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1 / 2)

王承裕是吏部尚書王恕幼子, 王恕老年得子,自他出生就一直帶在身邊悉心教導,果不其然, 在成化丙午年鄉試中舉,年僅二十二歲, 至今都傳為佳話。

等當今繼位後,征召王恕拜為吏部尚書, 二十三歲的王承裕跟著父親進京,因為經常代為接待賓客, 在京城名聲大顯,這就是江芸芸一直得他待人處物非常嫻熟的原因。

王家住在北城鼓樓附近, 門口兩根紅柱因為過年新刷上紅漆顯得格外嶄新, 門上貼著的秦瓊與尉遲恭畫像是市麵上最常見的樣式,台階上的雪漬被掃到一側, 露出一條可以走動的通道。

入了內, 小院並不寬敞, 比不上徐家采購的院子就算了,就連李東陽的院子都瞧著比他更寬敞一些。

“家中簡陋。”王承裕笑說著。

顧幺兒緊貼著江芸芸的腳走路, 但不掩好奇地左顧右盼, 大眼睛時不時撲閃著, 也不知在想什麼。

“天宇兄今日拜年拜好了?”江芸芸好奇問道。

“吏部考察在即, 父親交代除家中親友,不許再去其他地方。”王承裕解釋道。

江芸芸哦了一聲, 心中打鼓,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請自己到家裡玩。

“其歸可都拜年拜好了?”王承裕笑臉盈盈問道。

“在京中認識的人也不多,早上已經都走了一遍了。”江芸芸解釋道。

王承裕把人引到大堂上,笑問道:“原是如此, 兩位可有喜歡的茶飲?”

江芸芸搖頭。

顧幺兒一本正經說道:“那我要喝好茶的。”

“自然。”王承裕對著管家說道,“去沏一壺六(lù)安瓜片來。”

粗人顧幺兒沒聽懂,隻好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似笑非笑,但還是給人解釋著:“天宇兄真是破費了,這可是目前唯一的無芽無梗的綠茶,泡起來的茶味濃不苦,香而不澀,完全沒有青草味。”

顧幺兒似懂非懂,捏著小手,大聲說道;“那就喝這個。”

王承裕笑臉盈盈看著他,絲毫不計較小孩若有若無的敵意。

沒多久,管家就遞上三盞茶,一片片茶葉翠綠完整,好似一顆顆瓜子,自然平整,被茶水一衝泡,正安靜躺在杯底。

“湯色清澈透亮,茶葉嫩綠勻整,香味清淡。”江芸芸誇道。

王承裕打趣道:“原來其歸懂茶,那還好是送上六安瓜片來了。”

邊上顧幺兒卻宛若牛飲水,吹了幾口熱氣,然後一口喝了半碗,好一會兒才這才回過味來,驚訝說道:“甜甜的,蠻好喝的。”

“再給顧公子上一碟點心來。”王承裕又說道,“可有忌口的東西。”

顧幺兒搖頭:“都愛吃。”

管家沒一會兒就端上九宮格的盤子,從糕點到果脯,再到堅果,應有儘有。

江芸芸喝了一口茶,見王承裕還是沒說話,也不先一步開口,好像真的是來品茶的一樣。

她笑臉盈盈和顧幺兒說道;“這個綠綠的瞧著很好吃。”

顧幺兒一向是江芸芸說什麼,他聽什麼,見她說起綠糕點,就抓起一個塞進嘴裡,一口咬掉半個,然後一本正經對江芸芸說道:“裡麵是綠豆,有點甜了。”

江芸芸對著其他糕點也打了個眼色,他不明所以,但不耽誤把每個格子的零食都吃一遍,然後認認真真解釋給江芸芸聽。

“這個白色沒有夾心,但是吃上去軟軟糯糯的。”

“這個杏脯酸酸甜甜的,還挺好吃的。”

“瓜子我嗑不來,不知道什麼味道的。”

大堂上隻有顧幺兒的童言童語,靜謐的氣氛在熱騰的年節中悄悄流動。

江芸芸時不時附和著,兩人瞧著關係極好。

王承裕笑說著:“看著其歸和顧小童的相處真是令人羨慕,我是家中幼子,年幼的記憶裡似乎沒有這樣好脾氣的同窗好友。”

江芸芸笑說著:“幺兒一向有話直說,還請天宇兄不要介意。”

王承裕神色微動,隨後笑著點頭說道;“自然,小孩總是天真的,已近午時,可要留下來吃一頓便飯。”

江芸芸看了天色,熟練放下茶碗婉拒道:“家中還有好友相等,就不久留了。”

王承裕也站起來送她:“那我送你出門。”

“有勞。”江芸芸一起來,顧幺兒也連忙扔下吃的,緊跟著江芸芸走。

兩人出了王家大門,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顧幺兒走了幾步,突然不解問道:“哎,這人找我們乾什麼啊,就請我們喝一盞茶嘛。”

江芸芸搖頭:“我也不知道。”

王承裕好端端請人喝盞茶,期間卻隻是閒談,看不出任何企圖,可這樣的人拉著她閒談也太奇怪了,偏江芸芸自詡身上並沒有值得吏部尚書惦記的地方。

顧幺兒想了想,冷不丁湊過來說道:“我可不喜歡他!”

“為什麼?”江芸芸好奇問道。

和顧幺兒相處到現在,他很少會有討厭的人,或者說他很少會去看彆人,隻顧著自己的事情,吃吃喝喝找江芸,除此之外,大概還有暴打唐伯虎,擠兌黎循傳的時候還有點主動性,平日裡都是懶洋洋的樣子。

顧幺兒眉頭緊皺,突然扯了扯袖子:“就那個袖子長長的在跳舞,然後就是他整天笑眯眯的,但又不是你,他笑起來總是這樣看我的,所以我不喜歡。”

他連說帶比劃,然後扭頭認真問道:“聽明白了嗎?”

江芸芸越看越可愛,伸手捏了捏小孩吃的圓嘟嘟的小臉:“吃了人家這麼多東西還罵人家。”

顧幺兒不高興地揮開她的手,一本正經強調著:“我可沒有在開玩笑。”

“我不喜歡他,肯定不是好人!”他緊緊拉著江芸芸的手,大聲說道,“你不要和他玩。”

“想來也算不上壞人,隻是,心事太多了。”江芸芸猶豫說道,“大人物總是有這麼多心眼的,避開一點沒有壞處。”

“對,壞人。”顧幺兒篤定說道。

那邊被議論的王承裕目送江芸芸走後,這才轉身朝著屋內走去,一進去,屋內正坐在一個壯碩,頭發花白的老人。

“就請我來看這出戲?”王恕看著自己的小兒子,淡淡說道,“江其歸瞧著確實不似尋常十一二歲的小少年,很是沉穩。”

王承裕從管家手裡接過熱茶,親自遞過去,低聲說道:“小小兒童都知道耐下性子,爹怎麼就不知道呢。”

王恕臉色一沉。

王承裕不為所動,繼續說道:“自洪武年來,天下布、按二司及府州縣三路官員朝覲考察,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考滿之後即為蓋棺定論,如此才能看清一個人的行事風格,是否清廉……”

“夠了。”王恕輕聲嗬斥一聲。

王承裕沉默,一臉擔憂地看著父親。

“你懂什麼。”王恕憤憤說道,“這些官員既然不行,那就該罷斥,每年大量的俸祿養著他們,卻不思為民,如何能繼續做官,而且裁剪官員意味著能剩下不少錢,那可是好事,國庫如今的情況……”

他歎氣:“等你今後坐上我這個位置,你就會知道,這世上沒有絕對完美的選擇,我隻是再做一個更好一點的選擇,大明官員冗重,度支早已不堪重負。”

“大頭在宗室……”王承裕忍不住反駁道。

“住嘴!”王恕怒而拍了拍桌子,怒視著王承裕,厲聲說道,“宗室之事今後不可再提及,你要學會明哲保身。”

當今陛下對宗室的放縱令人咂舌,一開始也有無數讀書人上奏彈劾,可得到的隻有沉默,甚至會被反手找個罪名丟了性命,

“官員遲早會補給,走了一批又來一批。”王承裕沉默片刻後,還是忍不住低聲說道,“如何能清得儘呢。”

“那就來一批清一批。”王恕麵無表情說道。

王承裕看著父親衰老的麵容,神色微動:“之前停納粟例已經得罪許多人,如今一口氣罷斥一千四百人,那就是把您架在火上烤啊。”

王恕眉眼低垂,強勢說道:“那又如何。”

—— ——

京城過年的氛圍格外濃鬱,眾人第一次在外地過年,玩得不亦樂乎,留宿外麵更是常見的事情,不過黎循傳卻是興致不高,一直蔫噠噠坐在屋內,就連顧幺兒都好奇地跑過來問他。

黎循傳懶懶說道:“好不容易休息,犯懶還不成。”

“哦,那你應該屬豬豬的,不應該是小猴子的。”顧幺兒趴在窗頭,嘲笑著。

黎循傳在紙上寫上一個大大的豬字,然後一本正經說道:“你看這個豬圓圓鼓鼓的,像不像吃胖的你。”

顧幺兒氣得臉都歪了,跳腳說道:“我要去找江芸來教訓你。”

黎循傳眉心微動,隨後輕輕冷笑一聲。

江芸芸正在準備年後的考卷,被顧幺兒煩得不行了,隻好去敲黎循傳的門。

“喏,你弄哭的,你哄。”江芸芸冷酷無情地把小孩推進來,然後反手給他們關上門,在門外冷哼一聲,“彆來打攪我。”

出題人的怨氣,真的非常高了。

屋內兩人麵麵相覷,重重冷哼一聲,隨後移開視線,選了個天南地北的位置,各自坐下。

快樂的日子都是短暫的,初九如約而至,所有人如喪考妣坐在暖閣裡。

江老師正說著考前動員,意氣風發處便是踩著凳子也是有的。

“所以今日開始和正式考試一樣,考三天,一天隻考一場。”王獻臣不解問道,“那不是很輕鬆。”

江芸芸看著他,慈祥說道:“怎麼會呢,自然會有留堂作業的。”

王獻臣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這麼好說話的江老師,就不是之前虐得他們哭天喊地的江老師了。

“你們好好考,考完了就輕鬆了。”江芸芸唏噓說道。

“聽說當官也是有考核的。”祝枝山說,“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生病,年紀大了,都有可能被革職的。”

“這麼嚴格。”江芸芸驚訝。

“江老師自己準備不充分,還來指導我們。”沈燾打趣著。

江芸芸笑眯眯說道:“我現在隻管考試,等上岸了那就是你們自己的事情了,三六九年的考核,想來對你們也不難。”

“時間到了。”門口的仆人突然說道,順便開了兩扇窗戶,一陣冷風瞬間湧了進來,原本暖洋洋的屋子很快就冷了下來。

“為什麼要開窗?”穿得單薄的祝枝山哆嗦了一下。

江芸芸一邊把卷子都分下去,一邊解釋著:“考程完全和會試一模一樣,我的意思是連天氣都要差不多,二月天正是倒春寒的時候,萬一突然冷了,那就不好了。”

祝枝山苦逼地連忙披上大氅,不過披上大氅寫字就不方便,但是脫了又好冷,一場考試不是在抓衣服,就是在哈氣熱手。

隔壁的王獻臣被他吵得不行,眉頭越皺越緊。

顧清坐在通風口,墨水凝固得很快,等他寫到一半重新研墨,不是斷了思路就是墨跡不一樣了,一時間也是手忙腳亂。

毛澄也很慘,他靠近爐子,按道理是暖和的,但就是有一陣陣風吹過,吹得他心思都亂了。

至於其他人都是各有各的問題,年後的第一場考試幾乎沒有一個人可以安靜完成考試的。

“我一直在壓紙,沒帶鎮紙,卷子都搞臟了。”徐經麵如死灰說道,“這要是真的考試,我就完了。”

“你還寫完了,我題目都看不完。”祝枝山整個人縮在大氅裡,“芸哥兒也太出其不意了。”

“早就跟你說多穿點了。”黎循傳出聲,“整日穿得這麼少做什麼。”

祝枝山歎氣:“棉服也太顯胖了。”

江芸芸不理會他們的討論,一個人在上麵飛快改卷子,就單人單份的卷子,她改得飛快,然後又交錯再改一遍。

會試第一場考四書義三道,經義四道。

“良德的論語不行。”

“敬止,你中庸和易經還需要改進一下。”

“希哲,你過個年,心都野了。”

江芸芸看著一張張卷子,痛心疾首:“除了楠枝,我覺得你們都退步了。”

黎循傳涼涼說道:“多虧了那十本書啊。”

江芸芸立馬閉嘴不說話。

一連三天的大考,每次考完都要被抓著輔導,三天下來所有人在過年補充進來的精氣神都消失不見了,肉眼可見的憔悴了。

徐叔心疼地送上補品,並且非常貼心說道:“若是不夠冷,可以再開一個窗戶的。”

“不!倒春寒而已,不是寒!”眾人齊齊拒絕。

江芸芸笑眯眯說道:“現在也十五了,等二月初就可以去外麵實踐兩輪了,不急,到時候就連搜身,巡場的人都要準備好呢。”

徐叔連連點頭:“都懂都懂,找的人都是嘴嚴的。”

“可惜了,連著六天考試,伯安都不在,不然也能和我們一起吃吃這個苦。”沈燾直歎氣。

連考六天後會休息一天用來訂正錯誤,查漏補缺,這一天看著沒考試,但壓力可不少,江老師會抽查筆記。

“估計是那個吏部考察的事情,被關在家裡不出來吧。”王獻臣說道。

“算時間也該張貼公告了,是有什麼事情嗎?還是又有被罷斥的官員不滿?”黎循傳隨口問道。

“吏部不是剛清退了一批人嗎,怎麼這次又清退這麼多人?”顧清不解問道。

王獻臣想了想,招手讓小廝說道。

原來這次吏部清退了一千四百人,閣老丘睿上折子彈劾了,到也算不上彈劾,隻是上了一份政見不同的奏疏,他一上,那些被罷斥的人也跟著上了,說是一夜之間,折子好似雪花一樣飄到陛下案桌前。

吏部頓時成了眾矢之的。

“是清退的人太多了?”江芸芸好奇問道。

“不算多。”黎循傳說道,“成化二十二年的罷斥有一千五百多人,成化二十年有三千五百人,其實罷斥除了洪武年間,之後大都在千人之上,畢竟隨著官員越來越多,不可能還維持在五六百人的數目上。”

江芸芸不解:“那這次又是為什麼吵起來。”

小廝也磨磨唧唧說不出來,隻是來來回回重複外麵的人討論的話題。

——考核太過嚴厲,沒有核查。

——罷斥的人太多了。

——人才可貴,犯點錯也不礙事。

其實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情矛頭對準的是嚴苛的吏部尚書王恕。

“那現在情況如何了?”顧清問。

“前幾日聽說因為陛下過問考核大計,打回重評了,王尚書和周侍郎已經召回全部部員,開始加緊重審冊子了,吃住都在吏部,至今沒有回家。”

祝枝山摸了摸臉:“那不是丟了好大的臉,王尚書素有賢名,脾氣鮮明,這事鬨得。”

“不乾活的官員本就該清退,丘閣老為這些人辯解什麼?”毛澄不悅說道。

“說不定就是小錯,眾所皆知,王尚書待人格外嚴厲。”王獻臣小聲說道,“聽說這次隻要生病了人都給罷了,還有任官不足九年就直接罷免,機會也不給,確實太過嚴厲。”

“便是一年不行也不行。”毛澄淡淡說道,“不行就是不行。”

“剛開始做官,又在人生地不熟的位置,難免有些生疏。”沈燾也緊跟著說道,“大家一路科舉不易,也該多給我們幾次機會。”

“可給了一次機會,那些人傷害的卻實打實是治下百姓。”黎循傳低聲說道,“若是真的要給機會,也該看看到底是何處犯錯,若是老疾貪酷的人,自然是早早罷免才是。”

“聽說那些官員的訪單,不用寫名字,卻可以胡亂評價他人,我瞧著也是問題。”祝枝山說。

“所以這個度很難把握,而且若是當真要一個個查過去,一年都是好幾千的官吏,如何能完成,要我說吏部也難。”顧清歎氣,“想來王尚書也是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