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共枕與邀請(2 / 2)

7號深淵的特性是“巨大化”,被它感染的昆蟲是正常體型的千百倍。

張牙舞爪的蜈蚣有七八米,整條糊在電網上。每隻工蟻都有成人大小,被反步兵地/雷和白/磷彈炸了個稀巴爛。蝴蝶被大口徑狙擊/槍爆頭,翅膀變得土灰,空中還飄著它多彩的鱗粉,赤橙黃綠,隻要吸上一口,就會陷入無儘的幻覺。

空氣很難聞,充斥腐臭、黴味和□□燒焦的味道。戰士們成隊走過,檢查屍體,不留活口,荒原時不時響起槍聲。

前哨站中,邴思雲解開密碼鎖,一道大門轟然打開。

他小心翼翼地說:“上將,這是蟻後。”

在陸聽寒的麵前,一團深紅色的爛肉被放在容器中,足有兩人高。

爛肉的頂端是一隻螞蟻。

它隻有小拇指大小,那團龐大的肉是它的尾部。當感染昆蟲進攻前哨站時,它藏在不遠處的地下,被近10隻怪物守衛著,釋放著甜膩的信息素,最後被戰士們給揪出來殺死了。

它死後,剩下的怪物就退卻了。戰士把它的屍體帶回哨站,放入淨化容器中。

陸聽寒站在容器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蟻後。

邴思雲等著他的結論。

他深知,陸聽寒和其他指揮官是不同的:一方麵是他當過監視者,在他的思維深處,深淵或許已埋下了易爆的炸/彈;另一方麵,他最特殊的地方在於……

他似乎知道,那些怪物在想什麼。

和人與人之間的戰爭不同,怪物不按邏輯行事,加上感染類型繁多、畸變迅速,沒辦法像常規的戰爭去博弈、去分析對方的心理。

其他指揮官是怎麼樣的?是戰場瞬息萬變,他們也能迅速反應,找到最優的選擇。他們後手防禦,選擇戰略,難就難在得走一步看一步,總體是被動的。

陸聽寒不同。

他是唯一一個能預測怪物行動的人。

早在軍校時,他的能力初露鋒芒,震驚了所有教官。聯盟非常看重,花人力物力著重往這方麵培養——當然,這天賦絕無僅有,他們沒能培養出第二個陸聽寒。

當深淵監視者之後,陸聽寒更是有突飛猛進的進步,像是能猜透怪物的思想——如果它們真的有的話。他沒有親臨戰場,但一直在用軍用光腦參與指揮,打贏了很多場仗,聲名遠揚。

這一點也被攻擊過,反對者認為,這是他的思維被深淵影響了的另一個證明。

邴思雲見他專注地盯著蟻後,想起關於他的諸多傳言,又緊張又好奇。

陸聽寒沒有表情,若有所思。五分鐘,又或許是七八分鐘之後,他才伸手,摁下了容器旁的紅按鈕。

邴思雲一愣。

容器內的淨化液緩緩退去,保護罩開啟,那團紅肉猛地砸到了地上。陸聽寒站在它的身邊,掏出軍刀紮進肉中。一陣讓人牙酸的切割聲,他劃開了層層脂肪和組織,就在這時,蟻後的觸角猛地抽了一下。

它沒死!

怎麼可能?!

邴思雲反應是極快的了,在理性未反應前已憑拔槍瞄準,卻聽陸聽寒說了句:“不用。”

邴思雲要扣下扳機的手指生生停住,半點不敢放鬆。蟻後的觸角和足部顫抖,紅肉抽搐,一根白骨從中猛然穿出,夾雜著血肉刺向陸聽寒!

陸聽寒神色未動,一腳踩上去,厚重的軍靴力道十足,正踏在利骨中段的彎曲處。骨頭被他牢牢踩在腳下,鞋跟一擰,開裂成了碎片。

蟻後瘋狂舞動足部,卻沒法再反抗。

接下來的三分鐘,邴思雲看陸聽寒踩著蟻後,切割它的紅肉。挑斷筋腱,分離肌肉,鋸開骨頭,小股血流噴濺出來,有幾滴濺在他的臉上,而他像是完全沒意識到,眼睛都沒眨一下,白手套被鮮紅浸染,動作利落,甚至有幾分詭異的優雅。

這一刻邴思雲覺得,那些懷疑陸聽寒被深淵影響了的人簡直扯淡。

沒有人比他殺的怪物更多了,過去沒有,未來也不會有。

最後一刀落下,蟻後不動彈了,陸聽寒剖出一顆跳動的心臟。

心臟隻有拇指那麼大,連著無數血管。陸聽寒沒有捅破它,說:“它的要害不止一處,可能要同時破壞才能殺死。叫唐工過來,讓他記一下7號深淵新的感染特征。”

邴思雲敬禮:“是。”

臨走前,他按捺不住好奇:“您是……怎麼看出來它假死的?”

剛才的蟻後完全沒生命特征。他難免想起陸聽寒的天賦,難道說,他真能知道怪物在想什麼?

陸聽寒看了他一眼:“不是看出來的,是我‘知道’。”

邴思雲:“它、它真的有思維嗎?它在想什麼?”

他問完才意識到這不是對上將的態度。

陸聽寒脫下手套,扔進汙染物垃圾桶中。

他依舊是無表情的,回答說:“它在想家。”

邴思雲:“……啊??”

這是個他從沒想過的答案,因為太不可思議,他甚至以為陸聽寒在開玩笑。

陸聽寒垂眸,沒有多解釋的意思:“邴中尉,去找唐工吧。”

……

第二天,時淵照常去劇院工作。

上午他和劇團排練,說完台詞後,就趴在地上裝死。

中場休息時他給陸聽寒發了消息。

陸聽寒沒有回複。

下午他和特蕾西被派去收稅演出廳。

整個大劇院歸沃爾夫岡所有,野玫瑰劇團隻用的上一兩間演出廳,其他演出廳則對外出租,填補岌岌可危的財政赤字。

特蕾西甩了甩貓耳朵,把手套和長夾子遞給時淵:“喏,拿去吧。”她的嘴唇沒有血色,和程遊文是同一種病弱。

感染後遺症是漫長的折磨。

時淵說:“我聽秦小姐說你昨天去醫院了?”

“嗯,沃爾夫岡帶我去的。”特蕾西說,“我身體不好,要定期做檢查。”

時淵說:“你需要休息嗎?我幫你打掃吧。”

“不用啦,”特蕾西輕快地笑起來,“我沒有病到那個地步。再說了,這一切都是為了伊莎貝拉女士。”

程遊文也提到過“伊莎貝拉”。

時淵問:“她是誰?”

特蕾西沒回答,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貓一般的狡黠。

時淵帶著手套拿了長夾子,去了3號演出廳。

3號演出廳出租給了一支小樂隊,他們前天下午還在演出,警報響起後,四下奔逃,留了整台的樂器。現在樂器已經被領走,台下還是一片混亂,時淵收集著觀眾們留下的物品。

手提包,小發卡,錢包,手機,鑰匙環,一隻高跟鞋……

什麼都有,他們逃得太慌亂了。

時淵撿了一麻袋的雜物,放回後台,等待人們認領,一直放到傍晚,回來認領的觀眾寥寥無幾。

後台還放著一把小提琴,一套架子鼓,很舊,不知道是誰的。

時淵沒見過樂器,隻聽過音樂,好奇又不敢亂動。最後等到下班時間,後台沒人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鼓棒,敲了鼓麵——

“咚!!”

聲音比他想象得大太多,他嚇得尾巴炸裂,放下鼓棒一溜煙跑了。

等他坐車回去了,尾巴鱗片才平複下去。

陸聽寒依舊不在家。時淵百無聊賴地看《聯盟軍事通史》,又觀察了爛鐵下廚房,試圖學會做飯。

今晚陸聽寒也沒回來。

時淵很想他,他已經兩天沒被摸頭了。

他早早上床睡了,醒來的時候是午夜,沒有月亮沒有星光,街頭空蕩蕩,拾穗城安靜得像是一座鬼城。他打了個嗬欠,拿起手機看時間,發現有兩條未讀短信,來自三小時前。

陸聽寒:【我明天回來】

陸聽寒:【晚安】

時淵頓時眉開眼笑,回複短信,奈何他這手機是王妤臨時給的,老舊難用,不說容易花屏,鍵盤還經常卡,今天尤其如此。

時淵:【晚aaaaaaa?!】

時淵發現不對,趕緊又發了一遍:【#安】

總之,意思是表達到了。

之後時淵安心睡著了。在遙遠的前哨站,一場戰術會議剛結束,邴思雲緊跟著健步如飛的陸上將,突然見他慢下步子,低頭看手機,笑了。

邴思雲這兩天來是第一次看到陸聽寒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陸聽寒很快斂了笑意,他一身軍裝挺拔,走向哨站外,走向翻湧的、鉛灰色的天空。

第三天,野玫瑰劇團開了內部會議。

秦落落轉著筆,對照筆記本一一說了安排的事項,包括演出的排期、各人的分責和廣告讚助的對接。她剛和又一家產業談好了廣告合作,心情頗佳,滿麵春風,語調都高了幾分。

她說:“半個月後我們會試演第一幕戲,還是老規矩,每個人至少拉五個觀眾——能確保到場的那種。我也會配合宣傳,發免費的試演票,再安排一些小禮品送給觀眾。在這裡我正式表揚夏舫,他每次都能超額完成拉觀眾的任務。”

夏舫還是耷拉著眼皮:“我男人多。”

“非常好,繼續保持。”秦落落又說,“我也要點名批評程遊文,你接連兩次竟然一個觀眾都沒找來。”

程遊文哼了一聲:“我朋友少咋的了,一個個被我邀請了還放我鴿子,根本不懂欣賞劇本,不來也罷,是他們吃虧。”

“這不是你沒完成指標的理由,連特蕾西找的都比你多!”秦落落眉毛一挑,“程遊文啊程遊文——我的老程,你不要總那麼自閉,努力一下,多帶幾個人過來反饋,不然你那劇本就算爛到家也沒人發現。”

程遊文拿拐杖“咚咚”敲地麵:“去你的,怎麼可能爛呢!舉世無雙精彩絕倫!”

秦落落白了他一眼,不理他,環顧四周:“大家還有沒有問題?”

一片寂靜中,時淵舉手。

秦落落:“時淵,你有什麼問題?”

時淵說:“我認識的人都沒超過五個……”

秦落落:“……”

程遊文:“看吧!今年我絕不是墊底!”

“閉嘴。”秦落落罵他,又看向時淵,仔仔細細地打量他,“你怎麼那麼不爭氣呢,白長了一張好臉。我當初招你進來就是想讓你和夏舫一起搞宣傳,你要懂得發揮自己的優勢啊。現在正是關鍵時期,你更要努力,更要同舟共濟,共渡難關。”

時淵心虛地蜷起了尾巴尖:“噢……”

秦落落又盯了他幾秒鐘,越發覺得他呆頭呆腦,傻得可愛,肯定完成不了任務:“哎,算了算了,看你還沒來幾天的份上,給你放低要求。”

“那我要找幾個人?”時淵問。

秦落落:“三個人你總找得到吧?”

呂八方和王妤都不在拾穗城,時淵遲疑了一下,搖頭。

秦落落:“兩個?”

時淵搖頭。

秦落落:“……你該不會隻能找一個人吧?”

時淵點頭。

秦落落仰天長歎:“虧了。”她往椅背上頹廢一靠,精致的長耳墜搖晃,紅裙像是盛開的玫瑰,她扶額道,“一個就一個吧,總比沒有好,時淵,你最好給我找個靠譜的回來。”

時淵領了任務,走了。

程遊文抱怨:“為什麼他就可以降低標準?”

“人家才來了多少天,”秦落落又罵他,“你個老乾部好意思和他比?要點臉吧。”

夏舫插話道:“這可真沒法比,時淵肯定要去找他男人。”

“他男人?”秦落落扭頭看他,“你怎麼知道的?”

程遊文挺感興趣地挑眉:“講來聽聽?”

“我和他聊天的時候他講過,”夏舫打了個嗬欠,“我也不是故意去八卦的。他說了那個人是朋友,又說了‘他是我的’,這不顯而易見麼?”

程遊文:“哦——”

秦落落說:“男人就男人吧,我不在乎他倆是什麼關係。說實話,我沒指望時淵能找來個鑒賞能力高超的觀眾,隻要智商正常,不是瞎子聾子,彆是地痞流氓,我就滿意了。”

夏舫懶洋洋地翹起二郎腿:“說不定是個大人物。”

秦落落笑開了花:“他就認識那麼一個人,哪來的大人物?”她拍拍手,“好了,大家趕快工作去吧,散會散會。”

這天晚上,八點剛過,陸聽寒帶著一身暮色的寒涼回家了。

他剛開家門,懷中就多了一團時淵。

時淵的尾巴簡直搖曳如彩旗,說:“你終於回來了!”

陸聽寒不自覺笑了,摸摸他的頭:“這兩天劇團怎麼樣?”

時淵:“呼嚕呼嚕。”

“睡得怎麼樣?”

時淵:“呼嚕嚕。”

應該是都還不錯的意思。

陸聽寒好不容易扒開黏人的時淵,摘下手套,掛起軍裝風衣,洗澡,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時淵在沙發上等他,手上拿著《聯盟軍事通史》。

“你看了?”陸聽寒有點意外。

“看了,沒看懂。”時淵說。

“哪裡沒看懂?”

“哪裡都沒看懂。”

陸聽寒:“……”

時淵問:“你現在要看麼,還給你。”

“不看,”陸聽寒說,“今天不想看。”

他坐上沙發,熱水放鬆了緊繃的肌肉和神經,他難得放鬆一刻,坐得隨性,懶散地往後靠去,右手搭在沙發背上。

時淵窩在他身邊,盤起腿,靠著他的手臂。

陸聽寒說:“時淵,講點有趣的事情吧。”

“什麼叫有趣的事?”時淵問,“我這兩天都在工作。”

“沒事,就講你的工作。”

於是,時淵告訴他,程遊文怎麼為了他改劇本,讓他同時出演柏樹妖和救世神;他說演戲的刀原來是可伸縮的,刀身是塑料,他隻要被沃爾夫岡捅了一刀,就要嗚咽一聲,安詳地躺在地上裝屍體;他說劇團很窮,到處都是廣告,壯陽神油是他們最大的廣告商,還有一位神秘的“伊莎貝拉”女士;他說他去收拾演出廳,偷偷敲了架子鼓,被嚇得尾巴爆炸。

時淵搜腸刮肚地說了他的日常。他講的時候很高興,等講完回味一下,又覺得瑣碎得要死,平平無奇,乏善可陳,沒有人會感興趣。

很快他講不出更多了,歪著腦袋卡殼了。

他說:“隻有這些了,挺無聊的。”

陸聽寒一直默默聽著,聞言道:“不無聊。”

“真的嗎?”時淵眼睛一亮,“我以為這些很平常。”

“是很平常。”陸聽寒說,“但是我……我們就是為這樣平常的日子而戰的。”他揉了揉時淵的腦袋,“我喜歡你說的事情。”

時淵得到了誇讚,非常高興。

他從不懂人類的觀念,生死、美醜、善惡,他並不覺得有區彆。可此時,他內心的某個角落像是被這句話戳了一下,麻麻癢癢的。

那感覺稍縱即逝,無法捕捉。

——他心想,說不定哪一天,自己就能理解人類了。

時淵呆了一會,倒是又想起一件事:“對了,下個月10號你有時間麼?”

陸聽寒問:“有什麼事?”

“劇團要試演第一幕戲,門票是免費的,還可以拿到小禮物。”時淵說,“他們讓我去找觀眾,我不認識其他人。”

陸聽寒看了時淵幾秒鐘。他微仰著頭,脖頸和喉結的線條一覽無餘,灰藍色的眼中看不出可否。

時淵又問:“你會去嗎?”他有些忐忑,“我知道你很忙,要是沒時間就算了,我去想彆的辦法。”

陸聽寒卻說:“好,我會去的。”

接下來的半個月,時淵照常去排練。

有幾個晚上陸聽寒沒回來,時淵早早上床,關了燈,聽見遠方傳來怪物的尖叫。這聲音隻有他聽得到,往往會持續到清晨,消失在朝霞中。

城中關於“感染高峰期”的流言一直沒斷過,時淵坐公交的時候,偶然能聽見討論。

很快到了試演的日子。時淵要比觀眾提前到場,但是陸聽寒說,乾脆一起去好了,方便。

時淵坐上陸聽寒的車,純黑轎車駛向加西亞大劇院。

直到他們看到劇院的大理石雕像了,時淵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你是不是不該這樣露麵?”

“為什麼不該?”陸聽寒問。

“就是,你是上將……”

陸聽寒:“你還找得到其他觀眾嗎?”

“找不到。”時淵說。

陸聽寒頷首道:“那也必須是我了。”說完下車,攬住時淵,大步走向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