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1 / 2)

冬日寒風凜冽, 考場上的人卻是越考越熱,臉上徹底沒了表情,隻額頭慢慢滲出冷汗, 手指哆哆嗦嗦半晌也沒寫下幾個字。

偏監考小老師還挺煩人,時不時背著小手在他們麵前晃悠, 甚至還會特意停在某人麵前看一眼,那目光炯炯好似火一樣, 燒得人坐立不安,連帶著小身形也瞬間被拔高了好幾尺。

“走開。”寫不出文章的黎循傳暴躁趕人, 狠狠瞪了一眼她。

什麼考場紀律那是統統沒有了,就連江芸都瞧著不順眼起來。

江芸芸被吼了也不生氣, 隻是笑嘻嘻地跑了。

相比較考生三麵環牆, 一麵漏風,江芸芸這個監考官的位置倒是不錯, 徐家不虧是富貴人家, 搭的紙閣, 暖和又透光,中間升起兩個火盆, 坐進去沒一會兒就熱得臉頰紅撲撲的。

徐叔端著茶水和糕點走進來:“考試要很久呢, 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原本百無聊賴窩在椅子裡的顧幺兒咕嚕一下爬起來:“想吃大肘子。”

徐叔麵露難色。

大肘子的味道可不小, 不合適出現在這裡。

幸好江芸芸出聲, 直接把他的按下:“少吃點,都胖了好幾斤了, 昨天趴在士廉身上, 差點把人腰壓閃了。”

顧幺兒不服氣:“是顧清太瘦了,才不是我的問題。”

“叫顧叔。”江芸芸睨了他一眼,“連名帶姓喊人, 這麼沒禮貌嗎?”

顧幺兒想了想也覺得不好,連連揉了揉嘴巴。

“給他也送套筆紙來,不是說要給你爹寫信嗎?”江芸芸找了個事情給他,打發他自己玩自己去。

顧幺兒不高興:“你給我寫。”

江芸芸冷笑一聲:“家書值千金,你有千金嘛?要我給你寫。”

顧幺兒震驚:“你騙人,軍營裡寫一份信才五文錢。”

“我可是解元。”江芸芸下巴一台,得意說道,“也不打聽打聽解元的行情。”

顧幺兒欲言又止,隨後打算以力服人,整個人撲倒她身上,齜牙威脅道:“給不給我寫?不然我就三更半夜跑到你房間,鬨得你不睡覺,你吃飯,搶你的菜,你拉屎,偷你的紙。”

江芸芸麵無表情舉起巴掌:“我看你是想挨打是不是,哪裡學來的市井手段,再給我說這些話,我就真的要打你了。”

顧幺兒反而一臉委屈:“我不會寫字,你給我寫。”

“又不是我爹。”江芸芸冷酷無情回絕著。

“那就當他是你爹嘛。”顧幺兒耍無賴,機靈說道,“這爹我不要了,給你。”

江芸芸氣笑了,直接把顧幺兒推到自己的椅子上,示意徐叔趕緊給他筆墨:“你隨便寫,不會寫就畫畫,要是畫畫也不會,就問我,我寫給你看。”

江芸芸一本正經恐嚇著:“得要讓你爹知道你在我們這裡學到東西了,不然回頭你爹回過神來,發現兒子在我們這裡什麼都不會,想要把你帶走了,你這以後可就見不到我們了。”

顧幺兒不上當:“那你給我寫,那我爹不是覺得我真厲害嗎,可以寫這麼多字了。”

江芸芸眉心一動,突然笑起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你爹是相信這張好看的字是你的,還是這張鬼畫符是你的。”

顧幺兒語塞,嘴笨地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隻好哼哼唧唧,皺著小臉,磨磨唧唧不肯寫。

江芸芸親自給他研墨,隨後安慰道:“沒關係的,蔣叔是長輩,笑你很正常,我可不會笑你。”

原來是上次寫信問他爹討錢,被蔣叔笑話了,說看他的信,連看帶猜,比看軍報還複雜。

年紀大了,已經開始有虛榮心的顧幺兒不願意再寫了。

“你肯定在背後偷偷笑我。”顧幺兒才不信她的話,嘟囔著,“你最壞了。”

“我可沒有。”江芸芸立馬為自己辯解著,“我何時笑過你,你前些日子敲了我嘴巴,我都沒和人說呢。”

說起這事,顧幺兒又開始心虛,蔫噠噠低下頭。

“你要是有不會寫的字,你問我,我寫得大大的,讓你抄的一筆不差,而且你學會了寫字,你爹一看你這麼努力,心裡一高興,就給你送錢了,這不是好事。”江芸芸話鋒一轉,壓低聲音,鬼鬼祟祟說道,“京城的物價你也是看到了,你才五十兩,要不是徐家收留我們,我們可要流落街頭了。”

說起這事,顧幺兒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提起筆來。

他打算再問他爹要點錢來,京城的物價真的好貴啊。

這件事情不好讓人知道的,江芸也不行。

他嫌棄地拎過筆和紙,開始趴在桌子上,抓耳撓腮地開始寫家書。

一開始要先拉拉家常,炫耀炫耀自己做什麼好事。

——爹,我今天罵了好多人。

然後再介紹一些自己在京城遇到的人。

——一個尚書是壞人,一個是好人,還碰到好人尚書兒子,但我不喜歡他。

“碰到的碰怎麼寫啊。”顧幺兒蓋著紙,咕湧過來問道。

江芸芸提筆給他寫了一個大大的碰字,顧幺兒歪歪扭扭臨摹下來,然後又爬回去繼續寫。

——江芸問我,為什麼不讓我們自己人當苗人的官啊,我不懂,爹可以告訴我嘛。

“不懂的懂怎麼寫啊。”顧幺兒咬著筆頭,含含糊糊問道。

最後圖窮匕見,寫出自己的真實目的。

——我沒錢了,會寫字了,要錢!

“錢也不會寫,畫銅板行不行。”

顧幺兒塗塗寫寫,一會兒撓耳朵,一會兒咬筆頭,屁股下的墊子好似有刺一樣,時不時挪一下。

江芸芸垂眸看著他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撓臉,雪白的一張小臉都染上墨跡了,偏絲毫沒有察覺。

她很早就發現,顧仕隆其實記性不錯,很多字教了一遍就會了,而且會一直牢牢記著,但他就是不願意學,屁股坐不住,一看書就睡得香。

寫家書這個辦法就不錯,基本的字都學會了,也夠用了。

顧仕隆和她們不一樣,他爹有爵位在身,他是嫡長子,不出意外以後就是要襲爵的,自然不需要讀書有多精湛,而且相比較讀書,讓他學會為人處世的道理更為重要,若是能再學一點兵書也是極好的。

江芸芸心中暗自想著顧仕隆的教育計劃,耳邊是他窸窸窣窣的碎碎念。

天真懵懂的小童就像一張白紙,江芸芸私心想要他快樂過一生,又想要他能獨當一麵,成為一個真正的將軍。

冬日何曾短,寒更有許長。

十二月的京城已經冷得人瑟瑟發抖,北風呼嘯而過,空氣中輕微的怒吼聲,枝頭零星的樹葉在風中顫顫巍巍。

對麵的考生們寫得麵無人色,隔壁的顧幺兒寫得小臉黝黑,江芸芸端起茶來,小口抿了一口,回味甘甜的茶香喝的人心中一冽。

——看彆人考試還真的挺舒服的。

——當私塾先生就是這個感覺嗎。

寫的最快的是顧清和毛澄,兩人寫好的卷子壓在一側,瞧著有兩張了。

黎循傳也磕磕絆絆寫好了一章。

其餘幾人大都是一邊寫一邊吸氣,細看去,連一張卷子都沒寫好。

王陽明狀態是最不一樣的,相比較彆人的眉頭不展,他倒是寫得開心,速度不算快,但整個精神狀態最穩定。

這一個月的相處,江芸芸其實已經敏銳察覺到今日在這裡考試的人,在二月的會試中到底成績如何。

不過沒關係,隻要他們不放棄,遲早都考得上的。

江芸芸托著下巴,突然腦袋不著邊際想道:可她不一樣,她隻有一次機會,要是下一次她會試沒考過,她大概就沒機會了,到時候回揚州開私塾,就靠解元這個名頭,肯定能收到很多徒弟!就業前景還是不錯的。

中午的時候,徐叔給人按照考場規格給人發了一個白饃饃和一碗熱湯。

申時過半,毛澄第一個交卷。

他寫得臉色發白,整個人跟幽魂一樣飄出來,等他交了卷子,仆人們又是送毛巾,又是遞手爐。

“很難。”他坐在江芸芸身邊第一句話,就是如實說道。

江芸芸笑說著:“難就對了,若是都簡單,那這場考試毫無意義。”

毛澄沒說話,隻是看她一眼。

第二個交卷出人意料的是祝枝山。

他灰頭土臉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眼睛發直,捧著暖爐的手在微微發抖。

一炷香後進來的是黎楠枝和顧清,兩人一臉菜色坐了下來。

“太難了。”黎循傳開始緊張,“大家的題目都是從曆年選本裡演變的,也太難了,會試原來這麼難。”

“我五經題倒是不難,隻那四書題太難了,我寫的當真是後背汗毛直起,誥竟叫我寫為官員奪情,可守孝是禮製,隨隨便便奪情也太不合常理了,我從未看過這個類型。”顧清也跟著說道。

“是我出的題目。”黎循傳尷尬說道,“其實奪情也是常見的,太宗時的楊閣老,曆事五朝,修三朝實錄,在文淵閣治事三十八年,當真是一代名臣,太宗立朝時因他手中政事之多,讓他安葬完父親後立馬歸京,乃至後麵宣宗朝的楊閣老和金閣老,景泰朝和前朝也多有閣老因事奪情,我認為,閣老不同尋常,一旦離開三年,若是他手中有實施的利國政策隻能含恨停止,很是可惜。”

“善事父母者,從老,從子,子承老也,聖人有言:‘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父母養育我們多年,我們為他們守孝三年也是應該的。”一直沒說話的毛澄淡淡說道。

黎循傳摸了摸腦袋。

毛澄最是循禮,治的經也是禮。

“聖朝以孝治天下,守孝自然就是最後為父母儘孝。便是閣老也該如此。”顧清也跟著說道。

“可奪情能出現,那自有他的道理。”一直沒說話的祝枝山讚同黎循傳的意見,“內閣事多,一旦走了一個閣老,國家事務又該如何處理。”

“如此多的官員,自然可以再找。”顧清持不同意見。

“等我們機會接觸到這個事情再各抒己見吧。”江芸芸笑著打圓場,“喝點熱茶暖暖身子,等會一份卷子要改兩遍,都是抽的,紅圈最多的為第一名。”

徐叔也緊跟著上熱茶,岔開話題:“還有糕餅,都是熱的,之前芸哥兒折騰的烤奶,加了蜂蜜可真好喝。”

說話間,徐經等人也都交了卷子。

徐經呆呆走了進來,隨後竟然癟了癟嘴。

“還挺難。”王守仁摸了摸下巴,得意說道,“但我都寫完了。”

“真棒。”江芸芸非常配合地豎起大拇指誇道。

王守仁笑眯眯點頭:“還行還行,就是太冷了,手指都在哆嗦,春闈不可能這麼冷。”

“要是碰上倒春寒,就有你受的。”江芸芸笑說著。

王守仁不說話了,想了想點頭:“還是其歸想得周到。”

王獻臣端起茶來就是一口喝完:“中午的飯都沒心情吃。”

沈燾也跟著歎氣:“誰不是呢。”

“哎,你的臉怎麼黑了?”王守仁顯然沒困在卷子裡,一眼就看到小臉浚黑的幺兒,頓時捧腹笑起來。

顧幺兒懵懵懂懂抬眸。

眾人的注意力轉了過去,見他臉上的黑手指印也跟著笑起來。

江芸芸趕在他發飆前,連忙拿著帕子給人擦臉:“笑什麼,幺兒在寫他爹書信呢,你們八歲的時候可沒離家這麼遠,我們幺兒這麼勇敢,有什麼好笑的。”

顧幺兒回過神來,發現他們是在笑自己,立刻不高興了,隻是還沒發火,就聽到江芸芸的話,立馬大聲嗯了一聲,強調著:“我才八歲!”

“是啊,幺兒真厲害。”徐叔也跟著給他擦手,哄道,“寫的字真大,真好,等會我帶你去寄信好不好。”

顧幺兒點頭:“好。”

“真是乖孩子,走,我讓平兒帶你去廚房,你晚上想吃什麼就去點菜。”徐叔哄小朋友簡直是信手捏來,找了個借口,就讓人把顧幺兒帶走了。

“你還挺會哄小孩。”王守仁打量著江芸芸,笑說著,“你也是一個小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