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元永固對元若枝兄長的出走,十分奇怪,他問元永業:“老三,我記得侄兒是因體弱與八字與老太爺相衝,又有佛緣,才送去寺廟修行。後來老太爺去世,你怎麼也沒說把侄兒接回來。”
元永業臉色作難。
元永平坐下歎氣說:“老二,你難道不記得了嗎,那孩子出生之後連族譜都沒上。從前在家時,也甚少見外客,外人大抵都不知道枝姐兒還有兄長。”
元永固道:“我自然知道,我正是不明白了,孩子出生的時候老太爺生病才耽擱了開祠族譜記名的事情,後來怎麼索性忘了?”
說著說著,他有些明白過來了,難道孩子不是元家的?
他起身驚道:“老三,可弟妹不是一入府就懷上了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孩子來曆有什麼問題?”
元永業隻好自揭短處:“華貞是懷著身孕嫁給我的……隻不過才有孕月餘,絲毫不顯。”
元永固大驚,半晌說不出話,看著兩個兄弟咋舌:“這、這、這是怎麼回事!母親在時,怎麼會同意?”
元永業羞赧道:“我當時癡心華貞,自願娶她的。何況以她家世匹配與我,當是下嫁,若無此事,我怎麼能娶得到她?”
說到底,為美色所誤矣。
元永固不禁問道:“那枝姐兒……”
元永業說:“枝姐兒當然是我的女兒!”
元永固鬆了口氣,可彆一個兩個三個的,都不是元家血脈,全替旁人養了孩子。況且現在枝姐兒要入宮為後了,養了這麼大的孩子,沒得白白便宜了彆人。
“大哥,怎麼這事連你都知道,我卻不知道?”
元永平沒好氣說:“這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嗎?”
元永固無語。
元永平歎氣道:“若不是母親那時候拿不定主意與我商量,這樣的事情,老三也未必願意讓我知道。隻是沒想到這孩子還會回來,你如今也當家了,知道就知道吧。”
元永業覺得臉上無光,自顧坐著喝茶。
元永固忖量片刻,說:“既然是聖僧入京,他若無歸宗之意,咱們也彆攀那份親情了。”
元永業說:“出家之人,哪裡來的親情一說。”
孩子畢竟不是他的,他答應原配妻子養到孩子元本穩固,已經做到了,再讓他做便宜爹,掛“元”一姓氏,他不願意。
元永平點著頭,讚同兄弟的說話,就道:“想來高僧也不會主動來認我們,如果沒有人生事,元家姑且裝作不知。便是鬨出風聲來了,他既已是出家人,我們隻敬著他就是了。還有,這事老二你不要往外說。”
元永固道:“大哥,您當弟弟是傻子嗎!”
元永平道:“我是說,你的妻子孩子都不要說!”
元永固和妻子王氏關係和睦,長話短話都說的,他聲音低了:“是。”
兄弟三人正要散了,躲在書房外的元若枝連忙退去。
她原是聽說聖僧似乎來處與兄長一致,她已許多年不曾收到兄長家書,想找元永業問一問究竟,沒料到父親身邊伺候的人說,人被大老爺叫去了,她便自作主張偷溜過來,卻聽到了有關哥哥身世的事情。
“母親……您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元若枝回到人語堂,捧著郎華貞年輕時候的畫像端詳,心中無限疑問。
她更好奇,兄長到底是誰的孩子?為什麼要送入佛門?
佛門清苦,如果元家不想養,哪怕送去莊子上或者給人做繼子也好,為何要入佛門?難道這也是母親的意思嗎?
畫像中的女子生得絕美,她坐在廊下神色平靜,隻是眼角眉梢都缺了生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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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僧入京,因治瘟疫有功,朝廷將以禮待之。
聶延璋也吩咐了禮部在城門口迎接聖僧,準備邀其入宮赴賞功宴。
聖僧進了京,萬人空巷,比新科狀元遊街那日還熱鬨。
所有人都圍出去見聖僧。
元若枝也心神意動,十分想出去見一見聖僧。
隻是她正準備大婚之事,原又陷在天府星風波之中,不好露麵罷了,便打發了丫鬟出去看。
玉璧玉勾紛紛上街圍觀聖僧,街上人流如織,摩肩接踵,堪堪隻能看得見聖僧的灰色僧袍。
玉璧竭力扒開人群,勉強看到了一點點聖僧的側臉,隻一眼,她就呆了,直到被擠出人群,都還在愣神。
玉勾焦急地問:“你看見了?長什麼樣子?”
玉璧癡癡地說:“聖僧生得真好看,不知道他笑沒笑,瞧了他便覺得如沐春風,心都寧靜了。”
玉勾沒看到,覺得玉璧說得神乎其神,置之一笑,催促道:“好了,回去複命吧!”
玉璧照樣拿原話說給元若枝聽。
元若枝心想,母親長得就很好看,若兄長生父也好看,兄長自是不差的。
玉璧偷偷地小聲說:“姑娘,其實奴婢覺得聖僧長得與您還有幾分像,下巴真像。”
元若枝心口跳了一下,嗬斥道:“以後這樣的胡話不要再說了!”
玉勾笑道:“咱們隻是私下說。”又說玉璧:“當是姑娘像聖僧,聖僧怎的好像姑娘?”
元若枝這會兒倒是沒指責玉勾說得不對,兄長比她出生早,當然是她像兄長。
玉璧說:“不說聖僧像誰的事情了,現在聖僧進宮,如果有宮宴,或許會請百官和官眷,姑娘沒準兒有機會見到呢!”
元若枝笑著搖了搖頭,即便邀請百官,她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出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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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
禮部來人稟報聶延璋說,已經安排了聖僧在官邸下榻。
陳福也回來了。
聶延璋打發了閒人走,問陳福:“瞧見了?”
陳福笑:“瞧見了!圍觀的人可不少,奴婢湊近了瞧的。”
聶延璋擱下朱筆,撫摸著拇指上的玉扳指,道:“你覺得怎麼樣?”
陳福又笑:“皇上是問哪個方麵呢?”
聶延璋道:“全麵的說說。”
陳福先說:“實在是個妙人,很難讓人看了不喜。”
陳福是個老人精了,若非看在聶延璋的麵子上,極少有人讓他看了一眼就喜歡。
聶延璋十分有興致地道:“一樣一樣說來。”
“第一,聖僧長得極為……極為……出塵。既應俗世之美,又有出家人的空悟佛性,瞧著又有威儀卻又十分可親,叫人想匍匐著親近。再者,聖僧相貌一定也合乎皇上您的心意,等您見到就知道了。
“第二,聖僧精通佛法,圍在他下榻之處的人,他一個都沒有趕走,也不許旁人趕走,而是席地而坐,弘揚佛法。其言嘛,簡單易懂,又有醍醐灌頂、撫慰人心之效,又並不與官家相違。”
聽到這裡,聶延璋已然覺得此人是個妙人了。
他笑著說:“若真如此,朕倒想親自見一見他了。”
陳福問:“皇上隻是想見一見?”
聶延璋瞧了陳福一眼,說:“自然不止。此人自南方災地而來,頗有威望,朕想留下他。一為國家,二為……”
陳福接下了後麵的話:“二為解枝姑娘陷於天府星之困。”
聶延璋“嗯”了一聲。
陳福卻說:“解困的事情好說,聖僧進京,必然有所求,一定是求皇上您。隻不過皇上要留他,奴婢瞧著難。聖僧地佛法奴婢略聽了幾段,他倒不像有醉心功名、聲譽的意思。”
聶延璋正色道:“且看看,他所求到底求的什麼。三日後請聖僧入宮麵見朕。”
三日後。
聖僧入宮麵聖。
聶延璋見到對方的那一刻,終於明白陳福說的他會喜歡這和尚的意思了,其貌與枝枝六分相似,便是愛屋及烏,也要多出幾分歡喜。
聶延璋大步走入宮殿。
聖僧即要行禮。
聶延璋已先一步朗聲開口:“聖僧免禮。佛門有佛門的規矩,聖僧似待常人待朕即可。”
聖僧便手掛一串佛珠,欠身行常禮,並未跪天子。
聶延璋闊步走到座前,坐下道:“不知聖僧法號?”
“貧僧法號虛焰。”
“虛焰大師,請坐。”
聶延璋抬手,指向左手邊的圈椅。
虛焰手持佛珠坐下,神色平靜。
聶延璋打量著虛焰,他的相貌果然像陳福說的那樣,清冷又溫和,眉目間頗有慈色,卻又不失莊重,天生的佛陀骨相。
虛焰手中拿著幾本書,他雙手奉上說:“皇上,這些是貧僧一路從南來記錄下來的所見所聞,以及可用的治災、治疫的方子。”
聶延璋大喜,揮手著人收上冊子。
他著重翻看了治災與治疫的地方,如獲至寶,即刻下令陳福:“拿去內閣,著令太醫院同審疫方,快速急遞南方各災區。”
陳福雙手接來,派人飛步往內閣去。
聶延璋略表帝王關懷之意,與虛焰略談幾句佛道,便直探他的來意,並表明心意:“國家正需要虛焰聖僧這樣的聖人,不論聖僧有何所求,都可以談。”
佛門中人,說到底最大了也就是弘揚佛門,大業治理三教九流,向來有法,聶延璋並不怕佛門翻出什麼浪花。
虛焰卻臉色平淡地說:“貧僧無求。”
聶延璋審視著虛焰許久,忽而一笑:“好,聖僧高潔。不過朕卻有一求。”
虛焰道:“皇上但說無妨。”
聶延璋歎了口氣,道:“不知道聖僧沿途聽說過天府星有異象沒有……”
虛焰起來欠身道:“貧僧此次進京,除送災地手劄,也為天府星一事而來。”
聶延璋眸光一亮,音調都高了些:“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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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僧虛焰入宮的第二天,宮中便設宴款待虛焰與群臣。
宴席間,聶延璋賞了虛焰幾樣法器,由頭很簡單,虛焰治災有功,又頗受百姓愛戴。
百官沒有反對之人。
佛法都是虛的,治災乃是真功。
君臣酒過三巡,聶延璋便提起天象一說:“欽天監前段時間曾報天府星有異,不知虛焰大師可對天象之說有沒有研究?”
虛焰起身道:“回皇上,貧僧恰好略通天象。自此從衡州府入南方災地,便是從天象觀得南方有異。”
滿座皆驚。
這何止是“略通”,能從天象看出南方有災,簡直是精通,神通。
比欽天監可不知道強了多少,欽天監就看出個天府星異常,卻沒早早看出南方有災,叫朝廷麵對災情措手不及。
聶延璋趁酒意便問:“虛焰大師以為天府星異象何解?”
虛焰道:“天府星異象乃為吉兆,並非凶兆。”
太後都聽了來勁兒,搶先問:“為什麼是吉兆?”
虛焰略側頭,朝著太後所在方向回話:“天府星致使群星失色,並非天府星邪乎,而是因為天府星與紫微星在本紀元天衣無縫地相合,日月山光也要失色,況乎群星。”
太後激動地問:“聖僧是說,我大業將要出千古帝後了?”
虛焰微微頷首。
聶延璋滿意地大笑,又要嘉獎虛焰。
座下百官沸騰。
自然有不服者,果真依虛焰所說,此後後宮絕無彆的妃嬪立足之地,時日長遠了,外戚則“元”家獨大。若新後生育子嗣有艱難,大業地根基大統,都要受到極大的影響。
宴會過後,虛焰那番天府星與紫微星相合致使日月山光失色的言論,傳遍了京城大街小巷,漸漸又傳去了京外,以他如今的名氣而言,要不了多久,此言舉國皆知。
欽天監自有不服者。
虛焰解讀天象的結果,與欽天監截然相反,豈不是打欽天監的臉?
文臣中有人攛掇著欽天監的人鬨事,不少人上本參虛焰,說妖僧禍國,企圖動搖國本。
聶延璋早料到會有人鬨騰,倒也沒生氣,叫來欽天監的人,與虛焰對論。
他麼,就放一雙耳朵在旁邊。
結果不到一個時辰,關於天象之論,欽天監無一人是虛焰的對手,各個啞火。
聶延璋這時候才起身走到司監及幾個小官身邊,審視他們一遭,揮袖怒道:“南方災情你們觀不出來,又誤察天象!聖僧勘誤爾等還不服,甚好,甚好!”
司監領監內官員戰戰兢兢下跪,以求皇帝寬恕。
聶延璋冷臉道:“來人,著錦衣衛羈押,給朕查清楚,究竟是誰給了這幾個酒囊飯袋子天大的膽子,敢在立後的事情上危言聳聽,差點壞了‘天府紫薇’相合的天緣。”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陳福帶人來把人拖出去之後,殿內便安靜了。
聶延璋總算鬆快了許多,這樣一來,朝中再也沒有敢在立後一事上叫囂的人了。
虛焰卻為欽天監的人求情,上天有好生之德,他身為出家人,亦有慈悲之心。
聶延璋沉思後,道:“既聖僧為他們求情,朕也不好拂了聖僧的麵子。待朕大婚之後,即放他們出來。免得他們在朕大婚時候生事。”
虛焰點了點頭。
聶延璋留了虛焰用膳,特地陪同虛焰吃的齋飯。
等到虛焰要離宮的時候,他想了許久,還是打算揭開皇室家醜。
“朕有一皇妹,一體兩人……”
聶延璋將星怡與月怡的事情說給了虛焰聽,言罷傷心地說:“如今月怡不在,隻剩星怡。兩位公主都是朕的親妹妹,失了誰,朕也不舍,如有可能,朕還是想找回月怡公主。”
虛焰似無驚色。
常人聽到這樣的事,哪有不大驚失色的。
聶延璋不禁問道:“聖僧似乎不覺得怪異,可是有解法?”
虛焰道:“回皇上,貧僧少年多在外遊曆,此狀倒不是第一次見了。”
聶延璋剛滿懷期待地想問下去,虛焰就說:“無解法,月怡公主自覺到了大限,如同有身之人香消玉殞一般,再無複生可能。”
聶延璋雙眼黯然失色。
陳福亦覺得心痛,這等於是徹底宣判了月怡公主的死訊,日後當真再也見不到月怡公主了。
“貧僧告退。”
“陳福,送虛焰大師。”
虛焰出宮,沒回住處,而是吩咐宮外車夫:“去昭光寺。”
-
馬車緩緩行駛在街道上,眼看著兩側越來越安靜,元若枝揭開車簾看了一眼。
玉璧說:“姑娘,快到昭光寺了。”
元若枝“嗯”了一聲,便謹慎地在車內戴上帷帽,閉目養神。
玉璧很高興,嘰嘰喳喳還在說:“幸虧聖僧入京,天府星異象之說破除,姑娘可以安心入宮為後,是該去昭光寺還願了。”
元若枝未語。
兄長自入京以來,不曾有過半分回家的念頭,她本以為兄長大抵是與元家斷絕了關係。
可天府星之事,總讓她覺得,兄長心中似乎還是惦記著她的。
如今她既然見不到兄長,隻好去給母親的長明燈重新添香油錢,以慰母親在天之靈罷了。
到了昭光寺,元若枝下了馬車進去,特地知會知客師傅:“勿要聲張,我隻來進香片刻就走。”
門內知客也通政事,因知道元府要出皇後了,辦事十分妥帖。
元若枝領著丫鬟去了佛塔中,為母親重奉一盞長明燈。
人未提燈過去,已經先看到有人也在郎華貞長明燈側,那人穿著樸素的僧袍,背影清瘦修長。
難道是……
元若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卻始終沒敢把那一聲稱呼喚出來,硬生生改了口道:“虛焰大師。”
虛焰手腕一滯,繼續點長命燈,從容不迫地轉過身,朝著元若枝雙手合十:“施主。”
元若枝眼眶微紅,笑著還禮:“見過大師。”
她瞥了一眼,兄長在給母親添燈,兄長果然還是記掛母親,定然也是……記掛她的。
她手中的燈,反倒多餘了。
將長明燈放到旁邊去之後,元若枝便邀請虛焰:“既然與大師殊途同歸了,可否同行一段?”
虛焰淡笑著點頭。
虛焰走在前麵,元若枝跟在他身後。
兄妹兩人一同下佛塔裡的樓梯,虛焰步伐緩慢,似有意等著元若枝,又怕她摔了,時不時回頭看一眼。
元若枝心中泛著暖。
等出了佛塔,十分克製地提起舊事:“十年前還曾收過衡州府來的家書,這麼多年都未曾再收到家書,我還以為,今生今世都再也見不到……”
虛焰笑著回:“有緣自會相見。”
至於前塵舊事,卻是絕口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