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 / 2)

極端而絕望的愛, 像某種畸形的藝術品, 明明天生帶著傷害、殺戮和殘忍, 卻有一種讓人窒息的震撼。

王桂玉的愛,方卉澤的愛,都是如此。

牆上的時鐘悄然轉動, 長針帶著纖細的陰影掠過一個個不可逆轉的刻度, 嚓、嚓、嚓……

王桂玉抿了口水, 一邊抽煙, 一邊眯著眼繼續講述。

方卉澤在18歲生日之後,隻身前往美國留學。

雖然他在感情上是扭曲的, 陰鬱的, 但他完美繼承了親生父母過人的智商。石鵬和王桂玉當年在那樣貧瘠的環境下都能脫穎而出, 方卉澤從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上最好的學校,更是出類拔萃, 傲視群雄。

他同時選修兩個專業, 開著自己的IT工作室,用父母賜予的智慧處理一切技術上的難題,用從小在方氏耳濡目染的商業頭腦解決所有經營中的困難……

方卉慈不許他回國, 但從沒在錢上虧待過他, 他的每一個商業計劃, 隻要是合理合規的,方卉慈從來有求必應, 全力支持。

四年,彆的留學生還在為得到一個優渥的offer而發愁,方卉澤已經有資格給彆人發offer了。

2022年,方卉澤留美的第六個年頭,蕭勤去世,半年後,方氏夫婦撒手西歸。寒冬臘月,他在姐姐的召喚下飛回國內,為父母奔喪。

離開時隻有十八歲,回來已經是二十有四,方卉澤從青澀少年變成有為青年,但內心隱秘的感情卻從來沒有改變。

他仍舊愛著自己的外甥,無論走過多少地方,遇到多少優秀的男女……他不否認方卉慈曾經的說法,有那麼一些人,確實可以遺忘過去,可以迅速從一段愛情走進另一段,但他不行,他天生沒有安全感,隻有從小一起長大的蕭肅,才能讓他放下內心所有的陰暗,毫無防備地付出所有。

葬禮過後,便是新年,春節也慢慢近了,方卉慈留他在家過年,方卉澤心裡十分高興,把它看做姐姐對自己“流放”結束的信號。當可愛的外甥女兒蕭然問他,會不會再離開家的時候,他甚至說不走了,並真的考慮結束美國的生意,把公司挪回國內來。

那個冬天冷極了,但方卉澤的內心很溫暖。蕭肅打算明年考研,每天起早貪黑去培訓班上課,他就卡著點兒地去接他,背著姐姐帶他去吃小館子,看電影,逛書城……

那時候蕭肅還沒有發病,雖然因為放棄鍛煉而消瘦了許多,但仍舊是健康的。六年時間,他也長大了,眉眼褪去小孩兒的圓潤可愛,出落得像他父親一樣英俊逼人。

方卉澤享受那種被驚豔的目光所包圍的感覺,他喜歡帶蕭肅出去,喜歡看彆人偷窺他們,竊竊私語,甚至喜歡女孩兒請他幫忙轉交的小紙條。

蕭肅不接受任何感情,遠離所有誘惑,他明知那隻是因為遺傳病,但仍舊喜歡將它想象成某種承諾,想象成蕭肅對自己忠貞的堅守,想象成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除夕夜,家宴上大家都喝了點兒酒,午夜鐘聲過後,方卉慈打發一對兒女回房睡覺,自己帶弟弟出去給父母燒紙。

那夜沒有下雪,但天冷極了,方卉澤被冷風一吹,酒勁兒上頭,在花園裡攔住姐姐,對她說自己想回家,再也不去美國了。

方卉慈察覺了什麼,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在暗淡的天光下定定地看著他。

藏了六年的話在舌根底下轉了好幾圈,方卉澤終於說:“姐,我還是喜歡阿肅,我改不了了。”

方卉慈裹著厚厚的圍巾,半個臉藏在陰影裡,雙眼忽然綻出一陣凜冽的寒意。方卉澤直覺事情要壞,但已經說出口的話,是再也收不回去了,隻能硬著頭皮說:“我必須告訴他。”

方卉慈的聲音很冷,比花園裡的積雪還冷:“我當你喝醉了,阿澤,這話出你的口,進我的耳,沒有第三個人聽見,我們就當它沒說過,OK?”

方卉澤熱血衝頭,擋住她試圖離開的腳步,說:“說過的話怎麼能當沒說過?姐,你把我扔到美國六年,我也想忘記,我也想像你說的那樣換個人試試,但我做不到!我隻愛他一個,我愛不了彆人!”

“所以呢?”方卉慈道,“所以我就要縱容你,成全你,讓你去毀了他嗎?”

“毀了他?”方卉澤憤怒了,“我和他一起長大,我什麼時候傷害過他?姐你明不明白,他都二十歲了,他需要一份感情,需要一個人親密無間地陪伴他,保護他……”

“是你需要!”方卉慈冷酷地打斷了他,“他不需要,即使需要,也不是你——他從來沒有愛過你!”

方卉澤有一瞬間的窒息,但隨即強硬地道:“你從沒有問過,又怎麼知道?姐,我們已經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們喜歡誰,不喜歡誰,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方卉慈冷冷一笑,說,“那好,方卉澤,你來告訴我,你要怎麼親密無間地陪伴他,保護他?”

這問題方卉澤六年來曾經想過無數次,他激動地回答道:“我要和他結婚,陪他做所有他想要做的事,周遊世界,去看極光,去亞馬遜探險,我要找最好的醫生治療他……”

“這不是他想要的。”方卉慈再次打斷了他,“你根本不了解他,你隻是在自己的臆想中愛著他,把自己的幻想套在他的身上……你愛的隻是你自己,你這種愛,也隻能感動你自己。阿肅從來沒有這種浪漫不切實際的少女夢,他比任何人都活得真實,他喜歡學校,喜歡安安穩穩地做學問,喜歡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方卉澤,如果你對他哪怕有一分的尊重,就該明白,你最好的選擇,是待在自己該待的位置,作個好舅舅。”

方卉澤如墜冰窟,這番話仿佛叩擊到了他的心靈,一個他從來未曾觸碰過的角落。

但也許是壓抑得太久,也許是被戳中了痛點,也許隻是喝多了酒,他不管不顧地叫道:“不!我不信!除非他親口拒絕我,否則我絕對不會放棄!”

方卉慈本已轉身,忽然回頭,眼中寒光暴漲:“夠了!方卉澤,你真當我什麼都不知道嗎?你在美國的合夥人文森,你們已經同居了將近一年!你連公司的原始股都偷偷給他做了轉讓!十年前你信誓旦旦跟我說,你永不和王桂玉來往,但這些年你偷偷摸摸見了她多少次?給了她多少錢?”

方卉澤悚然驚呆,身體不受控製地抖了起來。方卉慈看了一眼二樓的臥室窗戶,壓低聲音道:“你真的是你口中那個情深義重,把阿肅放在第一位的癡情種嗎?不!你心裡裝的東西太多了!你的生意,你的野心,你的床伴,你的生母,你的殺父之仇……這些年你斷斷續續在心理醫生那裡看病,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精神狀況有多不穩定嗎?”

她看著他的眼睛,說:“承認吧,方卉澤,你所謂的愛情,不過是業餘生活的調劑,是精神安慰的軟糖,你內心太黑暗太壓抑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把阿肅拉下水,讓他溫暖你沉重的靈魂!你不是要救他,而是要救你自己!”

“不……”方卉澤整個人都混亂了,在她的逼視下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我絕不允許你用這種狹隘的,病態的愛來傷害他。”方卉慈一字一頓地說,“你說得對,你已經二十四歲了,不是十四歲,我沒那麼大的力氣再去教養你,挽救你。我隻告訴你一件事,方卉澤,離我的兒子遠點,不要破壞他現有的生活,他已經夠命苦了,讓他在餘下的日子裡過得平靜點,安逸點吧。”

她掉頭走向台階,又在門口站住了。門廊暖黃的燈光照在她的頭上,讓她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女性的堅韌:“否則,我會把十年前的那些證據,交給警方。”

方卉澤人生中唯一的表白,就這樣胎死腹中,春節過後,方卉慈替他定了飛往美國的機票,再次將他送上了異國他鄉的土地。

開始他的另一段流放。

“那個死丫頭,可真是狠心啊!”審訊室裡,王桂玉看著高窗外隨風微晃的樹影,嘖了一聲,說,“殺人誅心,她這麼多年沒有動過阿澤一指頭,可是,那天晚上把他的心都捅碎了。”

她扶著額頭,手指在眼角帶過,掩飾地擦去半滴水漬,嘴角卻仍舊含著諷刺的冷笑:“不過我還得謝謝她,就是她這番話,徹底把我的兒子推回了我的身邊。”

榮銳冷眼看著她,問:“她說的是真的?這些年方卉澤一直和你有聯係?”

“是,也不是。”王桂玉低聲說,“他其實是想遵守承諾的,他一直試圖作回方家的好兒子,可是誰叫他心軟呢?我這個兒子,彆的都像我,唯獨這一點像極了他爸爸……那時候馬強的案子剛鬨完,我回了馬王村,被婆家和親戚們欺負得活不下去,走投無路隻能悄悄去學校找他。一開始他躲著我,把方卉慈抬出來嚇唬我,可是等真的見著我,聽了我的遭遇,還是心軟了。”

她歎了口氣,取了煙盒裡最後一根煙,自顧自地點上抽了起來。繚繞的青煙中,她的臉和十幾年前那個憔悴愁苦的女人慢慢重合,沒有濃烈的美麗,沒有動人的妖嬈,但眉梢眼角總含著一種楚楚可憐的輕愁,讓人忍不住想要知道誰欺負了她,又能怎麼才能幫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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