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蘇恩齊(1 / 2)

辦公室中,麵色蒼白的老者坐在椅子上,額角冒冷汗,大口喘息著。

一大群人烏泱泱地圍著他。

“蘇上將,醫生馬上到了!”

“藥呢?!備用藥不是在上衣口袋裡嗎!”

“剛剛已經吃過三粒了,副官趕去拿其他藥了,醫生也很快過來——”

“上將您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副官帶著藥瓶匆匆趕來,撿了五片出來,旁人同時送上一杯溫水,一齊遞到了蘇恩齊的手邊,輔助著他吞下。

蘇恩齊連咽水的動作都是乾澀的,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卡住了脖子。藥片苦澀,彌漫至味蕾神經,叫人想乾嘔。

又有人遞上了氣霧劑,蘇恩齊接過,深吸幾口,神色終於緩和了。

醫生趕來了,簡單查看了他的狀況,勸他先去私人的醫療室休息,觀察情況,有必要就去軍區醫院。

“……我就待在這裡。”蘇恩齊緩緩說,聲音沙啞極了,“我哪裡都不去。”

醫生:“蘇上將,我們還是建議您去醫療室臥床休息,時刻關注身體數值,以免……”

“我說了我不去。”蘇恩齊打斷他,喘息了幾聲,臉上又有了血色,“一點小毛病而已,我已經好了,你們看我像有事的樣子嗎?”他環顧周圍,一眾麵色緊張且擔憂的軍官戰士,“都出去。”

眾人麵麵相覷,一位少將上前,還想說什麼,又被蘇恩齊打斷:“出去!忙你們的事去——你們還有大把事情要做。”他再次揮手,碰倒了桌麵的藥瓶,白色小藥丸滾了一桌麵,“快去!”

他的語氣強硬。

眾人猶豫了幾秒鐘,幾名守衛率先邁步離開,緊接著是其他軍官,最後走的是麵色猶疑的副官與醫生。

偌大的辦公室就剩下兩人了。

蘇恩齊,和一位三十多歲的軍官,他肩上是少校的軍銜標誌。

“蘇上將,”那名少校開口,“您還是臥床休息一下吧,這樣對心臟不好。”

“我說了不用。”蘇恩齊冷道,“蘇良,你沒有自己事去做嗎?還是說你也覺得我老了,不中用了?”

——蘇良,蘇恩齊的獨子。

蘇恩齊中年得子,夫人因病早早去世了,但他沒有溺愛孩子,反而對蘇良要求嚴苛,不惜將他送去前線。蘇良的軍銜是他守哨站、爬泥地、沐浴鮮血、扒著戰友的屍體一點點打出來的。

蘇良不說話,上前幾步,把散落的藥丸撥在一起,用紙張包住。

他沒繼續勸蘇恩齊,反而說:“遊行的人都被驅散了,沒有人受傷,以後巡邏隊會加強戒備,避免這種事情再度發生。”

在城市中心的遊行者散去了,地上還散落著他們的標語。

【兵力緊缺,生死攸關,容不得多一場失敗】

【我們不需要頻頻失誤的指揮官!一次兩次可以理解,這兩年來蘇上將打了多少次敗仗?有多少人沒必要死傷?】

【他已經老了——屬於他的時代已經過去】

【能者居之!支持陸聽寒上將全權指揮!】

【如果有更優秀的人選,為什麼不選擇他呢?陸上將有能力做得更好!】

那一行行大字觸目驚心。

清潔機器人四處奔走,把標語牌撿起來,準備銷毀。

就在一年多前,拾穗城街頭爆發了反對陸聽寒的遊行,稱蘇恩齊寶刀未老。時過境遷,角色顛倒了,陸聽寒一次又一次證明了他的實力:“號角”的墜亡,一場場危急的戰爭和完美的應對,舍棄拾穗城的先見之明與果決,“浮川”的潰敗,他麵對“岩蛇”時不惜犧牲自己的勇氣……

在感染高峰期的壓迫與催化下,對陸聽寒的質疑煙消雲散,信賴他的人數壓倒性地增加。

於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勝利是唯一的強心劑。他們甘之如飴,抓住它,就像是抓住了明天。

蘇恩齊說:“你覺得我會在意?我親眼見證末世的開始,這七十多年,什麼風浪沒見過,這些不過是小打小鬨。他們本該有更好的事情去做,建設城市,輔佐防禦,哪一個都比舉著牌子喊口號好。”

“……”蘇良把臟了的藥丸丟進垃圾桶,講,“醫生都和我說了,您不要再熬夜再受累了。”

蘇恩齊靠著座椅,笑了兩聲:“那我還說,大家都不要死呢。這有的選麼?暫時死不掉就夠了。”

蘇良道:“那或許,您可以考慮讓陸上將分擔一下?您……”

他頓住了。

——蘇恩齊看著他,渾濁的眼中似有什麼在燃燒,咄咄逼人。

“蘇良,”蘇恩齊一字一頓道,“你也覺得,我不夠資格再指揮了嗎?”

蘇良站直身體,回答:“我隻是認為您需要重視健康。”

“回答我的問題。”蘇恩齊盯著他,“蘇良上校,在你看來,我是不是不夠資格指揮了?”

辦公室內是寒冰般的沉默。

“……不,我不這麼覺得。”蘇良緩緩道,“戰爭中誰也無法保證十全十美,誰都當不了常勝將軍,更何況是麵對難以琢磨的怪物。這數十年來您做得非常優秀,是聯盟的中流砥柱,也是……我的榜樣與偶像。但是——”

他話鋒一轉:“但是——陸上將太特殊了,他不單有軍事天賦,更是怪物的天敵,為戰爭而生,您是他的老師,想必比我更明白這一點。他的進步也是有目共睹的,我認為,可以適當分讓更多的權力給他。我不認為是您不夠資格,隻不過他做得更好。”

他又猶豫著補充:“況且,目前您的健康情況也……不太樂觀。”

蘇恩齊沉默地看著他。

他無表情時,眼尾與嘴角的皺紋是很明顯的,往下耷拉,無法遮蓋。好在他習慣性保持了筆挺的坐姿,讓他不至於看上去太蒼老。

他說:“你真的覺得,該把所有權力給他嗎?”

“也不是全部,”蘇良下意識說,“一部分吧。”

“這樣分散兵權隻會造成混亂,我和他總會有意見相左的時候。”蘇恩齊說,“你知道麼,在這個時代,兵權就是一切,足以越過所有政/治、法律、道德和傳統,就連所謂的規則都是個笑話。”

他微昂起下巴,幾乎是倨傲道:“有兵權的才是話事人。真要論權力,在我和陸上將麵前,柴永寧主.席屁都不是。”

這話大逆不道狂妄至極,蘇良猛地一驚。

蘇恩齊繼續說:“要給他主城的指揮權,就是給全部,把一切拱手相讓。我再問一次,你真的覺得該把所有權力給他嗎?應該嗎?”

蘇良剛想回答,陸上將足以勝任,一個想法卻電光火石地掠過:為什麼蘇恩齊要這麼問?他該比任何人都了解陸聽寒的天賦,除非是另一個意思……

那想法太不可思議,讓他睜大眼:“難道您、您是不信任陸上將……?!”

不是不信任實力。

而是不信任那一個人。

“他當過深淵監視者,直到現在都要定期做心理評估,評估師都是我的人。”蘇恩齊定定地看著蘇良,“聯盟主.席手無實權,我是唯一能製約他的那個人,你讓我把權力拱手相讓?是想讓他隨意篡改評估結果嗎,是想讓他為所欲為嗎?”

他這一番話太語出驚人。

蘇良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會從蘇恩齊、從陸聽寒的老師、朋友兼戰友口中聽到這論點。

明明蘇恩齊該是這個世界上最相信陸聽寒的人——所有人都這麼認為,或許,陸聽寒也是如此。

蘇良瞠目結舌:“我還以為……”

“你要說陸聽寒本人,我絕對是百分百信任的。我看著他長大,知道他有多想守住城市,也看到了他的一切付出。”蘇恩齊淡淡道,“可是,當我一次次見到失去理智的監視者,就在想,萬一呢?我們賭不起這個可能性。”

他又說:“我相信他的決心,支持他當指揮官,我不想失去他,必要時我願意替他去死。但是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我決不允許他獨掌兵權。”他再次昂了昂下巴,“我還寶刀未老呢。繞過我這一關?沒有可能。”

蘇良講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