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城兵馬司在仁壽坊, 江芸芸等人在法華寺邊碰上周家人,巡邏的人當時明明很快就來了,可就是站在外麵, 遲遲沒有進來維持秩序,可見他們也是知道周大到底是誰。
那個巡城禦史若非被她一眼看到召喚出來, 不出意外也是躲著不出來。
至於躲在暗處的錦衣衛那更是來去無蹤,不知好壞的樣子, 但介於錦衣衛在曆史上一直名聲不好,想來也不會沒事惹事。
“我們要做什麼啊?”黎循傳著急問道, “哎,皇城腳下也太亂了。”
他有點懊惱今日不該出門的。
江芸芸站在豹房胡同口, 街對麵就是保大坊, 路上早已沒了剛才對峙的緊張,人群湧動下是盛世的繁華, 不遠處的法華寺檀香嫋嫋, 遠遠能聽到鐘聲的餘韻, 來來往往的香客中臉上或喜或愁,生活的痕跡總是一覽無餘。
“你們先回家, 我要去乾點事情。”江芸芸的視線從一個蹦蹦跳跳走過的小女孩身上收回來, 笑說著。
黎循傳頓時警覺起來:“什麼事情要背著我們乾啊。”
江芸芸老實交代:“是壞事。”
顧幺兒眼睛一亮:“那更要帶上我啊。”
他比劃了一個架勢, 信誓旦旦說道:“誰打你, 我打誰,保證一打十。”
“京城腳下打打殺殺, 這不是給你爹惹麻煩嗎。”江芸芸委婉拒絕。
顧幺兒臉上笑容一收, 慢慢吞吞背上長刀,麵無表情說道:“在我爹沒有把我的銀錢還給我時,我是不認他的。”
原來之前在南京會試, 顧幺兒跟著唐伯虎等人下注,豪氣地下了一百兩銀子,後來賭注翻了十倍,按理貧窮的顧幺兒也該翻身了,足足一千兩銀子的花銷,但蔣叔說一句‘小孩哪裡需要錢’,大手一卷,挾款跑了。
江芸芸也覺得蔣平這事做的不厚道。
五十兩換一千兩就算了,還做事不乾淨,走得太匆忙,導致這事被人知道了,可不是留下一個大麻煩。
“那也不行。”江芸芸歎氣,“再怎麼樣也是你爹,可不能把他拉下水。”
“等會,你到底要去捅什麼大婁子去啊。”黎循傳越聽越慌張,先一步拉著她的袖子,嚴肅說道,“你不會打算去周家門口扔垃圾吧?”
顧幺兒想了想,一本正經說道:“扔垃圾好啊,就是要去挑大糞,好臭。”
江芸芸開始覺得空氣有味道起來。
“不是,我現在去周家不是純粹找打嘛。”江芸芸擺手說道。
“你還真打算去周家啊?”黎循傳震驚。
“你想打誰?指哪打哪!”顧幺兒得意。
江芸芸不想理會這兩人,扭頭就走。
“臨走前,祖父千叮嚀萬囑咐,隻要好好讀書,那就什麼都好。”黎循傳連忙拉著她的袖子,“我要看好你。”
“那我也要看好你。”顧幺兒眼珠子一轉,也跟著笑眯眯去拉另一邊的袖子,“反正你殺人我放火,你埋屍我挖土,說書先生都是這麼說的。”
江芸芸看著左右護法,歎氣:“我就是去寫個折子,拉著我做什麼?”
“哎,折子。”黎循傳不解,“你寫什麼折子。”
“你打算闖皇宮!”顧幺兒興奮起來,“好啊。”
—— ——
江芸芸穿過保大坊朝南向著南薰坊走去,然後上了玉河中橋進了一條小路後直走,最後站在一眾密密麻麻的建築前張望著。
“你來這裡做什麼啊。”黎循傳大驚失色。
整個京城都是塊狀的,江芸芸站在這一塊往西走就進入棋盤街,棋盤街一直往北走,可就進入皇宮裡,在進入皇宮前還有左右兩塊地方,那就是各大官署所在的位置。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知道通政司怎麼走嗎?”
黎循傳和她四目相對,嘴角微動。
“你的折子,是說這個?”他聲音驟然壓低,“通政司怎麼可能收你的折子啊,那可是周家啊,你這樣還平白打草驚蛇了。”
和周家雖然隻有這一次不愉快的見麵,江芸芸卻明白這家是個刺頭,大部分官員都是下意識趨利避害,遠遠躲開了。
通政司想來也不意外。
“反正剛才也沒人知道我們是誰,我們這兩月在家裡讀書避避風頭,等考好了再說也不遲啊。”黎循傳苦口婆心說道。
江芸芸笑眯眯說道:“所以我說你先走嘛,先回去好好讀書。”
黎循傳嘴角立刻抿起,沉默地看著江芸芸。
“我可不是在排擠你。”江芸芸見他不高興了,連忙解釋著,“我自然知道我現在一介白身,鬥不過那些權貴,便是我以後真的做了官,要撼動整個外戚也是難如登天。”
“可我今日不是要鬥他們,我隻是想要試試這潭水。”江芸芸笑說著,“若是我今日自己躲起來,那父女一老一弱,如何能跑得過那些人強馬壯的周家人。”
黎循傳看了過來,硬邦邦問道:“可你現在這麼做,除了打草驚蛇,又不能讓他們停下抓人的事情,周家這麼多人,隨便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那還不是跟抓個小雞崽一樣。”
江芸芸微微一笑:“所以要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才好。”
黎循傳沒說話,眉眼耷拉著,神色糾結。
他學的是聖賢書,自然知道要為民做事,可書上的民從來都不是具體的人。
可自從跟著江芸一路走來,那些在書本上的民,從沒有如此清晰直白,赤.裸裸地出現在他麵前,那些一筆帶過,無名無姓,甚至被統稱為‘民’,卻毫無描述的人,終於跳出了課本,在江芸的帶領下,步履蹣跚地出現在他麵前。
“一開始為了那些受災的百姓,你說要他們有尊嚴的活著。”
“南京那次,我都分不清,你到底隻是為了幫徐家還是為了平安母子。”
“上次又是為了你舅舅,甚至那個江來富那一家你也覺得可憐。”
黎循傳的聲音格外低沉,甚至還有些迷茫。
“你就真的不考慮你自己嗎?”
也不等江芸芸說話,他繼續說道。
“你都是解元了,再進一步,最差也是進士,貢士對你而言也不難,可你想要三.元.及.第,所以祖父叫你好好讀書,那你就不能好好讀書嗎。”黎循傳看著臉上還帶著幾分孩童稚氣的江芸,“你知道那些外戚貴勳都是如此草芥人命的嘛?地方小吏,便是縣令禦史也都不放在眼裡,稍有不順就是打罵,甚至殺.人,你怎麼就……就膽子這麼大呢。”
江芸芸沒說話,隻是溫和的看著黎循傳。
“我有好好讀書啊。”她想了想笑說道,“這就是我的書啊。”
黎循傳驚呆在原處。
“我不能為了一個我還沒得到的東西,你說的進士,貢士,乃至我自己一直期望的三.元.及.第,就可以漠視我心中的良知。”江芸芸沉默片刻後,注視著黎循傳,溫和說道,“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走到你們期望的這一步。”
她的性彆,她的來路,她在朝代中的格格不入。
她自然知道隻有明哲保身,才能低調求生。
可在聽聞那些上京告禦狀的百姓慘死後,在切身體會到百姓隻是為了一口飯,在老師為她取字時,乃至在最初,她一直忘不掉的那對采蘑菇母女躲在屋簷下,孤苦無依的樣子,她的良知就一直在反複煎熬。
隻是想過上好日子啊!他們隻是想好好活著啊,怎麼就這麼難啊。
所以她總是天真地想要做些什麼,在看到書中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後,更是如此。
那些聖人們做了嗎?那些寫下這行字的人做了嗎?
他們看得到那些苦苦掙紮的百姓嗎?看得到隻是為了一口飯吃的母女嗎?看得到一路奔波流亡的父女嗎?
但她看到了,而她的內心正為此輾轉。
她的前半生在高高的象牙塔裡讀書,生活在和平安寧的時代,家境富裕可以讓她一生無憂,她若是一直如此,那便一直是普通的一個人。
可一覺醒來,她突然來到這裡。
一個讓她懵懵懂懂的大明。
幸好她依舊優秀,大明有史以來最小的解元,黎淳的弟子,她自然可以汲汲名利,可以視而不見,甚至可以踩著那些與她毫無關係的百姓血肉往上走。
可她總是良心不安,總想著能幫一點是一點。
“隻是想幫她一下。”江芸芸歎氣,“至少讓她們能在這次圍剿中活下來。”
黎循傳沉默地看著她,突然笑了起來:“祖父說你是倔驢,潑猴,我看是一字不差啊。”
江芸芸皺了皺鼻子,不高興說道:“老師竟然在背後偷偷罵我。”
“那走吧。”黎循傳伸手去牽她的袖子,“我們去問問通政司在哪?”
江芸芸立馬露出笑來,奉承說道:“我就知道楠枝最好了!”
顧幺兒連忙擠上來:“我也很好啊。”
“你也真好!”江芸芸笑眯眯說道。
顧幺兒心滿意足去牽她的手,得意說道:“我和你才是最好的。”
“幼稚,一個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笨蛋。”黎循傳麵無表情嘲諷著。
顧幺兒不以為恥,無賴說道:“反正芸哥兒會幫我寫,但他肯定不會幫你寫吧,我是笨蛋,你是可憐蟲。”
黎循傳氣笑了,對著江芸芸冷笑著:“瞧你慣的。”
江芸芸隻當沒聽見,遠遠見路上有一人穿著灰色衣服,留著半黑半白胡子的男人,那人眉心緊皺,瞧著格外凶,江芸芸一點也不怕,立馬抽出自己的胳膊,好似後麵有人追一樣,快步走到他麵前,笑眯眯問道:“老翁可知道通政司怎麼走?”
那人抬眸,看了江芸芸一眼,眉心微動:“你要做什麼?”
江芸芸連連點頭:“我要告狀!”
那人打量著一眼江芸芸,隨後嗯了一聲,往身後的位置指了指:“一直往西走到頭,來到第一處小巷口,往裡走是錦衣衛衙門,直接再往北走,穿過一條街,見到的第一個衙門就是通政使司了。”
江芸芸大聲告謝。
黎循傳見那人走遠了,這才咋舌說道:“你是一點也不怕人啊,那人瞧著可真是不好相處啊。”
“還行吧,說不定是有些人天生臭臉。”江芸芸安慰道。
三人穿過大明門,又經過前軍都督府,這才來到一個高高的衙門前,門口站著四個穿著錦衣衛衣服,腰跨繡春刀,目光炯炯的錦衣衛。
江芸芸對錦衣衛那可是如雷貫耳,如今終於見到人了,立馬一臉驚奇地站在門口張望著。
彆的衙門門口雖然也沒什麼人,但總覺得還有些人氣,可這裡卻鬼氣森森的,門口的那顆鬱鬱蔥蔥的樹也顯得蕭條起來。
守門的錦衣衛立馬看了過來。
江芸芸眼睛更亮了。
黎循傳嚇得臉都白了,一把把人拽走:“錦衣衛你都感興趣,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哇,是真的錦衣衛耶。”江芸芸意猶未儘,“我上次見過南京的陳守備穿過一件很好看的衣服,是不是就是飛魚服啊,這裡有超級大的四爪飛魚,瞧著就像是蟒上麵加了魚鰭和魚尾,好酷,而且還亮晶晶的。”
她在胸口比劃著,最後篤定說道:“好看!”
黎循傳笑說著:“人人躲之不及的錦衣衛,你倒是好奇,還覺得衣服好看。”
他恐嚇道:“詔獄聽過沒有,傳說獄中‘水火不入,疫癘之氣充斥囹圄’,那些人拷掠刑訊,進去了可就沒有命出來了。”
江芸芸隻是樂嗬嗬地笑著。
“看到這棵棗樹了沒,好好的棗長這裡都歪歪斜斜了,說不定澆的水都是血呢。”黎循傳連哄帶騙嚇唬著。
江芸芸抬頭看了眼那棵半個腦袋伸到牆外的樹,突然伸手指了指:“哎,長棗子了。”
“什麼。”顧幺兒緊跟著抬頭,眼尖說道,“好大,我給你摘來。”
黎循傳還來不及阻止,就看到顧幺兒一跳一踩,攀上牆頭,左右開弓開始摘棗子。
“選大的。”江芸芸在下麵支招。
黎循傳看得眼前一黑。
一炷香後,顧幺兒揣著一兜大棗下來了,一本正經說道:“不是歪脖子樹,長得超級好的。”
黎循傳點了點兩人,氣急,破罐子破摔:“吃吧吃吧,誰還能吃得過你們兩個小祖宗。”
江芸芸用袖子擦了擦棗子,直接塞到他嘴裡:“吃吃吃,一起吃。”
黎循傳張嘴一咬,臉色微動,忍不住說道:“還真的挺好吃的。”
“是吧!好吃!”江芸芸得意說道。
三人邊走邊吃棗子,終於來到通政使司門口,所以沒聽到在他們走後沒多久,錦衣衛牆內傳來一聲尖銳爆鳴。
“我的棗,我的大棗,是誰,是誰偷了我的棗。”
吃棗三人組站在通政使司門口,看著斑駁的紅漆,長滿青苔的台階,麵麵相覷。
“一路走過來,這裡最破了。”顧幺兒篤定說道。
“看上去不太富裕啊。”江芸芸嘟囔著。
不富裕意味著不受重視。
通政司其實就是收各路折子的地方,官員還有內外區彆,有些要送去左順門,其餘送去通政司,但百姓就一個投訴的地方。
那就是通政司了。
太.祖有言:出納王命, 為朝廷喉舌, 宜達下情, 廣朝廷之聰明, 於整體關係最重也。
上次揚州百姓自儘街頭,就有書生義憤填膺為他們聲援,折子就是送到這裡的,說白了就是輿情機構,百姓上..、訪的地方。
“你折子還沒寫呢?”黎循傳回過神來。
“也不知道什麼格式,有沒有文本參考,需要具體提交什麼東西,所以要問仔細,爭取一次過,沒筆墨,到時候問他們借就好了。”江芸芸一本正經說道。
黎循傳驚得瞪大眼睛。
雖說他是官宦子弟,但進衙門還是有些慌的,更彆說像今天一樣,經過錦衣衛門口都要嘴饞偷棗子的,現在去告狀還要問彆人借筆墨的,可見江芸確實是一個做大事的人,膽子至少有豹子這麼大。
“他們會趕你出來的。”黎循傳扶額,“跑衙門哪有一次解決的,我們還是先回去寫,寫好了再送來,不行,我們再改。”
江芸芸不悅說道:“那效率也太低下了,我們識字還好,要是普通百姓不識字那不是折騰人嘛,既然是給人告狀的地方,那自然是程序越簡單越好,不然就是虛名,能走到這一步的百姓,哪一個不是天大冤屈的,工作辦法不改進,事倍功半!”
“哎哎,我的祖宗彆說了。”黎循傳嚇得捂著她的嘴巴,就要把人拖走,“算我求你了,可彆大放厥詞了。”
江芸芸不服氣地嗚嗚兩聲。
“我覺得芸哥兒說的沒錯。”顧幺兒仔細思索後,也跟著說道,“像我不識字,那不是事情也辦不好,怪不得大門口破破爛爛的,原來都是在糊弄我們啊。”
誰知三人剛一轉身,就看到剛才見到的凶巴巴老翁正默不作聲,站在三人背後。
三人嚇得立馬往後退了一步。
那人打量著麵前擠成一團的三人,麵無表情說道:“剛才不是還說得起勁嗎?”
顧幺兒抱緊江芸芸大腿,腦袋換了個方向,就是不看他。
他一向又怕又煩這種嚴肅的讀書人。
黎循傳尷尬笑著:“我們胡說的。”
江芸芸打量著麵前的中年人,身形修長,瞧著並不文弱,但也不是練武人魁梧的樣子,他瞧著四十出頭,臉頰有被風吹日曬的磋磨,一點也不像讀書人,但他偏穿著文人衣服。
她也摸不準了,含含糊糊問道:“您,也是告狀的?”
她隻能如此說道。
那人的目光落在江芸芸身上,仔細打量著麵前的小童:“你剛才說的工作辦法?”
“他胡說的。”黎循傳趕在江芸芸開口前說道,拉著人就要走,“我們先回去。”
“來告狀要折本,也要有專門的字體和格式,你會?”他的目光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推開黎循傳,熱切上前,眼疾手快握住來人的手:“不會,但我剛才遠遠一看您,就覺得不得了,一看就懂行!不會是專門寫訴狀的人嗎?先生!借一步說話!”
長得高,跑得快!
人又壯,能抗打!
臉還凶,嚇唬人!
很合適訟師這個工作的險惡生存環境啊。
那人眉心緊皺,瞧不出神色,但最後還是被江芸芸拽走了。
黎循傳見狀扶額。
這個自來熟的性格,真是令人頭疼啊。
“先生尊姓大名啊。”江芸芸把人拉倒一處牆角,熱情問道。
那人皺眉:“姓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