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觀測塔(2 / 2)

兵荒馬亂,公主在親衛隊的守護下,慌忙往秘密小鎮的最底層跑。那裡有專屬於她的列車,通向其他城市。

一路都是爆炸一路都是火光,鼴鼠鑽地的“窸窸窣窣”聲、它們啃咬皮肉的聲音和戰士們的吼叫、哀鳴交雜。華美的首飾散了,珠寶鑽石散落一地,漂亮裙子沾了血與泥,赤/裸的雙足被碎石劃破,她仿佛置身地獄。

到了最底層,蔚藍的人造穹頂,耀眼的模擬陽光和粉紫色的花海。

鼴鼠追上他們了。

花海成了親衛隊的葬身處——多年後,當時淵和陸聽寒來到這裡,隻見到花下的層層白骨。

艾麗西亞拚命跑著。

她跑得比風還快,花瓣被她的裙擺揚起,身後是烏黑的、成千上萬的鼴鼠。模擬陽光讓鼴鼠遲疑了,在親衛隊的拚死保護下她登上列車,而列車駛向鄰近的城市亞烈。

她沒能平安抵達。

鼴鼠不止一批,同時也襲擊了亞烈。在亞烈的城郊,列車軌道被侵占了,無數鼴鼠擠在這地下隧道,被車頭撞成了肉泥,很快又有新的鼴鼠衝上來,阻攔這頭人類的鋼鐵怪獸……

整個隧道都被血肉占滿,堵得嚴嚴實實,車頭車底糊滿鼴鼠,速度慢了,前方軌道被鼴鼠啃得生生缺了一截,最後伴隨著一聲巨響,列車翻了。

再之後的事情,艾麗西亞不記得了。

她在列車翻滾時暈了過去,渾渾噩噩中,聽到鼴鼠的尖叫和槍響。

她似乎是被鼴鼠咬了,渾身火燒一樣疼。皮膚很癢,很癢很癢很癢,就像是……有無數毛發正在長出來。

怎麼回事?艾麗西亞想,我是不是要死了?

眼前一片黑暗,身下有濃稠滾燙的液體,似乎是她的血。她什麼也看不清,含糊以氣音喊了一聲:“……父親。”

“……這裡還有人!”

“還有呼吸嗎?!”

“天啊這是什麼,這、這還是人嗎!她肯定沒救了,讓我給她個痛快吧!”

“彆管那麼多先試試看,把融合劑拿來!莫裡森你繼續帶人搜救公主!快去!”

什麼公主?艾麗西亞的思維很遲緩,我不就是公主嗎?他們怎麼沒認出我?

冰冷的液體被注射入她的血管中,很疼。

她徹底昏死過去。

公主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中她還在爾頓,城堡恢弘,日出廣場上飄揚著雄獅旗幟。她與父親並肩站在高台,或是看雷雨將至,黑雲漫天,或是看一輪蓬勃的日出日落。她的鑽石閃閃發光,珠寶炫彩亮麗,北海的珍珠、國境邊沿的翡翠、南方密林的貓眼石與瑪瑙,漂亮裙子怎麼也穿不完,那是紙醉金迷、極儘奢華的一生。

她不知自己昏過去了多久。

似乎有人在一點點地給她喂水、給她流質食物,還有人給她打了營養針。

有人在她的身邊說話,模模糊糊,她聽不清,就好像一群惡魔在竊竊私語。她努力想睜開眼,可是眼皮太重了,美夢太真了,她醒不過來。

很久很久之後,艾麗西亞醒在一個清晨。

她艱難地睜開眼,在黑暗中愣神了好一會兒。有人靠近了,伸手要探她的鼻息,倏地看到她睜開的眼眸,嚇得叫了一聲:“你醒了?!”

艾麗西亞:“……”

“你醒了!”那人湊過來,難以置信道,“你真的醒了?!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艾麗西亞很輕地點頭。那人便跑走了,邊走邊喊:“她醒了!狄溫她醒了!”

10分鐘後她床前站了一男一女,應當是夫妻。他們身上生了黑色皮毛,脊背佝僂得像怪物——如果公主還有力氣,那她肯定會尖叫出聲。

但她依舊昏沉,反應不過來,隻是含糊不清地說:“爾頓……爾頓,我、我要去……”

“爾頓?”夫妻對視了一眼,“你家在那裡嗎?”

那男人說:“可千萬彆惦記爾頓了,現在到處都在獵殺鼴鼠人呢,我們不可能靠近的。”他低聲罵了一句,“真是暴君!整個王室都該去死!”

艾麗西亞:“……什麼鼴鼠人?”頭腦不清醒,她還是下意識反駁,“你們怎麼敢叫他暴君……他明明是……”

“哦你才剛醒,什麼都不知道呢。”男人打斷她,“你都不知道他下令殺了多少人!”

“威廉!”那女人低喝,“她才剛醒,彆講這些!”

威廉悻悻地住嘴了,又問艾麗西亞:“你感覺怎麼樣?我們還以為你永遠醒不來了。”

“……頭很痛。”公主說,“過了多久?”

威廉告訴她:“你昏了大概7個月吧。”

“……”艾麗西亞睜大了眼睛,“7個月?!”

“是啊。”女人緩聲說,“可能,是他們找到你時太晚注射了融合劑,你差一點點就徹底變成怪物了。還好,你醒過來了。”她安慰道,“沒關係,在這裡你很安全。”

公主清醒一點了。

周圍破破爛爛,她不知身處何方。她很聰穎,即便渾渾噩噩中也聽得出,這兩人對皇室敵意很大。

若在平時,她早就嗬斥他們的不敬。但現在不是時候,她無法對這種人袒露身份,試探問道:“……公主呢?公主怎麼樣了?”

她想,還好他們沒認出自己。

她想,7個月又怎麼樣?父親肯定還在找她,等她回到王都了,一切又能恢複正軌。

那倆夫妻又對視一眼。

威廉說:“你說艾麗西亞·馮·卡文迪許?她已經死了!早就死了!”他冷笑道,“暴君的女兒……”

女人補充:“國王辦了葬禮,很盛大的葬禮,舉國哀悼她。”

艾麗西亞愣神了好一會兒。

她感覺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勉強支起身子掃視房間。

屋外有微弱的光,她看到了一小麵鏡子。

鏡中是一張可怖的、扭曲的麵容。

……

狄溫說:“當時我一直在尖叫,到處砸東西、摔東西,彆人根本摁不住我。”

“然後呢?”時淵問。

狄溫:“然後,他們告訴我被鼴鼠感染的一部分人,注射融合劑後,會成為所謂的‘鼴鼠人’。大多數鼴鼠人行為古怪,像我和威廉夫婦這種能保持神智的,是極少數。”她頓了頓,“而我是第一個鼴鼠人。沒人認得出我,在我昏迷的時候,他們都叫我‘狄溫’。”

狄溫在俚語裡意為“醜惡的野獸”。

她又說:“我花了一些功夫,才接受了自己的新形象。”

她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好似不值一提。

但時淵明白,對公主這樣的人來說,這無疑是酷刑。

“哢噠——”

觀測塔的所有提示燈都亮了,大門緩緩打開。

正事要緊,三人起身坐電梯上到52層,要轉乘的那個電梯壞了,他們得往上爬一段。

狄溫邊走邊講,語速很慢:“都是陳年舊事了,多提也沒意思,我長話短說吧!把我從列車裡救出來的是一支誌願兵隊伍,我被感染了,他們根本沒認出我,又篤定我必死無疑了,隻讓當地人照顧我——也就是威廉夫婦,隻有他們願意照顧我,相信我還會醒來。”

陸聽寒說:“這是很不應當的,竟然沒查驗你的身份。”

狄溫苦笑了一下:“畢竟不是正規軍。當時亞烈的正規軍都快死完了。為了救我,他們冒險搜救列車。我穿了最尋常的睡裙,靠服飾認不出,他們估計以為我是侍女,顧不上查驗。之後,他們大概都死了吧,再沒人知道這件事。”

她歎氣:“後來鼴鼠人越來越多,威廉夫婦也被感染,我父親下令殺死鼴鼠人,他們帶著我,和其他鼴鼠人一起藏到地下。”

她繼續說:“亞烈淪陷後,軍隊撤離,這裡真的隻剩下鼴鼠人了。我跟他們生活了很長時間,一直沒坦露身份,就等著有一天能和軍隊接觸,回到爾頓。”

陸聽寒說:“他們都恨國王。”

“是的。”狄溫講,“很多鼴鼠人死在了槍口下。他們巴不得這輩子見不到軍隊,隻有我想儘辦法聯係軍隊、聯係外界。我想,我一定會回去的,有朝一日我肯定要回到故鄉。”

即便身軀畸形,麵目扭曲,她也是要回家的。

樓梯很長,狄溫邊走邊說不免喘息,可她像是強迫症一般逼著自己講下去,像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外頭都是怪物,我沒辦法出去。直到第3年,我們遇到了一支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