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雲箋問話一出,薑重山父子也都看來,等她開口。
薑眠咬了下唇,眉心輕皺,很快抬眸:“是……我知道,那年我被人擄走,你前去燕夏軍營救我,當時你偶然得了一本燕夏毒經,交付在我手上。”
“那時你為了救我,假扮他人,裝作毀容瞎眼的樣子,所以始終不曾翻開那毒經看一看……但你交在我手上,我是翻看過的。”
薑眠挪開眼,低聲道:“我們時常在一起,你身上有中愛恨顛之毒的表征……我便知道了。”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淺顯易懂,連在一起卻撲麵荒謬。
巨大荒謬之下,細細密密針紮一般的毒刺一根一根鑽進心裡。
宴雲箋薄唇微動:“……那時你就知道?”
“是。”
“既然知道,為何不立刻告訴我?為何不告訴義父——”
薑眠含淚的眼抬起看去。
隻這一眼,便足以令宴雲箋心碎:“……你怕我自戕?”
薑眠落寞道:“你事求萬全,得知自己中此劇毒,不會珍惜自己的。若是告訴爹爹,爹爹他……”她輕輕看薑重山一眼,低低道,“……爹爹也會殺了你的。”
薑重山目光漸深:他知道這本毒經。阿箋對他事無巨細,樣樣告知,當年救回阿眠,他回來後的確提到過偶然得到關於燕夏幾味奇毒的記載,隻是當時沒有妥善保存的條件,又不慎遺失。
他們都沒放在心上。不想有阿眠明晰一切。
捫心自問,他的女兒,可謂了解他至深。
宴雲箋喃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原來那時你偶然脫口,有些訣彆之語。”
他難過側頭,眼圈可見的泛紅。
“阿眠,你不忍心要我性命,可你怎麼忍心眼見我踐踏信仰,生不如死?”
宴雲箋眼眶漸漸盈漫淚水,沒忍住在人前滑落。
“不是的,”薑眠連連搖頭,“我了解你,怎會不知你將信仰看的比生命還重?我知道你中毒,並非沒有作為,一開始我以為此毒無解,本來是……本來打算在你毒發前夕時向你和盤托出,終結了它。這樣,儘可能延長你的性命……延長我們兩個的性命。”
宴雲箋身軀微微一顫,淚珠凝結在下眼睫上。
“什麼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
宴雲箋大慟,竟致一時失語。
“可是後來我等到了機會,”薑眠歉疚看一眼薑重山,“我盤算多次,確認愛恨顛毒發之日是我們成婚之後的第十日。原本打算大婚之後,我們全家去祭祖,留阿箋哥哥一人在京城。一旦離開京城,我便會向爹爹說明此事,到時路上偽作意外身亡,全家罹難的假象。”
“等這個消息傳回京城,愛恨顛毒發作,阿箋哥哥既不會為我們傷心,也沒辦法因仇恨向我們下手……如此既可保全一家人,又能讓他不致殘害恩人,背負汙名了…
…”
這本是她謀算的最好結局,兩相得益,不會有人丟了性命,也不會互相殘害。甚至有朝一日,若宴雲箋能得奇緣解毒,他們一家還有團聚之日。
薑眠眉眼落寞:“對不起,爹爹,我沒想到阿箋哥哥與楊瀟燁不同,偏離毒經所書的日子,提前毒發,讓你們吃了這麼多的苦……”
薑重山沒說什麼,扣住女兒後腦將她攬在懷中。
“怎會讓你來說這句對不起,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失職。”
“我竟不知,我的心肝寶貝獨自一人默默承受這樣多的苦楚。對不起。”
他是狠辣果決的性子,宴雲箋比他更為殺伐決斷。若這件事讓他們二人中任意一個知道,必定趨利避害,選擇最穩妥的那個辦法——
天大的威脅,不過一死。
可他的女兒,這樣善良,這樣柔軟,狠不下心傷害任何一人,便全攬在自己身上,在夾縫中艱難尋找出路。
薑眠屏著呼吸:“爹爹不怪我?”
“怪你,就怪你到底留下一條後路,安排劫囚之人,卻沒有用來救自己。”
薑重山低歎,轉眼看宴雲箋。
相比之下,宴雲箋卻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他聽完了薑眠的籌謀,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柄重錘砸下,將他心臟砸的血肉模糊,痛不可當。
絞痛之下,一口心頭血翻湧上來,險些撐不住嘔出血來,但恐場麵猙獰,嚇著了她。宴雲箋喉結滾動兩下,將淤血默默吞咽回去。
然而,他重傷在身,氣血翻湧的急,這一下喉嚨如同被割開的劇痛,他按住胸口嗆的止不住狠咳。
薑眠側目,剛剛看過去便目光一頓——宴雲箋右手用力按胸口,垂落的左手擺動間,竟斷了一指。
大腦“嗡”地一聲,薑眠衝上去一把托起他往身後藏的手:“你的手……怎麼會……是你自己斷的?”
薑眠驚恐抬眼:“你斬了自己的手指?”
宴雲箋低低道:“是啊。”
薑眠說不出話,她記得他的烏族信仰。
宴雲箋溫柔看著她,如同看一個虛幻的夢。手微微用力,卻輕柔從她手掌心抽了出來。
“阿眠,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
“什麼?”
他聲音輕輕的:“我……不應該讓你這般憐惜我。”
宴雲箋拇指在食指斷口處慢慢摩挲了下,神色癡怔,“當年,便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出了牢籠猶嫌不足,還想做你的兄長。做了你的兄長,又得寸進尺,貪望娶你。”
薑眠含淚疑惑:“你在說什麼……”
“若我隻是在薑家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奴才,你就不會對我這樣好,也就不會,為我籌謀思慮……我的生命無足輕重,你應該會做出正確的選擇,毫不猶豫除掉我吧……”他怔怔說,眼中已不再流淚,可每說一個字都碎一塊骨。
薑眠顧不上許多,摸一摸宴雲箋垂蕩的手,冰涼的不似活人溫度。
他的模樣太不對勁了,傷心到極點⒇⒇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已然有些瘋魔。
“阿箋哥哥……?你怎麼了?”
宴雲箋微微仰起頭,修長如玉的脖頸如同瀕死的鶴,最後一聲哀鳴也無聲。
慘淡月光映在他雙眼中,照不透空洞:“是我……貪得無厭……致報應不爽……”
他淒絕一笑,身軀脫力,陡然昏死過去。
薑眠的力氣哪裡扶得動宴雲箋,眼睜睜看他摔倒在地,頭向一側歪去,半束的發髻鬆散,單薄衣衫掛在身上,被骨架撐起的空蕩。
薑眠嚇了一跳,蹲在地上怔怔握住他手腕,回頭揚聲:“爹爹,宴雲箋的樣子很不好,我們帶他回去請大夫看一看吧——”
薑重山走上前,亦看見宴雲箋自殘斷指。
這個人,昏倒的樣子都透著洗不儘的絕望。
嘴唇一動正要說話。一旁跟過來的薑行崢輕聲:“父親。”
薑重山側頭。
“你若是心軟了,那就將他帶回去吧。”
薑重山道:“你竟然肯?”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此刻他已然昏死,一刀要了他性命實非君子所為。您也不會同意的。”
“孩兒寧肯您此時垂手照拂一二,等他好轉再謀後事,再與他徹底斷義;也不願您歸去後越想越覺放不下,最終全然原諒此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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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道堂得了消息便趕來。
直到進屋,真真切切看見薑重山父子才知道元叔沒有騙他,這老家夥早在將軍即將進京時便已收到消息,知道將軍沒有死,卻瞞他到現在!
即便他能理解,也心有不憤,但眼下那已不是最重要的。他沒想到,有生之年竟還能看見姑娘好端端站在眼前。
雙膝一軟,便要給薑眠跪下:“姑娘……”
薑眠一把扶起他:“好了,敘舊的話日後再說,你先看看他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