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2 / 2)

李東陽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說道:“你以後也要經曆的,有什麼好興奮的。”

江芸芸哎了一聲,神色驚恐:“對哦。”

李東陽伸手點了點小孩的額頭,沒好氣說道:“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

江芸芸跟著他下了馬車,想了想又碎碎念叨:“沒事,其實我都挺感興趣的。”

下了車,李東陽就不再說起這個話題。

兩人一走進牌坊,耳邊的聲音也跟著安靜下來,左手麵是高大的白牆,右手麵則種滿槐樹,路麵上鋪著青石板,路上偶有走路的讀書人,大都行色匆匆。

李東陽帶人來到寫著‘國子監’三字的大門前,隨後直接敲門,開門的仆人顯然是認識他的,見了他就是行禮問安。

“祭酒可在?”李東陽和氣問道。

開門的人點頭:“在隔壁文廟呢。”

“就說李西涯攜同門拜訪。”李東陽說道。

仆人悄悄看了一眼他邊上的江芸芸,正巧和一個黑漆漆,圓滾滾的的大眼珠子對上。

江芸芸察覺到他的視線,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

那仆人收回視線後,又找了個小仆給他們帶路,隨後自己朝著隔壁的文廟走去請人了。

江芸芸跟在李東陽身後,好奇張望著。

他們入了大門後就能看到一大片空地,兩側各有一排倒房,邊上還有兩座一模一樣的井亭,其他再無建築,院中種滿花花草草,正中是一條修繕極好的大路。

江芸芸跟著他們又入了一扇大門,左邊是一座修繕宏偉的鐘樓,右邊則是高大威猛的鼓樓,再往前走就是一座璀璨耀眼的琉璃牌樓。

牌樓之大占據了一半的長度,輝煌燦爛,上麵雕刻著孔子的句子,筆墨揮灑自由,繞過牌坊往裡走就是兩座巨大的碑亭,兩側都是雕刻的文字。

“隻有讀書好的人才能在這裡留下筆墨。”李東陽冷不丁說道。

江芸芸連連點頭,目不轉睛地看著,隻是視線還沒從文字中收回,隻看到兩側各有三間大教室,門窗俱是打開,露出裡麵整齊擺放的桌椅。

等兩人隨著仆人上了一段往上走的長階,然後穿過一個拱門,隻聽到潺潺水聲,波光粼粼的水麵正安安靜靜在腳下流淌著,再一抬眸就看到不遠處有一座金碧輝煌,類似於宮殿大小的建築。

一座由三層純白色圓形台階層層而上搭成的台子,正中一個藍頂紅牆的建築,屋頂自上而下層層放大,湛藍色的瓦片在日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大殿頭頂有一個純銅打造的圓形長柱,底下是一麵麵門窗組成的大紅色木牆,如今一扇扇華美高大的門窗緊閉,依稀能看到門上花紋雕刻得格外精美。

“這是什麼啊?”江芸芸貼著李東陽,小心翼翼問道。

“這是明堂。”李東陽解釋著,“也叫辟雍。”

“明堂是什麼?為什麼也叫辟雍”江芸芸又問,“用來做什麼的?”

“東漢經學大家蔡邕,曾在《月令論》中說過:明堂製度之數,九室以象九州,三十六戶、七十二牖,以四門八牖乘九宮之數也。……取其周水圓如璧,則曰辟雍。異名而同耳,其實一也。”

江芸芸聽得似懂非懂。

“大儒孔穎達在《毛詩正義·大雅·靈台》中記載過明堂辟雍的功能:告朔行政,謂之明堂;行響射,養國老,謂之辟雍,所以明堂辟雍是天子潛心修學、仰觀天象、替天行道、布政施教的神聖之地,每次祭祀、典禮、議政時就會選在這裡。”

“你看這殿的下麵一整圈都是門窗,一旦打開,整個內殿就會非常通透敞亮,那是天道聖明之像,我們腳下水波流動,呈圓形分布,好似圓形玉璧,故也叫辟雍,象征內在圓滿無缺,也寓意著知識可以流布四方,這也是辟雍的意思。”

江芸芸聽得連連點頭。

“陛下剛登基那年,就曾幸學國子監,當時就在這裡講學。”李東陽補充著。

江芸芸聽不懂,但肅然起敬。

幾人穿過明堂,下了台階,一個巨大的石頭日晷出現在東南角。

“一寸光陰一寸金。”李東陽意味深長說道,“督促你們讀書的。”

江芸芸打量了一下了日晷,一圈又一圈的刻痕,據說越是詳細的日晷,定位的時間越是準確,隻是她還沒研究出現在的具體時間,就隨著仆人上了台階,隻好抬頭去看對麵的建築,隻見上麵牌匾上寫著彝倫堂三字。

這個建築單簷懸山頂,麵闊有七間屋子大小,後麵還有三間抱廈,堂前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寬廣的平台。

“這是國子監藏書的地方,這個平台叫靈台,召集監生列班點名、集會和上大課的地方。”

江芸芸頓時敬畏起來。

仆人又帶著他們繞過這裡,最後在一間三進院前停下,那院子正中掛著牌匾為敬一亭,梁架上是團錦彩繪,牆麵為大紅色,自成院落,往裡看還有一個牌匾,名‘敬一之門’,兩側屏牆上還刻著團龍圖文。

這個建築叫亭,長得卻跟宮殿一樣,兩側還有兩個長方形二進小院落。

江芸芸好奇地打量著。

“祭酒在東廂正中的那間屋子辦公,兩位在隔壁的會客室稍等片刻。”仆人把人帶去東麵的二進小院中的一間屋子。

把人安置好,又上了茶,仆人才悄無聲息到門口站著。

“西麵是做什麼的,我瞧著有桌子。”江芸芸問道。

“是琉球學子讀書的地方,他們讀書生活都在那裡,他邊上有一個小一點的院子,是首領官和屬官辦公的地方,司業和祭酒都在這一麵。”李東陽仔細解釋著,又見江芸芸一臉懵懂,便繼續解釋著。

“國子監有堂上官、首領官和屬官三種官員。”

其中堂上官三人,祭酒,也就是校長,司業,副校長和繩愆廳監丞,紀律校長。

首領官一人,典簿,乃是行政部門主任。

屬官為三十九員,其中博士五人,助教十五人,學正十人,學錄七人,典籍一人,這些都是各個種類的老師。

未入流的乃是掌饌,為一人,這個就是做飯的人。

“祭酒乃是翰林出身,是成化丙戌進士,姓林名瀚,字亨大。”

李東陽介紹間,突然聽到外麵傳來腳步聲,便跟著站了起來。

江芸芸也急急忙忙站起來,下一秒就看到大門被推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走了進來。

“李少卿今日怎麼大駕光臨來我這裡了。”那人一看就和李東陽關係不錯,笑著打趣著。

李東陽笑說著:“我有個小師弟要來國子監讀書,他年紀小,又是揚州人,初來乍到,我就想著親自帶人入學,也好叫你以後多多關照一些。”

從的視線看了過來。

江芸芸連忙行禮,自報家門:“舉子江芸,字其歸,應天府揚州人。”

“你就是江其歸。”那人上前一步,仔細打量著她,目光挑剔,“就是你想出的歪門邪道,那個模擬考。”

江芸芸沒想到還沒開始上課呢,就得罪校長了,神色怯怯地去看師兄。

李東陽自然是維護的:“雖說有點投機取巧,倒也算不上歪門邪道。”

“怎麼不是。”林瀚不悅說道,“如今國子監內也流行考試,不肯認真讀書了,隻想著考試壓中題目,你這個小師弟當年在揚州出的一本冊子據說現在都一百兩一本了,還供不應求。”

江芸芸吃驚。

“那也和我師弟沒有關係,他的本意是給讀書紮實的朋友鞏固學習用的。”李東陽無奈強調著,“他年紀小難免不懂事,誰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要我說還是那些商人逐利,打出來的噱頭也太大了,讓讀書人都被短暫地迷了眼。”

林瀚一聲不吭,隻是瞧著依舊麵露不悅。

江芸芸心驚膽戰。

“等他們興趣過了就知道,這辦法要是沒有深厚的基礎,那都是無用功,最後還是會回來讀書的。”李東陽最後說道,“讀書,誰沒走過彎路呢。亨大實在太過嚴格了。”

“怪不得要你親自帶來,若是他自己來,這個學生我可不敢收。”林瀚哼哼唧唧說道。

江芸芸委屈低下頭。

“小孩子不懂事,我已經狠狠罵過他了。”李東陽說,“今後他若是有什麼不對,亨大也隻管狠狠責備他才是。”

林瀚冷笑:“誰不知道你李西涯最是護短,我怎麼敢打你的小師弟。”

“哪裡的話。”李東陽笑臉盈盈,“我老師之前那都是拿起棍子打的,你可千萬不要手軟,小孩子難免心思活,尤其是聰明的孩子,所以是一定要好好管教的。”

“他這種算舉監還是貢監啊?若是舉監可要你們翰林院的文書,若是貢監,府學縣學的文書也是要的。”林瀚問,隨後陰陽怪氣了一句,“若是俊秀生,你可還要再找個人來。”

很早之前,黎循傳就跟江芸芸分析過,國子監裡一共有四類學生。

舉監是指會試落選後的舉人,由翰林院擇優送入國子監學習,這類學生在國子監讀書是有錢拿的,而且要是讀得好,也可以提早去六部觀事,但是是白打工。

貢監是學生中的主要組成。最好的是歲貢,就是各地優秀的學生被送到國子監讀書;其次是選貢,縣學府學中送上來的學生,據說大都是論資排輩,這些人年齡大,且沒什麼學問。然後是恩貢。朝廷遇喜事後會給名額到官員手中,官員選出學生送來,有好有壞,端看辦事官員的水平。

蔭監是祖上冒青煙的學生,就是京官到了三品,他們的子孫就可以進國子監讀書,這種各家也大都是一兩個名額,楠枝那個不爭氣的爹就是這麼進去的。

例監則是富二代的專屬辦法,隻要交錢,砸了大量的錢就能買到一個國子監入學資格,也是之前王太宰堅持廢除的那一部分學生的來源。

至於還有夷生和俊秀生兩種類型,但數量很少,一個是土官子弟或者附屬國送來的學生,大都會在南京,特彆優秀的在北京,一個是民間若是有俊秀通文的儒生,也可以進國子監讀書,但需要地位高或者名氣大的人推薦。

李東陽被他諷刺了也不生氣,笑臉盈盈說道:“我這個小師弟是跟著我老師讀書的,沒去過府學縣學,但他可是應天府的解元,這次沒有立刻參加會試就是想要多學習,我們翰林院是格外支持南邊的考生來北麵學習的,相互學習嘛。”

他早有準備,遞出蓋著翰林院章的文書。

“早有耳聞,我們大明最年輕的小解元嘛。”林瀚淡淡說道,聽著還有些陰陽怪氣。

江芸芸聽得更害怕了,悄悄靠近李東陽。

“彆嚇唬我師弟。”李東陽終於忍不住為人辯解著,“他還小,小孩子哪能想這麼遠,覺得辦法好就做了,要說還是那七個考生自己爭氣,你少遷怒他,他才十二歲,比你的小孫子還小呢。”

“你瞧瞧,我還沒打他呢,就給了點臉色看,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林瀚譏笑著。

李東陽無奈,安撫地拍了拍江芸芸的腦袋。

林瀚翻看冊子,見條件和程序都符合,就淡淡說道:“國子監分為三級六堂,一般人都是先進初級,初級一共三間教室,分彆是正義、崇誌、廣業三堂,中級則有兩堂,分彆是修道和誠心;最高一級的是率性堂。想來你剛進來的時候都看到了。”

江芸芸點頭:“看到了,就在明堂邊上,太學門進來的兩側。”

林瀚見他還有膽子開口,甚至觀察得頗為精細,滿意地點了點頭。

“按道理是應該直接在初級堂待著,等學夠了積分,再一層層上去,可你到底也是解元,也隻在我這裡讀書一年,去了初級堂也太委屈你了。”林瀚又說,“我給你出一道題目,你三日後交給我,我再決定你去哪個堂。”

江芸芸連連點頭,自信滿滿:“還請祭酒指教。”

林瀚沉吟片刻:“《論語·泰伯》中一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孟子又言‘位卑而言高,罪也’,你且寫一篇文來。”

江芸芸一聽就知道是祭酒這是在點她呢,還是覺得她帶壞讀書風氣。模擬考而已,誰不是這麼過來的,明明科舉這塊餅太小了,怎麼還怪她多吃了幾口呢。

她有點不服,皺了皺鼻子。

李東陽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的小師弟又要出幺蛾子了,麵無表情用胳膊肘錘了他一下。

江芸芸到嘴邊的話隻好飛快咽下。

“其歸可是解元,隻怕要直接去率性堂了。”李東陽接過話頭,笑說著。

林瀚不為所動,淡淡說道:“還是先看卷子吧。”

“行。”李東陽說完,又和人閒聊了幾句,就把一肚子心思的江芸芸揪走了。

“亨大性格耿直,你在他麵前悠著點,彆把人氣跑了,他年紀也大了,要是氣壞了身子,你也吃不了兜著走。”上馬車後,李東陽千叮嚀萬囑咐。

江芸芸癟了癟嘴:“我知道了。”

“飽知世事慵開口,看破人情但點頭。”李東陽歎氣,“學著點,京城可不是揚州,說錯一句話都是要命的,而且遍地都是禦史和貴勳,你可要離遠一點。”

江芸芸繼續點頭,整個人蔫噠噠的:“我知道了。”

“京城人多,風土混雜,西城多富,切勿往來,東城多貴,切勿多話。”李東陽無奈說道,“我希望你最好就待在家裡安心給我讀書。”

“師兄的叮囑,我記下了。”江芸芸認真說道。

“那卷子你打算如何寫?”李東陽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隨口問道。

江芸芸立刻來了精神,小手一揮,信誓旦旦說道:“那我肯定要先分析一下,這句話,首先在春秋時是為了維護社會穩定,抑製百姓‘犯上作亂’,安分守己待在土地上說的話,自有時代性,可難道隻要是孔夫子說的就是對的嘛?他的話在當時雖然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在現在難道也是正確的,要知道百姓不關心時事,那政令如何推開,學生不關心政事,那若是政策有錯又如何,所以安分守禮的心態肯定是不對的,我們要做到不在其位,也謀……哎哎,師兄你要乾嘛?!!”

李東陽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根眼熟的大棍子。

“怪不得老師給我送了一根棍子,原來用處在這裡。”李東陽捏著棍子,猙獰笑著。

江芸芸大驚失色,立馬警覺躲起來。

——原來耕桑那天背後的包裹裡全是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