
尤氏輕哼一聲,優哉遊哉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卻也不往後麵問話了。
王氏和其他女眷當然都跟元若枝一條心,誰都沒給承平侯府的人好臉色,元家一家人,就這麼晾了承平侯府的人大半晌。
末了還是太夫人似乎要站暈了,世子夫人才焦急地說:“元大夫人,小娘子什麼時候來?我們都等著給小娘子賠禮道歉。”
尤氏睨她一眼,說:“這才多半晌就等不了了?”
二夫人王氏素來好說話的一個人,也言語帶刺的說:“我們家枝姐兒怎麼說在你們家給太夫人侍疾了幾日,你們若這點功夫也等不得,那便請回去吧!”
太夫人拉了世子夫人一把,臉色蒼白地說:“我沒事。”又轉臉同尤氏和王氏說:“我們等,多久都等。”
元若枝壓根就沒打算去花廳裡。
接受聶延璋的心意是一回事,卻並不必為承平侯府的人費太多神。
她隻是讓人將承平侯府的人請進來而已,懶得去親自應付她們。
尤氏請溫媽媽過來說了花廳裡的情況,問元若枝的意思。
元若枝語氣淡淡的:“她們樂意站著等,就讓她們都站著,站到站不住了,打發她們回去就是。如果大伯母跟二伯母累了,倒也不必乾坐在那兒作陪,府裡多的事要她們斷譴。”
溫媽媽明白了。
尤氏在花廳裡聽了溫媽媽耳語,越發地有耐心,茶水都換了幾壺了。
她很樂得看承平侯府一家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吃苦受累。
承平侯府太夫人到底是站不住了,雙腿一軟差點暈過去。
尤氏裝模作樣地問:“哎喲,太夫人這是怎麼回事,要不要請大夫?”
王氏淡一臉擔憂地說:“世子夫人您還是帶著太夫人回去算了,元家的事不打緊!”
世子夫人急得要哭出來,咬了牙把肚子裡的話全忍了下來,噗通一聲跪下說:“請大夫人二夫人行行好,請枝姑娘出來受一受林家的歉意好嗎?我們家太夫人這幾月日漸消瘦,實在是受不住。你們也是元老夫人跟前儘過孝的人,請你們也體諒體諒我們做晚輩的孝心成嗎?!”
尤氏一下子躥出一股無名火,拿道德的高帽子壓人,這一招承平侯府之前來逼元若枝的時候就用過,現在又用!
但她若爭辯,的確又顯得她刻薄了,承平侯府慣會虛張聲勢,若傳了出去,隻怕影響爺們兒的官聲。
王氏也是個軟性子,應對不了這樣棘手的情況。
玉璧此刻走了進來,冷冷地看著承平侯府的人說:“想見我們家姑娘,那來吧!”
承平侯府太夫人連忙撐著站起來,牢牢抓著兒媳婦和孫媳婦的手臂,臉色蒼白地說:“走。”
玉璧打前麵領路,尤氏不放心,打發了溫媽媽跟過去。
承平侯府所有的女眷,全去了人語堂。
玉璧倒也沒把人全領進去,而是留了她們在外麵,說:“等著吧,我去通傳姑娘一聲。”
縱然侯府敗落了,卻也是有爵位在身,皇帝還沒處置林家呢!
元家區區一個丫鬟,怎麼敢這樣對待她們這些誥命夫人!
承平侯世子夫人臉色煞白,狠狠瞪了玉璧一眼,想上前辯駁,太夫人一把拉住兒媳婦——來元家本就是折腰來的,乾的也全是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裡吞的事情,同那丫鬟計較了,越發丟了身份,不計較罷也是丟了身份,索性都要丟,權且丟得少些、時間短些,若費起口舌,又不知道要多受多少冷眼與嘲笑。
世子夫人硬生生忍了,她卻覺得嗓子眼兒裡有血腥味兒。
太夫人態度卻好得多,大約人老了,眼睛毒辣,林家的前途一眼看穿了,也就知道今日之辱約莫在來日裡還算好的。
玉璧冷哼一聲,轉身進去了,身後長了尾巴似的,要翹上天了。
溫媽媽事不關己地站在門口,泰然自若整理起自己的衣領衣袖,絲毫也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裡。
畢竟老夫人去世的事情,還深深烙在她腦海裡,指望她對殺主子的半個凶手有幾分好臉色,除非刀架在脖子上將她往奸奴的圈兒裡趕。
元若枝在裡間聽說承平侯府一大家子都來了,便吩咐玉璧說:“請進來吧。”
玉璧嘟噥一聲:“這可站不下吧!”
元若枝笑道:“屋裡站不下,院子裡還站不下?”
玉璧立刻笑了,轉身去“請”人。
月怡公主目光狡黠地望著元若枝,湊過去說:“你肚子裡揣著什麼壞水兒?”
元若枝笑著抬頭對上她的目光說:“也沒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
承平侯太夫人的“彼之道”月怡公主也聽聞過了,當下興致勃勃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梨園裡聽戲的客官似的。
承平侯太夫人領了烏泱泱一家子過來見元若枝。
元若枝聽到外麵腳步聲靜了,大約是到齊了不動了,便起身出去,站在明間裡,望著外麵那一片雲鬢金釵。
她抬腳走到了門口,卻沒跨過門檻,隻是冷淡地先聲奪人:“太夫人這又是想故技重施?”
承平侯太夫人一愣,臉色煞白。
今天她來,是真心想要致歉。
但……今日承平侯府的陣仗,的確又和上一次一樣。
元若枝譏諷得她們無可辯駁。
元若枝轉身進了小廳。
承平侯太夫人抬了手,同身後的小輩們說:“你們都在出去,我自己進去。”
世子夫人想攔,卻叫她的兒媳婦拉住了。
太夫人獨自進了明間,承平侯府的女眷也就陸陸續續離開了人語堂。
元若枝叫玉勾看茶。
玉勾就著給月怡公主的茶,上了一杯虎丘茶給太夫人。
太夫人聞著茶香,一下子就知道其中的奧秘所在,今年立夏京中大亂,並沒有虎丘茶進京,這是去歲的虎丘茶,新帝與元若枝的交往,比她知道的更早更深。
她緊繃了大半日的心態,忽然像斷掉的琴弦,心中音調大亂。
“元姑娘,之前的事情,實在對不住。老身也是為了家族,不得已而為之……”說著,她竟哽咽起來,當著元若枝的麵落起了眼淚,像個無助的鄉野老嫗。
元若枝微微一笑:“您彆哭了。”
承平侯太夫人正覺寬慰一些,隻聽元若枝冷冷淡淡地說:“就算您流下血淚,我也不會有半分同情。”
她的表情僵在臉上。
月怡公主挑了簾子從裡麵出來,譏誚道:“你有這假哭的功夫,不如自打幾個耳光讓她高興高興。”
承平侯太夫人的眼淚硬生生斷掉,再也掉不出一滴眼淚來。
她沒有想到,自己端了幾十年的尊嚴與自尊心在兩個年輕的姑娘麵前,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