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江芸芸第二次進入王家大門, 除了門口已經沒有雪,桃符也被摘下了,倒也看不出什麼區彆, 隻是家門口總覺得影影綽綽有人盯著。
管家親自把人帶到大堂內,屋內主位上大馬金刀坐著一個老人。
老人身形健碩, 頭發花白,但目光炯炯, 神采奕奕。
王承裕說他一頓能吃三碗飯瞧著不是吹牛的,這身板確實壯碩。
“你就是江芸。”那老人聲如雷響, 垂眸注視著麵前的小少年,淡淡問道。
“小生江芸, 拜見吏部尚書。”她鎮定行禮問安。
王恕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一寸寸掃視著這個曾經在揚州應天掀起巨浪的小少年。
長得倒是好看,文弱秀氣, 身形清瘦, 手腕纖細, 看不出是個膽大的人。
聽說是有十二歲了,但麵上看著卻不顯, 聽說年幼時吃過苦, 壓了身高。
文章他自然也是看過的, 言語犀利, 措辭卻不會讓人覺得冒犯,可見是個聰明人。
一個漂亮年輕的聰明人。
江芸芸任由他打量, 眉眼低垂, 瞧不出異樣。
王恕麵露滿意之色。
“你可知我今日為何找你?”他問。
江芸芸沉默片刻,她自然是知道王恕這個節骨眼找她是為何的。
二月最熱鬨的除了會試,自然是兩個部級重臣隔空的罵戰, 消息每日一變,熱鬨的就連大門緊閉的徐家也能聽到斷斷續續的消息。
起先是禦醫劉文泰上折子彈劾王恕在辭官居鄉時,托人為他寫傳記並且雕版印行,甚至為了凸顯出自己的英明而誹謗君王,可謂是沽名釣譽之輩。
彈劾中列舉了兩項大罪,第一是王恕身為吏部重臣卻擾亂考核,憑借自己喜好,隨意決定官員去留;第二是自比周公,行越權之舉,扣留官員奏章,致使先帝賢名受損。
挑頭的除了這個禦醫劉文泰還有這次吏部考核中被除名的都禦史吳禎。
一時間輿論軒然大波,兩人自然是被一同下獄了。
王恕也是立刻上疏反駁,先是對以上兩個罪名直接反駁,最後直接劍指兩人幕後之人,要求陛下立刻逮捕丘睿。
態度太過剛烈,導致兩位重臣直接被攪入渾水中。
期間王恕還和吳禎對簿公堂過,可後續的折子卻一直不了了之。
內閣重中沒有人說話,陛下同樣沒說話。
隻是兩個重臣默契地請假在家。
輿論發酵越來越大,支持他們的人也分成兩撥。
一波支持王恕,認為他隻是秉公處理考核之事,都是那些在其位不謀其政的人在暗處興風作浪,若是不能嚴懲,以後吏部如何評選。
一波是支持丘睿的,認為他是陛下親口禦賜的理學名臣,博極群書,三教百家之言,無不涉獵,如此博學之人怎麼會做這麼下作的事。
兩邊人日日在茶樓酒館打嘴仗,甚至還打起來過,鬨得兵馬司這一月戰戰兢兢,加緊巡邏的次數。
因為這件事情,王承裕一個本該安心備考會試的人日夜奔波,甚至還在徐家堵她。
那日,江芸芸其實並不想幫他。
她已經不是揚州時的小孩,那個時候,她莽撞大膽,無所畏懼,看不清形勢,也不懂政治,以為隻要有一腔勇氣,那就做什麼都是對的。
這件事情又和應天的事情不一樣,說到底應天的事牽扯到的是一個狼狽為奸,作惡多端的太監,自來太監和文人不和,她為他們撕開口子,有的是人願意把他們拉下來。
可現在,這是禮部和吏部的尚書之鬥,往嚴重點說那是黨派鬥爭。
她隻是一個讀書人,這個時候保持沉默才是最重要的,而且還會牽連到自己的老師,師兄,甚至是這次考試的楠枝,她不能如此大膽。
可當時還是心軟了,因為這件事一開始隻是因為吏部的考核,若是就事論事,那是好事,可現在偏到人身攻擊,牽連到一個賢名鼎盛的吏部尚書,確實是過了。
不論王恕到底有沒有詆毀先帝,本質上都在重複著文字獄。
所以對於王承裕的辦法,用辦法去掩蓋矛盾。
她接受了,這才想出了這麼一個主意。
這個主意除了可能可以幫到王恕,也是後麵一個改革家切身落實過的辦法。
——考成法。
若是真的能改變考核製度,提高官員的積極性,自然也是好的。
一個吏部考核政策的實施離不開主事人,王恕的事情自然也能壓一下。
至於到底能不能重新找回陛下的聖恩,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江芸芸沉默片刻後,鎮定說道:“知道。”
王恕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卻見她不再說話。
他不由冷笑一聲:“小小稚子,也打算落井下石。”
王恕素來威嚴,性格不苟言笑,隻要微微提高嗓音,便顯得氣勢洶洶。
原本待在門口的顧幺兒立馬警覺探進腦袋來。
江芸芸並沒有害怕,隻是抬起頭來,平靜說道:“可我能說的都已經和天宇兄講過了,今日既選擇我入了王家大門,不論如何在外麵眼裡便是站隊王太宰,我自然不會來落井下石,可我也確實無法再細說。”
“我隻是一個讀書人,不懂吏部運作,自然也沒法提出更為細致的要求。”她鎮定說道。
王恕打量著麵前之人,下巴微抬:“你倒是能言善辯。”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過是非常清楚自己現在的能力到底在哪裡罷了。”
王恕沉默了,打量著麵前的小少年。
滿京城俊傑無數,可這個年紀有這樣聰慧,看得清局勢的卻是屈指可數。
“我與你老師年少相識,見他被放逐南京多年,心中鬱鬱,有心起複,卻一直受人阻撓。”王恕話鋒一轉,低聲說道,“今日見了你,好似恍惚間見到少年時的他,那時他可是意氣風發的狀元郎,隻是性格耿介,遇到事不會避退,總讓人覺得一板一眼的,你這點倒是不像,你瞧著,很是和氣。”
王恕說起黎淳,讓江芸芸神色鬆動。
“他也做過吏部右侍郎,想來也是能感受到我此刻的壓力的。”王恕笑說著,“每年京察,吏部上下,就連看門的狗都是無法入睡的,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江芸芸認真地聽著他說起老師舊事。
“後來他去了南京,也是吏部右侍郎,後來又成了左侍郎,最後又成了工部尚書,沒多久又成了禮部尚書,直到致仕,雖說也是榮極一時,但總想著,若是有機會回到這京城來,想來也能做得更好。”
“我有心借著這次的京察再為陛下遞折子,如今卻是不能夠了。”他低聲說道,“你可知,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計’,按照洪武年間,太.祖製定的辦法,這是一個好辦法,可如今吏治腐敗,法令不行,這些都流於形式,我不得不下重藥治理。”
“王太宰一心為公,自然不會有人懷疑。”江芸芸平靜說道。
“若是彆人想什麼,我自然是不在乎的。”王恕低聲說道。
江芸芸神色微動。
“我自認光明磊落,可如今受人構陷,百口莫辯。”他無奈笑說著,“想來也要致仕了,這些弊端隻留給未來的有誌之士了。”
他沉默著,隨後長長歎了一口氣。
有這麼一刻,江芸芸竟然把麵前的老人和鬱鬱不得誌的老師恍惚重合上。
她的老師,明明也有經緯之才。
“都言太宰‘綢繆庶務,數進讜言,跡其居心行己’。”江芸芸見狀,忍不住說道,“論跡不論心,但論人。”
王恕心中微動。
“我前些日子學拉弓,弓身本身堅硬,不論是否做成那把弓,都能是敲山震虎的那個棍子,可弦一開始卻是堅韌柔軟的,它隻有被勾在弓箭上,才是緊繃的,若是不用,需要取下來,若是需要,才要勾上去。”江芸芸笑說著,“我昨日取弦,還差點傷了手,有人跟我說是我一開始把弓繃得太緊了。”
王恕抬眸注視著麵前之人。
兩人四目相對,各自沉默。
王恕性格堅毅,自然是好事,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剛正地坐在吏部尚書的位置上,不為任何人撼動,剛正清嚴,始終一致,才能成為是文武百官的表率,可若是麵對帝王呢?
一個已經品嘗過權力之位的帝王,他的鋒芒豈容他人隨意指責。
王恕太硬了。
王恕沉默著,他的拳頭握緊放在扶手上,好似沙包一樣大,就像他眉宇間的剛強一眼,看久了忍不住令人心生畏懼。
“你說的辦法不好。”許久之後,王恕話鋒一轉,直接說回正題,“你可知為何官員大計出自吏部,而非內閣?”
江芸芸搖頭:“還請王太宰解惑。”
王恕麵無表情說道:“太.祖廢丞相,獨自處理政務,但自仁宗和宣宗開始,內閣開始大權獨攬,若是吏部審計再從內閣出,那如今的首輔和宰相有何區彆,太.祖心意付之一炬。”
江芸芸沉默片刻後,不解問道:“難道沒有製衡內閣的人?”
“自然有,都察院專屬糾察、彈劾百官,辯明冤枉,提督各道,乃天子耳目風紀,自來就有‘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若是我們吏部考察結果,也都要知會他們一身,與他們共同確定名單。”王恕詳細為他解釋著。
江芸芸沉默,想了想這才明白自己剛才的問題出在哪裡。
內閣管理吏部,但不包括都察院,吏部管理百官,包括都察院,但都察院同時監察內閣和六部,直達聖聽。
若是按照她之前給的考成法,讓官員們都每年要做的事情固定在冊子上,再冊子一分為三,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底,另一本送六科,最後一本呈內閣。
這裡麵就形成內閣統領都察院,都察院監督六部,六部統率百官的垂直官職係統。
內閣的權力太大了。
一個人治的國家,一旦一個部門的權力過大,那簡直是滅頂之災。
王恕的考慮很正確。
“是小子想當然了。”江芸芸想明白後,羞愧說道。
“但你這個辦法中的一環很不錯。”王恕冷不丁又說道。
江芸芸抬眸去看王恕。
“把所屬官員應辦的事情定期限,分彆登記在賬本上,之後可以讓六部和都察院逐月進行檢查,甚至可以讓六科也加入,每半年質詢此事。”王恕分析著。
江芸芸沉默著,隨後緩緩說道:“王太宰的意思是說,責任分解?”
王恕一怔,把這四個字慢慢念了幾遍。
“原本責任在吏部,就像現在,一旦出事,吏部就成了眾矢之的,但若是拉著六部,都察院和六科進來,第一讓吏部的壓力減輕,第二若是有人不服,那他需要麵對的是四個部門,第三若是官員為了自己能留下,使出百般手段,那就需要打通無數關係,若是他真的可以,那他不論有沒有這個製度,本就是都可以。”
王恕捏著胡子,麵露欣賞之色:“你當真是聰明。”
“可這樣,您的權力就被……”江芸芸一頓,小聲說道,“分散了。”
王恕神色微動,隨後鎮定說道:“要先取之,必先予之,我要的東西,可比你想的要多。”
江芸芸沉默。
她想不出王恕到底要做什麼,不論是錢權,還是真的如王承裕說的,是天下蒼生,但既然他同意了自己的提出的一部分建議,何必來找她呢。
“我打算就此意見寫成奏疏。”王恕注視著麵前之人,“這個意見是你提出來的,你可要寫上自己的名字?”
江芸芸一怔,想也不想直接搖頭。
“為何?”王恕不解,“這可是揚名立萬的好事。”
“我隻是書生意氣,王太宰卻是慧眼辨認,和我並無關係。”江芸芸拒絕道,“太宰願意和我分析出我意見中的不足,已經是仁心,之後的事情是太宰自己的事情,我自然不能攬功。”
王恕垂眸,居高臨下注視著麵前的少年。
高大雄壯的肩膀被東麵那側日光一照,落在江芸芸的腳尖,龐大深沉,好似一塊堅硬的巨石,沉默威嚴,駭人逼仄。
江芸芸麵不改色地注視著他,不為所動。
久居高位的吏部尚書好似在打量著尋常微末官員一樣,一點點掃過,一點點審視,好似要把她剝皮拆骨,讓她赤.裸裸暴露出自己的視線下。
隻是他到底小看了這位曾經在內宅中艱難求生的神童,想來他一定是足夠堅韌才能走到黎淳麵前,才能在一年之後一鳴驚人,成了世人側目的大明年紀最小的小.三.元。
“大明的內閣必定有你的一席之地。”他鎮定說道,“太樸找到他的繼承人了。”
江芸芸錯愕地看著他。
“歸家吧。”王恕也不久留她,示意管家送客。
王恕目送兩個小孩相攜離開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倒是聰明。”
“他找你就是為了問你要不要寫上名字。”馬車內,顧幺兒不解問道,“也太小題大做了。”
江芸芸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好一會兒才猶豫說道:“是又不是。”
“什麼意思?”顧幺兒也徹底清醒過來了,一手抓著糕點,一邊捏著肉脯,麵露迷茫之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一會是不會不是的。”
“他在一開始提起了我的老師。”
江芸芸分析著。
“不是說和你老師認識嘛,和你拉拉感情嘛,我爹想要軍餉的時候,也是拉著人從他祖宗開始吹牛的。”顧幺兒不以為意說道。
“王太宰不是這樣的人。”江芸芸否定道,“而且他說的是老師仕途不如意。”
顧幺兒皺了皺鼻子,突然用圓滾滾的眼睛注視著江芸芸,神秘兮兮說道:“原來你老師,官當得也不咋地啊。”
江芸芸麵無表情舉起手來。
顧幺兒立馬縮到角落裡,大聲嘟囔著:“實話實說,你要是打我,我就晚上找你睡覺。”
“總之,要攀關係,說的應該是我和你關係多好,而不是說你三歲還尿床的事情。”江芸芸立馬反擊道。
顧幺兒惱羞成怒,衝過來就要用腦袋撞她。
江芸芸一把按著他的腦袋,把人按回去,無奈說道:“你蔣叔和我說的,你以後見了他,打他去,而且你還要不要聽我說。”
顧幺兒憤憤不平被人按下,狡辯著:“是那天水喝多了,你繼續說。”
“總之他開場就不對,後麵的內容也不過是在和我分析利弊。”江芸芸謹慎說道,“他要的不是我簽名,而且是我簽名之後,我的老師,我的兩位師兄,會願意為我奔波,也就等於為他呐喊。”
顧幺兒驚呆在原處:“想得這麼遠。”
“自然是這麼遠。”江芸芸笑說著,“我甚至覺得他的目標在內閣。”
顧幺兒湊過去八卦說道;“難道是衝進去把那個丘睿打一頓,他看上去人高馬大的,那個丘睿我見過,小小一隻的老頭,他一拳能打十個。”
江芸芸笑說著:“你這麼能打,也不見你進內閣啊。”
顧幺兒覺得自己被嘲笑了,憤憤坐了回去,大聲強調著:“我家有爵位的,我才不要去內閣。”
被突然炫富的江芸芸心口一疼。
萬惡的封建主義啊。
這件事情很快就被江芸芸拋之腦後,但隨之而來的風波確實讓她措手不及的。
在顧清他們的第二場考試,也就是十二那日,她的師兄劉大夏把她提溜到了驛站,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大罵。
“朝廷的事情,你也敢摻和進去。”
“王太宰請你你就去。”
“你還要不要讀書了。”
“我讓你在家裡讀書,你到底在做什麼。”
劉大夏質問道。
江芸芸一臉懵,好一會兒才拚湊出事情的經過。
初九那天她離開王家沒多久,王恕就上了一道吏部考計疏,先是說自己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了,吏部之事處理不好,讓陛下顏麵受損,想要歸鄉,但心中由放不下朝政,所以就多年工作經驗,寫出了幾條革新意見。
說起來江芸芸也是冤枉,人家王恕其實是寫了四條的。
第一條是完善考核標準,從品行到實際工作能力都零零碎碎寫了一大堆。
第二條是確定考核部門,在這一步他就把內閣,都察院,六科和六部都拉進來了,言下之意,大家都是人才,那就都一起計一計,共同把關。
第三條是分立考核懲罰,也就是三六九等的處罰,小到罰錢,再嗬斥,接著罷官,最後殺頭,要層層遞減,要所有人都心有所忌。
第四條是設立考核內容,也就是江芸芸說的那些東西,裡麵也有一分為三,隻是其中一份給了皇帝,讓皇帝蓋章拍板。
之後又是一頓哀傷反思,寫的言辭切切,令人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據說原本已經對王恕非常不滿的皇上,當場心軟,立馬召見王恕,沒多久裡麵就哭聲一片,最後王恕是紅著眼睛,坐上了陛下特意給他安排的轎子上的。
“這封折子一看就不是王太宰的筆觸。”劉大夏幽幽說道,“據說寫得聲情並茂,柔腸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