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麥田(2 / 2)

時淵站在白花花的羊群中,說:“咩。”

羊群熱烈地回應他:“咩咩咩——”

時淵說:“咩咩。”

羊群震天動地:“咩咩咩咩咩~~~”

時淵覺得給他三天時間,他能競爭當上頭羊。

當了頭羊,說不定陸聽寒就允許他去看鵝了。

他玩了好久,才想起陸聽寒大概會無聊。

明明此行是想讓陸聽寒散心的,結果他自己玩上了,時淵趕快回頭。

陸聽寒就站在他身後,沒什麼表情。他無表情時麵部線條總是有幾分冷硬的,讓人望而生畏,不可撼動,但現在不同,他的神情挺柔和,眼中帶笑,細碎的光穿過頭頂的巨大玻璃落在他肩上。

總之,時淵想讓他散心的目的,算是達成了。

等他們把動物都看完了,已是黃昏。

在畜牧區和種植區之間,有道路、站崗亭、機器人維護中心和休息站,而就在休息站外的不遠處是一處小草坡。

他們上了坡,坐在柔軟的草地上,望向四周。

夕陽下的麥田是一種暗淡的金色,養殖區的屋頂也變得暗紅,機器人還在工作,或龐大或矮小的身軀被拉成剪影。

“我喜歡這裡。”時淵說,還拿著那朵小白花。

陸聽寒嗯了一聲。

但或許是夕日欲墜,天光爭相恐後地逃逸,濃鬱的黑幕正吞沒世界,吞沒茂盛的小麥,吞沒熱熱鬨鬨的動物們。

一切生機勃勃。

一切又不可避免地、顯出頹靡之色。

時淵看著手中的花,忽然想起夏舫那一天說的話。

夏舫拿著一朵半枯的玫瑰,說,它會枯萎,所以它的美麗是毫無意義的;我們很快都會死,所以我們的掙紮也是毫無意義的。

時淵又想起了,喪鐘的渾厚哀戚,醫院裡的啜泣,避難所的狹窄逼仄,還有人們那一張張驚惶的麵孔。但凡生物總是會死的,不論是因為意外,還是自然老去,不論是人類,還是小麥,亦或者那些雞鴨牛羊。

對時淵來講,死亡並不可怕,無非是回歸黑暗之中繼續做漫長的夢。

至於生命的意義?他從沒考慮過,也沒法反駁夏舫。

但他逐漸意識到了,“活著”對於其他生物來說,是最重要的東西。因為死亡是空白,是虛無,是一雙再也握不到的手。在他看不見的歲月裡,一座座城市覆滅,人類的文明分崩離析,才造就了如今的末世。

時淵把夏舫說的話告訴了陸聽寒,問他:“如果死了,一切就沒有意義了嗎?”

陸聽寒沉默了一會,說:“我還在讀書的時候,陪朋友去過一個講座。”

時淵專心聽他講。

陸聽寒繼續說:“講師是一位哲學教授,主題是關於戰爭中的道德標準,但我印象深刻的是,講座結束之後有個學生問他,說,戰爭中那麼多的死亡讓他開始思考,如果萬物終有一死,那是不是一切都沒有意義?”

“啊,這就是我想問的問題。”時淵睜大了眼。

“嗯,不止你有這樣的疑問。”陸聽寒摸了摸他的腦袋,“老教授就回答他,他認為拿某一種維度去丈量物體的意義,是有失偏頗的。我們的世界是三維的,三個維度分彆是長、寬、高,締造了我們所見的一切。但沒人知道第四維度究竟是什麼,存在不同的理論和假說。在‘四維時空’的假說裡,第四維是時間。”

時淵:“噢……”

這又是他沒聽過的新概念。

“但我想說的不是正經的物理理論。”陸聽寒問,“你喜歡你手上這朵花嗎?”

“喜歡。”時淵回答,“很喜歡。”

“它的體積有限,長寬高是固定的,可這不妨礙你喜歡它,對不對?你不需要它在三維空間裡膨脹、擁有無限大的體積,才覺得它足夠漂亮。”

陸聽寒繼續說:“放在‘時間’這一條軸上也是同樣的道理,‘出生’是起點,‘死亡’是終點,任何生命的時間都是固定且有限的,沒法占據整個時間維度。但就像之前說的,你不需要一朵無限大的花,同樣,你也不需要無限長的生命。花的漂亮不在於它的體積,生命的意義也不在於它的長短。”

他又講:“再說,滅亡與否都是相對的。或許從第四維來看,過去與未來沒區彆,每一個時間點都是能自由穿梭的。以這個角度來看,朝生暮死的蜉蝣或者近乎永生的燈塔水母,不會有半點差距。哪怕是一秒鐘、一微秒,隻要發生過了,就永遠存在於時間中……時淵,你往那邊看。”

時淵往東邊看去。

麥浪金黃,層雲橙紅,風從世界儘頭升騰而起吹拂動物們的皮毛,亦如千百年前。在這個黃昏他們並肩坐著,眺望,視線於極遠方交彙,那些巨大的機器在無休止地運轉。

明明天光很快就要死去,雲朵也暗淡,動物也入眠……某種奇妙的感覺還是湧上了時淵的心間,那是恒古感,那是承載時間的厚重深遠。

他知道,眼前這一幕已發生過億萬次。

陸聽寒說:“至少在這一秒種裡,它們是永恒的。”

時淵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那一幕。

他說:“所以,‘來過’是最重要的。”

陸聽寒說:“時淵,你要知道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每個人的想法不同,對‘意義’的看法更是多種多樣,無法互相說服。”他頓了一下,“我隻是說了我的觀點:嗯,我認為‘來過’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了。”時淵低頭看手中的花,“謝謝你告訴我。”

他們並肩看沉沒的夕陽。

畜牧區的羊群不知怎麼受了驚嚇,開始齊聲咩咩叫。它們驚動了不遠處的雞鴨,一片此起彼伏的鳴叫,吵成一團。風又開始吹了,小麥正在舞蹈。

短短幾秒鐘內,它們又生機盎然起來。

熱鬨的世界。

時淵突然問:“除了這些,還有什麼其他的動物?”

陸聽寒:“還有很多種,你想問哪一個?”

時淵說:“都講給我聽聽吧,我都想知道。”他歪頭想了想,“我聽說過有一種生物叫鹿,鹿頭上有角。”

陸聽寒:“對,它們喜歡樹林和青苔,跑得很快,有些身上有白斑點,有些鹿角是掌形的。”

“哇,那肯定很漂亮。”時淵想了想,“我還聽過駱駝。”

“以前人們會騎著駱駝橫跨沙漠,它們的駝峰能儲水,蹄子很寬大,都是為了能在乾旱地區生存。”

“那鬆鼠呢?”

“是一種在針葉林裡的生物,體型很小,有毛茸茸的尾巴,吃種子和果仁。”

“嗯……北極狐?”

“這種狐狸住在極地凍原,冬天的時候毛是白的,很漂亮,它們喜歡吃旅鼠和漿果。”陸聽寒想了想,補充,“極地分布在星球的兩級,有大量的冰層,還有極夜和極晝——六個月都是夜晚,再之後的六個月,太陽不會落下。”

時淵又問了尾羽漂亮的孔雀,身處遠洋的抹香鯨,翠色的蜂鳥,健勇優雅的獵豹。

池塘深處有紅蟹,蒼穹之頂是雄鷹,大象喜歡把濕泥塗在身上,鮭魚洄遊千百公裡去產卵……植物們也千奇百怪,紅杉粗壯到十人也合抱不住,竹子一夜之間拔高好幾米,每當春季來臨高山上會吹起一陣桃花雨,落在來往行人的肩頭,山腳下便是沐杏花的烏篷船,悠然乘清波。

陸聽寒一一和他形容了。

等時淵再想不出來動植物品種了,太陽已經落山,天邊空留餘暉。

時淵感慨:“真神奇啊,有那麼多的生物。”

陸聽寒:“是的,這個世界很神奇,要是能親眼見到就更好。”

“會有那麼一天麼?”

“或許。”

“你也想親眼見到它們嗎?”

“嗯。”

“我們一起去?到沙漠、叢林、高山和極地……”

“好。”

時淵得到了承諾,靠著陸聽寒,尾巴尖歡快搖曳。

他又側頭看著陸聽寒,眼睛亮亮的,像期待認同一般:“……有那麼多奇妙的東西,但是,它們都沒有我可愛。”

陸聽寒笑了,揉了揉他的腦袋:“嗯,都沒你可愛。”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