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城市停了電,昏暗天光下隻有醫院和軍區亮著燈。
蘇恩齊帶來了老式充電器,和陸聽寒在書房談論“深潛”。臨近深夜,蘇恩齊走了,而時淵搗鼓著舊手機,終於第一次看到了開機畫麵。
手機太老了,磨損嚴重,開機動畫卡了足足五分鐘,才進入主菜單。
時淵把陸聽寒招呼上床,說:“快看!它打開了!”
陸聽寒一手攬著他,一手接過手機。
手機卡頓非常嚴重,每次按鍵,都要響應個兩三秒。
這是陸準的私人手機,他打開了通訊錄,在數個名字中看到了不少眼熟的軍官名字,通話記錄並不多,兩年來隻有四五頁,大概,陸準和他們沒有私下要談的話題。
陸準還存了陸聽寒和虞輕眉的號碼。
他從未打給過陸聽寒,和虞輕眉的通話也就七八次,長的10分鐘,短的3分鐘。
不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和太過理智的妻子和母親。他們在一起,一個是見色起意,一個是為社會儘生育的責任,貌不合神也離,隻比陌生人更親近。
陸聽寒打開備忘錄和筆記。
如他所料,裡頭全是資料和筆記,還有一大堆怪物的解剖圖。大多數人在私人手機裡,不會存與公事相關的東西,陸準顯然不同——在這方麵父子倆是有點相似的,都是一心撲在戰事上。
但到底有區彆。
陸聽寒的私人手機裡沒有資料,隻有時淵下載的一堆垃圾遊戲,和他拍的落日、城市、數獨遊戲和速寫。時淵的拍照技術很爛,很多照片都失焦了,模模糊糊。一個“長尾巴呼嚕怪”的注釋,還偷偷掛在通訊錄中,沒被時淵發現。
資料都是舊時的了,在軍部也有備份。陸聽寒快速瀏覽過,沒發現什麼特彆。
這是一部冷冰冰的手機,在其中,看不到陸準的愛好和習慣,沒辦法知道他喜歡做什麼,喜歡看什麼吃什麼,和誰的關係親近,有沒有自己的牢騷和抱怨。
看不到他這個活生生的人。
陸準上校出生入死,死得光榮,直到今日還被人銘記,但是陸準什麼都沒有留下。
時淵在旁邊看,說:“你爸爸真的……很儘職。”
“一貫如此。”陸聽寒關上筆記,又打開相冊。
有幾張照片拍的是荒原。
時淵看了幾秒鐘,說:“這個拍照技術比我的都爛。”
陸聽寒給予認可:“確實。”
相冊裡有個加密文件夾,要密碼。
時淵建議:“試試看你的生日?或者虞教授的生日?”
就他觀察人類的結果來看,很多人會這麼乾。
“他不會設這種密碼的。”陸聽寒沉吟片刻,試了聯盟國慶日期,風陽城的建立日期,和陸準的入伍時間。
最後答案是陸準任為上校的那一天:【0211】
……哪裡是個正常人會設置的密碼!
時淵想起,陸聽寒講過的“陸家人不服輸”小故事,這奇怪的勝負欲和執念,真是家族傳統。
加密文件夾裡隻有一張照片,一段視頻。
照片是陸準和虞輕眉的結婚照。陸準穿著西裝,虞輕眉……也穿著女式西裝。
兩人靠得很近,陸準笑得很燦爛,而虞輕眉有微不可察的笑意,她其實是極美的,麵容宛若一朵白描牡丹花。
陸聽寒說:“她從不穿裙子,也不肯去定製婚紗,說浪費資源和時間。我聽蔡叔提過,她本來都不想拍結婚照,還是陸準拉著她去的。”
時淵歪了歪腦袋:“有一天,我們會拍結婚照嗎?”
陸聽寒愣了一下,笑道:“當然,肯定會的。”
他們頭挨著頭,點開了那段視頻。
剛開始是晃動的鏡頭,隻看得到潔白的地板。陌生男人的聲音傳來:“……真的要我錄嗎?陸準,我得提醒你,我的攝像技術和你差不多!”
陸準說:“沒關係看得到人就可以了。要是我被拒絕了,你就把視頻刪掉,這事情天知地知。”
“不是吧——她真的有可能拒絕?”
陸準似乎是笑了:“誰能知道她在想什麼呢?如果她告訴我為了人類的未來,她要找更優秀的男人去生育,我都不會意外。”
“你還不夠優秀?要求太高了吧!”
“那就要看看,我到底是她的蜜糖還是砒.霜了。”
鏡頭又是一陣猛晃,終於見到了人。
陸準身穿軍裝,抱著一大束花,走向研究中心大樓。
攝影者沒跟上去,退開十幾步,給他們留下足夠的空間。
陸準是蹲著點來的。等了一刻鐘,白長袍女人剛走了出來,就被豔麗的紅花攔住了。
虞輕眉挑了挑眉,看向陸準:“做什麼?”
她的語氣冷冰冰,就像是在說“你的實驗報告有錯”一樣。
“來看看你不行嗎?”陸準笑道,“每次都是這表情,你說說,哪有姑娘不喜歡花的?”
“很標準的刻板印象,我建議你學習一下社會心理學,擺脫這種念頭。”虞輕眉講,“你需要這個。”
她沒接花,徑直向前走,剛走了兩步又被攔住了。
她扭頭:“陸準,你……”
“那這個呢?你喜歡嗎?”陸準問。
他右手魔術一般變出了黑色鑽戒盒。
虞輕眉:“……”
她微微色動。
不等她反應,陸準已捧著鑽戒盒,單膝跪下。
他深吸一口氣,笑說:“要換做其他人,我肯定不會那麼緊張。但是,虞輕眉,你是特彆的。最開始我隻是被你的外貌吸引,漸漸的,我意識到我從沒遇見過你這樣的女性,你的冷靜、理智和談吐,你的知識,你對研究的熱情,無一不在吸引我。”
“如果你是其他人,我百分之百能確定你會答應我。可你不是,我甚至猜測不到你的反應,你說過,戀愛不過是荷爾蒙戲弄了大腦,蒙蔽了雙眼,最重要的還是繁衍……我不認同這個理念,不過我還是來了,帶著你不喜歡的花束,和你覺得就是垃圾的鑽戒,很正式很真摯也很緊張地問你——”
“虞輕眉,我愛你。你願意嫁給我嗎?”
風慢悠悠地吹,吹動虞輕眉的白袍和長發。
她少見地僵住了,伶牙俐齒失了作用,學富五車也找不到合適的言語。
五秒後,她將一縷頭發輕彆在耳後,笑了:“……我當然願意。”
神情如冰雪般消融,國色天香。
眉眼溫柔而喜悅。
陸準睜大了雙眼。
他說:“我、我還以為……”
“荷爾蒙的戲弄?”虞輕眉說,“至少今天不是。今天的我願意承認這是‘愛情’,所以,還不幫我戴上戒指?”
她接過花束,而陸準輕顫著手,為她戴上了戒指。
然後他站起身——
他們擁吻。
視頻在這裡就結束了。
“哇!”時淵說,“感覺還挺浪漫的。”
陸聽寒沒接話。時淵側頭,看到陸聽寒緊盯著屏幕,似乎想說點什麼。
時淵問:“怎麼啦?”
“……沒什麼。”陸聽寒搖頭,關上了相冊,“就是有點意外和感慨。”
他當然該意外。
——虞輕眉生性冷淡,忙於研究,陸準儘職儘責,也顧不及家庭。兩人都不善於維係關係,結婚生育之後,關係一度名存實亡。世事紛爭,誰也無法免俗。
但,不論後麵發生了什麼……
在那個夜晚,陸準誠摯又熱烈地愛著麵前人;而虞輕眉也願意為了他,暫時拋開理智,相信一份虛無縹緲的感情。
陸聽寒不在乎他們的婚姻狀況,貌合神離也好,鏡破釵分也罷,早埋葬於過去,與他無關。可是當他知道他們之間確實有過名為愛情的東西,竟還是感到了欣慰。
至少在那一刻,他們深愛對方,勝過愛這世間的一切。
老手機的電池快報廢了,沒電了。
屏幕黑暗,映出陸聽寒和時淵的臉。
晚上,他們相擁而眠。
陸聽寒在時淵耳邊:“多虧你留下了這個手機。”
時淵挺高興:“我就說有用吧!”
“嗯。”陸聽寒說,“總會有美好的一麵存在。希望他們最後都能釋懷。”
三日後,蘇恩齊來商討帝國的城市分布,以及未來有可能部署空軍的路線。
這次討論的時間不長,隔了40分鐘,蘇恩齊就準備回去了。
陸聽寒一如既往把他送去門口。
老人佝僂著腰背,想保持過去的利落步伐,但無濟於事,他背負了太重的光陰和往事。三十多年征戰,種種功績種種爭議;簽署的童工法案,致命的心軟,被溺愛的養子,遭忽視的親生孩子,以及那驚才絕豔、與他並肩多年最後決裂的學生……
他與陸聽寒的功過,將由後人審判。
其他人亦是如此。
陸聽寒看著他的背影。
他喊了一句:“蘇老師。”
蘇恩齊頓住了。
陸聽寒稍微大了點聲:“蘇老師。”
陽光燦爛,天空蔚藍如洗。蘇恩齊停頓了很久很久,最後低聲道:“……你這臭小子。”
算是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