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1 / 2)

大明一共有兩處國子監, 一處位於應天府雞籠山下,最多時有學生九千餘人,後因為太祖遷都北京後改稱南京國子監, 如今以“南監”稱呼。

老師的兒子,楠枝的爹, 黎民安,就在老師致仕後得到一個名額, 蔭庇進了南監讀書,希望能得到曆事的機會, 聽說一開始想要去北京,但來回拉扯之後最後去了南京。

除此之外, 南監還有不少外國人, 比如鄰邦高麗、日本、琉球、暹羅等國會以‘向慕文教’為由,請求能派學生到國子監學習, 這種人數每年都有穩定的人數。

在都城變化後, 北京也成立了國子監, 與南京相對,被稱為‘北監’, 如今坐落在崇教坊, 隔壁就是文廟, 從安定門可以直接進去, 也可以從東直門進去,但距離江芸芸現在寄住的徐家就非常遠了。

徐家當年買這個房子是為了考試方便, 所以買在貢院所在的明時坊, 靠近東便門,而國子監在最北麵的安定門,就是順著大路坐馬車也要半個多時辰, 若是騎馬會快一些。

江芸芸有些苦惱。

沒有馬車也沒有馬,不會駕車不會騎馬。

隻有兩條不爭氣的小短腿。

“若是不方便,我在崇教坊附近給你租個房子。”馬車內,李東陽如是說道。

“等我回家仔細想想。”江芸芸小臉板著,一臉嚴肅。

“而且徐家大概是要換地方住的,衡父去了戶部,四月初一就去報道,一般來說住在大小時雍坊,上下值是最方便,南薰坊也不錯,但院子並不便宜,但想來徐家並不缺錢。”李東陽解釋著。

江芸芸現在也算對整個京城的坊間布局很清楚了,所以一下子就明白李東陽說的話。

她已經不合適蹭住徐家了。

“京城物價好貴啊。”她嘟囔著,“我沒有錢。”

她花錢頗為大手大腳,之前帶來的銀子已經花得不少。

李東陽笑了笑:“天子腳下,自然沒有便宜的,你可以仔細考慮一下,若是一個人住不放心,我讓徵伯來陪你一起住。”

江芸芸連連擺手:“還是不耽誤他讀書嘛,我到時問問楠枝和幺兒。”

“現在誰不知道跟你這江小解元讀書的個個都能成為進士,我可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早點把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送過來。”李東陽打趣道。

江芸芸聽得臉色微紅,小手都擺出花來了。

徐家一個小院住了七個進士,這在京城可是難得的新聞,一時間明時坊的房價暴漲,尤其是豆腐巷和包鐵胡同的房子,身價驟然翻倍。

“你那個模擬考為什麼這麼厲害?”李東陽好奇問道,“還是跟外麵說的一樣,是因為你厲害。”

江芸芸驚恐擺手:“不不,是模擬考這個辦法厲害,用考試來應對考試,就像玩泥人一樣,我現在是照著會試來捏,自然事半功倍。”

李東陽不解:“什麼意思?”

“就是我這個模擬考其實是把考試的形式搬出來,你看我的卷子類型和會試題型是一樣,會試的第一場是四書義三道,經義四道,第二場是論一道,判語五條,詔、誥、表內選答一道,第三場則是經史策五道,我按照這個模式出題,讓他們強化讀書的記憶,加上不停的出題目,久而久之,考生的腦子就會被考試同化,等到了考場,第一能應對各種問題,第二也不會緊張,第三就是大量的刷題後,考官其實出題的範圍是有限的,四書五經,經義解釋,其實內容已經大同小異。”

李東陽麵露驚訝之色。

江芸芸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這樣不好。”

“你想的辦法,你卻覺得不好?”李東陽更是不解。

江芸芸沒說話,隻是看了李東陽一眼,欲言又止。

李東陽雖然和這個小師弟見麵的機會不多,但兩人早早就在文字上有過交流,所以李東陽很早就知道小師弟腦子裡總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甚至有些能稱得上驚世駭俗。

“你是又有什麼見解嗎?”李東陽直接問道。

江芸芸捏著手指,小聲比劃著:“有一點。”

“那說來聽聽。”李東陽做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江芸芸想了想,眼巴巴問道:“那你會跟老師告狀嗎?”

李東陽一本正經說道:“我好大一個人了,怎麼還會告狀啊。”

江芸芸狐疑看著他。

李東陽非常嚴肅地看著她。

江芸芸信以為真,隨後小聲說道:“因為模式會越來越僵硬,你看一旦我的辦法推廣出去,是不是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來效仿。”

李東陽點頭:“聽說現在外麵就有不少學堂引進你這個模式了,甚至還有書商找到商機,出了很多帶題目的選本,聽說帶有曆年考試的題目一本十兩還供不應求。”

“家學淵源的本質是知識的一脈相承,師兄學的是詩經,徵伯學的也是,聽說伯安家也是世世代代學詩經,家中子弟隻要科舉都是如此。”江芸芸話鋒一轉,又說道。

李東陽眉心微動:“我讀書多年自有自己的經驗,徵伯跟著我學就能避開我當年的錯誤,也會學的比我更好。”

江芸芸點頭:“是這個道理,傳承不外乎如何,又比如談家世代學醫,如今醫術最為拔尖的是小輩淡老夫人的孫女,談小大夫,但讀書和行醫又有些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

“讀書是目的嗎?”江芸芸問。

“目的?”李東陽不解。

“行醫的目的是救死扶傷,醫術需要一代人又一代人的精進傳承,從最開始的神農嘗百草,醫術初始,到現在內外傷病都有書籍病症參考,談家於內科頗為精通,其中談小大夫又精通婦科,但他們的目的是救人,那讀書的目的是為什麼?”

“自然也是救人,他們隻是在身體上,我們可是為更多百姓。”李東陽強調著。

“那所有讀書人都會治世嗎?所有讀書人都能成為好官嗎?”江芸芸那雙漆黑的瞳仁,安靜注視著李東陽。

李東陽沉默了。

“所以現在讀書的目的是科舉。”江芸芸輕聲說道,“是為了當官。”

李東陽想了想,又說道:“這也無可厚非。”

“自然。”江芸芸笑了笑,“誰不想過人上人的日子,這本就沒有錯。”

李東陽看著江芸芸,好一會兒又問道:“這和你的科舉模擬考有什麼關係。”

“我的模擬考和讀書治家的傳承並未區彆,甚至更好操作,更能成功,它不需要考生有良好的背景,富庶的生活,它隻要考生能吃苦,隻要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複習,去看各大房選的題目,甚至和同學相互交換,他們的成功也是可以預見的。”江芸芸說道,“所以我說不好。”

“讀書治家也不好?”李東陽眉心直皺。

“好啊,讀書修身自然可以,若是讀書的目的是照拂百姓,大庇天下寒士,那自然是好的。”江芸芸笑說著。

李東陽一臉嚴肅,他雖長年文弱多病,但皺起眉來也顯出幾分威嚴來。

“原本隻有書香世家才能得到的大量知識,大量的題目,如今可能會因為有模板框架的模考而成了普適的東西,隻要我們學生,乃至老師開始組織考試,就像現在已經有人開始研究各大考官性格和曆年題目,那我們能競爭的籌碼就大了。”她解釋著。

李東陽神色越發嚴肅。

“但每年考試的名額都是固定的,考官也定然不能出這些大眾可見的題目,所以題目自然也會越來越難,考生隨之而來就會去卷更難的卷子,可東西就這麼多,遲早會學完的。”江芸芸繼續說道,“這就是一個惡性的循環,到最後科舉出來的人未必符合銓選人才的標準。”

李東陽怔怔地看著她,驚訝說道:“你竟能想得這麼遠。”

江芸芸苦惱皺眉:“不是我想得這麼遠,哪怕沒有我這個模擬考,但四書五經的內容就這麼少,遲早是會被出完的,所以隨著時間的推動,這個製度的弊端是肯定會出現的。”

後代對科舉的評價不也大都是刻板僵化,可一個製度的出現若是一開始就是被人唾棄的,那就不可能出現,甚至能連綿數千年。

製度需要變,卻一直沒有變,或者說無法變,這才導致不可抑製的墮入深淵。

“我是覺得我做壞事了。”江芸芸嘟囔著。

在那些人圍在徐家門口重金求取的考試題目的時候,甚至她發現不少學校也開始組織層出不窮的考試,甚至花樣比她還多,她猛地察覺事情開始有點不對了,她好像在一個開始走下坡的破車上不小心踩下油門,加速了它的完蛋。

李東陽沉吟許久,才無奈歎氣:“你的想法真是大膽又要命,怪不得老師叫我要看好你。”

江芸芸低著頭沒說話,可憐巴巴地坐著。

“那你可要低調了,你如今實在是太出名了。”李東陽又說道,“今後進了國子監可不能再出幺蛾子了,隻管好好讀書才是,不然我就寫信給老師,讓老師親自來管你。”

江芸芸大驚失色,神色忿忿不平。

“我和老師是交流心得,可不是告狀。”李東陽理直氣壯說道。

——好大一個人,怎麼就知道鑽空子。

江芸芸又氣又急,蔫噠噠坐著,大聲嘟囔著:“我可沒乾壞事,我清清白白。”

李東陽冷笑一聲。

兩人不再說話,一路無言坐在馬車上各自沉默,隨著馬車越走越遠,很快原本熱鬨喧囂的街邊的動靜也逐漸安靜下來。

江芸芸好奇掀開簾子看向外麵。

兩側的街道招幡樣式明顯文雅起來,大街上的主乾道大都是筆墨紙硯店鋪,就連酒樓茶館裝飾布置都格外文雅,牆麵上甚至有不少讀書人的潑墨揮毫的字跡,隻經過條條小巷時,隱隱可以看到巷子裡麵有吃食等日常店鋪。

路上的行人也都是文人打扮,穿著相同的衣服,頭戴黑色方巾,昂首闊步走著,時不時能聽到他們高談闊論的聲音。

“這個坊真有意思,好像是就是為了讀書才出現的,到處都是文人的痕跡。”江芸芸收回視線,開始思考住宿的問題,“這裡租賃是不是特彆貴。”

李東陽眉眼低垂,一臉深思,並沒有回答她的話。

江芸芸也不介意,繼續興奮地看著外麵。

馬車很快就在一座巨大的牌坊前停了下來,江芸芸好奇問道:“為什麼不走啊?”

“走過這條街就是國子監了,這條路不能走馬車的,要自己走。”車夫笑說著,“也不遠,走一炷香就能到了。”

江芸芸哦哦點頭,對著李東陽說道:“我們到了,我先下去。”

“等會。”一直沒說話的李東陽突然出聲,攔住她。

“科舉是倫才大典,如何能廢掉,我若是上旨要求停止這種模擬考……”他嚴肅認真地注視著麵前的小少年。

江芸芸連連擺手:“自然不行,這個辦法已經傳出去了,你越是阻止越是熱情,而且這樣,大家可是會罵你的。”

李東陽冷靜說道:“我何懼流言。”

江芸芸呆了呆,好一會兒又呐呐說道:“堵不如疏,你越是覺得不行,越是有人覺得這個辦法好,而且這個本來就是讀書的一個辦法啊,如何能禁止,大家隻會覺得你不想要他們讀書,想要攔截他們向上的路,阻礙他們前進的腳步,這個罵名如何能擔。”

若是沾上這樣的名聲可就徹底臭了。

李東陽沉默地看著江芸芸。

江芸芸哎哎了兩下,突然回了馬車,低聲說道:“你有沒有覺得,科舉這條路特彆擠。”

李東陽眉心一動。

“這塊糕點太小了。”江芸芸掏出兜裡的兩個綠豆餅,“有沒有可能再做一個糕餅。”

李東陽不解:“如今文武科舉已經分科,如何再做一個糕餅。”

江芸芸嘴巴動了動,想了想還是大著膽子,試探道:“就是比如,科舉考試從四書和五經兩門功課,變成五六七八門這樣。”

李東陽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又比如,科舉人數增多,但在此之上還有分門彆類的考試,比如就選好的進士中,算數好的去戶部,嘴巴活泛的去都察院等等,把考生分流出去,讓他們能更加在自己擅長的地方發光發熱,把考試的目的性加強。”

李東陽的眉頭簡直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嚴肅看著江芸芸。

江芸芸見狀沒說話了。

“你第一個辦法可真是不要命了。”李東陽見她慫了,不由一臉糟心,忍不住嗬斥道,“這世上除了四書五經,其餘不過是泛泛之書,讀書是為了明理,而這些理都是在四書五經中,你要其他書,是打算什麼書?如此胡言亂語,切不可再說了。”

江芸芸沒說話,隻是不服氣地皺了皺鼻子。

李東陽一見他這個樣子,就開始頭疼,到底沒繼續追問下去。

——怪不得老師這麼擔心,一連寫了三封信。

——孩子悶聲不吭,一定在作妖,瞧著平日裡文文靜靜的,現在一看簡直比他兒子還鬨騰。

“至於第二件事情,銓選自來就是有的,隻是這些年流於形式了,各部門也大都是敷衍了事,不如就從這批考生開始。”李東陽話鋒一轉。

江芸芸一聽要禍害自己認識的人,眼睛一亮,立馬湊過來出餿主意:“那就增加打卡考核製度啊,再添加輪崗製度,比如在三年內把六部和都察院都走一遍,然後每次結束實習後都要打分,然後還要寫冊子,把自己做了什麼,有什麼心得,甚至有什麼想法,都寫起來整理成冊,然後交給你們考核,作為平時分,最後三年後大考,兩個分數加起來,最後決定他們的去處,又能鍛煉人,又能把人送去更合適的地方。”

李東陽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不心疼你的朋友。”

“我還要早起貪黑起來讀書呢。”江芸芸嘟囔著。

李東陽想了想,又說道:“那我明日就上折要求重視銓選。”

江芸芸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