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站住腳跟了。
完全站起身,血水正好漫過胸口。
池中的人輕盈地轉過身,並沒有被這天降之物驚嚇到,隻是有些好奇地打量著他:“?”
尹雙赤已經準備拔刀。
白氣氤氳中,他的手剛摸到刀柄,忽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
“..........”
白氣緩慢散去了。
“落、落桐?”
尹雙赤舌頭開始打卷,整個頭顱都在發麻。
陳落桐為什麼會在這裡?
在這.........詭譎妖異的血池裡?
少女不解地歪歪頭。
“你........你在這裡乾什麼?”尹雙赤拚儘全力,才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他覺得他的三魂六魄都在跟著蒸騰的白氣不斷飄搖而上。
“我一直都在這裡呀。”她回答,“你又是誰?”
陸暮南的屍體已經開始下沉、腐爛,變成一團濃厚的血水。
“我..........”
他的腦中跳過了中間的很多步驟,直接來到她本身:“你不能待在這裡,這些都是腐屍和人血,用來供養那個會降下鳶雪的巨樹。要靠血來供養的,從來就不是好東西啊!”
她垂目,看了一眼池麵:“我知道。”
“說不定,連你也會一起被那棵巨樹吸收掉啊!”尹雙赤又說。
少女看向他,沒有什麼表情,也沒打算回答。
“我不管你是什麼原因被帶到這個地方,但是求你.........求你了,趕快跟我出去吧。”他幾乎在央求。
“謝謝。”她說,“可是我一直都在這裡。”
尹雙赤徹底陷入沉默。
腦中的某根弦好像斷了。
天下不會有長相和說話都一模一樣的人,即使有,也不會正好讓他遇見。
尹雙赤踩著池底不知道是屍骨還
是什麼的東西,悄無聲息向後倒退兩步。
“再不離開的話,你會變得和他一樣的。”她看向陸暮南已經沉底的屍骨,“我不需要你的。”
該走嗎?
該走的。
尹雙赤能感覺到,五臟六腑仿佛在融化,四肢開始火辣辣得疼。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他就會腐爛,變成殘骸,再變成無人性的血水。
“你要去哪裡?”她輕盈地走近。
“.........”尹雙赤咬緊牙關,“山頂。”
“那裡啊。”她輕聲道,思量片刻,“嗯,我會送你去的。”
“?!”
話音剛落,整個沸雪池的血水突然開始下陷。
池底,在數不清多少具的屍骨堆積中,一條密道從中破開。
.
第十一幕
沸雪山頂。夜。
在絲毫沒有光線的甬道之中,無法分辨這條路是在朝左還是朝右,朝上還是朝下。也無法分辨這條甬道究竟還有多長。
關於攀登了多久這一點,更是一片混沌。
有許多時刻,尹雙赤懷疑自己其實已經死在那個血池裡麵了。
但是身上酸痛到極點的實感將他拉了回來。
直到空氣也變得刺骨寒涼,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眼前出現稀薄的光線。
要到頭了。
尹雙赤頓時加快腳步,像在水中踏步。
前麵是一個幾乎垂直的石洞,從這裡出來,應該就到山頂了。
將最後一絲力氣擠出來,尹雙赤攀住邊緣,把嘴唇咬得出血。
登頂。
尹雙赤癱坐在洞口,而後實在支撐不住,向後猛得仰倒。
離得分外近的星星與月亮,正在向白茫茫一片的山頂投射著縹緲而又稀薄的光。
等等。
星星與月亮?
他走了多久?
沒記錯的話,從沸雪池底出發的時候,正是淩晨。
怎麼又到晚上了?
尹雙赤痛苦地閉上雙眼,又睜開。
剛剛在甬道中的體感,早已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但是以這座山的高度,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兩三個小時之內攀登到頂峰。
所以正確答案應該是,一天又過去了。
也許元春日已經到了,也許元春日還沒到。
重要的是,鳶雪應該還沒第二次降下。
想到這裡,他產生了又一個疑惑。
巨樹呢?
坐起身,遙望這白茫茫的雪原。
略微起伏,幾塊山石圍繞聳立,中間生長著耐寒的灌木和針葉樹。
沒有巨樹。
根本就沒有巨樹。
尹雙赤把刀抱在懷中,茫然地看著這片空蕩的山頂。
他有些弄不清現在事情究竟發展到哪一步了。
“他日.........若巨樹枯敗,山河動蕩,當以此無名刀斬落邪祟,削花除葉,斷根絕係,以巨樹命脈,續海晏河清。”尹雙赤默念道。
然而,這句祖師門的遺言,連主體都消失了。
現在他終於登上了沸雪山山巔,可是這把刀,又上哪兒削花除葉,上哪兒斷根絕係,上哪兒斬落邪祟??
打斷思維的,是從山腳傳來的火光。
腿腳在極度的攀登和嚴寒之下已經失去了知覺。尹雙赤用雙手支撐著身體,幾乎是一路爬到了懸崖邊,
臨京城燈火通明。暖色的光線裝點在群山環繞之中,美麗一如往昔。
黑壓壓的大軍壓進山腳。
聽不見絲毫聲音,隻能看見那無數個在黑夜中晃動的影子。
懸崖的另一邊,突然又出現一個人影。
條件反射般的,尹雙赤倒到一邊的巨石後躲起來。
正是在沸雪池邊看到的那人!
他腳步微晃,勉強站立起身子,很明顯也因為山頂的景象而愣住了。
視野中隻有黑色剪影,如同夜幕的戲台。
“他的刀.........”尹雙赤費力眯起雙眼,腦中白光一閃,“怎麼會.........”
意識到了什麼,他當即將自己的刀抽出來。
鬱沉定神看了看眼前過於平坦的山頂,又回首向懸崖之下看去。
“沒有巨樹。”他低聲自言自語,幾乎要站不穩腳跟,“那她是.........”
“不對,不對。”鬱沉用手掌覆住額頭,“她騙了我,她騙了我。”
說罷,他稍微向前走了兩步,而後拚命站定。
“鳶雪並非憑空出現,既然有根係,那就必定有飛雪之所,而飛雪之所,隻能在這山巔。”
鬱沉彎腰,抓了一把山巔之上厚厚的積雪,看著這些雪花從指縫灑落。
冷過頭時,連刺骨寒涼都會變成滾燙的沸騰。
此為“沸雪”。
手掌上僅僅殘留幾片,過於潔白,在這終年不化雪的山巔上,不沾染絲毫纖塵。
山腳下,兩軍正在交戰。仿佛世界上的另一角。
收回目光,鬱沉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根係存在,那鳶雪巨樹就必然存在。既然有飛雪,那就隻能從這山巔降下。”他怔怔道,“這麼看來,我仍舊可以..........”
說罷,他撩起手腕的衣袖,橫刀斷臂——
“嗖!”
一枚石子飛過來,在他抬手的瞬間擊中他的手腕。
刀落地。
意識到了來人的意圖,鬱沉幾乎在與此同時背過身,一腳將刀踢遠。
蘇木辛從石洞中利落爬起。
“今日就算你我雙雙死在這無人山巔,你也休想再得逞一次。”她說。
手腕滲出星星點點的血珠。鬱沉轉身看向她。
“不。”他笑道,“你扭轉不了的。”
蘇木辛眼神一動,正好和巨石後的尹雙赤對上目光。
“不。”她背靠懸崖,正色道,“這是我的母輩奪回的江山。這是我的責任,我能扭轉。”
鬱沉看著他,神情突然變得一如往常。
繼而,他反而開始走近她。
“我不在乎性命。”鬱沉說,“但是你呢?”
蘇木辛微微壓低臉頰:“我在乎。”
兩人隻有咫尺之遙——
“接著!”
尹雙赤從巨石後探出身子,用儘全身力氣,將刀奮力拋向蘇木辛。
她穩穩接住刀柄,反手向鬱沉的脖頸,以死力刺去!
刺入,穿透。
這並不是使刀的用法,但不代表刀不可以這麼用。
鬱沉無法再說出話來,隻是看著她。
成股的血液從脖頸迸發出來,不斷順著肌膚和布料滾落。
“不能!”尹雙赤說,“不能沾上山巔的雪!不能讓他的血沾上山巔的雪!”
蘇木辛一咬牙,雙手握住刀柄。
然後,她踩住厚厚的積雪,轉身,將那具身體狠狠地朝著懸崖之下高高拋了下去!
被圓月照亮的夜空,小小的黑影不斷下墜,再下墜。
直到無聲地墜落進萬軍之中。
許久。
尹雙赤大口喘著氣,自顧自地差點笑出聲來:“等等,我明白了,佞臣邪祟,佞臣邪祟啊,那這樣的話,是不
是就已經.........”
話音未落,蘇木辛低下頭。
察覺到了視野中不容忽視的變化,尹雙赤止住了話語,向腳下看去。
黑紫色。
是那漂亮的,黑紫色的雪。
正在從四麵八方,如同蔓延的瘟疫一般,逐漸填滿山巔這片潔白雪原。
怎麼回事?!
狂風漸起。
山巔的雪逐漸被吹開,散到空中。
“第二次鳶雪。”蘇木辛說,“這是第二次鳶雪.........等等,這就是他的..........”
她頓時明白過來,剛剛鬱沉為什麼會那樣送死一般走到自己的麵前。
這座沸雪山本身,就是一團巨大的根係。哪怕把屍體拋到高崖之下,也依舊無能為力。
第二次鳶雪注定就是會來的。
山巔的鳶雪一旦被漸起的狂風徹底吹開,一切都是無濟於事了,下麵的兵士全部都會變成瘋狂的腐屍。
“你們的祖師門訓到底是怎麼說的?!”蘇木辛向尹雙赤喊道。
“削花除葉,斷根絕係。”他撿回刀,一邊行走,一邊默念,“削花除葉,斷根絕係.........”
這座山巔之上,唯一與根係有關的事物,就是被那幾塊巨石圍繞的灌木叢和針葉樹了。
尹雙赤奔跑到巨石之間。
“..........”
他站住腳步。
在枯敗零散的樹叢之間,一個人正睡在那裡。
她蜷曲著縮起手腳,兩手半握放在胸口,一如初生的嬰兒。
“落桐。”
尹雙赤說。
他輕飄飄地叫出那兩個字。
眼前的事情已經超出了全部的理解與念想,他也隻能叫出那兩個字。
這回,他可以確定眼前的人正是他在破廟裡遇見的那個人。因為她穿著藕色對襟大袖,皮膚白皙近雪,眉目柔軟,身形如同輕盈的鷺鳥一樣。
像雪原,也像月亮。
名字一出,她竟醒了過來。
陳落桐坐起身,有些陌生又茫然地打量著夜空和眼前的人。
在看清了尹雙赤的臉之後,她眨眨眼,緩慢道:“我還在等你呢。”
“等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尹雙赤半跪下身,“你怎麼了?你冷不冷?你等我就等我,你為什麼會在..........”
“我在等你,從臨京城帶吃的給我。”她說,“然後就睡著了。”
尹雙赤不知道該說什麼。
說罷,她突然仰起臉。
狂風呼嘯,山巔上已經全部染成黑紫色的雪片,正在不斷向大地上刮去。
“啊。”陳落桐說,“元春日到了。”
“嗯,元春日到了。”尹雙赤點頭,眼眶通紅,“我們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避雪,好不好?好不好?”
陳落桐不緊不慢地抓住他的手腕,烏目仔細地打量著他。
“你的刀,還是沒有名字啊。”她說。
“剛剛倒是殺了一個........一個.........”
說著,好像被拖拽著走向那個不得已相信的事實,尹雙赤突然抽泣起來,搖著頭,“沒有名字,這甚至都不是原先那把刀了。”
“應該有的。”陳落桐一字一句道,“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有一把有名字的刀。”
尹雙赤再說不出話來,他無力地就這樣讓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去。他能感覺到陳落桐攥住自己的手腕,又輕又緩地放到兩人之間,將刀尖抵住她的胸口。
“你會去看思思和小狗嗎?”她問。
“我帶他們回沉刀派。”尹雙赤說。
無數黑紫色的雪花騰空而起,順著狂風的方向向臨京城呼嘯。
它們就要降落到地麵了。
“我的刀,應該叫什麼名字?”尹雙赤握住刀柄的手幾乎在痙攣抽搐。
陳落桐伸手摟住他。像歸鳥張開翅膀,投身進一方往年曾度過冬天的池塘。
刀尖毫無阻礙地從胸口刺進去。
她笑著閉眼,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
“鳶雪。”陳落桐說。
一瞬間。
像是被狂風吹散,她的身體化為虛無。
尹雙赤低頭看下去。
不,準確的說,她並沒有變成虛無泡影,而是開始膨脹。
無數紛飛的潔白雪花從刀口噴薄而出,連帶她的身體一起,不斷消散,再消散,直到融解成鋪天蓋地的白色雪花。
當鳶雪即將降落到山腳正在躲避的兵士和江湖人士頭頂時,那狂風席卷著白雪,覆蓋了黑紫色的死寂荒原。
其實剛剛估計得稍微早了些許。
此刻,元春日才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