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祖母,顧明晝眸光微黯。
直到祖母去世到下葬,顧家人都沒有通知給他知道,待他得知祖母不在了的消息,回來卻隻見到了祖母的墳墓。
沒了祖母,這裡儼然已經沒人將他當成顧家人了。
他安頓好兔子和小崽們,吹熄了燭火,打算繼續回藏書閣找找辦法。
顧明晝指尖搭在門上,倏忽察覺到一陣冷冽的氣息,就在門外。
他一瞬凝起目光,另一隻手搭在了腰間的長劍劍柄上,緩緩推開門,看清麵前人的模樣後,他麵色煞白下去,怔在原地。
“滾出來。”聲音冷極。
指尖的血刹那冷透,顧明晝強壓下心緒,不動聲色地回身將門關緊,抬眼看向麵前冷若寒潭的男人,低喚了聲,“父親。”
他的父親,顧家家主,顧牧。
七年前以家法罰他一百八十杖,險些將他骨頭打碎,在三九極寒的冷冬命人將他丟出家門,險些死在洛虞落滿大雪的街頭。
顧明晝最擔憂的事還是發生了。
顧牧拄著拐杖,肅冷地盯他片刻,轉身離開,“過來。”
顧明晝知道,方才帶沈洱和孩子們回來的路上,一切已經被他全部儘收眼底。
那件外衣,顧明晝本就覺得熟悉,他早該想到父親已經出關了。
他此刻無比慶幸父親遇到的是超凶,若是超壞,必定當場便會把超壞這個半邪除掉。
父親一向如此。
不通情理,為人冷硬。
顧明晝默然地跟在顧牧身後,直到身前人忽地停下腳步,他也跟著停下,緩緩抬頭,麵前竟是顧家祠堂。
祠堂前佇立著兩棵秋海棠,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
幼時的回憶如同夢魘般再次纏繞過來,顧明晝甚至有一瞬覺得無法呼吸,他微微呼出一口氣,手指已然冰冷徹骨。
“跪下。”
顧明晝閉了閉眼,緩緩跪在祠堂前。
顧牧
() 自高而下地冷冷望著他,“你與大邪生了孩子。”
“是。”
顧明晝承認下來,下一刻,顧牧手中的拐杖便帶著一陣庚風,重重砸在他的脊梁上。
顧牧的修為很高,元嬰期大圓滿,在凡人中已是極限。
顧明晝本就與那傀儡纏鬥許久,身上的傷勢很重,僅此一杖,他便硬生生吐出口血來。
被月色映得雪白的磚石上,很快遍布星星點點的血漬。
顧牧冷笑著,聲音極沉,“顧家幾百年來,從未出過你這樣無法無天,不知廉恥的畜生。”
顧明晝無動於衷地聽著,這種話,他早已聽到麻木了。
“顧家人有多少慘死在大邪手中,你捫心自問,你不清楚?”
“你明知大邪極惡,仍舊做出這等令人作嘔的混賬事,是以為離開顧家,再沒有旁人能管得了你?”
“還是你以為我現在老了,再也提不起家法收拾你?”
他一杖比一杖狠重,像是要生生將顧明晝打死在這裡。
顧明晝指尖一寸寸蜷緊,強忍喉間彌漫上來的腥甜以及肋骨斷裂的劇烈痛楚。
他沒辦法跟顧牧說清一切,顧牧固執至極,絕不會相信他,更不會相信沈洱。
在顧牧眼裡,從七年前,他便早已十惡不赦了。
無妨,隻是挨幾十杖,他受得住,就算今日後再也站不起來,至少沈洱他們……
“你們在乾什麼?”
耳邊忽然傳來沈洱的聲音,顧明晝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幻聽——他已經開始耳鳴了。
沈洱在和孩子們睡覺,怎麼可能會來這裡。
顧明晝沒有回頭,身前顧牧卻停下了動作。
他微微頓住片刻,忽然明白過來什麼,不可置信地回過頭,看到海棠樹下麵色沉重的沈洱。
“沈洱,彆過來!”顧明晝想要阻止他,可沈洱卻毫不猶豫地走了過來。
顧牧眯了眯眼,想拔出顧明晝腰間的劍,卻被顧明晝猛地攥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父親,不行。”顧明晝幾乎是下意識地違抗了他,“沈洱他不會害人……”
“畜生!”顧牧根本不想聽到他任何一句維護沈洱的話,舉起拐杖就要再砸下來。
拐杖還未落下,就被一道邪力抑製在半空。
顧明晝錯愕地看向沈洱,除卻初見那日,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沈洱在他麵前動用了自己的邪力。
“你是他父親?”沈洱緩緩走上前來,把顧明晝從地上強硬地拽起來,看向顧牧,“哪有當爹的罵自己兒子畜生,他是畜生,那你是什麼?”
顧牧眼眸微睜,剛要開口,又被沈洱打斷,“你看不出他已經快要被你打死了麼?還是說就算打死了你也不在乎,你這樣的人也配當父親麼?”
沈洱把顧明晝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緊緊盯著顧牧,“你還不如我們大邪有情有義,你可彆告訴本座你打他是因為他把本座帶了回來,本座可沒
有把他打成這樣。()”
顧牧冷笑了聲,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蠱惑他的心智給他生兩個孩子,以此逃脫被他封印的命格,像你這樣手段齷齪的大邪,我見多了。?()_[(()”
聞言,沈洱瞪大雙眼,想也不想開口道:“你少血口噴邪,本座蠱惑他故意給他生兩個孩子,你當本座蠢嘛,分明是你兒子他對本座做了那種下流……”
顧明晝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彆說了,沈洱。”
沈洱扯開他的手,生氣地說,“本座憑什麼不能說,本座偏要說。”
顧牧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氣笑幾分,“好啊,你說。”
“本座是大邪又怎麼樣,你親眼見到本座吃人了嘛?”沈洱直勾勾地瞪著他。
顧牧不以為然,“就算你出生起就沒吃過,你遲早也會吃,世上那麼多大邪,難道要我一一去查案?”
沈洱冷哼了聲,道,“那本座還說你遲早會殺人呢,像你這種人,對自己親兒子都下得去死手,又有什麼做不出來。”
顧牧沉下臉色,“少拿我跟你相提並論,我從不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
沈洱抓住機會,立刻道,“誰知道你有沒有殺過,世上那麼多人都殺過人,難道要本座一一去查案嘛?”
顧牧啞了啞嗓子,片刻,他反應過來沈洱是給自己下了個套,嗤笑了聲,“這張嘴倒是能言善辯。”
“你找不出話反駁本座才這麼說吧。”沈洱定定地看著他,“顧明晝今天剛為了一個魔族傀儡險些身受重傷把命都丟了,可是你卻隻揪著他把大邪帶回來這件事不放,要把他活活打死。怎麼,打死他之後你來解決那魔族傀儡麼,你來繼續封印大邪麼,你替本座養兩個孩子麼,還是你覺得天下蒼生死了都不可惜,偏就要把你這個兒子給殺了?”
顧牧啞口無言地看著他。
他的確不知顧明晝身受重傷,他本以為隻是打幾杖,顧明晝受些懲戒,過些日子就能好全了。
在他心底,顧明晝從未在除魔誅邪一事上失手過。
顧牧看向顧明晝,眉宇緊蹙,“為什麼不說?”
顧明晝沉默片刻,低聲道,“說與不說,你都不會停手。”
何必再說?
他們之間的父子情誼,早在七年前便斬斷得一乾一淨了。
“你也沒問他啊!”沈洱氣憤地道,“你有問過他為什麼和本座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回來麼,你沒有,你隻是覺得他一定是做錯了。他隻是想讓本座變成不吃惡念的大邪而已,他做錯了什麼?本座要是有你這種父親,反正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不如一頭撞死!”
“我……”顧牧就沒見過這麼能說會道的人,一時竟連自己想說什麼都忘記了。
“你不但沒有問清事實,還把他打成重傷,這就是你的錯,”沈洱振振有詞地指責他,“如果你真是他父親,真把他當自己的兒子,還不趕快跟他道歉!”
顧牧愕然地道,“我跟他道歉?”
() “差不多了沈洱……”顧明晝乾咳了聲,附在他耳邊小聲道。
沈洱“啪”地一聲,拍在他的唇上,堵住他的嘴,再看向顧牧,“什麼叫你跟他道歉,你做錯了為什麼不道歉,你比他多活幾十年就能不辨對錯不知悔改了麼,本座告訴你,本座四歲的小兒子都能知錯就改,你還不如一個四歲孩子嘛?”
聞言,顧牧徹底沒話說了。
太能說了,他說不過這大邪。
他沉默良久,目光在顧明晝身上看去,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最後卻隻是吐出一句,“天下從未有過大邪變好的事,你不過隻是癡心妄想,彆忘記七年前發生了什麼事,難不成還想重蹈覆轍?”
聽到這話,沈洱氣得想上去踢他兩腳,被顧明晝一把按住。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顧明晝靜靜地看著他,良久,緩緩俯下身子,自地上拾取一朵被風吹落的海棠花,“就算你不理解,我也一定會做。”
母親最愛海棠花了。
她說秋日裡的海棠,是淒涼的秋景裡最美的顏色。
顧牧望著那朵海棠,陳年舊事如同潮水般湧入心頭,他閉了閉眼,低聲道,“在藏書閣找到你要的東西後,立馬滾出顧家,你是死是活,想做什麼,我都不會再管,永遠彆再讓我見到你。”
說罷,他轉身離開,臨走之前,卻忽然頓住腳步,回身看向沈洱,“你,跟我過來。”
顧明晝下意識擋在了沈洱麵前,“不。”
顧牧沉沉地看向他,“你以為我要殺他?你太高看我了,我如今已是黃土埋半截的人,要殺怎麼也隻有這大邪殺我的份。”
沈洱拍拍顧明晝的腦袋,大發慈悲地安慰道,“你放心吧,我一腳就能踢死他了。”
顧明晝:……
顧牧:……
“那你腳下留情。”顧明晝歎息了聲,在他手心塞進一張應聲符,壓低聲音道,“有任何事直接叫我。”
“不用你操心。”沈洱現在覺得自己是正義公道的衛士,雄赳赳氣昂昂地便跟著顧牧走了。
顧明晝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們的背影。
沈洱會出來維護他,他很意外,也很高興。
隻是,父親並不是那種三言兩語便能輕易改變他看法的人。
半晌,他無奈地垂眸,看向手心的海棠花。
他將那朵海棠緩緩擱在了祠堂的青階上,聲音輕得似是能夠融化進風裡,“母親,沈洱很好,你若是還在,一定很喜歡他。”
*
沈洱跟著顧牧一路走到了一間偏僻的小房間,顧牧推開門,霎時間塵土飛揚,嗆得沈洱直咳嗽。
顧牧回頭看他,淡淡道,“我不管你是如何蠱惑的他,但你騙不得我,你就是上古大邪夙冥罷。”
每一個大邪的名號顧家人都會銘記在心,他記得的,有個叫夙冥的大邪很擅長毀人心智,曾經有一位皇帝被夙冥蠱惑,以至於最後江山傾倒,山河不複。
“對,正是本座!”沈洱自信地介紹自己,“不過本座還有一個哥哥也是夙冥,本座剛知道的。”
顧牧嘴角微抽,“誰問你了。”
不對勁。
的確不對勁。
方才他就有所察覺,這大邪和其他大邪不太一樣,可要讓他真說出哪裡不一樣,還真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詞語形容。
硬要說的話……感覺有點笨。
是錯覺麼,難道他也被無形中蠱惑了?
顧牧懶得理他,走到書架前,把書依次取下,按動了書架後的暗格,很快,一陣吱吱嘎嘎的響聲過後,他自暗格內取出一枚寶珠。
沈洱踮起腳尖偷看,正好被顧牧撞個正著。
“……想看自己過來看。”
顧牧吹去寶珠上的塵土,擱進了沈洱的手心,“這是我顧家家傳之寶溯緣靈珠。”
沈洱高傲地拒絕:“本座不要你的賄賂,你必須給顧明晝道歉。”
顧牧頭疼地道,“誰說給你了,你想得倒美。”
竟然還在執著於讓他給顧明晝道歉。
天下哪有老子給兒子道歉的道理。
他咬破指尖,淡聲道,“溯緣靈珠可以讓你看到當年發生的事,你自己看過,再說讓我跟他道歉的話不遲。”
沈洱:“本座憑什麼看?”
顧牧深吸一口氣,“讓你看就看,哪來那麼多廢話?”
“不看!”
“……”
顧牧硬是被他給氣笑了,“當年顧明晝逮回來一個佯裝成乞兒的大邪,帶進家中,他也是這麼口口聲聲告訴我們,大邪可以教好,結果……”
沈洱愣愣地聽著,“結果?”
“不告訴你。”顧牧從他手中奪過那溯緣靈珠,“反正你也不想看,滾吧。”
沈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