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2 / 2)

“好姓,一聽就不簡單,對了,告狀要什麼折本啊,折本是什麼啊,哪裡有得賣,有大小規格嗎?書寫的文體如何,有模板參照嗎?最後需不需要簽名按手印。”江芸芸話鋒一轉,立馬問道。

“你要告什麼?”元先生問道。

“告兩個事情。”江芸芸比劃出兩個手指。

元先生看著那兩根手指頭,莫名眼皮子一跳。

“那個中城的巡城禦史不行,見到有人強搶民女隻當無事發生。”江芸芸一本正經說道。

那人眉心微動:“巡城禦史是都察院負責的,是搶你的姐妹嗎?所以你要告官?”

“不不,我不認識那人,我單純是見義勇為,憤憤不平那個禦史竟然對那些要上絞刑的壞事都可以置之不理,都說在其位,謀其政,他如此行事,這不是給勤勉的官員隊伍抹黑嘛,那傳出去能好聽!都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他這樣的行為,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啊。”

江芸芸義正言辭說道:“而且這不是讓百姓對官員們逐漸不信任嗎,增加治理難度,這但凡以後有個冤情,他們可記不住那些好官,隻能說起這個躲在人群中假裝無事發生的官員,元先生,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元先生眉心皺得厲害。

彆說,還真有道理。

“那第二件事情?”他又問道。

江芸芸沒說話,隻是歎氣:“我其實也理解那個禦史不肯出麵,畢竟不是小打小鬨。”

元先生不悅說道:“禦史位卑權重,本就要行正義之事,越是大事越要出麵,豈能退縮在百姓後麵。”

江芸芸眼睛一亮,握著他的手連連揮動:“正是正是,要我說那些當官的還不如您這個訴師看的明白。”

元先生的眉心又動了動。

“所以我第二個想要說周家強搶民女。”江芸芸眨巴眼問道。

“周家?”元先生閃過一絲厭惡,“可是太皇太後的母家周家。”

“正是啊。”江芸芸用力點頭,“如此囂張,大庭廣眾強搶民女,我們說了幾句,竟然還喊打喊殺的,還笑我們是外地人,真是嚇人。”

元先生冷笑一聲:“周家一貫如此,若非陛下仁慈,能容他們這麼囂張。”

江芸芸眼波微動,委婉問道:“那我這次告狀是告不了了?”

元先生沒說話。

江芸芸歎氣:“這可如何是好啊,那周家人這麼囂張,那可憐的父女好不容易從水災裡逃出來,娘和弟弟都被大水衝走了,如今老父瘸腿,小娘子連自己連過冬的衣服都沒有,若是被抓走,那可真的是沒活路了。”

元先生垂眸深思,打量著麵前小兒:“你不認識她們,為她們出頭做什麼?”

江芸芸一本正經說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既然看到了如何能坐視不理,便是元先生這樣熱情的人見了,也一定會於心不忍的,若是那些好官見了,怎麼會躲在人群中呢。”

元先生沉默。

“周家人報複心強,你就不怕他們報複你嗎?”他沉默片刻後,嚇唬道,“這些紈絝可不是好人,真的會殺人啊。”

江芸芸怔怔地看著他,冷不丁問道:“所以殺了人,還能這麼好端端活著嗎?”

“殺人不犯法嗎?”顧幺兒忍不住說道,“那對被殺的人也太不公平了。”

元先生沉默。

黎循傳也察覺出不對勁,這個人不像一個訟師啊,訟師這麼嚇唬人可接不到生意。

“我們還是先回去吧。”他委婉開口,伸手打算拉江芸芸走。

元先生回神,突然說道:“你不是沒有折子嗎?你等一下,我去給你拿來。”

那人去了側門,敲了敲門,裡麵出來一個年紀大一些的仆人。

那人對著仆人說了幾句,仆人連連點頭,沒多久,就端著一個小茶幾和一套粗糙的筆墨紙硯來了。

元先生輕輕鬆鬆抬了起來,臂力驚人,朝著江芸芸走來。

那仆人在門口張望著。

江芸芸看著那個四折的本子,大喜,大聲誇道:“元先生真是好人啊,手段高強,連通政司都有自己人。”

她豎起大拇指,帽子一頂接一頂。

元先生沒說話,隻是說道:“你快寫。”

“可有格式?”江芸芸問。

“你不是官員自然沒有,隻要能寫得詞句通暢即可。”元先生說道。

江芸芸連連點頭,攤開折子,沉思片刻,連著草稿都沒用,直接下筆寫下兩篇訴文。

元先生眉心微動,打量著麵前奮筆疾書的小童,眸光閃過一絲讚賞之色。

一炷香後,兩篇折子都寫好了。

江芸芸笑說著:“我寫好了,下麵的流程是如何,如何上交?可有答複期限。”

元先生接過來,匆匆掃了一眼:“若是可行則會有通政司官員拆封,謄寫後,再根據其內容分類,於同類章疏合在一起一並呈進,若是不行……”

江芸芸安靜地看著他。

那眸光一反剛才的熱情,顯得格外冷靜沉穩。

“通政司會駁回章疏,不向上呈報。”

“都是什麼原因駁回的?”江芸芸追問道。

那個元先生也不生氣,隻是淡淡解釋著:“一是對章奏體式差錯的駁正,二是對奏中情節,認為有矯誣嫌疑的駁回。”

“那你們怎麼知道是矯誣?”江芸芸擰眉。

“自然會有人調查。”元先生不悅說道,“通政司每日處理上百折子,可不會包庇某些人。”

江芸芸微微一笑:“自然是信你們的。”

元先生看了眼天色:“要天黑了,你們回去吧。”

“若是駁回了,這折子會還回來嗎?”江芸芸走了幾步後,扭頭問道。

元先生看著她清澈明亮的漆黑瞳仁,隨後緩緩搖頭:“會被封存,在一月一檢中由都察院檢查核對。”

“那看來這個製度還挺完善。”江芸芸笑說著。

元先生捧著手中新出爐的折子,麵無表情說道:“自然。”

三人出了小巷,黎循傳背後冒出一身冷汗:“那人肯定是通政司的人,你瞧他對通政司多維護。”

江芸芸笑眯眯說道:“我聽說通政司有一位左通政名元守直。”

黎循傳腳步一頓:“你怎麼知道?”

“之前那些村民的事情,我一直在關注。”江芸芸低聲說道,“當時有書生送到通政司的折子,就是這位元通政受理的。”

黎循傳沉默。

那些滿懷期望,一去不回的村民,至今是江芸芸不可言說的傷口。

“那你剛才怎麼當不認識啊?”顧幺兒好奇問道。

江芸芸笑說道:“因為知道了,有些話就不好說了。”

“扮豬吃老虎呢。”黎循傳冷笑一聲,“可我瞧他也不蠢,未必看不出來。”

江芸芸聳肩:“管他呢,大家都不說那就是不知道。”

—— ——

三人回家天色已經黑了。

王獻臣正在和毛澄顧清他們激動比劃著,平日裡悶聲不響的徐衡父是如何用一個茶盞快很準扔到那個惡仆腦門上。

“當場就流血了,豁,好大的破口,那人也是運氣不好。”

“那個姑娘也是聰明,頭也不回就跑了。”

“真是好險,幸好隔壁桌是好人啊,我順手摸來杯子,他們也隻當無事發生。”

黎循傳越聽越不對勁,輕輕嘶了一聲。

耳熟,真耳熟的。

破了頭的惡仆。

差點被抓的姑娘。

“彆笑我了。”徐緊不好意思說道,“若是其歸在,他肯定有更好辦法的。”

“哎,說曹操曹操就到,快來,聽我給你說一下徐衡父是如何一鳴驚人的。”王獻臣連忙招手說道。

黎循傳抱臂,似笑非笑:“還是聽一下我們江其歸是如何一鳴驚人吧。”

—— ——

“那可是周家!”王獻臣聽了黎循傳的敘述和顧幺兒在一邊的添油加醋,大驚失色說道。

江芸芸點頭:“我一開始不知道,後來知道的。”

“那你還去通政司,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嘛。”沈燾也一臉吃驚,隨後歎氣說道,“那些官員肯定是不敢惹周家的,沒看那個巡城禦史都假裝不知道嘛,你這是無用功啊,還容易暴露自己,讓他們報複你。”

王獻臣也緊跟著皺眉。

“你們若是害怕可以先避一下,又或者這兩月在徐家專心讀書。”黎循傳說道,話鋒一轉,振振有詞說道,“我們既然碰到了,豈能坐視不理。”

“如何能如此看我們。”顧清立刻不悅說道,“我們豈是趨利避害之人。”

“士廉說的是。”毛澄點頭。

沈燾和王獻臣對視一眼,齊齊歎氣。

“且不說你做得對,再者若是你有點問題我們就躲開,豈是好友所為。”顧清解釋著,“就算通政司苟且,不敢上交折子又如何,難道我們就不做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其歸小小年紀有這樣的通透心思,是我們不如你。”

“士廉說的是。”毛澄還是點頭。

沈燾和王獻臣對視一眼,神色意味不明。

“那現在怎麼辦?”祝枝山擔憂問道,“那個老爹是瘸腿,那姑娘瞧著也太軟了,也不知道跑出去了沒有,跑出去了也很容易被抓啊。”

“所以要讓周家心生忌憚才是。”江芸芸說道。

“他們行事如此囂張,怎麼會有忌憚的時候。”沈燾不解,“還是其歸有什麼辦法了。”

“我們平頭百姓,一無利器,二無權勢,隻有一張嘴,一雙手還是屬於我們自己的。”江芸芸微微一笑。

眾人看了過去。

“打打輿論,讓能製得住他們的人知道,脾氣可不是隻有他們才有。”江芸芸微微一笑。

—— ——

冬日的北京,天色還未大亮時霧氣沉沉,連帶著巷子口都看不清,偏一則小道消息卻借著北風在安靜的北京城裡飛快遊弋,恨不得立刻傳得天下皆知。

“聽說了嗎?周家和那個正在守孝的張家打起來了!!”

“豁,這不是兩個小霸王嗎?為什麼突然打起來了啊。”

“說是看中酒樓裡一個唱曲的小娘子,為此大打出手,那個周家的狗腿子可被打破腦袋了。”

“哎,彆說,怪不得我看那個周大昨日腦袋上綁著白布呢。”

“好像昨日保大坊有個酒樓確實有人打起來了。”

“周家和張家一向不對付,我瞧著打起來也正常。”

眾人議論紛紛,隨著市井中的人口口相傳,到最後這個消息越來越離譜。

等傳到陛下耳中就是。

太皇太後的周家,和自家皇後的張家因為一個貌比西施的柔弱美人,在鬨市大打出手,雙方打得頭破血流,最後各自含恨而歸,因為大美人跑了!!

“有辱斯文!”朱祐樘大怒,“實在是不知廉恥,皇親國戚因為美色打架,沒出息!不知羞!”

蕭敬不動聲色站在邊上。

“爺,通政司左通政元大人遞折子了,說是昨日有讀書人上了折子彈劾中城巡城禦史王剛和周家。”

朱祐樘一聽這個名字就頭疼:“周家,周家又怎麼了?”

蕭敬對著小太監使了個眼色,隨後又親自給人到了一盞茶,和氣說道:“爺消消氣,不過是一個女人,說不得是這個女人故意勾引,才鬨得兩位小祖宗不可開交的。”

朱祐樘歎氣,把茶水推開:“你少給他們開脫,次次如此,他們府中多少人了,還路上看到一個女人就管不住自己,說出去可要笑死人了,說到底就是在置氣。”

蕭敬輕輕打了一個嘴巴:“哎,都是老奴多嘴啊。”

“算了,我又不是說你。”朱祐樘無奈說道,“張家畢竟新喪,他如此行事,我真是生氣,定要好好罵他的,周家,哎,周家一向如此,還好隻是打架也沒鬨出人命。”

蕭敬哎哎說道:“都是流言蜚語呢,這些禦史一向是聞風而奏的,說不定是假的呢。”

“但願如此吧。”朱祐樘接過小太監遞來的折子,打開一看,立馬氣得眼前一黑。

“那周家竟然受了傷還不死心,非要去追那女子,還被人圍住,有書生看不下說了幾句,竟喊打喊殺!!還有那個巡城禦史,穿著官服躲在人群中。”朱祐樘看得眼前一黑,憤怒摔了折子。

“你去都察院!讓秦紘滾來見我,他是如何管手下的人呢。”

“你,不,蕭敬你親自去周家,給我把周壽叫進來!”

朱祐樘不耐地揮了揮手。

“爺可要保重身子啊,這病才剛好,可不能再病了。”蕭敬歎氣說道,“太子殿下和皇後娘娘還指望您照顧呢。”

朱祐樘抿了一口茶,歎氣:“這事可完不了。”

蕭敬眉心微動:“您是說太皇太後……”

話還未說話,就聽到門口有小黃門恭恭敬敬說道:“爺,鹹安宮給您送點心了。”

鹹安宮就是太皇太後居住的宮殿。

朱祐樘和蕭敬對視一眼,無奈苦笑。

“進來吧。”朱祐樘歎氣說道。

—— ——

徐叔悄悄走進來說道:“有兩個好消息,諸位公子可想聽一下?”

正在暖閣裡批改卷子的人齊刷刷抬頭。

“中城巡城禦史王剛直接丟帽子,傳話的人還說王家人不能停留,即刻離開京城。”

“聖上英明啊!”祝枝山撫掌。

“還有一個呢!”徐經著急問道。

“那個中城兵馬司當日的巡邏的小隊和當日值班的兵馬司副指揮也都回家了。”徐叔說,“即刻啟程離開。”

“乾得好!”黎循傳高興說道。

一直沒說話的江芸芸抬眸看了一眼徐叔。

徐叔看到她的視線,低聲說道:“不過周家隻是被罰俸閉門思過,不過我聽說那個周大,死了。”

眾人臉上的喜悅瞬間消失。

江芸芸並不意外:“沉屙宿疾,豈能輕易解決,獻祭一個仆人也正常,太皇太後還在呢,陛下仁孝,豈能置之不理。”

“就是怕他們回過神來報複我們。”黎循傳又開始擔憂了。

“這可如何是好?”徐經愁眉苦臉,“怎麼就沒有人能製住他們啊。”

“我們什麼也沒乾,揍我們做什麼。”江芸芸低下頭繼續批改卷子,一本正經說道,“折子是通政司遞上去的,罰是陛下罰的,我們隻是在門口看了會熱鬨,而且他又不知道我們是誰?”

“若是以後見到呢。”黎循傳不樂觀。

“那和我清清白白江小芸有什麼關係!”江芸芸皺了皺鼻子。

說話間,有小廝火急火燎跑過來,臉上頓時又是八卦,又是興奮,還有古怪。

“打起來了!!”

“什麼打起來了,冒冒失失的。”徐叔不悅說道。

“周家和張家打起來了!!”小廝的聲音都高地變聲了,“張家那位大公子衝到周家,直接砸了大門,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