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師生(2 / 2)

頭幾次的勝利後,陸聽寒迎來了第一次敗北。

在“模擬訓練27”中,陸聽寒迎戰7號深淵的感染潮,那些巨大化後遮天蔽日的怪物湧向哨站,湧向城市。

在模擬的前兩個小時,陸聽寒做得無可挑剔,一次次阻攔了攻勢。

而在第三個小時,陸聽寒為了保護前哨站的一支部隊,調用城市的大多兵力進行支援,付出的代價是慘烈的:前哨站的戰士存活不到一半,支援部隊死傷慘重,最終戰局無力回天。

摘下光腦,陸聽寒麵無表情。

少年遠沒有日後的沉穩,初嘗戰敗的酸楚,怎麼也沒法釋懷。

蘇恩齊目睹了全程,站在他身後問:“陸聽寒,你知道你為什麼輸了嗎?”

陸聽寒回答:“打得不夠好。”

“哪裡不夠好?”

“支援時,陸空垂直包圍應該做得更好,還是協同方麵有問題……”陸聽寒講了很多,一五一十把沒做好的地方列出來。

蘇恩齊耐心聽完了,背著手說:“錯了。”

“哪裡錯了?”陸聽寒抬頭看他。

“從一開始就錯了。”蘇恩齊指著全息屏幕上定格的戰術畫麵,“你戰敗是因為不肯放任那一支隊伍去死,總想著十全十美,拯救所有人。”

陸聽寒:“隻要做得更好,我能救下他們的。”

“或許有千萬分的幾率你能做到。”蘇恩齊說,“可是你能賭嗎?現實不是模擬戰鬥,不可能重來,你要為你的每一次選擇負責。”

陸聽寒微微抿唇,不大信服的樣子。

蘇恩齊哈哈一笑:“不信?那就再來一次吧!”

之後的一整天陸聽寒又試了兩次。每次他都試圖拯救哨站,每次都失敗了,總是差那麼一點點。

他說:“我就差一點了。”

“什麼事情不是差一點呢?”蘇恩齊問他,“聯盟差一點步入太空時代,城市差一點不會淪陷,那些人差一點不會死掉——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們是指揮官,不是神。”

陸聽寒:“可是……”

“你心軟了。”蘇恩齊說,“陸聽寒,你心軟了,忘記我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靠的是無數人壯士斷腕的勇氣。”他把手搭在陸聽寒的肩上,“生命無價且可貴,可在這個時代下,至少戰士們都要有一顆視死如歸的心。不要畏懼死亡,不要回避死亡,必要的時候,我們都可以是被犧牲的代價。”

少年抬頭看他。

蘇恩齊看著他灰藍色的眼眸,眼尾笑出了褶皺:“你還太小啦,不懂這些。”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裡有聯盟雪見花的標誌,“記得那句話嗎?‘願聯盟的榮光長存。’現在再來一次吧,彆再心軟了。”

少年重新戴上光腦。

感染生物咆哮,前哨站被黑暗狂流淹沒,而城市終歸迎來光明。

時隔近20年,陰差陽錯般,模擬作戰的場景在現實重現,角色卻顛倒了。

陸聽寒站在蘇恩齊的麵前,看著他說:“您心軟了。”

蘇恩齊啞口無言。

陸聽寒:“這不是第一次。這幾年來您的每一次失誤都是因為不夠果決——想救所有人,卻犧牲了更多。”他頓了一下,“就像是曾經的我一樣,可是這些,明明是您教會我的。”

蘇恩齊:“……”他緩緩講,“我隻是做出了,我認為正確的選擇。”

他長籲一口氣:“你不明白,人的年紀越大,見的生死越多了,就越是會心軟。以前的我和你一樣,無堅不摧,不會改變自己的抉擇。”在這種時候,他竟然扯著嘴角笑了笑,“在上次高峰期來臨時,人手不夠,我下令讓孩子參與生產線,甚至包括高危的生產。當時有個孩子死了,被卷進機器裡死的,報紙刊登了這一則消息,不少人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可我沒有後悔,認為這是必要的犧牲。”

陸聽寒彬彬有禮地挑眉。

“高峰期結束後童工法案就取消了。”蘇恩齊說,“後來啊,我就老了,不知道怎麼總是做夢,夢到那個孩子和那台冰冷的機器,還有他母親的哭聲。他們縈繞在我的夢裡,糾纏著我,不肯離去。”

他又說:“我曾乾過不少這樣的事,比如犧牲一支支隊伍,或者送自己的兒子上前線。我後悔了,我通通後悔了,在這個沒有希望的時代,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其他東西都沒有意義。我要救的是眼前的人。”他深吸一口氣,看向陸聽寒,“我要派兵支援前哨站。或許就差那麼一點,那麼一點點,所有人都能活下來。”

依舊沒人聽他的命令。

屋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等陸聽寒的反應。

蘇恩齊難壓怒火:“陸聽寒我栽培你那麼多年,在你執意去當監視者的時候,還力排眾議讓你繼續指揮,才讓你站在了這個位置。我把你當此生的驕傲,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師恩難忘。”陸聽寒說,“但我也有要堅持的東西。您明白的,您肯定也明白的,到底該不該救人。”

蘇恩齊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口。

環顧四周,軍官不為所動,一張張麵孔皆有著冷硬的線條。他們的立場很明確,他們舍棄了年邁又心軟的老上將。

他在指揮室待了40年,也呼風喚雨指點江山了40年,第一次如此無力,終於確切地意識到:沒有人會再聽他的話了。

所有人都在往前,陸聽寒是蘇良也是,把他拋在原地,留在讓他心軟的回憶中。

這一瞬他搖搖欲墜,像是蒼老了十歲。

分針一點點向前,前哨站快要撐不住了。

蘇恩齊終歸服軟了,低聲說:“……陸聽寒,陸上將,派兵去支援他們吧,救下他們。城市需要哨站,他、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陸聽寒:“您知道我的決定的。”他頓了一下,“您也知道蘇良上校的選擇。早在您聯係哨站前,他與哨站的戰士們已向我表達了敢死的意願,而我給予首肯。他是一位值得敬佩的戰士,他們都是,我們不該讓他們蒙羞。如果是我,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蘇恩齊幾乎站立不穩,用手扶住桌麵。

“重錘”落下那日,他就明白陸聽寒的決意。

可正如陸聽寒與蘇良一樣甘願赴死……他想告訴陸聽寒,今日若換作你在哨站,我也會不惜一切去拯救的啊——但當他抬頭看向陸聽寒,兩人對視,刹那間蘇恩齊明白了,無需多言,陸聽寒知道這一點,他什麼都知道。

20年師生,有什麼真能瞞得過彼此?

蘇恩齊以誰都聽不見的聲音說:“我還沒見過玫瑰……怎麼就……”

陸聽寒使了個眼色:“帶蘇上將去休息。”

有人上前攙扶蘇恩齊,卻被他一手甩開了。

“我自己能走。”蘇恩齊啞聲道,“……給我退伍申請書。反正沒有人會聽從我了,沒意思,留著沒意思,不如最後給我個體麵讓我告彆。”

陸聽寒:“好。”

一張新的申請書擺在他麵前,柴永寧已經簽字,剩下空缺的一角留給他。

蘇恩齊拿起鋼筆,剛要落下,突然抬頭死死看著陸聽寒:“陸聽寒,你當過監視者,我對你沒辦法百分百信任。我——我要你發誓,我要你以你的一切發誓,你永遠站在人類這一邊!”

“不用發誓。”陸聽寒說,“一貫如此。”

“……”蘇恩齊長籲一口氣,不知回憶起什麼,神情竟是溫和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隻有那麼一點高,纏著我讓我教你打仗,怎麼一下子就長大了呢。”

陸聽寒輕聲道:“時間過得太快,我們都希望它能慢一些。”

“是啊,要是能回到從前就好了。”蘇恩齊說,“就像0號深淵一樣回到時間的最初,城市還在,那些人也還在,蘇良沒去前線,蔣華池什麼都還沒做,你跟在我身後再喊我一次蘇老師。”

他閉了閉眼睛,顫抖著手,最後一次簽下了名字。

他說:“願聯盟的榮光長存。”

陸聽寒說:“願人類的榮光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