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普通人(2 / 2)

他繼續說:“‘上校’這個軍銜,對小時候的我來講比天都要遙遠,‘科學院副院士’就更陌生了。我對他們兩人沒太多親情,可從功績與奉獻來講,我是非常佩服他們的。小時候的我站在能源塔上,眺望荒原和城市,看北城區風起時的零星燈火,想著有一天我也要和他們一樣,揚名立萬。”

時淵說:“你已經做到了啊,每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這是後來的事情了。”陸聽寒解釋,“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光是陸準的一串功績擺出來都能唬住一大片人。”

他用拇指輕輕摩挲了一下時淵的手,那觸感細膩,叫人心安。

他說:“我對陸準的感情,更多是對一位上校的佩服。不過,有一次陸準帶我出城了,教我解剖變異蜥蜴。這件事情……讓我對他有了點改觀。”

時淵專心聽著。

陸聽寒:“他親自帶隊去城外,我上了他的車,和他一起坐在後座。到了地方車隊就開始圍獵蜥蜴群,配合上飛行器的空中支援,很快蜥蜴群就被擊潰了。接下來我們要在原地等上時,然後繼續追獵下一個族群。”

“就在這時裡,他問我,想不想解剖一隻蜥蜴來看看。我說好,他就讓人拿來了完整的蜥蜴屍體,放在車邊的藍塑料布上,拿著刀教我解剖。”

陸聽寒的目光看向城外,似乎穿過了十餘年的歲月,回憶起了那一刻:“說是‘解剖’,實際上他拿的是軍刀,遠沒有真正解剖的細膩。但是對一個孩子的小研究來說,已經足夠了,他一邊切開皮膚和肌肉,一邊給我講解它是怎麼變異出信息素的,整個族群又是如何協調行動。他說得非常專業,還結合了過去十幾年的作戰經驗,這是我在家學不到的東西,我專心聽,心想他不愧是上校,我離這種人距離還太遠了。”

時淵:“噢……”

他在想象幼崽版的陸聽寒,和父親一起蹲在蜥蜴屍體前專心研究。

“但是,在那一次行動結束後,車隊開始返程。回去的路很漫長,我還是和他坐在後座,從後視鏡看到,他一次次打量我、看向我,似乎是在揣測我的神情。明明剛才他麵對感染群時談笑風生,那麼胸有成竹,現在看著我,反而猶豫不決了,甚至是緊張。”

時淵有些困惑:“為什麼要緊張呢?他有跟你講什麼嗎?”

陸聽寒回答:“我就悄悄留意後視鏡,看到他猶豫好幾次後,咳嗽了一聲,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問我‘對了,你平時在家裡都做什麼?有沒有什麼地方要爸爸幫忙?’”

“我回答他說,我最近都和軍校生待在一起,跟著學他們的課程,課程挺簡單,沒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他就‘哦’了一聲,一路沉默回到了城裡,臨道彆時他又拿出了五百塊錢,硬是要往我手裡塞,說拿這個去買你喜歡的東西吧,想買什麼都可以,零食可以美女雜誌也可以,記得不要告訴你媽。”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反應過來,他的緊張和猶豫,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該和我說什麼。他不懂怎麼維係父子間的情感,不知道孩子平時在做什麼在想什麼,除了解剖怪物,隻能乾巴巴地拿出五百塊,讓他的兒子當零花錢去用。”

陸聽寒淡淡說:“可以說,這五百塊錢打破了我對他的幻想,提醒了我,原來我們還有父子這一層關係。在那個瞬間他從值得敬佩的上校,變回了一個根本不夠格的父親。在那個瞬間我是有點恨他的,恨他變得平凡。”

他們在城牆的一處哨崗停下腳步。

陸聽寒坐下來,拿出了一支煙,問時淵:“介意嗎?”

時淵搖頭。

陸聽寒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它,夾在指間。

他看向城牆外的水母群,繼續說:“我拒絕了那五百塊。自那之後,我再也沒覺得陸準離我遙遠了,因為他在外人麵前風光無限,在我麵前隻是個普通人。”

他笑了下:“普通人是怎麼樣的呢?是個失職的父親和丈夫,會猶豫會心虛會愧疚,會小心翼翼地討好忽視了多年的孩子,會在被拒絕後手足無措。”

“後來我發現所有人都是這樣,父母、長輩、老師……越是長大,越意識到他們的平凡之處,他們有的善妒有的傲慢有的墨守成規。我看到他們的缺點和弱點,他們也就從‘神壇’走下來了,剝去光環,變得平庸。後來我再站在能源塔上,想著,我總有一天要超越他們,和他們不同,我絕不要這一份平庸。”

陸聽寒揉了揉時淵的腦袋:“之後就是你知道的故事了,我成了上將,每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橘紅色的煙頭閃爍,他說,“然後我遇見了你,我意識到我是一個沒勇氣道彆、安逸於假象的人。我最終也和他們一樣了。”

時淵:“啊。”他有點懵,“……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絕對不是你的錯。”陸聽寒說,“歸根結底,我隻是個普通人而已。在我恨著陸準,發誓要勝過所有人的時候,我早也有了我的平凡。”

遠方起了霧,高林外的鹿緩緩步出,身姿優雅。

陸聽寒看向那詭異的感染生物,說:“我從沒和其他人說過,它就是陸準,又或者說它的一部分是陸準。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就知道了。”

不論他怎麼想否認,血脈裡的東西都是共通的。他們同樣天賦傲然同樣不喜歡表達情緒,可就這一眼,陸聽寒認出了他。

或許這就是父子。

時淵想了想:“可是。在我看來,你從來都不是什麼完美的上將呀。”

時淵又說:“你特彆特彆好,會解開死結,帶我去逛街,請我吃好吃的牛肉麵,會陪我練習台詞和看我演出。你還會假扮成陸婷婷,和我講豪華家族史,教我打牌和畫畫,然後……還挺音癡和沒素質,在床上就更沒有素質了。”他看著陸聽寒,尾巴尖歡快搖曳,“我不知道什麼是‘普通人’,也不在乎什麼光環啊平庸啊,你一直都是你。”

是那個陪伴了他十年的人,將他從漫長的黑夢中喚醒。

在時淵眼中,陸聽寒同樣神勇非凡,可他也知道他的另外一麵。

他人看陸聽寒高高在上,時淵看到他,隻會想這是他的人類,他一定要得到他的摸摸。

僅此而已。

遠處荒原上,高林外的鹿漫步於白霧中,水母飄浮著起舞。

它們漸漸消失在霧氣中。

陸聽寒笑了,良久後說:“是啊,在你麵前我從來不是上將。”

手中的煙燃完一半了,他碾滅了它,笑道:“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

“對吧,這是最好的事情!”時淵扭頭,笑著親了親陸聽寒的側臉。

他們回到車上。

黑車無聲地前進,他們依偎在後座,彼此體溫驅散了方才的寒涼。陸聽寒摟著時淵,在他耳邊說:“我還想講一句話,有時候,普通人是會身不由己的。”

“什麼身不由己?”時淵問。

陸聽寒沒回答。

此後的一個月,形勢越發緊張。

10月16日,主城戰況危急,蘇良上校身處的前哨站被感染群包圍。

“調動附近所有小隊進行支援!”蘇恩齊大步走向指揮室,“前哨站不能丟,絕對不能丟!”

指揮室的軍官們默不作聲。

有一位少將緩緩說:“蘇上將,恐怕這個局勢不利於救援,我們要付出的太多了。我們已經……不能付出那麼多了。”

蘇恩齊掃視他們,目光如刀:“我有我的判斷,我說了調動附近所有小隊進行支援!你們沒聽到嗎,愣著做什麼?快去!”

依舊是一片緘默。

軍官們立在原地,一片令人窒息、仿佛凝固住了的緘默。

蘇恩齊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你們怎麼……!”

話語卡在嘴邊,一股寒意爬上了脊椎,他站定腳步,直覺般向前看去。

燈光明亮,陸聽寒站在指揮室的正中間,一身黑軍裝筆挺,五星肩章閃耀。

他沉默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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