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2 / 2)

黎淳卻沒有起身,江芸芸便也正襟危坐坐了回來。

“你師娘病了,想來你也是知道的。”黎淳揉了揉額頭,低聲問道。

江芸芸神色一僵。

“渝姐兒多小的孩子,說幾句就被套出來了,你身為哥哥倒也好意思,讓小孩自己悄摸摸貼錢給你寄信。”黎淳睨了他一眼,無奈說道。

江芸芸勉強笑說著:“渝姐兒的私房錢可比我多多了。”

黎淳低頭,看著自己蒼老的手背:“我已經七十一了,今年入了春也時常感到疲憊。”

江芸芸眼皮子狠狠抽動了一下。

“你師娘入了秋就病得厲害,我也整日整日睡不著覺,我與她相伴五十載,從華容到京城再到南京,如今又來到了揚州,我性格耿介,也是她時常在我耳邊提點,我與她雖時有爭吵,卻從未過夜,她知道我喜歡讀書,我知道她喜歡下棋,都說琴瑟和鳴,但想來和我們也並無區彆,可如今我看她逐漸病弱,每每所見皆心如刀絞,泣不成聲。”

江芸芸手指抽動著,嘴角微動,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她心底莫名生出惶恐之意。

“我與秋娘這輩子高低起伏,榮耀低穀也都過了一遍,少年夫妻老來伴,幾個兒子也都長大成人,不需我們再操心。”黎淳看了過來,眸光閃動,似有淚光,又好似秋日黃昏下的最後一抹餘光。

“隻有你。”他低聲說道。

江芸芸神色震動,整個人開始慌張無措起來,放在膝蓋上的手鬆開又合上,到最後隻能迷茫地僵在遠處不再動彈。

“我收你時隻以為是收了一個學生,學成之後自有天地。”黎淳收回視線,迷茫說道,“說起來也許都是我的錯。”

江芸芸隻覺得眉骨上的那個傷口開始抽疼,整個人都慌了,手指想要去扯黎淳的袖子,但隻能畏懼地停了下來,胡亂說道:“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打人的,老師不要生氣。”

“我知道你並非衝動之人,上高郡王逼到你動手,定然不會是尋常小事。”黎淳和氣說道,“我知道的,其歸。”

江芸芸紅了眼眶,終於抓著黎淳的袖子,一腔委屈:“他一直纏著我,心裡帶著諸多謀算,我幾次三番拒絕,他都跟個神經病一樣當沒聽見,之前好端端來揚州還把江如琅放走了,害得江漾毀容殘疾了,今天又去抓江渝,我就是氣不過,我就是氣不過啊。”

黎淳伸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衰老的皮肉帶著冰涼的觸感,一下又一下地安撫著。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一直都不是意氣用事之人,你少年沉穩,當年江如琅如此薄待你,你也沒有生氣動怒,如今得了勢更不曾報複他們,我知道的,你一向是隻管走自己的路,一直走,朝前走,從不停留在過去的仇恨中。”黎淳輕聲安撫著。

江芸芸更是委屈了,緊緊抓著老師的手指。

黎淳目光一柔:“我以前總想著我可以慢慢教你,帶你去讀書,讓你去學習如何和同窗相處,以後你去了官場,也能稍稍指點一番。”

他口氣帶著帶著一絲暢想,笑意淺淺:“就連你今後結婚生子,我也想著能多看你一會兒的。”

江芸芸心中震動,手指也不由顫了顫,黎淳依舊安靜地握著她的手。

“那你也是這麼想的嘛?”黎淳低頭,注視著麵前好似做錯事一般無措的小孩,和氣問道。

江芸芸連忙說道:“我自然是這麼想的,我很希望您和師娘可以長命百歲的,我想和你們一起在一起的,等我以後做官了,我就可以帶著你們一起了。”

黎淳笑說著:“孩子話,我有子有孫,為何要跟著學生一起過日子。”

江芸芸眼珠子水汪汪的,可神色認真說道:“可我是真得非常敬重您和師娘的。”

“那你每次碰到要緊的,你覺得無力的事情,為何次次不找我商量。”黎淳柔聲問道。

江芸芸神色緩緩僵硬,在老師溫和的注視下,低下頭,呐呐說道:“是,是我的事情,我不想,麻煩老師的。”

老師沉默地看著他,許久之後才說道:“是啊,我們隻是師徒,三年情分而已。”

江芸芸嘴角微動,她心裡湧現出了很多要說的話,可到了嘴邊,卻又半晌說不出來,隻能連連搖頭。

她為何不和老師說。

因為老師年長了,因為這是自己的事情,因為師娘病了,因為……因為她從未想過這個選項。

江芸芸有些迷茫地看著握著自己手的那雙年邁的大手。

她無法開口解釋。

“不必為難。”黎淳拍了拍她的手背。

江芸芸迷茫抬頭。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的。”黎淳注視著小孩掙紮痛苦的樣子,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眉骨的傷口,心疼說道,“疼不疼?”

江芸芸差點聽得落淚了,隻覺得渾身都開始疼了:“疼,朱宸濠那個王八蛋拿石頭砸我,還咬了我一口。”

黎淳無奈說道:“他大你這麼多,人也比你壯,你也敢衝上去打人,真是凶悍。”

他頓了頓,又說道:“凶悍好,凶悍了以後彆人欺負你,你也不會吃虧,咱們也不能平白吃了悶虧,你說是不是。”

江芸芸哽咽著罵著人:“他太煩人了。”

“天底下的權貴沒有一個是好相處的。”黎淳低聲說道,“你今日若是碰到硬刀子,想來你是有辦法的,但若是再碰到這樣的軟刀子,你和他硬碰硬,吃虧的隻能是你。”

黎淳把道理揉開捏碎說給她聽:“這都是登記在玉牒裡的人,天生就和我們不一樣,高皇帝都不曾對這些皇家貴胄下手,當今更不會,你我更不能。”

江芸芸安靜地聽著。

藩王的問題,她早已了解,根深蒂固,如骨附疽,若非如此,她也不會選擇這麼直白的辦法去打一頓人出氣。

朱宸濠不會聲張自己又來揚州的事情,隻能吃了這個悶虧。

“若是今天再碰上軟刀子你也不要怕。”黎淳安慰道,“皇權之下皆利刃,按照皇祖訓而言,能整治權貴的隻有陛下,那何苦你自己動手。”

“當今陛下對權貴外戚如此溺愛,怎麼會聽我們的,大概還會覺得是我們無趣,討不了他們的歡心吧。”江芸芸悶悶說道。

黎淳笑:“你可知什麼叫‘冒天下之大不韙’。”

江芸芸歪了歪頭,大眼珠子去睨他,整個人瞧著都濕漉漉的。

“天底下不會有乾淨的藩王,也不可能是心大的帝王,你要做的事打蛇打七寸,而不是抓起蛇來不管不顧送上去。”黎淳輕聲說道,“陛下不殺生,可不代表不會敲打。”

江芸芸眼睛一亮。

“寧王的位置,注定他比我們更怕見到陛下。”黎淳失笑,“你可是天下聞名的小神童,你的身份若是刀,便也是盾,你可以用自己的言語,可以用他人的流言,便是用上拳頭,也該在能幫到你的時候用上,不然都是無用之功。”

江芸芸陷入深思。

靖難之變,對寧王來說是擺脫大寧的利器,但對後代來說卻也是禁錮的枷鎖。

她,江芸芸,未來的朝廷官員,怎麼可以和藩王交往過密,那肯定是說句話都要眾目睽睽的。

自來大義就是最好用的武器。

“對啊。”江芸芸小聲嘟囔著,“我怎麼沒想到。”

黎淳歎氣:“是人就有軟肋,你妹妹的遭遇讓你慌張了而已。”

“是老師厲害。”江芸芸借機悄悄送上一頂高帽。

黎淳沒有接話,隻是沉默地思考了,隨後又說道:“你讀書已經無礙,考上進士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我今日與你說一下官場有三個禁忌。”

江芸芸連忙坐直身子。

“權貴,宦官,外戚,你碰也不碰得,更不能像今日一樣意氣用事。”

江芸芸連連點頭應下。

“獨善其身固然清貴,但若是想做事,這番孤傲要不得,你須知人多總歸是力氣大的。”

江芸芸遲疑地點了點頭。

“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黎淳溫和地看著她。

“燕子會重來,往事皆東去,你今後不論是亂心困情,難分此事,還是一步權貴,事事如意,隻憑初心儘不違。”

江芸芸認真點頭。

黎淳溫和地看著她,露出輕鬆地笑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隻要提點幾句,一定可以學得很好。”

江芸芸眼睛眨了眨,一直莫名抽動的心口在此刻突然劇烈跳動著,幾乎要跳出胸口。

“我已經沒什麼可以教你了。”黎淳笑說著,慢慢鬆開她的手,“你有出師的打算嗎。”

江芸芸臉色瞬間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