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很頭疼, 非常頭疼,頭疼得一抬眼看到對麵兩人五顏六色的臉就恨不得當場暈過去。
他是來找為非作歹的權貴沒錯,但沒人跟他說, 這年頭還有人敢騎在為非作歹的權貴身上,掄圓了胳膊打架的。
王恩往右邊一看, 年輕俊美的小郡王眼眶烏青,鼻子流血, 發髻淩亂,衣服殘破, 邊上的公公正一臉心疼地給人上藥,他本人倒是雙眼閉上, 一臉平靜, 瞧著頗有點波瀾不驚的滋味,大抵也是不願見人的。
左邊那位, 稍好一些, 但臉頰也破了皮, 衣服也被扯了一大半,手腕上還被人咬了一大口, 鮮血染紅了袖口, 不過最嚴重的是眉骨有一道血痕, 瞧著有些深了。他倒是一點也不害怕, 安安靜靜坐著,瞧著還有些文氣。
察覺到王恩的視線, 江芸芸動了動小腦袋, 小心翼翼看過去。
王恩立馬冷漠無情地收回視線。
瞧著斯文,打起人來都是凶。
江芸芸小表情一皺,有些不服氣, 結果抽動額頭的傷,疼得直吸氣。
“我已經找人來接江解元了。”王恩端起茶了抿了一口茶,這才把澎湃的心緒壓了下來,冷靜說道,“您在這裡稍坐片刻。”
江芸芸眼珠子轉了轉。
王恩不再理會她,開始對朱宸濠說道:“郡王來揚州也不知會一聲,如今意外被傷……”
“什麼意外!”陳望失聲尖叫,“分明是被這個小狗崽子打的,還放狗咬我們,把我們郡王打成這樣子,要是不給我們一個交代,我定要讓王爺出麵。”
江芸芸皺了皺鼻子,冷笑一聲。
“可是為何打架?”王恩冷靜問道,神色冷淡,既不諂媚,也不畏懼。
陳望語塞,悄悄看了眼朱宸濠。
朱宸濠依舊閉眼靠在椅背上,一聲不吭。
“反正打人就是不對,我們郡王可是寧王長子!”陳望大聲說道。
“寧王長子自然尊貴。”王恩不冷不淡說道,“隻是寧王遠在封地,如何能親至,還是本官帶著郡王親自去拜見才是。”
陳望沉默了,甚至哆嗦了。
“我已經請了大夫為郡王看診,還請郡王隨本官去後院歇息。”王恩話鋒一轉,和氣說道。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格外配合,站起來和氣說道:“有勞明府了。”
王恩滿意地摸了摸胡子。
他不想鬨大此事,畢竟前車之鑒猶如在耳,隻要把郡王飛快得打包送走,揚州隻當沒發生任何事情。
至於你說江芸,哼,自然是找了個能收拾他的人去收拾他了。
一行人默契地撇開江芸芸,朝著後院走去。
朱宸濠目不斜視看也不看站在堂下的江芸芸,頗為鎮定地離開了。
陳望還一步三回頭,帶著幾分怨恨。
江芸芸乖乖站著,等人走遠了這才低著頭,看著亂七八糟的衣服,又悄悄摸了摸眉骨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抬腳準備離開。
“解元留步。”門口的衙役把人攔住。
江芸芸和他大眼瞪小眼。
“咳咳,我們明府說要等人來接您。”衙役小聲說道,“你這一身出去也不合適啊。”
江芸芸小聲說道:“誰來接我啊?”
衙役搖頭:“我也不知道,解元先等著吧,我去搬個椅子給您坐一下。”
江芸芸隻好溜達回了大堂,乖乖坐著等大人來領。
黎淳匆匆趕來時,就看到江芸芸一身狼狽,渾身帶血,小小一隻地坐在羅圈椅上,低著頭,捏著手指,被鮮血染紅的袖子沾著泥沙,也不知是正在長身體還是讀書又在苦熬,原本還帶著一點嬰兒肥的臉頰不知何時已經逐漸清瘦下來,露出小小的一截下巴。
好像又成了當初初見時的那隻可憐小貓兒。
黎淳站在二門廊簷下的位置,遠遠看著小孩安安靜靜地坐著。
外人瞧著他文弱稚氣,但隻有黎淳知道這人倔得很,打定的主意誰也拉不回來。
日光西漸,衙門高大的穹頂落下濃重的陰影,半邊大堂都在它的庇護下沉默,頭頂‘明鏡高懸’的牌匾在夕陽餘暉中熠熠生輝,偌大的大堂隻剩下那個小孩還不知歲月地等著人。
江芸芸察覺到視線,下意識抬起頭來張望著,自然一樣就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黎淳。
出發去江西前其實見過麵,到現在也不過半年,到老師鬢間的白發好像多了許多,整個人都顯出幾分蒼老。
她慌裡慌張站起來,見老師麵無表情走過來,怯怯地低下頭。
——沒想到王知府驚動了老師。
黎淳走到她麵前,目光在她額頭凝結的血塊上看了好一會兒,過一會兒才淡淡說道:“先去我那邊收拾一下,免得你娘見了要害怕。”
“哦。”江芸芸捏著手指,小聲應下。
黎淳沒說話了,轉身離開。
江芸芸隻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黎淳走得不太快,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不敢像往常一樣湊上去嬉皮笑臉說話,隻好跟著小雞崽子一樣,緊緊跟在他身後。
黎淳帶人從側門走,那條路是簡單的石子小路,夕陽落在坑坑窪窪的路麵上。
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黎淳的背影更好落在江芸芸身上,把小少年完完全全籠罩著。
江芸芸低著頭,垂頭喪氣的,她想先開口解釋一下,又不知從哪裡開口,手指微微一動,悄悄的抓住黎淳倒影中的那抹袖子。
馬車是直接開到衙門裡麵來的,黎風站在馬車邊等著,遠遠就看到黎淳走來,後麵還跟著一個小尾巴,連忙上前幾步,還未開口就看到江芸芸的一臉狼狽。
“天呐,怎麼傷成這樣啊。”黎風一臉心疼,“這傷口瞧著還挺深,可彆破相了,衙門派人來說您打架了,我還不信呢,哎呦,疼不疼啊。”
江芸芸摸了摸額頭,疼得齜了齜牙。
“這手腕被誰咬了啊。”黎風眼尖,看到她手腕處的一圈整齊牙印,東西一口氣,“我說袖子口怎麼都是血呢,天呐,可彆咬到脈了。”
江芸芸沒說話,悄悄抬頭去看老師。
黎淳正垂著眸,瞧不出什麼態度。
江芸芸隻好訕訕收回視線,悶悶不樂說道:“不疼的,我也打了他好幾下呢。”
“哎哎,好好的,怎麼就動起手來了。”黎風心疼壞了,又瞧著她衣服都破了,連連歎氣,“其他地方有沒有傷著啊。”
“沒有。”江芸芸攏了攏衣服,大大咧咧安慰著,“這個是不小心被石頭勾破的。”
“上車吧。”黎淳開口,先一步上了馬車。
江芸芸也隻好哼次哼次爬上馬車,然後不動聲色地悄悄挪到老師邊上。
馬車晃晃悠悠動了起來。
馬車內依舊毫無動靜。
衙門小門關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江芸芸捏著手指,先一步開口說道;“是朱宸濠太煩了,他在江西的時候就給我不痛快,這次還跟著我回揚州搗亂,我就是氣不過。”
黎淳側首,那雙衰老的眼睛被眼尾的皺紋耷拉著,若是在平日,就有幾分提不起精神來,但江芸芸知道老師多病,一直身體不太好,但現在他如此平靜地注視著江芸芸,目光中帶著責備。
江芸芸語塞,低著頭沒說話。
“直呼郡王名字,若是被人彈劾,誰也保不住你。”黎淳終於開口,聲音沙啞。
江芸芸一怔,隨後悶悶說道:“是我對上高郡王無禮了。”
黎淳沉默著,沒有再說話。
師徒兩人不發一言地坐著,秋日的揚州秋高氣爽,隔著車簾往外看去,路上人來人往,說話聲此起彼伏,路邊的銀杏,滿樹金黃,微風吹過,枝葉搖曳,好似層層黃色的浪花飄動。
江芸芸上學路上,走過無數次這條路,久而久之,竟也忘記了這樣的美景,今日冷不丁又見到了,還是頗為驚豔揚州的美麗。
馬車拐彎進了小巷,街邊熱鬨的景象便都消退了大半,又走了好一會兒,馬車這才停了下來。
黎風跳下馬車,低聲說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