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國公瞥了他一眼,“屋裡坐吧。”
謝建陽沒再繞彎子,等進了屋之後才開始表明來意:朝中傳來的消息,皇上有意複用越國公。隻是職位不再是禦史丞,而是侍禦史,正三品。比原先的品階有所下降,又鑒於越國公本身有爵位,所以仍是沿用正一品。
侍禦史受禦史丞管轄,侍禦史一般負責朝官的監察,如果高品階的官員犯法,需要由侍禦史報告給禦史丞再上報皇帝1。但低於侍禦史品階,即三品及以下官員犯法,可以由侍禦史直接彈劾。
墨珣聞言,抬眼看向越國公。越國公表情不變,仍是似笑非笑的樣子,而謝建陽亦維持著笑臉。兩人之間仿佛有了一場博弈,似是誰率先變了臉色,那就認輸了。
越國公表示知曉,既不歡喜又不沮喪,和顏悅色地請了謝建陽一頓飯,又是一團和氣地把人送出了門。
等到國公府的大門闔上之後,越國公才微微眯起了眼睛,頗有些咬牙切齒,看似氣得頭發絲都要豎起來了。
適才用飯的時候,趙澤林也在場,同時也將謝建陽的話聽在耳裡。送客的時候他也跟著,這會子又要開口勸。
墨珣知道他們兩位心裡恐怕都有事,這時候最好還是不要開口。但他不辭而彆畢竟不合禮數,隻得跟著兩人又走回前廳。
趙澤林偏過頭見墨珣跟來了,便低聲讓墨珣先回馥蘭院休息。
雖是低聲,但越國公畢竟還耳聰目明的,乾脆就回過頭來對墨珣說:“你進來。”
墨珣瞥了趙澤林一眼,他認識師老趙老的時候,總覺得趙老更有脾氣,而師老總是順著趙老的。
趙澤林麵上有些無奈,卻仍舊衝墨珣點了個頭,讓他聽越國公的話,跟進來。
墨珣一聽謝建陽的話,心裡其實已經有了想法,後來越國公氣成這樣,幾乎是應證了他心中所想——謝建陽一派,恐怕為越國公在朝中使力了。
隻是這動作未免也太快了?
墨珣瞳孔一縮,覺得這情況不太正常。他還沒想完,就聽到越國公猛地轉身坐到上首的椅子上,將原先擺在桌上的茶杯掃到了地上。“去他爹的謝建陽!”
“明遠!”趙澤林警告似的盯著他,走近幾步,靠近他,“冷靜點。”
越國公抬頭,下三白式地盯著趙澤林,好半晌才將氣理順了,“我……”
趙澤林一聽越國公要罵粗嘴話了,眼神朝墨珣瞥了一眼,之後又對越國公搖了搖頭。
沒瞧見有小孩兒在嗎?
越國公當即噤聲,也跟著瞥了墨珣一下,嘴裡小聲嘀咕著,含糊得很,也聽不出說的是啥。
“謝大人這消息未免也太過靈通了些。”墨珣知道趙澤林是顧慮到自己在場,覺得有些事不應該讓自己知道。按理說趙澤林既對自己不錯,那便是也了解到自己的心性了。趙澤林在知道自己不可能把越國公他們的話往外搬給彆人聽的情況下,仍是不想讓越國公把事情對自己說的唯一原因,大概是不想讓自己小小年紀就接觸到太多的陰暗麵吧。
雖然是護著自己,但墨珣還是不打算裝傻充愣。“據我說知,懷陽城到建州用了最快的馬匹也要二十來天近一個月的行程,而走水路快是快些,卻也要半個月的功夫。”墨珣站到他們跟前,“那麼謝建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走國公爺的路子呢?”
趙澤林沉思,點頭。他原是想先把師明遠安撫下來,才開始分析謝建陽今日所說的話。但墨珣直接就把自己心中所想表達出來,那就是打算……
“我孝期已過半年有餘,起複折子遞上去也有半年了,但聖上一直不曾有答複。而我在建州住了也有三四年了,謝建陽幾乎是跟我前後腳到的建州任職。”越國公看了看墨珣,又抬首看趙澤林。
“但是這整整三年內,謝大人幾乎和國公沒有交集。”墨珣不直接說自己的想法,而是慢慢引導越國公去想。他說話一貫如此,曾經還身為師尊的時候,教弟子,也隻做引導,並不點破。
修道主在各人心中理解,墨珣若是把凡事都說透了,那弟子們還怎麼能參悟出新的見解呢?大家都遵循師尊的想法,完全被框死在一定的局限內,是以後人無法超越前人。就像倫素程、倫素華,他們現在的思維已經被定死了,所以碰到截搭題啊,這類根本不按慣例出題的情況就完全摸不著頭腦了。先生說什麼就是什麼,再也不會自主去思考,是以越來越多的紙上談兵。
見越國公低頭沉思,墨珣繼續道:“那麼謝大人突然找上門來,極有可能隻是在此番越國公回到建州之後的事。”
“而謝大人既然‘湊巧’出現在我二哥所在的茶館,並且一呆就是數日,那就可以推斷出他那個時候已經有心要與國公爺交好。”
“從建州傳消息到懷陽,再從懷陽傳消息過來,要……”
“足足一個月!”越國公猛地睜大眼睛,伸手握拳,在桌上敲了一下。
墨珣見越國公反應過來了,便點頭繼續道:“所以,他有極大的可能,隻是來詐你的。”墨珣麵無表情,但臉上肉乎乎的,給人以一種詭異的違和感。但是麵前的兩位沒人去在意這些,越國公隻覺得墨珣所言有理,而趙澤林卻是禁不住稍稍睜大了眼睛又正視了墨珣一番。
越國公本來讓自家夫郎說了一聲,雖然看似順了氣,其實心裡還是火得很,全身都像是有火在燒一樣,此時想通了,又氣起來。他倏地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好他個謝建陽,竟然算計到我頭上來了!”越國公越想越氣,乾脆就在廳裡踱起步來,“真要起複了,那可就是他謝建陽的功勞了!”越國公的聲音裡透著寒氣,“做過翰林的,還真是靠嘴皮子打天下。”
墨珣下意識看了趙澤林一眼,見他並未再製止越國公說話,而是也盯著自己瞧,不禁抿了嘴。墨珣不想被人當小孩,但他表露出太多確實惹人心驚。
“不過……”趙澤林見墨珣眼神有些閃躲,便不再盯著他,轉而對越國公說:“從他的話裡,起碼得出一條,錢相已經在插手禦史台的內務了。”
禦史台其實是直接由皇帝管轄的機構,但為了製衡丞相,便多了一條約定俗成——若是丞相被彈劾,那麼禦史丞可以繼任丞相。所以曆來的禦史台和丞相都不太對付,可如果整個禦史台被丞相收至麾下,那就又不一樣了。
以前的禦史台,是師明遠當老大,他那個茅坑石頭的破脾氣誰也奈何不了他。更何況越國公又直接對皇帝負責,根本不需要看丞相和太尉的臉色。後來皇帝換人做了,師明遠的權利也被分割開,下發給侍禦史,使得整個禦史台的流程變得煩冗紊亂。再加上越國公丁憂三年,離開禦史台很長時間了,現在朝中是個什麼情況也不知道。畢竟身為孤臣,沒有拉幫結派,不會有人會主動給他透露朝堂裡的消息,就算提及,也是些無關痛癢的。
朝堂之上,向來瞬息萬變,有時候甚至一覺醒來,朝中就會少幾個大臣。
此時,就算越國公是被皇帝招回去做禦史丞,他也挑不起這個擔子了。
丞相插手禦史台,這事可大可小,隻看皇帝要怎麼想。
“不。”墨珣聽完了趙澤林的話,將自己所知的信息一應雜合在一起思考後,否定了趙澤林的話。“謝大人既然是來詐國公的,那麼丞相插手禦史台內務一事,也不見得會是真的。”
“禦史台由聖上管轄,他既已防著錢相,那就不可能給錢相留有插手的餘地。”墨珣覺得當皇帝要當到已經即位好幾年還被自己外祖拿捏,那可真是弱到沒天理了。
因為修道的緣故,是以墨珣知道,王朝更替都是遵循著天道循環的。就他目前看來,這個王朝似乎並無太大的問題,天道亦毫無預警……
不過,也可能是天道根本沒有插手。
墨珣暗自挑眉,他是一想到天道就煩。“謝大人或許隻是想營造一個‘錢相勢力做大’的假象。因為越國公很長時間不在京裡,此番若是起複,回了京之後也不太可能在短時間內將京裡的情況摸清楚。”
“先把越國公拉攏過來,後頭的事再另行打算。”
墨珣目前隻能想到這些,他尚且猜不出丞相是否已經知道謝建陽做的這些事,又或者是丞相早在謝建陽到建州時就已屬意謝建陽拉攏越國公;是早就定好了策略,還是走一步看一步。
他能從越國公這裡得到的信息太少,而且消息滯後太多,不能用作參考。
“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猜測。”墨珣補上這麼一句,免得越國公讓他誤導了。
越國公在墨珣說話的時候就已經把這些想了一遍,又從各個方向反複驗證。假設謝建陽說的話都是真的,那麼朝中現在已經亂成什麼樣了?緊接著,又轉而將墨珣所說話設定為真,再去逆推它的合理性。他既然做禦史丞那麼多年,自然不可能是傻不愣登的樣子,否則不就是給人當槍使嗎?禦史台職責重大,越國公一向是以事實說話的。
趙澤林原先就經常與越國公一道想事情,越國公有什麼事幾乎不瞞他,所以他知道的消息並不比越國公多。
此刻,兩人都沉默下來,墨珣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話,否則三個臭皮匠最後隻會變成一個臭皮匠。
越國公眉頭緊蹙,又坐回了椅子上,外頭的下人家丁已經極有眼裡地離遠了,此時連個添茶送水的人都沒有。越國公剛才又把茶杯掃到了地上,這下一口渴,又沒了茶水,氣都不打一處來。
墨珣見越國公又開始發脾氣,知道他心裡已有計較。但此刻不說出來,那就是不能告訴自己的事了。對越國公和趙澤林,墨珣不想玩什麼話裡有話那一套,他們若是想說,自己便聽著,若是不能說,那他也不問。
“來人!”越國公扯了嗓子朝外頭喊了一聲,反應最快的當屬丁成英,他出現之後,越國公便吩咐了他找個下人過來。每個人的崗位不同,那負責的事自然也不一樣。不是不能讓丁成英上茶,但不說這合不合規矩,就說丁成英也是有品階的人,做這等事就是在埋汰人了。
越國公吩咐完了之後,等下人上茶水,之後又拉了趙澤林坐回椅子上。
墨珣見他倆對視了一番,沒說話,純粹的眼神交流。
這個操作就很厲害了!
墨珣心中感慨,徽澤大陸上好些個已經在一起數百年的道侶尚做不到此等默契,還需要下禁製用各種術法才能旁若無人地交流。墨珣雖然一直以來都孤身一人,但因為在玄九宗內,師兄、弟子、門人眾多,他幾乎感覺不到孤獨。後來時間一長,他竟也慢慢習慣了。道侶不道侶的,他並不強求,可此時見著師老趙老攜手對視,竟莫名生出一種“有個道侶也不錯”的想法來。
這種想法剛出現一會兒,墨珣就猛地搖頭,什麼玩意兒,他這麼小氣巴拉的人居然會想要找道侶來坑自己?是腦子抽了吧!
“墨珣。”師明遠與趙澤林眼神交流結束,兩人皆一臉嚴肅地看向墨珣。
“在。”墨珣眨眨眼,對眼前的情況還不太了解。畢竟剛才他們聊的是越國公的事,這會兒話頭突然轉向了自己,讓人著實摸不著頭腦。
越國公衝他招招手,把墨珣招到麵前來,語重心長地說:“國公府的情況你也已經知道了,我與澤林膝下無子。”
膝、下、無、子!
不會是,他以為的那個意思吧?
墨珣眼睛徒然瞪大,看向越國公,似在求證。而後又看向趙澤林,見他也點點頭,不由得咽了口口水。“我……”墨珣說不準自己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明明應該很抗拒的,可卻莫名覺得有長輩也很好。他所想的並不是何德何能,也不是日後攀龍附鳳、飛黃騰達,而是這份因果他又要怎麼才能還上。
“以你的年齡,也隻能做我們的孫子了。”越國公以為墨珣是在糾結這個。墨珣今年才七歲,上頭還有個爹爹,也不過二十出頭,而他與趙澤林都已四十了,做墨珣的祖父和爺爺並不過分。
認人當祖父和爺爺這個事吧,需要跟倫沄嵐說一聲啊,不是他這裡應下就完事的。墨珣遲疑片刻,將自己的顧慮說了。
換做是彆人,一定會認為墨珣不識抬舉,但師明遠和趙澤林一開始就很喜歡墨珣,連帶著他的“不識抬舉”都能看成是“尊敬長輩”。
“你爹應該已經在來建州的路上了吧?”趙澤林知道墨珣一考完就給臨平去了信,畢竟那封信還是由國公府的門房去送的。
墨珣頷首,“是,應當已經在路上了。”他估摸著倫沄嵐收到信就會趕來建州,必定不會留他一個人,隻是倫沄嵐的住處也是一個問題。他此時沒能力購房置地,倫沄嵐來了若是也住進越國公府,那也……不好吧。
但如果越國公他們把倫沄嵐也認下了,那就另當彆論了。
墨珣知道自己此時腦中都是妄想,國公爵位雖然不能承襲,但好賴也是個正一品。縱使此時致仕,卻已經有起複的跡象,說不準秋闈還未來,越國公與趙澤林便要進京赴任了。
“那此事就等你爹來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