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2 / 2)

“說不定是吏部的工作辦法有問題。”徐經說。

“剛來京城就有聽說‘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的民間流傳的話,可見盛讚。”顧清說,“但此事應該也不礙事吧,雖說王尚書可能確實嚴苛了點,但一切也都是為了公事,陛下如何會苛責他。”

王獻臣摸了摸下巴,小聲說道:“聽說今日有一個叫劉文泰的院判突然彈劾他。”

“這又是為何?”祝枝山驚訝問道。

“劉文泰說王尚書在之前致仕在家時曾讓人為自己寫書,書中有詆毀先帝之言。”

“不過也有人說,是劉文泰之前想要讓王尚書在此次吏考中幫他拿到太常寺少卿的位置,但被王尚書拒絕了。”

王獻臣比劃出兩個手指:“現在外麵吵的厲害,要是我們今日去酒樓坐一坐,估計能聽到。”

“我聽說丘閣老和王尚書今年過年因為座位的問題,在宮中當場發生爭執,鬨得眾人都下不來台,還是徐首輔出麵調和的。”祝枝山冷不丁說道。

“你覺得是……”黎循傳堪堪閉上嘴,驚訝問道。

祝枝山連連擺手:“不不,我隻是之前出門玩的時候,聽到的這個消息,給你們說一下而已,並沒有指代什麼,我甚至不知道這個消息到底是不是準確的。”

“不過這也說得通。”王獻臣倒是篤定說道,“不然一個院判沒人撐腰,敢彈劾吏部尚書,那可是要去詔獄的!”

“一個閣老,一個尚書,如今不要臉麵當場互撕,聽得人眼皮子一跳一跳的。”聽了一路的江芸芸按了按眼皮,“京城也太亂了。”

“與我們有什麼關係。”黎循傳警覺說道,“我們到考試前,隻能在這裡安心考試。”

“哎哎,我知道。”江芸芸被他看著心虛,連連擺手,“我好端端插手這件事情做什麼啊。”

“老師的竹條你掛起來了沒?”黎循傳幽幽問道。

江芸芸摸了摸臉,嘴硬說道:“我就在家好好讀書,好好的說什麼竹條嚇唬我,你也太凶了點。”

不過很快,江芸芸就被自己打臉了,因為王承裕正在徐家門口等她。

她嚇得倒退幾步,打算回家,隻當剛才沒出門。

“其歸。”

“江解元。”

“江芸!”

那聲音喊得一聲比一聲嚴肅,到最後甚至連名帶姓的喊,江芸芸隻好含恨停下腳步,扭頭,勉強笑說著:“這不是天宇兄嗎,我早上沒睡好,耳朵不好使。”

她欲蓋彌彰解釋著。

王承裕沒說話,隻是苦笑地看著她。

“哎哎,這是做什麼。”江芸芸坐立不安,想拔腿跑,又不好意思,眼珠子不安地動來動去,就是不看他。

“我聽聞你是神童,在揚州應天也乾了不少厲害事。”王承裕低聲說道。

江芸芸矢口否認,大聲說道:“我都是在家乖乖讀書的,清清白白的讀書人!”

王承裕注視著麵前的小少年,無奈說道:“如今眾人對我躲閃不見,我若非實在無法,也不想打擾你讀書。”

“可我之前在父親嘴裡聽聞你是如何幫助那些受災的百姓,又如何威逼前任知府,又聽聞你的農事冊幫了劉方伯穩定浙江受災百姓的。”

江芸芸麵露尷尬之色,耳朵都往後縮了縮。

“你想知道應天那個小守備太監唐源如何了嗎?”王承裕冷不丁說道。

江芸芸的耳朵不爭氣地動了動。

“他死了,本來陛下仁慈,隻是打了二十大板,打發到惜薪司做工的,但在第三天就暴斃而亡了。”王承裕低聲說道,“百姓說讀書人好,讀書人說當官好,小官說當大官好,可大官好在哪裡,不論做什麼,都有人指責,我爹,是真的想為社稷出一份力而已。”

江芸芸欲言又止。

“我爹此事確實操之過急。”王承裕苦笑著,“可萬萬沒有外人攻擊的這麼嚴重。”

“可我也不能幫什麼啊?”江芸芸呐呐開口,“我不會這些啊。”

王承裕看著她。

江芸芸低著頭,沒和他對視著。

“我父親幾次三番想要征召你老師重新為官。”王承裕冷不丁說道,“可當時的首輔不同意,他和你老師並不對付,如今他走了,可內閣中還有一人最是剛愎自負,生性偏狹,與你老師也不相容。”

江芸芸抬眸,不笑時,那雙黑漆漆的眼珠子格外深邃清冷。

王承裕還未說完的話便說不出來了。

“你不要扯上我老師。”江芸芸低聲說道,“而且老師說過,那都是大人的事情,我現在隻要好好讀書,所以你找我,不如去找能幫你父親的人,不論是禦史還是給事中,如今既然都在打輿論戰了,終歸要辯一下的。”

王承裕也不遮掩,點頭說道:“自然找了,隻是這些都是虛的,贏得外界看法又有何意思,若是我父親失了陛下恩寵,這個吏部尚書的位置又如何坐。”

江芸芸抬眸,看著他,冷不丁問道:“聽說王尚書已經七十八了。”

王承裕沉默了:“都說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爹每日都能吃三碗飯。”

“我看過你的策論,寫的很好,觀點新穎,出人意料。”他轉移話題,“我請教江解元,吏部大計,你覺得可有改進的地方。”

江芸芸了然。

這是打算用辦法去彌補過錯。

她不想摻和這件事情上,正打算找個借口拒絕,王承裕低聲說道:“我聽說你和黎公的孫子關係極好,他今年要科舉,你不想他來彌補你老師含恨致仕的遺憾嗎?”

江芸芸心中微動。

她已經不再是當初懵懵懂懂的江芸芸,她隱約知道當年老師的不甘心,也知道他至今留在揚州的期盼。

王恕七十八還能做吏部尚書呢,我老師才七十一,年輕得很。

“我爹一直想起複黎公,隻是之前劉首輔尚在,年前劉首輔也走了,你若是幫我想個辦法,我就幫你再把我爹的折子遞上去。”

江芸芸沉默了。

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在走鋼絲,明明自己還戰戰兢兢,可兩側的誘惑太多了,又忍不住觀望著,偏那高處的風吹得她後背汗毛直立,在告誡她不要停下來。

“若是我答應此事,隻怕我老師會不高興的。”許久之後,江芸芸低聲說道。

王承裕沉默。

“劉方伯之前一直在地方打轉,劉首輔在內閣時一直打壓他,這次若非這次我爹上折子,他也回不了京。”他繼續說道,“我不是在挾功,隻是想和你說,我爹一直在做實事,隻是吏部的位置太招人恨了,他又太過剛正強勢,不知不覺被架到木柴上,然後被一個小火苗點燃,這才造成如今的燎原之勢。”

江芸芸並不順著他的話說下去,隻是說道:“不論是你真的看中我,還是看中我背後的人,我都不想摻和到此事中,但我之前聽聞禮部考核用的是匿名的訪單,這件事情我覺得太容易被人伺機報複,作弄手腳。”

王承裕問道:“那江解元有何想法。”

“匿名不行,因為人心總是偏的,難免不公正,我和他關係好,若我不是心誌堅定之人,自然不能直言,若是我和他關係不好,他便是再好的人,也能挑出錯來,就跟你眼中的王尚書一樣。”

王承裕抿唇不語。

“為何不設立完整的考核製度,每年出台考核內容,設定考核完成情況,年底做台賬上交,賬目上要各方蓋章,確立責任關係,配合各地的禦史巡查,交錯巡查,一年小查,三年大查,也可以定點抽查。”江芸芸簡單說道。

王承裕擰眉:“這些也不能阻礙他們假報,和現在的匿名有何區彆。”

江芸芸笑說著:“加大違法力度懲罰,讓他們知道我若是做不成這個事情,最輕的是扣錢,再嚴重就是丟官,再再嚴重才是殺頭,可若是造假,可就是直接……”

她在脖子抹了一下,歪了歪腦袋。

王承裕一知半解,猶豫說道:“這辦法可行?”

江芸芸笑說著:“我不知道,但這篇若是我的策論,我會這麼寫,民生大計,交給人心未免太過隨意,唯有一層層製度規範強壓下,才能逼得那些做官的有動力,想要人人都是神童不現實,那就給你框架,你仔細填總該會了吧。”

王承裕深深看了一眼江芸芸,沉默片刻後說道:“若是我爹此次能平安……”

“那還是他的事情。”江芸芸打斷他的話,笑說著,“我隻是再和你討論文章而已。”

王承裕沒說話,很快又拱手告辭。

江芸芸歎氣,看人走遠了,這才背著小手轉身,打算回家。

——一點逛街的心思也沒有了。

一轉身就看到黎循傳正站在門口陰森森地看著她,手裡還拿著她的小披風。

“你們在聊什麼?”他幽幽問道。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拉著他的手說道:“走走,屋內細說。”

黎循傳盯著那手指飛快移開視線,然後輕輕掙脫開:“這麼冷的手,快把披風披上。”

江芸芸哦了一聲,胡亂裹上披風,一改剛才在外的冷靜,拉著他神秘兮兮說道:“我跟你說,那些大官們打得還挺激烈。”

黎循傳走在她身邊,隨口說道:“這有什麼稀奇的,有人的地方就會爭鬥,何況是走到這個位置的人,陛下的內閣就三個人,誰不想進去,可裡麵的人又怎麼會讓人進去呢。”

江芸芸點頭,豎起大拇指:“還是我們楠枝聰明。”

黎循傳被誇得莫名其妙,還有點不好意思,瞪了她一眼:“胡說八道什麼,你剛才和他說了什麼?”

江芸芸避重就輕地剛才的事情簡單說了幾句。

黎循傳驚呆在原處,不可思議看著她。

江芸芸立馬警覺強調著:“我可沒摻和,我就是給吏部大計一點小小的建議。”

“你……”黎循傳扶額,“你知道你所謂的考核,可不是嘴皮一動的事情,雖說這樣說比較直白,但不能否認不少人當上官是為了享福,可不是為了工作的,你這突然給你們布置了這麼多內容,他們勢必會鬨,一鬨起來,府縣要亂,這又需要強有力的人下去執行,一條條說下去可都是不簡單的,哪有你上下嘴皮子一碰這麼簡單,你這個策論要不合格的。”

江芸芸摸了摸腦袋:“可那個是當官的人考慮的,有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就是提出這個想法來而已,而且這樣不是更好,讓下麵的官員有了更好的動力。”

黎循傳沒說話,隻是眉頭緊皺,好一會兒才說道:“我覺得他們會說祖宗之法不可違,尤其是……”

他指了指東麵的位置。

江芸芸笑說著:“我就是給個建議,他肯定還會去打聽的,不礙事。”

黎循傳嗯了一聲,走了幾步,突然陰森森說道:“那個棍子你今天記得去摸一下。”

江芸芸打了一個寒顫,憤怒說道:“我都說了我沒乾壞事,我才不去。”

“你最好給我安分一點。”黎循傳輕聲說道,“江其歸,惹事精。”

江芸芸憤憤踢了他一腳,頭也不回跑了。

此事江芸芸很快就拋到腦後,因為沒多久,就貼出公告確定在確定二月初九、十二、十五號分三場舉行會試,報好名後,大家的日子更是忙碌了,就是最懶散的祝枝山和王獻臣也開始挑燈夜讀,時間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二月初一,天氣微寒,但不耽誤他們重新回考棚讀書,第一場考試狀況百出。

楠枝的墨因為太冷,磨不開,磨了很久才能沾筆。

徐經坐在茅廁邊上,還未考試考試,吐得昏天暗地。

隔壁的沈燾被影響,整個人坐立不安。

就連最沉穩的毛澄顧清,一個在不停搓手,一個紙張不停在風中飛。

第一場百分百還原模擬考,沒有一人可以平安過度。

不過第二場模考,大家的情況就鎮定許多了,為了防止抽到臭號,大家都帶了一條帕子,沒事可以擦桌子,實在太臭了就綁住鼻子。

帶的鎮紙也都大一些,可以壓住更多的紙。

研墨的水都換成了溫水。

第二輪考試終於結束後,還有兩天就可以考試了。

江芸芸不再安排考試,讓他們自己複習去。

有的回到暖閣,有的回到自己屋子,還有人乾脆不讀了。

“你倒是鎮定,我看沈燾的頭發都要揪掉了”江芸芸一出門就看到祝枝山正站在花園裡賞花。

祝枝山也不回頭,隻是笑問道:“你說我考的中嗎?”

“隻要努力了,肯定行,你可是大才子啊。”江芸芸笑眯眯說道。

“那就是這次不行。”祝枝山笑說著,“我的水平擺在這裡,其實我也該跟你一樣再讀三年,可我沒有你這樣的魄力,也沒有這樣的耐心,我就想著試試,萬一呢,我總是抱著這樣的僥幸心態,年年考,鄉試若不是在你的強壓下,我也不知道會如何,可這次我跟著你們考了兩輪會試,不得不承認,自己差的有點多。”

“這不是應天府的鄉試,這是大明的會試啊。”他歎氣,“我的水平怕是連同進士也不行。”

江芸芸連忙安慰道:“你若是和楠枝和士廉、憲清比,那自然是喪氣。”

祝枝山指了指枝頭的桃花:“不用安慰我,我的花期還沒到呢。”

“我心裡清楚。”他扭頭去看江芸芸,和氣說道。

—— ——

考試那天,江芸芸起一大早去送考,難得沒有高談虛論,隻是笑說著:“今日的飯菜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剛吃完,可好吃了。”

黎循傳原本緊張的心,在此刻鬆了下來,抱怨道:“就你愛吃。”

距離考場近的優點還真是明顯,可以多睡一會兒,也不急著趕第一個進去。

天色漆黑,隻天邊露出一道光來,原本長長的隊伍隻剩下一個尾巴了,幾人迅速找好隊伍去排隊。

一炷香後,貢院停止進場了,但還有不少送考的人圍在門口,茶棚裡座無虛席,明明天還不夠亮,但喧鬨聲並不比集市輕,巡邏的衛隊嗬斥過好幾次都沒用。

會試,那可是最後一步了。

隻要考中會試,殿試不論如何都有名次。

不論如何,隻要考上就好了。

隻要考上了,那就是飛黃騰達了。

江芸芸看著那些人滿臉紅光的樣子,他們不是考生,卻比考生還要激動,隻等著自己培養,壓中的寶貝能一飛衝天,從此改變命運。

這些考生會有一腔熱血的理想,自然也會有抱著一朝功成的想法。

龐大的帝國需要官員來管理民眾。

所以官員的選拔一向是重中之重。

成為官員前是科舉的層層篩選,成為官員後則被吏部管轄。

吏部的考察……

她冷不丁想到這個問題上。

王尚書嚴苛一些似乎並沒有錯。

隻是沒有準確規章的嚴苛,又太落人口實了。

她漫無目的地想著,直到差點被人抓得一個踉蹌摔了。

原來顧幺兒明明困得不行,還是堅持爬起來送人,此刻半個人靠在江芸芸身上,一隻手緊緊抓著江芸芸的衣服,半睡半醒,小臉都被擠得紅撲撲的。

“走了。”江芸芸把人搖醒,“回去繼續睡。”

顧幺兒眼睛都還沒睜開,卻下意識拉著她的手:“不睡了,等會吃飯去,要吃很多很多肉,要紅燒的!”

年後開始,江芸芸特意叮囑要清淡飲食,徐家上上下下就沒吃過大火燒製的肉,難的是顧幺兒也不吵,真想吃了,就拉著江芸芸出門吃,吃的肚子滾圓,還記得把嘴巴搽乾淨,也難得沒有去楠枝麵前炫耀,可以說乖巧極了。

“行。”江芸芸把人牽上馬車,準備回家等人,馬車走到一半被人攔了下來。

“你是誰?”徐叔警覺問道攔車的灰衣仆人。

那仆人穿著簡單,但卻瞧著不簡單。

“是江解元嗎?”

江芸芸掀開簾子,隻聽到那人聲音鎮定,目光平和:“我家老爺想請您入府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