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塞外遞情書戲調蕩後獄中憶舊事求救良朋(2 / 2)

季布不待太後問他,已向太後奏道:“從前高皇帝北征,率兵多至三四十萬之眾,以高皇帝之英勇,尚且被圍七日;樊噲那時本為軍中大將,不能打敗番奴,致使高皇帝坐困,弄得竟起歌謠;臣還記得歌謠之語是‘平城之中亦誠苦,七日不食,不能夠弩。’目下歌謠未絕,兵傷未瘳,樊噲又欲去開邊釁,且雲十萬人足矣,這明明是在欺太後女流之輩了。況且夷狄之邦,等於禽獸,禽鳴獸嗷,何必理它?以臣愚見,斷難輕討。”呂太後被季布這樣一說,反把怒容易了懼色,連那個雄赳赳氣昂昂的樊噲,也被季布駁得默默無言,弄得沒有收場。幸有陳平知機,出來解他急難,向呂太後奏道:“季將軍之言,固屬能知大勢;樊侯之忠,更是可嘉。愚臣之見,不妨先禮後兵,可先複他一書,教訓一場。若能知罪,也可省此糧餉。否則再動天兵征討,並不為晚。”

陳平真是可人,這一番說話,隻說得季布滿心快活,樊噲感激非常,連那呂太後也連連點頭讚許。當下便召入大謁者張釋,命他作書答報。又是陳平來出主意道:“既然先禮後兵,書中詞意,不妨從謙。最好索性贈些車馬之物給他,以示聖德及遠之意。”張釋本來正在難於落筆之際,及聽陳平之言,有了主意,自然一揮而就,呈與太後。太後接來一看,是:

單於不忘敞邑,賜之以書。敞邑恐懼,退日自圖。年老氣衰,發齒墮落,行步失度。單於過聽,不足以自汙。敞邑無罪,宜在見赦。竊有禦車二乘,馬二駟,以奉常駕。6呂太後看畢,稍覺自貶身份,然亦無法,乃付來使而去。

冒頓單於見了回書,詞意卑遜,已經心喜。又見車乘華美,名馬難得,反覺得前書過於唐突,內不自安,便又遣人入謝,略言僻居塞外,未聞中國禮義,還乞陛下赦宥等語。此外又獻野馬數匹,另乞和親。呂太後大喜,乃厚賞陳平、張釋二人,並將宗室中的女子,充作公主,出嫁匈奴,冒頓見了,方才罷休。

不過堂堂天朝,位至國母,竟被外夷如此侮辱,還要卑詞厚禮,奉獻公主進貢,公主雖是假充,在冒頓方麵,總認為真。幸而那時隻有一個冒頓,倘使彆處外夷,也來效尤,要求和親,漢朝宮裡哪有許多公主,真的要將太後湊數了。這個侮辱,自然是呂太後自己尋出來的。若因這場糟蹋之後,從此力改前非,免得那位大漢頭代祖宗,在陰間裡做死烏龜,未始不美。豈知這位呂太後外因強夷,既已和親,邊患可以暫且平靜,內因他的秘事,又被兒子知道,背後並無一言。呂太後便認作大難已過,樂得風流自在,好免孤衾獨宿之愁,於是索性不避親子,放膽胡為。

有一天,因為一樁小事,重責了一個名叫胭脂的宮娥。不料那個胭脂,生得如花之貌,複有詠絮之才,早與惠帝有過首尾。胭脂既被責打,便私下去哭訴惠帝。惠帝聽畢,一麵安慰胭脂一番,一麵忽然想出一計,自言自語地道:“太後是朕親生之母,自然不好將他怎樣;審食其這個惡賊,朕辦了他,毫無妨礙。但是事前須要瞞過母後,等得事後,人已正法。太後也隻得罷了!”惠帝想出這個主意,便趁審食其出宮回去的時候,命人把他執住,付諸獄中。又因不能明正其罪,卻想羅織幾件彆樣罪名,加他身上,始好送他性命。無如惠帝究屬長厚,想了多時,似乎除了汙亂宮幃的事情以外,竟無其他之罪可加,隻得把他暫時監禁,慢慢兒再尋機會。這也是審食其的狗運,遇見這位仁厚主子,又被他多活幾時,或者竟是他與呂太後的孽緣未滿,也未可知。

審食其既入獄中,明知是惠帝尋釁,解鈴係鈴,惟有他的那位情人設法援救。候了數日,未見動靜,他自然在獄中大怪呂太後無情。其實呂太後並非無情,可憐他自從審食其入獄之後,每夜孤眠獨宿的時候,不知淌了多少傷心之淚。隻因一張老臉,在他親子麵前,難以啟齒,但望朝中諸臣,曲體他的芳心,代向惠帝求情。誰知朝中諸臣,誰不深恨食其,作此犯上之事,不來下井投石,已是看在太後那張嬌臉份上。若來救他,既怕公理難容,且要得罪惠帝,所以對於食其入獄一事,大家裝做不知不聞,聽他自生自滅罷了。食其又在獄中等了幾時,自知太後那麵,已是絕望,還是自己趕緊設法,姑作死裡逃生之望。後來好容易被他想出一個人來。

此人是誰?乃是平原君朱建。朱建曾為淮南王英布的門客,當時英布謀反,他曾力諫數次。英布非但不從,且將他降罪,械係獄中。及至英布被誅,高帝查知朱建因諫入獄,是個忠臣,把他召入都中,當麵嘉獎,賜號平原君之職。朝中公卿,因他曾蒙高帝稱過忠臣,多願與之交遊,朱建一概謝絕,獨欽中大夫陸賈為人,往來甚。審食其向來最喜趨炎附勢,因見朝中公卿,願與朱建相交,他也不可落後,於是備了重禮,親去拜謁,誰知也遭閉門之羹。他心不死,輾轉設法,始由陸賈答應代為介紹,但叫食其不可性急,食其無法,隻索靜候。過了許久,方接陸賈一封書信,急忙拆開一看,上麵寫的是:

執事所委,屢為進言,朱公不敢與遊,未便相強;俟諸異日,或有緣至。所謀不忠,執事宥之!執事入宮太勤,人言可畏;倘知自謹,有朋自遠方來,胡患一朱某不締交耶?然乎否乎?君侯審之?

食其看完那信,隻索罷休,又過幾時,忽然聞得朱建母死。喪費無著,又因硜硜小信,不肯貶節,竟至陳屍三日,尚未入殮。食其得了這個消息,便重重地送了一筆楮敬,朱建仍不肯受,原禮璧還。食其又寫了一封信給他,大意是食其素欽君母教子有方,大賢大德,舉世無雙,戔戔薄敬,與君母者,非助君者,烏可辭謝,且不孝矣,實負賢名等語。朱建正在為難之際,複見責以大義,方始受下。次日,親至食其處謝孝,不久即成莫逆之交了。

及至食其下獄,連日昏昏沉沉,竟將朱建這人忘記。既已想起,趕快派人去求朱建。朱建回複使者,必為設法,請食其毋庸心焦。食其得報,當然喜出望外。不到幾天,果蒙赦罪,並還原職。食其出獄,見過太後,即去叩謝朱建,朱建為之設宴壓驚。食其問起相救的手續,朱建屏退左右,始悄悄地說道:“這件事情,惠帝因恨執事入宮太勤而起。我思欲救執事,無論何人,不便向惠帝進言,除非是惠帝嬖幸之人,方才能有把握,我便想到閎孺身上。”食其聽了,忙問道:“閎孺不是嗣帝的幸臣麼?你怎麼與他相識?”朱建道:“此話甚長,執事寬飲幾杯,待我慢慢講與君聽。閎孺之母,昔與寒舍比鄰,其母生他的時候,夢見月亮裡掉下一隻玉兔,鑽在他的懷內,因而得孕。

養下之後,十分聰明,其母愛同拱璧。不久其父病歿,其母不安於室,從人而去,不知所終。閎孺到了十二三歲的時候,貌似處女,不肯讀書。後為一個歹人所誘,做了彌子瑕的後身。從前屢至我家借貸,我亦稍稍資助,後見其既與匪人為伍,同寢同食,儼如夫婦,我惡其為人,因此不與往來。後來我蒙先帝召進京來,恩賜今職。一日,閎孺忽來謁我,我仍拒絕,閎孺乃在我的大門之外,號泣終日,淚儘繼之以血。鄰人詢其何故如此?閎孺說:‘朱某為近今賢人。’”朱建說至此處,微笑道:“其實我乃一孤僻之人,烏足稱賢!”食其道:“君勿自謙,賢不賢,自有公論。我的交君,本是慕名而來的呢。”朱建聽了,甚有得色,又續說道:“當時鄰人又問閎孺道:‘朱某縱是賢人,彼不願見君,哭亦無益。’當下閎孺又說道:‘朱公待我有恩,我從前無力報答,迄今耿耿於心;我現為太子盈伴讀,極蒙太子寵眷,方想一見朱公之麵,得聆教益。俟太子登基之後,我擬懇求他重用朱公。今朱公拒人於千裡之外,我從何報答他呢?’後來閎孺仍是常來請謁,我聞他有報恩之語,越加不願見他,他便漸漸地來得疏淡了。及執事派人前來,要我設法授救,我想閎孺既為嗣帝龍幸,這是極好的一條路子。我為執事的事情,隻好違背初衷,反去尋他。他在南城造有一所華麗住宅,聞已娶妻,其妻即中郎將恒頗之女,生得極美,聞與嗣帝亦有關係。”食其聽到此地,忙又插嘴道:“如此說來,閎孺不僅自己失身於嗣帝,且及妻子了,未免太沒廉恥!”朱建笑道:“這是論他品行,另一問題;但因此而蒙嗣帝言聽計從。否則執事沒有他來幫忙,危險孰甚。我既要去尋他,自然隻好到他的私宅,誰知我去見他的時候,竟鬨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笑話。”正是:酬恩雖可常相拒,求助何能不屈尊。

不知朱建去尋閎孺,究竟鬨的是甚麼笑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