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梅息苒病重,垂危至極她囑托慕箴,哭著求他將來稍微照看些明熙,她還那般年幼,自己死後除了明芷隻怕無人愛護。
慕箴看著被窩中的奶娃娃,又想到自己的過去,於是他承諾:“我會照顧她的。”
至少不會讓她淪落到,像自己曾經那樣任人欺負的下場。
普覺寺的重逢,在明熙看來是巧合,但其實是他一早便算好了的。
他當時清瘦了不少,如若明熙沒認出他,那他便還如同往常那般默默守護她身後。
慕箴其實自己也清楚,明熙不喜歡他,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總是躲著他。
但他還是帶著微末渺小的希冀,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而他事後也萬分的慶幸,自己做出了那樣的決定。
葉明熙扒在自己胸前慟哭時,就像天塌了般,痛苦得情難自抑,他莫名地想起梅息苒生前的動作。
於是他鄭重地,小心翼翼地將手掌放到小姑娘腦後。
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都還似從前。
不論是他,還是不知為何性情大變的,他的小青梅葉明熙。
*
聽他說了這麼一段往事,葉明熙安靜了許久。
曾經記憶裡那個模糊的身影,在慕箴的故事下又添上了幾分柔和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什麼心情,有些沉悶,又有些委屈。
她身邊任何一個人,對自己娘親的了解都要比她多,她身為梅昔苒的女兒,卻隻能通過這樣的方式來了解。
到了下午,葉明熙也一直情緒不高,悶著頭練字。
慕箴從袖中抽出一個窄小的錦盒,推到她麵前。
葉明熙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示意的目光中打開。
是一支紫狼毫筆。
與他手中用慣了的那支相似,隻不過上手輕很多,用久了估計也不會累手。
“以後用這支吧,”慕箴輕聲,“我初練字時,便是用的這款筆。”
是為了讓自己能更好的臨摹他的字,還是因為上午揉手腕的動作被他記在了心裡?
葉明熙不知,隻抿唇笑了一下:“謝謝慕哥哥。”
慕箴眉間一跳。
許是這段時間少女嬌俏跳脫的模樣瞧多了,眼下這般沉默安靜的樣子,又讓他想起了曾經在汴京的時候,明熙慣常顰蹙的眉眼。
既然來了汴京,既然她來到自己身邊,既然已經決心決意甘願擋在她身前,護她一生平安喜樂。
慕箴再不願看到她這般神情。
“散學後,一起去逛一逛吧?”
葉明熙:“啊?”
*
漁陽的街市比起汴京熱鬨喧囂許多。
汴京不大,還處處都是達官顯貴,按趙姝意調侃的話來說,在二樓扔一塊磚,能砸死一片文官侯爵。
地位高貴,家中規矩自然也森嚴,汴京的街市還有衙差巡街,再加上天沒黑便宵禁,很少有商家在傍晚時分還開著門。
就連葉明熙也習慣地以為漁陽也是如此。
然而她不知道,這個時候的漁陽才最是熱鬨。
各大酒樓瓦舍人聲鼎沸,街邊的小商小販也忙的熱火朝天。
幾家連著的鋪子清閒了,還會湊到一塊閒聊八卦,你喝我家的茶,我就你家的瓜果,一派和諧。
尋一輛板車,架一個木台,隨意固定一下便能拖到繁榮的路邊販賣。
汴京哪裡見過這些,那兒的衙差死板又嚴厲,要整頓汴京的風氣,街上一個小販也不許留。
葉明熙覺得新奇,四處摸摸看看。
見一處簡陋的木車上還有胭脂水粉,她好奇地盯著瞧,攤主是個三十來歲的美豔婦人,自來熟地拉過明熙,抹了一道豔麗顏色在她手背上。
“漂亮吧?這可都是用姐姐自己家產的蜂蠟混著牡丹花瓣研磨出來的,你聞聞香不香。”
葉明熙聽她的聞了聞,果真是甜膩又醉人的香。
她像個剛進城的鄉下人一樣,隻覺得哪哪都新奇。
汴京的胭脂顏色純度低,講究低調不顯張揚,而抹在手上的這一道,顏色濃重地就像是晚霞耀眼的裙邊。
淩厲肆意。
她年紀還小,往常重要場合聞冬給她上妝也隻是淺淺鋪一層,還要用最清淡的顏色。
眼下見了這,就像眼饞家中長輩盤發的大金長簪般,滿臉孩子氣地皺眉跟慕箴撒嬌:“我想要這個。”
慕箴自然也看見了她手上昳麗的顏色,了解她心思,沒說什麼,隻是湊上前仔細看了台麵上的各種顏色。
指了其中一個道:“選這個吧。”
指尖所指的,是水潤清透一些的湘妃色。
婦人瞧了眼連連點頭:“姑娘還小呢,我這個顏色重了些,這色也好看的,許多小姑娘買呢。”
說著就要在她臉上試。
葉明熙眨了眨眼,將臉湊了上去,婦人用手指蘸了些,輕輕抹在她唇瓣上。
她唇色因體弱十分淺淡,平日裡便常覺得沒氣色。
明麗的顏色上了以後,整張臉都變得愈發俏麗明媚。
“哎喲,”婦人笑著,“乖乖真是漂亮呢,不枉費你有個這麼聽話的小情郎。”
葉明熙正一臉興奮地看著銅鏡中有些陌生的自己,聞言也沒生氣,隻是沒在意地接了句:“是我哥哥。”
慕箴從始至終都是淡笑地看著她,也沒什麼反應。
隻有婦人瞧著二人一點也不相似的外貌,露出一副年紀輕輕玩這麼複雜的揶揄表情:“我懂~”
慕箴買了那盒胭脂,二人離開後明熙也遲遲舍不得抹掉,總是偷摸著抿一抿,又眉眼彎彎地笑。
“熱不熱?”
叫他問了,明熙才感到額角濡熱汗意,她正準備抬手去擦,被慕箴按住,仔細拿帕子擦了。
葉明熙想起之前好幾次,調侃他:“是不是碰著我以後,帕子都費了許多張。”
“隻要明熙乾乾淨淨開開心心,再多帕子也是費得的。”
被這麼一句鬨了個大紅臉,葉明熙猛地噤聲,囁嚅:“我還是很愛乾淨的……”
“當然,”慕箴收回手,輕笑,“若是能不愛哭就更好了。”
叫她皺眉,又使起了小性子,慕箴勾唇:“走吧,帶你去吃冰酪酥山。”
明熙沒聽過,但一聽就知道好吃,她眼睛明亮亮的:“什麼是冰酪酥山?”
“拿水果和牛奶澆在碎冰上,很解熱的。”
她從沒吃過,在汴京也隻吃過拿羊乳做的乳酪,聞言立刻焦急:“快走快走。”
店麵在一處深巷之中,沒什麼客人,隻有兩三個紮辮子的孩子。
尋了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後,一個老婆婆走了過來,望見慕箴後驚喜道:“小箴來啦,這是?”
慕箴像是回應剛剛她的話,此刻說道:“我妹妹。”
“哦哦,”老婆婆頭發花白了,卻仍舊動作靈活地抽了個木牌遞給明熙,和聲,“那妹妹看看要吃什麼?”
她照著慕箴的推薦要了荔枝味的,等婆婆送上來後,她驚歎:“這也太好看了。”
碎冰泡在牛乳中,滿滿堆成一座小山的形狀,荔枝的碎肉伴著花瓣淋下,就像是一座自頂落花而下的雪山。
最頂上亮晶晶的一圈,是甜膩膩的蜂蜜。
葉明熙迫不及待舀了一勺送進嘴裡,眼睛一下子亮了:“真好吃,下次帶聞冬她們來一起吃。”
她吃的極快,滿嘴都是荔枝清香,等她看到木勺上沾了些紅色,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這是連胭脂一起吃進了嘴裡。
她舔了舔唇,生怕沒了,喊慕箴來看:“胭脂還在不在了?”
一碗碎冰下去,明熙的唇瓣水潤潤的,顏色早被吃個乾淨,卻依然昳麗。
慕箴不自覺將口中的冰咽了下去,解了一些不知名的燥熱。
他徑直搖頭。
明熙哀怨:“好不容易塗了這麼好看的顏色出來玩,這麼快就吃沒了。”
慕箴:“明日接著塗便是了。”
明熙也想,但她還是皺眉:“不過節不登門的,這麼花枝招展的不好吧?”
慕箴笑笑:“無事,漁陽人率性,也有許多姑娘家上書院搽香,先生不管的。”
聽他這麼說了,明熙才重展笑顏:“那好呀。”
穿堂的風通過窗口帶起明熙的頭發,她伸手整理,見對麵慕箴垂眸,動作矜持,小口吃著。
最是端莊優雅。
她不免起了些壞心眼:“原來慕哥哥總是盯著旁人瞧呀。”
慕箴一愣,抬頭看她。
“連姑娘家搽了水粉都知道。”她一臉壞笑,為難他道,“難怪為我選顏色眼光這麼好,原是看多了呀。”
慕箴沒解釋,隻是低頭將臉埋了下去。
以為是自己的惡作劇讓他難受了,明熙神色一變,還沒等她解釋,就聽見一陣沉悶的笑聲。
葉明熙:……
慕箴抬起頭,笑容張揚,連肩膀都在細微顫抖。
他總是風輕雲淡的,何曾這樣開懷笑過。
葉明熙還沒反應過來,便聽他說話。
“看來心情終於好起來了。”
“啊?”葉明熙傻眼。
她這才恍然,怔愣道:“難不成今日的毛筆,胭脂,還有這冰酪酥山,都是在哄我開心嗎?”
“不然呢?”
慕箴已經止住了笑,滿臉無奈地撐著臉看她:“真是,心情一好些就來捉弄人,不過,”
他又有些釋然,眉眼溫柔:“比起你那愁眉苦臉的模樣,還是來捉弄我吧,明熙。”
荔枝的甜融化在口中,和著一點淡淡的花香。
葉明熙不自覺又舔了舔唇,以為是胭脂中的花香味道。
甜膩得糊著,從嗓子眼墜到心底。
第26章 爭執
因在外麵逛, 回府晚了些。
祖母也沒多問,許是年紀大了,不愛管這些事, 隻要明熙陪在她身邊,隨她怎麼鬨騰都行。
晚膳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祖母見狀佯怒道:“是不是在外麵吃東西了?”
葉明熙嘿嘿一笑,她知道祖母對自己寬容,不會真生自己的氣。
不像在侯府,若是在飯前亂吃點心, 姐姐能扣她一周的零嘴。
祖母盛了碗湯, 哄著說:“這排骨湯燉的軟爛, 你喝一碗。”
惦念著孫女在長身體,留在漁陽這麼多日, 她老人家每日都吩咐小廚房變著花樣地給她燉湯喝。
葉明熙搖頭:“真的吃不下了祖母, 留著明日讓聞冬下麵來吃吧。”
時令盛夏, 哪還留得到明日。
祖母哼了一聲, 叫撤下去分給下人們喝。
又說:“湯都喝不下了,柿果豈不也吃不了?”
見孔嬤嬤端了一盤子柿果上來, 放在她麵前笑道:“這時候柿果都被訂得差不多了,還是老夫人差人說了才送了一些來呢。”
明熙高興地抱著祖母的脖子, 撲進她懷中:“我就知道祖母最疼我了。”
祖母樂嗬嗬地摟緊她:“你彆把我這一把老骨頭撞散了。”
吃是肯定吃不下了, 但還可以做上次那樣的糕點。
上次做的糕點丟給慕箴後自己走了, 也不知道他吃了多少, 到底愛不愛吃。
熱火朝天在廚房忙活了一陣,做的還是自己拿手的糕點。
叫品秋給祖母送了點過去, 累了一天,便洗洗睡了。
第二日起來的時候, 聞冬給她梳頭的時候才說起:“品秋昨日從老太太屋裡回來,帶了封侯府的信回來。”
“姐姐寄的?”
她一愣,算了算日子,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到了汴京,怕是到家給她寫的第一封信已經寄來了。
“快拿來給我,”她皺皺鼻子,“昨晚怎麼沒喊我呢。”
若是知道信來了,她爬也要從床上爬起來。
品秋這時帶著信進來:“是老太太交代的,若是姑娘睡了就不要喊了,讓你睡。”
她接了信,迫不及待地拆開。
前世姐姐嫁進東宮之後,她也能隨時隨地進宮看她,頭一次分彆數日,早便想她了。
葉明芷的字娟秀整齊,是自小練簪花小楷的清麗。
信封厚實,拆開看竟有滿滿四五張紙,明熙美滋滋地看,到了書院才將將讀完。
她將昨夜做的點心擺上,留了點給朱先生,便叫慕箴來吃。
明熙見他動作緩慢,咀嚼的時候也慢條斯理矜貴的很,納悶慕伯父明明是個散漫無拘的性子,怎麼養出這麼個貴少爺,比官家的嫡出公子還有知禮守節。
二人一邊喝著茶,一邊吃著糕點,明熙回憶著方才信中的內容,閒聊起來。
“四殿下已經被正式接回宮中了,剛治好傷便邀約我姐姐遊玩答謝。”
她有些氣鼓鼓地說,“都說四殿下內斂,我說膽子大的很呢,我之前那樣拒絕他,他居然還賊心不死,幸虧姐姐聽我的話沒有答應。”
這話枉顧尊卑,但朱聆還沒來,屋內隻有他們二人,慕箴自然不會說她,隻是安靜地聽著她的喋喋不休。
“姝意表姐回京後也沒再胡鬨了,白日聽學,散學後便回家拉著伯祁哥練趙家槍。”
隨信來的還有一箱子衣物首飾,明熙喟歎:“還有我那個繼母,聽問我留在漁陽後便準備了許多汴京流行的衣裙布匹,釵環首飾。她這樣,我姐姐的日子也不會難過了吧。”
慕箴思忖了會:“何氏在家中身份不高,性子最是溫順善良,自然不會苛責你們。”
二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慕箴雖吃的慢,卻是動作不停,把所有糕點吃乾淨了。
見他喜歡的樣子不像強裝,明熙笑盈盈道:“喜歡嗎?原來你也不愛吃甜,等柿果泛濫上市後,我多買些給你做柿餅,糖蜜也少放些。”
也不愛吃甜。
誰不愛吃?
自己離京時她還不沾陽春水,短短數月時間,是為了誰開始學做這不甜的點心?
慕箴垂下眼簾,疑問如潮水襲來,又強硬按下,不去思考。
她有自己的秘密,那又如何呢,隻要如今陪在自己身邊,他便不再奢求其他。
將空了的碟盤收起,又擦了擦手,明熙抽了幾張紙開始寫回信。
許是慕箴送的筆太好用,又可能是她這段時間真的潛心練字,她筆下的字形越來越工整,慕箴的字她已有三分像。
她得意洋洋地揚起寫了大半張的信紙,懟到慕箴麵前:“看我的字,是不是進步了很多。”
慕箴抬眼匆匆一瞥,恍惚便瞧見了自己的名字。
他連忙移開視線,嗯了聲:“是好看了很多。”
“你都沒有看,”明熙皺眉喊著,“就知道敷衍我,你看一眼嘛。”
都是女孩子家的閨中私話,他怎麼敢認真去看,還沒等他說什麼,朱聆便到了。
“還在街上就能聽到你嚷嚷,來得早就多背兩篇策論,瞎鬨什麼。”
明熙癟了癟嘴,瞪了慕箴一眼,又坐直了身子接著寫信去了。
看了葉明熙在汴京的功課,朱聆沒有在課業方麵多督促她,唯有策論與練字方麵多加關注。
他拿起明熙昨晚寫的策論作業,將人叫到了跟前,一處處問她,為何要用這樣的觀點,還能不能想到彆的,據點除了用到的這些還有哪些可以作為備選,沒有用到的理由是什麼。
明熙不怕寫作業,最怕朱先生這樣細枝末節的提問,她答的支支吾吾,頭皮都隱隱發麻。
朱聆見狀,歎了口氣:“你這性子不好,要改。”
他忍了又忍,還是皺著眉叱罵:“安陽候是怎麼養孩子的,一天到晚淨知道媚上欺下。”
聽他這麼說,明熙訝異,倒不是因為自己父親被罵而感到不高興,隻是覺得此人非但十分了解葉鴻文,還真情實意地在感到憤怒。
他與自己母親的關係,看來要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好。
再問下去就是知道答案估計也害怕地說不出,朱聆直接大手一揮放她下課,明熙一下又生龍活虎起來。
二人照例蹲在池邊洗硯台…應該說是明熙看著慕箴洗硯台,她看著慕箴日日康健的臉色,詢問道:“這兩日給你的藥方都有好好在吃吧?引香效果怎麼樣,還會被辣得咳嗽嗎?”
慕箴一一答了,明熙身上的秘密實在太多,不論是廚藝性情,在課業上有所保留的態度,還有這稀奇古怪的醫術。
總是會用天馬行空的方法和八杆子打不著的藥材組成有奇效的方子,聞所未聞的手法,即便是日日都要喝進肚子裡的,他也從未問過。
用懷生的話來說,哪天若是二姑娘捧了碗見血封喉的毒藥來,他家公子也會不聲不響地一碗乾了。
葉明熙一邊記著他的反應,一邊思考:“這麼快就有抗性了嗎…但又不能用太烈的藥,還得在引香的改進上想想法子。”
她做的引香,與晉修做給她用的引香簡直天差地彆,她隻學了晉修醫術的一點皮毛,那味以萬金計價的引香藥方,她不能完美複刻出來,為了慕箴她也要慢慢研究。
見她一邊寫著思路一邊打哈欠,慕箴皺眉:“昨晚沒睡好嗎?”
“唔,”她含糊地應了一聲,“這些日子又要試藥又要做功課的,難免睡得遲些。”
什麼?
慕箴動作一頓,壓低了眉眼轉頭看她:“你晚上幾時睡?”
明熙想了想:“一般都在亥時末了,若是作業多些,得拖到子時。”
葉府離書院還遠些,這麼算一天都睡不到四個時辰。
這怎麼像話?
又想到這幾日她每日的作業雖完成了,麵對朱聆的提問卻都含糊,無論是休息不好精力不濟,還是每晚來不及複習整理,哪個答案慕箴都不接受。
帶著滿身的火氣,慕箴刷地站起,水花飛濺,折射出他怒氣未消,嚴肅的一張臉。
明熙怔愣:“你怎麼了?”
“彆試藥了,”慕箴怕嚇著她,又怕她不聽自己的話,緊皺眉頭,“你年級尚小,好好休息學習才是最重要的,你這天天覺都睡不飽,也太離譜了。”
葉明熙有些茫然,不懂他生氣的點在哪裡:“可是我不困呀,要是困了我會睡覺的,你身體不好,不試藥調理…”
“調理不好了!”慕箴頭一次衝她發這樣大的火,徑直打斷她的話,一手拎著硯台,一手緊緊握拳,池水順著手腕暴起的青筋滴落。
他眼底風暴驟起,凝視著明熙,聲音滿是頹唐無奈:“我的身體如何,我根本不在乎,你沒必要為了我損害自己的身子,你身體本就不好,再不好好休息,你……”
說到最後,不斷上湧的酸澀哽住了喉間,再沒說出後續的話。
葉明熙也站起,麵對著他,神情平靜:“那這麼說,你才最應該理解我啊,慕哥哥。”
慕箴的火氣一頓,瞬間明白了她的話。
“自己的身體如何,根本不在乎。而我在乎的,執著的,你難道不明白嗎?”
明熙說著說著,情緒也跟著波動,許是前世那個寒冷的夜風又刮進了自己的心中,眼淚泛起,聲音顫抖:“你口口聲聲都說為了我,而我想要的是什麼,你這些日子難道還看不明白嗎?”
她看著一言不發,卻依舊一臉不同意的慕箴,滿含委屈地哭喊出聲:“我要你健康順遂,平平安安,我要你可以重回汴京,受萬人仰慕敬佩,我做錯什麼了!”
吼完也不想再看慕箴的反應,轉身跑遠。
隻有慕箴站在原地,他望著那道瘦弱離去的背影,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的汴京。
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惹了明熙生氣,她再也不理自己之後,他看到了始終都是這道背影。
爭吵之後,最糟糕的結局也不過就是回到二人一開始,疏離淡漠的關係。
但人的心或許總是貪婪不知足的吧,二人這段時日天天在一起,隻一想到要再度分離,拎在手中水淋淋的硯台就沉重無比。
沉到了心底。
第27章 生病
二人這場莫名的爭執持續了許多天。
就像要劃清界限一般, 明熙也不再去用慕箴的墨了,她憋著一口氣,吭哧地掏出許久未用的自己的硯台, 手法笨拙地研墨。
詭異的沉默橫亙在二人中間,就連遲鈍的朱聆都抬起頭來,一臉詫異:“這幾日這麼安靜,你兩怎麼都不說話了?”
見二人麵色都不好看,他挑眉:“怎麼,吵架了?”
偷瞄到慕箴的神情一直平淡如水, 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葉明熙感覺更氣了, 研墨的動作都重了起來。
咯吱咯吱、
力氣大到整個桌子都在晃動,亂了他筆下的字。
慕箴這才抬起眉眼, 卻也沒有看她, 隻是伸手穩了穩桌子, 又接著抬手寫字去了。
自始至終, 也沒朝她這邊望上一眼。
她突然有些泄氣了,為著自己的行為感到幼稚, 也為這沒來由的冷戰覺得疲累。
直到散學,二人也沒再說話。
眼見二姑娘目不斜視地上車走了, 懷生憋了半天, 還是沒好氣地埋怨他:“您就作吧……”
慕箴眼神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懷生又將話都咽進了腹中。
*
心中堵著氣, 胃口也不好,晚膳沒吃兩口便回了屋。
為慕箴調製的引香始終達不到自己預期的效果, 她已多日沒睡好了。
天色沉沉,她點了許多燈, 搖晃的燭火中,明熙強迫自己在如海的典籍中尋找著最優解。
一不留意,又到了深更半夜。
聞冬給她端了一碗熱湯麵,是用豬骨熬的高湯,香氣撲鼻。
她擔憂道:“姑娘,你晚膳都沒怎麼吃,用些宵夜吧。”
明熙看得頭腦昏昏,一點胃口也沒有,她擺擺手:“我吃不下,你給品秋端去吧。”
聞冬歎氣:“其實慕公子說得對,你要早些休息的。”
動作一頓,心頭愈發煩悶,明熙閉了眼,聲音有些不悅:“出去吧,我再看一會就休息。”
如今早已不是休不休息的問題了,這是在跟慕箴賭氣在呢。
聞冬勸不動,也沒辦法,歎了口氣又將湯麵端了出去。
等又記錄了三四份配方,等著明日實際試驗下,她才停了筆站了起來。
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窗外已有淡淡的亮光。
渾身酸疼,站起的瞬間眼前一片眩暈,她穩了穩,隻覺腦中一片混沌的疼。
她長歎了一口氣,撲到被窩裡,將自己裹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感覺沒過一會兒,便聽得聞冬驚惶的聲音:“姑娘燒起來了……”
“郎中呢?老太太那邊回話了嗎……”
她也不知是睡著還是沒睡著,整個人暈乎乎的,能聽個囫圇話,意識卻又不太清醒。
口中被灌了一碗湯藥,她迷迷糊糊咂嘴嘗了嘗,分辨出幾味治風寒的藥。
有人替她擦著汗,歎了口氣:“書院那邊通知了嗎?”
“朱先生說讓姑娘好好休息,等中秋之後再跟著學生一道回去。”
祖母拍了拍睡得不安穩的明熙:“聽到了吧,好孩子,睡吧。”
葉明熙眼睫顫了顫,沉沉睡去。
*
這一覺睡得時間便長了,等她再次睜開眼,已經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滿身都被汗打濕,黏糊糊得難受,她張口想喊聞冬,嗓子卻啞的出不了聲音。
她勉強撐起身,咳了兩聲。
聞冬像是聽見了,從門外進來:“姑娘醒了?”
她趕忙上前,倒了杯溫茶,不冷不熱,溫度剛好解渴。
明熙抱著她的手,喝的有些急。
“姑娘慢些,”聞冬拍著她的背,怕她嗆著,“餓不餓,爐上熱著青菜肉絲粥,燉得可香了。”
睡了一整日,又生著病,明熙餓得頭冒金星,連忙點頭。
聞冬端了一大碗來,一勺勺地喂給她。
已經是亥時,這粥擱灶上小火溫煮了整整一天,鮮甜順滑,她吃了個乾淨。
聞冬一邊喂她,一邊同她說著話。
得知朱聆讓她節後再去上課,明熙明顯愣了愣。
聞冬看她煞白的小臉,這段時日好不容易養的臉蛋又瘦了下去,有些心疼:“這下姑娘總算可以好好休息了。”
“慕公子聽說你生病,送了許多補藥來呢。”
聞冬歎氣:“明明公子跟姑娘都是心疼對方,怎麼就不好好說話,非要吵架呢。”
一碗粥下去,總算有了些精神。
在漁陽養得太好,讓她忘了,自己身體是這般差勁。
不過就是熬了幾回夜,便能燒的厲害。
慕箴恐怕也是知道這個原因,才與自己爭執。
葉明熙又躺回了被窩裡,嗓子仍舊說不出話,隻能怔怔地望著床頂出神。
眼下證明了慕箴是對的,前些日子的冷戰突然就變成了笑話。
她突然鼻子有些發酸,許是在病中,讓她有些多愁善感。
她突然好想慕箴。
好想好想,想立刻就見到他。
但明熙也明白,不說自己尚在病中,如今又不是在汴京,近到翻個牆頭就能到對方家裡,葉府與慕府在漁陽的祖宅隔得老遠。
她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眠,心想著要快些好,一好了就去找他。
不知過了多久,明熙突然聞到一股清淡的香。
泛著冷汽的,木質香味。
她睜開眼,感到陣陣微風,她有些發愣,轉頭看見窗戶敞了一條縫。
聞冬一向細心,自己還病著,一定不會忘了關窗。
夏夜的微風十分輕柔,還帶著溫柔的熱意,吹在她臉上,卻還是激得她咳了兩聲。
然後她就看見一隻蒼白細長的手出現在屋中,動作極輕地關上了窗。
來人動作輕又快,至少她是沒瞧見人是怎麼進來的。
男人站在屋中,穿著一身深色的衣袍,好像要與夜色融為一體。
寬大的腰封勒出勁瘦的身影,順滑的馬尾發絲墜在腰後,那人轉過身,金屬麵具在夜色中閃過一抹細光。
殷尋。
她張口想喊他,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他走進自己,半跪於床前,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
將瓷瓶倒入床榻邊的茶杯中,是亮晶晶的,粘稠的蜂蜜狀。
他拿木勺攪了攪,挖起一勺遞到明熙嘴邊,開口剛要解釋:“這是……”
明熙恍若未聞,徑直張口吃了。
殷尋的動作頓住,明熙咬著勺子,麵露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他怔了怔,還是皺眉說道:“病糊塗了?往後生了病保護好自己,彆喂什麼東西都吃。”
可是他是殷尋呀。
明熙霧蒙蒙的眼睛有些呆愣,又有些委屈,殷尋怎麼會害自己呢?
說不了話,她隻能搖了搖頭。
也不知他有沒有明白明熙的意思,隻是繼續解釋道:“公子猜到你咽喉不適,這清陳露最是滋潤。”
她吞了幾口,覺得十分甜膩,糊在嗓子裡,咽也咽不下去的感覺,但確實感覺好了很多。
明熙張嘴啊了兩聲,見能出聲了,眼睛亮了亮:“謝謝。”
殷尋沒反應,仍是跪在床前,伸手像要試試她額間的溫度,見她頭發散亂著,又克製地收回了手。
他沉默了會,開口:“我家公子命我來向姑娘道歉,前幾日是他太衝動。”
雖然有厚重的麵具覆蓋著,明熙仍然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他惦念姑娘的身體,卻也不該同姑娘吵架,他讓我向你保證,往後一定以姑娘的意願為第一。”
見明熙一直低著頭不說話,他語氣有些奇怪:“姑娘還在怪我家公子嗎?”
明熙搖了搖頭,她隻是覺得羞愧。
她有很多話要跟慕箴說,但是要親口對他說,她不想要殷尋在中間傳話。
於是她說:“哪有什麼怪不怪,我明白的,這個世界上,他是為數不多願意真心待我的人。”
許是生病讓她腦子迷糊,竟是順口說出這樣的話,明熙頓了頓,才反應過來。
她見殷尋愣在原地,有些困惱地皺皺眉頭:“不許同他說!”
麵對殷尋,反倒比麵對慕箴時來得隨性,帶著認識許久一般的熟稔:“往後我跟你說了什麼話,你都不許跟你家公子說。反正,反正你家公子都聽我的,所以你也要聽我的。”
殷尋並沒有因為她奇怪的態度多想,隻是輕點頭:“好,不與他說。”
等到她把清陳露吃乾淨了,殷尋這才離去。
直到黑影徹底消失不見,品秋才從屋簷上探出頭來,皺著眉不高興道:“你怎麼就這麼信任慕家哥兒啊,下次他膽敢再送侍從來夜闖咱們姑娘的閨房,我可不管是誰手下,一律都打出去了。”
聞冬捧著木盒,裡頭滿是珍稀的藥材,聞言翻了個白眼:“姑娘若是不願意,再小聲我也能聽到的,你也一直在房上能看到,他就是進去說了會話,不會出事的,小古板。”
品秋被她氣得小臉漲紅,翻了個跟頭便不見了。
喉嚨間的乾啞得到了緩解,再睡便覺得好多了。
昏沉沉的頭腦清明了許多。
若說前世最愧疚的,莫過於慕箴,那麼於她而言最信任的人,除了姐姐,便是殷尋了。
前世他奉慕箴之命進京尋她,那時天子病重,季飛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二人撕破了臉,院牆深深,她被囚在深宅大院之中,每一日都過得辛苦。
在聞冬都不曾察覺的日日夜夜裡,殷尋就像蟄伏於陰暗處的影子,總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冒出來。
春日給明熙折一支最漂亮的海棠,秋冬送她最甜的南角巷的板栗。
是他在明熙支撐不下去的沉沉深夜,溫和寬慰她,叫她彆放棄。
他會救自己離開,離開汴京的朝堂政亂,離開季飛紹令人窒息的控製,去繁盛的漁陽,風景如畫的玉安,將來天下山河湖海,她都可以一一看遍。
後來他雖然食言了,殷尋和慕箴都死在了季飛紹的手下,但他其實不知道的是,春夏秋冬,天下景色,都通過那無數個寂寥的深夜,通過偷偷送給她的美食玩具,映在了她的心底。
第28章 寫信
嫌醫師給她調的藥性太慢, 明熙第二日給自己寫了個方子。
平日自己院子裡為試藥也囤了些草藥,聞冬跟在她身後耳濡目染,也知道她家姑娘有些本事, 便也沒多說什麼,照著方子給她煎藥去了。
明熙知道自己此次發熱不是因為受寒,多日來沒休息好是一方麵,與慕箴吵架憋了一口鬱氣在胸才是關鍵,給自己喝了兩碗活血清神的藥,很快她便康複。
但也因為這場病, 她被祖母勒令在家休息, 書院那邊不用再去, 周氏讓她在家好好看書,過節才能出去玩。
明熙沒法, 也知道自己身子確實不好, 天氣還熱, 大病一場後她有些畏寒, 坐在院中練字時,身上穿了件厚重的大氅。
她看著自己筆下愈發工整的字形, 又想到了那個筆挺的身影。
二人經過那次莫名的爭吵後,已經好幾日沒有見麵了。
葉明熙有些黯然地抿了抿唇, 瞥到放在一旁自己用來給姐姐寫信的信紙, 忽而眼睛一轉。
她轉頭去喊品秋:“品秋, 慕府的位置你還記得嗎?”
品秋從屋簷上探出腦袋:“怎麼啦?”
她總是這樣, 不是在屋簷上跑來跑去,就是翻騰在樹間。
照她的話來說, 明熙身邊的日子太無聊了,若是不多動動, 遲早要變成聞冬那樣的包子臉,連劍都耍不起來。
明熙有些不好意思,招手喊她過來。
品秋一躍,就跳到了她身邊,明熙趴在她耳邊,紅著臉小聲說:“你可不可以幫我去給慕家送一封信呀?”
品秋眼睛一瞪,一本正經道:“姑娘,私傳書信若是被逮到,擱話本子裡私相授受暗通款曲,可是要被關進大牢受刑的…嗷!”
聞冬曬完了藥,將竹簸箕狠狠拍在她頭上:“死品秋,再敢胡說八道,我把你的話本子都燒了!”
而後又安慰有些被嚇到的明熙:“姑娘彆聽她瞎說,你寫,我給你送。”
見明熙真的被自己說的白了一張小臉,品秋嘿嘿笑道:“姑娘若是熟知大政律法就知道我是在胡說的了,奴婢都說了姑娘要多讀些書呀。”
她揉揉頭站起:“姑娘寫吧,我一刻鐘就能給你送到。”
被品秋這麼一鬨,原先準備好好跟慕箴訴苦道歉,好好大寫一番的心思也沒了,她躊躇提筆,思索了許久,才鄭重其事地在紙上寫上寥寥言語。
【已無大礙,切莫憂心——熙】
她看著那短短的一行,大咧咧地占據著整張信紙中央,顯得空空蕩蕩。
皺著眉心想,就算真的被人逮到,就這麼兩句隻言片語,應該也沒什麼的…吧?
終歸還是被品秋那句玩笑話嚇到,她將信封裝好,又有些害怕地取了蠟燭,將蠟油將封口密封好,交給品秋。
品秋戳戳那塊凝固了的蠟油,咧嘴笑笑:“姑娘啊,在軍中若是想要不破壞這蠟油偷看書信,方法可太多…嗷!聞冬!”
又錘了一拳頭的聞冬對著明熙溫柔道:“姑娘餓不餓?我給你盛碗小餛飩?”
*
按理說品秋的速度那樣快,她中午睡了一覺卻都還沒回來。
明熙坐在院中的桌上,凳子像長了刺一樣紮的她來回動彈,眼睛也總是往門口那瞥。
直到太陽都快落山了,她才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
與去時一身輕鬆不同,品秋回來時,手上拎滿了東西,累得她滿頭大汗。
將東西一股腦往桌上一放,喝了兩杯冷茶,才緩過氣來。
“這個懷生,仗著我會些功夫,拿我當驢使呢,什麼東西都要我帶著。”
品秋將東西一一數給明熙。
“這是東焦街的蟹黃酥,悅果齋的蛋黃月餅,還有淮繡坊新到的籠紗料子,說是可以給姑娘裁條新裙子。”
足足一桌的吃食玩意,品秋介紹了一遍,才坐下來:“慕公子說中秋節就快到了,這些都是漁陽出的新鮮玩意,怕姑娘這幾日悶在家裡吃不到,叫我都給你帶來了。”
聞冬見了那匹煙綠色的籠紗料,用金絲繡上了大片大片的桂花圖案,在光下隱隱閃著細碎的光,煞是好看,十分歡喜:“呀,這料子真好看,姑娘穿一定很精神。”
說罷就拿著料子下去找府裡善做衣的嬤嬤裁剪了。
一桌子的糕點吃食,明熙卻沒有多瞧,她隻通紅著臉問品秋:“信你給了嗎?”
品秋:“給了呀,哦!”
她這才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他還寫了回信,寫了好久,不然我早就回來了。”
明熙眼睛一亮,接過信封,與自己寫的薄薄一片不同,隻稍微一捏厚度就隻至少寫了兩三張紙,十分厚實。
她手腕一翻,看清封口處,情不自禁地哇了一聲。
應該是看到了自己用蠟油封口,他也跟著密封了,但是是用火漆封住的。
大紅的蠟油被火漆印章蓋出蘭花的圖樣,將封口嚴密封住。
明熙之前也是見過火漆印章的,葉鴻文就有一個,不過是用來密封工作上的秘密文件用的,她幼時見到,想玩一次,被葉鴻文發現打了手板心,訓斥她這不是小孩子該玩的東西。
在她心裡,火漆印章是十分嚴肅珍貴的,然而慕箴卻用來蓋在與自己的往來書信之中,她沒來由地笑了笑,十分珍惜地來回摸摸已經定型的圖案。
真好看呀……
她都有些舍不得損毀。
突然想到了什麼,明熙抬頭,一臉興奮道:“你今日說得可以不破壞蠟油的方法,是什麼呀?”
品秋:……
完了,沒救了,她家姑娘還能成為大家閨秀嗎?
*
品秋抽出一把小刀,用鋒利的刀鋒順著蠟油底部一點點削下,把控好力道後,印章就完好無損地被割了下來。
“哇!”
拿到一整塊蘭花圖樣的火漆章,明熙眼中閃著小星星:“品秋你好厲害啊!”
“哼,”她勾勾唇角,不打擾明熙,又不知跳哪裡去了,將院子留給了她家姑娘。
將印章放到小匣子裡妥帖收好,她這才拿起信紙開始看。
整整三張紙,寫了他和朱聆那日在書院中聽到她病倒了的消息後有多著急,朱聆也沒有了心思,大手一揮讓他也不必再去上課。
慕箴調侃寫著:【本來就好奇朱先生為何要單獨拎我過去聽學,如今一看,我果然就是你的附屬而已,你病了,朱先生連我都不想教了。明熙,你可得好好養身子,不為了自己,也為了我能有課聽。】
明擺著是寫來逗她樂的,明熙看了之後,也確實笑出了聲。
又洋洋灑灑寫了許多這幾日漁陽的熱鬨。
【明熙,漁陽這幾日街巷都熱鬨極了,可惜你看不了。】
【你第一次在這裡過節,怕你中秋那天吃不完所有的點心,特地讓懷生買了些,你先吃兩天,再留著點肚子,中秋那天我帶你去金鴣樓吃大餐。】
【明熙,風寒好些了嗎?聽殷尋說你發熱得厲害,記得多穿些,彆再著了涼。】
【給你送去的料子有些單薄,若是中秋要穿,記得多加件大氅。】
【對不起,明熙。】
葉明熙一愣,笑容也頓在了臉上。
極大篇幅的熱忱後,便是情緒急轉直下的歉意。
【是我太傲慢,總是不會與你好好說話,想必先前在汴京,你也是這般嫌棄我。我向來嘴笨,又沒有什麼與姑娘家相處的經驗,我總是告訴你要隨性而為,自己卻忘了都要先征詢你自己的意見。】
【我打著關心你的名義,卻幼稚地冷淡你,以為這樣就能讓你乖乖聽話,近日反思,才明白我這樣的行為,於你而言又是一種控製。】
【往後我不會再這樣了,原諒我吧,明熙。】
葉明熙逐字逐句看完,安靜了許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就連她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慕箴說的,先前二人的冷戰對她是另一種的控製。
她滿眼複雜地伸手撫過漂亮的字跡,隻在心中想著,明熙二字繁瑣複雜,他卻總是在信中寫著,就好像不顧繁雜瑣碎,在時時刻刻呼喊她的名字,向她討饒,祈求原諒。
明熙。明熙。
原諒我吧,明熙。
少年近乎倉皇無措的真摯歉意。
有什麼好原諒不原諒的呢。
她抱著信紙,紅了眼眶。
她其實根本就沒有生他的氣呀。
聞冬進院子,喊她去老太太屋裡吃晚飯,見她仍舊坐在桌前:“姑娘,還在練字呀?”
明熙動作頓了頓,紅著臉“嗯”了一聲。
聞冬隨便瞄了眼,見她宣紙下還墊著什麼,隱隱透出字形來,以為是在描字帖,就進屋替她收拾東西囑咐道:“快收了吧,在院中坐了一天,一會兒用了膳回來泡泡澡休息了。”
“哦。”
明熙應了一聲,見周遭無人,咬著唇將紙下墊的“字帖”拿了出來。
就是慕箴方才才寫給她的信。
她的字本就是照著慕箴練得,那拿他寫給自己的信來描寫,也是應該的吧。
寫了沒一會,明熙才真切體會到自己的名字在這封信裡的數量,還沒跟著寫完一遍,她已經能將自己的名字寫的流暢漂亮。
將信與火漆印都收在小匣子裡,又將小匣子放在床邊的矮櫃裡,她這才拍拍手,蹦蹦跳跳地跟著聞冬去祖母那裡。
*
“知府家的五姑娘?”
祖母給她夾了個蝦仁水晶包,點了點頭:“知府劉家的嫡女,行五,與你年歲相當,名喚劉鳶,回頭去了書院,與你應該也是一個學堂的。”
“她早便下了帖子,你先前忙著上課,前些日子又病了,眼瞅著過兩日便中秋了,她特地約你明日吃茶,等過節好帶你一塊玩耍。”
聽起來倒是個極為體貼溫柔的人,明熙答應道:“那我明日帶些茶餅。”
祖母見她終於有了精神,不再像前兩日病懨懨的模樣,喟歎:“今年中秋,你可有的玩了,漁陽活動比起汴京那可熱鬨多了。”
一旁的孔嬤嬤又替胃口大開的明熙添了碗粥,聞言笑道:“老夫人還說姑娘呢,今年頭一次有孩子陪著過節,心裡怕是也樂壞了呢。”
目光慈愛地看著明熙,語氣揶揄:“老夫人明明吃不得海鮮,還定了一兜子的大閘蟹,也不知是給誰吃的呢。”
啊!螃蟹!
明熙瞬間高興了起來,汴京在內陸,一年到頭也吃不著多少,她隻吃過幾次,味道鮮甜,她可喜歡了。
祖母見她激動的模樣,哈哈笑著,將她摟在懷中,點了點她的鼻子:“訂給這隻小饞貓吃的。”
離中秋還有三天,她卻已經迫不及待了。
等她見麵的慕箴,沒有參與過的熱鬨集會,還有美食美酒。
天爺呀,把她打暈,直接昏到中秋那天再醒來吧。
明熙咬著水晶包,默默地向往著。
第29章 朋友
第二日一早, 明熙就出門赴宴了。
知府家的五姑娘約了她去蔚茗軒喝茶,這個蔚茗軒,開在漁陽倚靠的澄海旁, 背靠著遼闊海域,視野開闊,聽聞過兩日節慶時,漁陽百姓都會登上這座高樓,吃酒觀潮。
明熙還沒去過,之前慕箴說要帶她喝茶, 她對茶湯沒什麼興趣, 今日倒是頭一回。
剛一進門, 便有統一青色長褂的小廝上前,問了是否提前定了位置, 得知是來赴劉鳶的宴, 十分有禮地帶著她去了二樓的一個廂房。
品秋跟在她身邊, 不免咋舌:“這漁陽的風水真是養人, 就連一個茶館的小廝都這般的沉穩秀氣。”
明熙在心中想道,哪裡是風水養人, 分明是錢財養人。
這蔚茗軒一個茶館,不過也就是給客人品茶觀海的地方, 裝修乍一眼看雖算不得富貴, 卻處處暗含奢華, 有氣韻而不張揚, 單單就綁簾子用的抽繩上都個個栓著塊暖玉,便曉得這地兒也是個用金銀燒出來的地。
到了廂房, 明熙推門進去,望見寬大的窗戶旁一左一右坐著的兩位姑娘。
左邊的穿著一身紅裙, 頭發利索地束在頭頂,乾練瀟灑。
右邊的則是白底的長裙,還似明熙一般穿了件厚實的褙子,一邊撐著臉一邊搖扇。
見有人來,都往明熙的方向看來。
明熙笑笑,見到不熟悉的同齡女子,令她難免有些緊張:“不知哪位是約我的劉五姑娘?”
“什麼劉五姑娘,難聽死了,”左邊那個女孩跳起,兩三步就走近來抓她的手,“就叫劉鳶就好了。”
她又指了指那位道:“這是通判家的大姑娘,羅玉杉,叫玉杉就好。”
劉鳶像是嫌熱,奪過她手中的扇子往臉上扇了幾下:“她與我一塊兒長大的,聽聞我要出來找你玩,死皮賴臉非要跟著,可煩人了。”
“注意措辭,”玉杉被搶了扇子,也不惱,隻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是你爹覺得會冒犯葉姑娘,才讓我看著你的。”
劉鳶給她下了帖子,她知道,但這位羅姑娘,明熙有些好奇問道:“是哪兩個字?”
玉杉回道:“玉石鬆杉。”
“這字取得真好,”明熙真心感慨,“不落俗套。”
玉杉笑笑:“我爹就喜歡裝文人墨客,見笑。”
聽她們在一旁開始聊起了詩詞,劉鳶沒勁地打了個哈欠:“我說,咱們去玩啊,彆老悶在這裡嘛。”
明熙一愣:“玩?可…不是說來喝茶嗎?”
她還從家帶了不少上好的茶餅。
劉鳶:“叫姑娘出來,當然是用喝茶的由頭了,不然你祖母怎麼會放人呢。”
她湊近明熙,俏皮地眨眨眼:“你不知道,我們都可好奇你了。前陣子漁陽來了一批從汴京來的貴客,我們小輩都被按在家中不許外出,後來聽聞葉家留了個姑娘,我們都想找你出來玩呢。”
“可惜你祖母看得太嚴,說你還要讀書,現在才舍得放你出來呢。”
劉鳶一臉興奮:“你是從小長在汴京的?汴京有多繁華?你見過天子嘛?”
“喂!”
見她越問越離譜,羅玉杉一扇子敲在她後腦,瞪她:“不要命了?什麼話都敢說!”
“我好奇嘛!”
明熙淺笑:“沒什麼神秘的,要說繁華,我覺得還不如漁陽呢。汴京規矩多,管得也嚴,姑娘們大都不能隨意出門,街市也不怎麼熱鬨。”
啊?
聽她這麼說,劉鳶傻眼了:“那還是漁陽更好些,至少我出去玩沒人管。”
明熙附和:“我也覺得。”
*
一塊用了些茶點,三人很快熟絡了起來。
劉鳶是個坐不住的性子:“咱們去狩獵吧,縱山的兔子都該肥了。”
她口中的縱山,便是不遠處的一座矮山,明熙的祖父還葬在那裡,山清水秀,依靠著澄海,風水極好。
明熙以為她們在說笑,結果真的被拖來縱山,還讓下人牽了三匹馬來,才覺得不妙。
“你不會真的要在這玩吧?”
明熙一臉驚恐:“這不是有許多陵墓?在這獵物,不大好吧?”
羅玉杉在一旁嗤笑:“現在你知道劉伯伯為何要我跟來了吧?”
劉鳶見她嘲笑自己,冷哼一聲道:“我可聽說這縱山中的湖魚都肥了,我弟弟先前釣了好幾尾七八斤的,你守規矩,你可彆去釣啊。”
她這話一落下,羅玉杉詭異地沉默了片刻,而後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明熙的肩膀:“明熙啊,既然你也算半個漁陽人,那不如入鄉隨俗吧。”
“令安,把我的釣具拿來!”
見羅玉杉已經飛快將釣具背在了背上,翻身上了劉鳶帶來的馬,明熙不免有些瞠目結舌。
這漁陽的姑娘,都這麼…不拘一格嗎?
劉鳶也騎在馬上,催明熙道:“快呀,我們帶你去好好玩一趟。”
葉明熙喃喃:“我,我不會騎馬。”
劉鳶:“啊?汴京的學堂連騎馬都不教的嗎?”
當然是教的,隻是不教女兒家罷了,就連將軍府的趙姝意在騎射課上也得跟著一塊繡花。
繡得她滿肚子火。
幸而今日是品秋隨她出的門,此刻她抱著品秋的腰坐在馬上,有些害怕地顫。
見她這般,劉鳶有些可憐她道:“小娘子這般柔弱,等學堂開課,騎射課你要怎麼辦呀,夫子可凶了。”
怎麼辦?她更想知道眼下怎麼辦?在陵墓遍地的山野縱馬玩樂,這真的沒問題嗎?!
到了山林深處,有一口漂亮澄澈的湖泊,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亮,十分好看。
劉鳶騎著馬找野兔去了,玉杉也頗為嫻熟地甩杆開始野釣,瞥見一臉局促的明熙,她笑了笑:“沒事兒的,即便被大人們逮到,也頂多就是說上兩句,咱們隻是來玩,又不做什麼壞事,心懷敬意,先輩也不會責怪我們的。”
“汴京是不是特彆無趣?”
羅玉杉偏頭看她:“從見麵起,你就一直很緊張,輕鬆些吧,明熙,這兒是漁陽,離經叛道的事,往後可多著呢。”
葉明熙看她氣定神閒地坐在湖前,潔白的裙擺隨意紮起,繡鞋布滿泥濘,卻絲毫不在意。
“我不知汴京的生活是怎樣的,但如今在這裡,你可以隨意做你自己。”
聽不到回答,羅玉杉奇怪地回頭,見明熙正蹲著,看著草叢裡的什麼。
注意到視線,她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指著地上:“竟然在這裡見到了野生的絡烏菇,我還隻在書上看過。”
說起來,羅玉杉好像也隱隱聽聞,葉家從汴京來的姑娘,十分醉心於醫藥。
她看著明熙一臉驚奇,兀自笑了笑。
從釣具的包裹裡翻出個鏟子,扔給她。
葉明熙疑惑地看她。
“挖吧,”羅玉杉笑笑,“縱山生態好,蘑菇有不少,喜歡就挖回家養著。”
還能這樣?!
不得不說,明熙真的可恥地心動了。
她從小就不愛出門,總是關在屋子裡看書,那時她看了許多遊記圖鑒,最喜歡的一本《論菌類屬》,記錄了各種五花八門長得奇奇怪怪的蘑菇。
為她貧瘠的生活增添了多彩的見聞。
如果……如果可以挖回家,種在自己的小院子裡……
豈不是可以自己種一本《論菌類屬》出來?
葉明熙望了望腳邊的絡烏菇,咽了咽口水,拿起了鏟子。
“我,每個蘑菇隻挖一顆,不會破壞平衡的,對不對?”
見她上道,羅玉杉一本正經地點頭:“當然,像我釣魚,也不過是想減輕點山野的壓力,生物數量一旦超載,對自然也是一種負擔。”
葉明熙心定了,她擼起袖子,一臉亢奮:“那我就不客氣啦!”
*
品秋背著個小籮筐,裡頭全是明熙挖來的,各式各樣的蘑菇。
她見自家姑娘蹲在林子裡,一手抓著鏟子往外挖,一手直接扒拉著蘑菇周邊的泥土。
三個姑娘此刻各忙各的,一時之間都沉心其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耳尖一動,聽聞有人過來,偏頭一看是離去不知多久的劉鳶。
劉鳶此刻抓了隻兔子,騎著馬過來,見明熙滿手是土,她問:“在挖啥呢?”
“蘑菇!”
葉明熙兩眼發亮地抬頭道:“是金耳菌!這個我也隻在書上見過!”
“哦~”劉鳶見她高興,也跟著笑了起來,“那先洗洗手,吃個兔子再繼續吧?”
她手一揚,明熙看見她抓了隻肥嫩的兔子。
跟著劉鳶回到湖邊,見羅玉杉腳邊的木盆中遊著三尾魚,劉鳶哈了一聲:“不錯不錯,有兔子吃還有魚吃。”
羅玉杉收了釣竿,洗了洗手,看劉鳶已經抓了隻魚準備生火,囑咐道:“麻煩你這次多烤一會兒,上次的魚吃了我回家鬨了幾天肚子。”
見她們準備烤肉來吃,明熙也從籮筐裡翻出幾根口蘑。
“這個我看書中說烤出來也很鮮美的,一起試試吧。”
劉鳶吹了個口哨:“明熙,你開始上道了。”
三人圍坐在柴火前,看著劉鳶嫻熟地烤肉,明熙將手上的泥濘洗乾淨,覺得有些冷,便伸手去烤火。
沒過一會,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肉香。
劉鳶將兔腿一隻撕給她,一隻撕給玉杉,自己又叉了塊胸肉:“來,敬明熙。”
明熙羞赧,不好意思地與她們碰了碰。
兔肉筋道,湖魚滑嫩,烤蘑菇也是鮮甜無比。
葉明熙吃過不少珍饈佳肴,此刻卻覺得都比不上今日這荒郊野外的一餐。
玉杉抿了口蘑菇烤出來的汁水,三兩下將蘑菇吞了。
“這蘑菇比肉都好吃。”羅玉杉喟歎,“看來往後有明熙在,咱們能葷素均衡些了。”
劉鳶跟著道:“是啊,誰認得哪些蘑菇野草能吃,還是明熙厲害。”
葉明熙笑了笑:“這算什麼。”
吃完了,又將柴火澆滅,簡單收拾了一番,三人告彆,各自回府。
見葉明熙一身臟亂的回來,孔嬤嬤摻著老夫人出來迎接,驚歎:“我的小祖宗,您又去哪瘋了?”
“去縱山打獵了是吧?”
祖母一語道破,明熙背著小籮筐,有些僵硬在了原地。
但她沒有怪罪,隻是有些無奈道:“早聽聞她劉五是個不羈的性子,還以為會裝個幾日,沒想到今日就帶你瞎胡鬨。”
周氏常住漁陽,自然不像汴京的人那般嚴厲,隻是上前拉住她,吩咐孔嬤嬤:“去打些水來。”
她點點明熙的頭:“還背了個小籮筐,我看看都挖了啥。”
見祖母並不怪罪,明熙笑得眉眼彎彎,她將竹筐順到胸前:“祖母你看!縱山上好多我隻在書上見過的蘑菇,每樣我都挖了一個,想種在我的院子裡。”
祖母一個個看去,瞧見不少顏色絢麗的,她嗯了一聲:“有些蘑菇是有毒素的,你應當也知道,種可以,千萬不能吃啊,摸了它們也要記得洗手。”
明熙自然知道,她聞言也點頭:“我記得啦。”
見她喜歡這些,神采奕奕的模樣,祖母自然也高興她能找到自己的樂趣。
“洗洗手吧,來吃完飯再弄。”
*
等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在曬藥木架子旁的角落,已經開出來了一片土壤。
想必是方才吃晚膳的時候,祖母吩咐人做的。
庇蔭還陰涼的角落,對於蘑菇生長是最有利的,不過她從未種過這些,也不確定能不能成功。
她滿心歡喜地將蘑菇都倒出來,生怕弄壞了,徒手一棵棵地種了下去。
今日挖的不多,隻種了小小一塊角落。
明熙將每一棵采摘的位置和圖樣,記錄在一個新本子上。
等寫完了,她仍舊覺得興奮,實在不知該做什麼,想了想,又提筆給慕箴寫信。
將今日的遊玩見聞通通給慕箴說了一遍,塞進信封。
塞給品秋一點零花錢,讓她明日買酥酪吃,哄她再幫自己送一回信。
大晚上被姑娘叫進來的品秋,見明熙躺在床上,烏黑的頭發散亂著,搖著她的手,一臉乖巧地望她。
滿眼希冀。
品秋:……
好想拒絕但是誰會忍心啊!!!
第30章 中秋
瘋玩了一整天, 第二日她睡到日上三竿了才醒來。
聞冬在家忙了兩日,終於跟府裡的繡娘一起將慕箴送的那匹籠紗料子裁成了長裙。
見明熙醒了,她拎起裙子:“好不好看?姑娘要不要穿上試試?”
明熙搖頭:“中秋那天出去玩再穿吧。”
聞冬想了想:“天估計會冷呢, 那我再去準備兩件厚褙子,搭著穿。”
梳洗好後,一看日頭已經不早了,她問:“品秋還沒回嗎?”
“回了,”聞冬從桌上拿來個包裹,“她一早便去了, 回來時我見你還睡, 便收著了。”
明熙迫不及待拆開來看, 見又是不重樣的點心,還有一本翻得陳舊的書籍, 和一本厚重的空白簿。
她隨便看了兩頁書, 好像是關於種植方麵的。
照著品秋先前的樣子拆開信, 又將嶄新的, 沒見過的鬆竹圖樣的火漆印收在匣中。
看了信才知,是慕箴聽說了她喜歡蘑菇, 又想在院中的角落養護後,送來的一本教學。
他說蘑菇若想養活有些難, 先按照書籍方麵記錄的要點來跟著學習, 若是還養不活, 也可以將其中的水分曬乾後, 做成書簡的樣式夾在空白簿中,以便後續收集整理。
葉明熙不由得再一次感慨, 慕箴的心思之細,他就像是一汪溫和澄亮的湖泊, 永遠願意包容,支持自己的一切願望。
他又在信中說了下近幾日的狀況,明熙寫信給他附上了新一輪的藥方,他喝了幾日,將情況都如實寫給了她。
不知是安慰還是真的藥方奏效,慕箴身體好了很多。
【八月十五那日,漁陽會在澄海旁舉行觀潮儀式,屆時我在蔚茗軒等你。】
【風霜雨雪,不見不散,明熙。】
不見不散。
葉明熙湊近信紙,以遮擋自己不自覺露出的傻笑。
靠得近了,還能聞到一股淺淡的藥香,她分辨了下,聞出了自己寫給他的藥材。
不知是不是慕箴挽袖提筆,將藥香蹭到了紙上。
這份熟稔的,隱隱約約的香氣,令她感到十分安心。
聞冬這時過來:“姑娘,這味草藥也需要晾曬嗎?”
明熙見她籃筐中的藥,將信紙收好:“你忙了幾天了,我現在都好了,放著我來弄吧。”
她接過籃筐,一邊走一邊嫻熟地將袖口收起,一邊曬著藥,一邊想趁著這幾日清閒再在院中試幾個引香的藥方好了。
*
這天晚上,忙了一整日洗漱完後的明熙照例在睡前描著慕箴的字。
她總喜歡在睡前寫些東西,泡了熱水澡後的身子溫暖又放鬆,她舍不得立刻就睡覺。
發飾都儘數摘下,柔順的黑發鋪灑在軟榻之上,她穿著寢衣模樣乖巧地寫字,聞冬在一旁給她繡著荷包,品秋又不知在哪個樹頭上看月亮,每個夜晚都是這般的靜謐溫馨。
靠在燭火另一邊的聞冬動作一頓,突然問道:“中秋沒幾日了,也不知道漁陽過節需不需要送禮呀?”
她這麼一說,明熙才反應過來:“是該送。”
先不說這兒有沒有這個講究,單就劉鳶和玉杉對她的好,她也確實該送個禮物。
明熙想了想,將慕箴的信收起,開始列禮物單子,好選出幾樣來,回頭叫聞冬去采買。
給兩個朋友和家人的禮物都好想,唯獨慕箴,她不知道該送什麼。
慕家家財萬貫,想必什麼都不會缺。
倏地,明熙眼眸微閃,似是想到了什麼,從床邊的矮櫃拖出了那個小匣子。
裡麵放著慕箴給她的書信,字帖,瑣碎的小玩意,還有一個十分珍貴的東西。
葉明熙神情複雜,而後將采買的單子給聞冬,她接過看了眼,“咦”了一聲:“姑娘,沒有慕公子的嗎?”
她掀被上床:“嗯,他的我自己準備。”
*
中秋這天,她醒的很早。
聞冬來給她梳妝,因考慮她要玩鬨的原因,將頭發固定在腦後,束成乖巧方便的發髻,又用祖母前幾日才給她打的淡黃色的寶石釵點綴,又綁了幾道湖綠色的綢帶,順著發絲散落在腰後胸前。
長裙穿了慕箴送的那件煙綠色的籠紗料,細碎的桂花圖樣盤踞在裙角,順著微弱的動作在光下若隱若現,生動異常,就像步步生花那般嬌俏。
聞冬怕她冷,又給她在大褂外又加了件帶兔絨的鵝黃褙子,要不是明熙竭力阻止,還要給她加件大氅。
進老太太屋的時候,祖母一見她,便眼睛發亮:“這是誰家的小仙子落了凡塵呢。”
明熙被她說得羞紅了臉,將本就嬌麗的小臉更顯得可人。
祖母將她拉進懷裡,祖孫兩親熱了好一會,又隨便吃了些月餅。
中秋一般著重在晚膳,眼下不過隨意吃了些各種口味的月餅點心。
怕她頭一回在漁陽過節不習慣,祖母叫人準備了各式各樣餡料的月餅,甜的鹹的,都有。
她吃了幾個,覺得最喜歡的還是火腿的,她愛吃辣,祖母還吩咐小廚房放了些辣子,正和她口味。
到了下午,府中下人說東西準備好了,她們才起身去掛燈。
漁陽這邊的習俗,是家家戶戶都要在屋前掛上兩盞燈,擔憂著祖母年邁,明熙接過暗紅色的燈籠,站在高椅之上,正欲抬手掛上。
“明熙!”
動作一頓,她回頭,偏在此時,一陣風吹過,發絲和綢帶飛舞,打到了她的眼睛,明熙慌亂地撥弄,因為站得高,動作不穩地晃了晃。
“小心!”
底下的人跟祖母有些被嚇到,但她很快就站穩,抬眼望向來人。
劉鳶跟一個身板挺直的高大男人站在不遠處,劉鳶見自己喊了那一聲差點嚇著她,吐了吐舌頭走上前:“沒事兒吧?”
明熙將燈籠掛好,扶著品秋的手下來,站穩了才搖頭:“這麼早便來了?”
昨日劉鳶寫了帖子邀她中秋一起玩,想著晚上慕箴才會出來,她便同意了。
但沒想到這麼早就來了,她張望了下,見劉鳶竟是騎馬來的。
與她一同來的男子,如今像是愣神一般,傻呆呆地望著明熙,怔在了原地。
劉鳶抱怨道:“我等不及了嘛,況且今日傍晚觀潮,不早一點兒去,蔚茗軒就沒好位子了。玉杉去占廂房,我跟澈哥就先過來找你了。”
她啊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一般,拉過那男人:“這是劉澈,我哥哥,非要跟著我出來。”
劉澈臉有些紅,輕皺著眉:“小妹。”
劉鳶不理他,隻問明熙:“走不走呀?”
葉明熙望了眼祖母,周氏也知道今日節慶,小輩們肯定要一起出去玩,於是點點頭:“去吧,記得早些回來吃飯。”
目送祖母進屋後,明熙有些佯怒道:“你又牽馬來,明知道我不會,你總這樣!”
劉鳶笑嘻嘻地:“還讓你家女使載唄。”
品秋跟聞冬早沒影了,明熙翻了個白眼:“今兒一早我就給她們零錢,讓她們自己去玩了。”
劉鳶將自己的馬牽來,騎上去後衝她伸手:“那又怎麼了,我帶你唄。”
找馬車來又太費時間,明熙隻能拽著她的手上去,抱著她的腰。
劉鳶:“澈哥,你還發什麼愣呢?”
明熙低頭去看,才發現這個叫劉澈的人,一直沒說話,此刻也站在原地沒上馬。
見她的視線過來,劉澈撓了撓臉,有點不好意思道:“你們先走,我在後麵看著你們,小妹,你載著朋友,騎馬的時候要小心……”
劉鳶最不喜歡這個大哥嘮叨,還沒等她說完就直接揚手衝了出去。
“啊!”
“小妹!”
明熙摟緊劉鳶的腰,一路尖叫。
*
連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有,便到了蔚茗軒。
明熙被劉鳶摟著下馬時,還有些暈眩,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髻:“你這…你,要騎慢些呀。”
性情溫吞如她,即便是被漲紅了臉,也依舊說不出一句責備的話。
劉澈下馬後,有些嚴肅道:“仗著騎術好,自己騎得快就罷了,載著彆人也不知道規矩些。
見明熙都沒有怪自己,劉鳶也懶得跟他爭辯,隻是做了個鬼臉,拖著他們上樓去了。
玉杉訂的位置在中層,視野有些局促,但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還有位置已經很不錯了。
那日來蔚茗軒,每一層上還都是一間間緊閉的廂房,但今日一看,每個隔間左右兩邊的窗戶都是可調節的,此刻都儘數收起,使得每一層樓都更像是隻有欄杆隔斷的大堂。
一上樓梯就能很輕易地看見整層樓的人,此刻都倚靠著欄杆,望著海麵品酒。
他們的位置有些靠裡,玉杉坐在窗邊,能透過她的身影看見遼闊的澄海。
見他們進來,玉杉望了眼,問:“你弟弟沒來?”
劉鳶擺擺手:“功課沒做完被我爹逮到了,在家補呢。”
後日青鹿書院便要開課,這個時候還沒寫完,那確實得著急。
玉杉挑了挑眉:“我本還想著炫耀一番,我昨日去野釣,釣了條野生鱸魚呢。”
“哇,”劉鳶搖頭,“這不得給他氣個好歹的。”
隨即又拍拍胸脯:“你放心,今晚我肯定把話帶到。”
二人聊得火熱,見明熙有些不解,劉澈請她入座後,淡笑著解釋:“家中幼弟與羅姑娘都極愛釣魚,總是比來比去,吵吵鬨鬨的。”
明熙覺得有點羨慕:“這不是很好嘛?”
羅玉杉有多愛垂釣,她那天是看在眼裡的。
有一個跟自己趣味相投的人,那得多快樂呀。
若是慕箴也喜歡挖蘑菇……
明熙頓了頓,忽然詭異地感覺若是自己叫慕箴陪她一起挖,慕箴一定不會拒絕吧。
但是一想到慕箴那個每日連頭發絲都精致到位,上一次發病不過出了些汗便說衣著不整的人,她實在不敢想象陪著自己在樹林中蹲著,滿手汙泥的模樣。
想著想著,明熙被自己逗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將在場人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劉澈臉看著更紅了,也不知是不是風吹的,說話都有些哆嗦:“你,在笑什麼?”
明熙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對了,”她從隨身的包中掏出兩個木盒,“我還給你們準備了禮物……呃。”
她看了眼劉澈,動作有些僵硬。
劉鳶將小包接過去:“沒事兒,他不會在意的。”
劉澈也含笑點點頭:“今日本就是我臨時跟過來看著我小妹的,彆在意。”
拆看一看,給玉杉的是一枚精巧的浮漂,劉鳶的則是一把匕首。
兩樣東西都是明熙跟著聞冬一起去精心挑選的,看她們二人的神情,便知她們肯定喜歡。
劉鳶摟著她的脖子:“小明熙!怎麼這麼貼心呀!”
羅玉杉將禮物收起,模樣認真地抵著下顎思考:“看來今日得出點血了,咱們一會兒去金鴣樓吃螃蟹吧?”
見他們都同意,明熙笑著擺擺手:“不用啦,你們喜歡就好了。”
“我初來漁陽,不懂這邊的規矩,你們待我好,我送個禮也是應該的。”
玉杉笑了笑:“漁陽最大的規矩,那日已經告訴你了呀。”
她戳戳明熙的臉:“讓自己開心。”
就在此時,隨著禮花的響聲,劉鳶吹了個口哨:“儀式開始了。”
晚霞漫天,月亮也隱隱透出光亮來,海水在潮汐的作用下潮漲潮落,每一次的潮汐帶來的海浪起伏,以及拍打間的壯烈聲響。
圍在海岸邊的居民,擺了長長的一道供奉桌,他們對著月亮,對著潮汐,對著供奉的祭桌開始跳舞,舞步熱烈而虔誠。
劉澈向她解釋道:“漁陽中秋,每到月出時都會拜月觀潮,對著月亮和澄海祭祀跳舞,祈福來年海航順利。”
漁陽財政的很大一部分,都是靠著港口通商,中秋拜月祈福,再合理不過。
這些儀式每年都有,他們都有些看膩了,但明熙卻看得津津有味,眼睛發亮。
這些都是汴京沒有,她從未看到的。
眼前的景色壯觀又愜意,讓她看得有些陶醉。
劉鳶卻砸吧著嘴覺得沒勁:“不去金鴣樓吃螃蟹,不如在這喝些酒吧?”
啊?
明熙有些傻眼,她們不過十一二歲,能喝酒?
劉澈皺眉,抬手去攔起身的劉鳶:“你像話些,葉姑娘在這呢。”
“啊,明熙,”劉鳶也有些傻眼了,“你不會連酒也不會喝吧。”
“你們汴京的姑娘,都這麼乖巧的嘛?”
劉鳶實在想喝,明熙也跟著拉她:“不要去了,要是喝醉了回府很麻煩的。”
“沒關係,我們酒量都很好的,你要是害怕喝醉,待會我們送你回去就是了。”
明熙有些哭笑不得,主要是一會兒還得見慕箴,喝醉了像什麼樣?
他們這邊拉扯的動作大了些,引得坐在附近的人看來。
“嘭、”
一個酒杯摔了過來。
酒漬甩的滿地都是。
明熙有些被嚇到,渾身瑟縮了下。
她還沒反應過來,劉澈兄妹兩動作極快地將她擋在身後。
“程興,你瘋了?”
劉鳶厭惡地皺眉:“耍酒瘋滾一邊去!”
“不是要酒嘛?我送你們些。”
隨著說話聲音的走近,一股濃烈的酒氣傳來,明熙有些不適地皺眉,抬眼從劉鳶的肩膀看了過去。
一張醉的通紅浮腫的臉,隻怕早已神誌不清,雙眼被臉上的肉擠得隻剩兩道縫,此刻正巴巴地望著明熙這邊。
見與她對視上,露出一副□□來。
“美人兒,來陪我喝一杯呀。”
被喚作的男孩年歲與他們差不多大,但模樣實在磕磣,此刻紅著一張大臉,愈發顯得嚇人。
葉明熙有些被嚇到,縮在劉鳶身後,沒敢說話。
“嘖。”
見她不出來反倒躲得更深,上前兩步就要來抓她。
劉澈一把死死鉗住他的手,表情難看的要命:“你這是吃了多少酒,敢在大庭廣眾下騷擾姑娘,滾!”
一把甩開他的手:“媽的劉澈你拽什麼,一個窮知府家的也配在我麵前說話!你知道你爹前兩日還到我家來,嗝、到我家來拜訪嘛。”
“若是沒有程家,漁陽早,早就倒了!你爹在我麵前都得低三下四的,你在這對本公子狗叫什麼?!”
劉澈麵色鐵青,咬牙切齒:“你……”
不去理會他,自顧自掙脫開劉澈的手,往明熙的方向湊近。
“好漂亮的小娘子,之前怎麼沒見過?”色眯眯地來回掃視著明熙,聲音越發飄揚,“你不認識我吧,我是這漁陽第一海商之子,全漁陽六,六七成的海運都是我家的生意。”
他醉醺醺地不住朝明熙靠近:“跟了小爺我,保管你在漁陽,吃香喝辣,橫行霸道!”
望了眼窗戶:“坐這擠吧……跟小爺我走,爺帶你去頂層看海……”
“不好了公子!”
一個小廝模樣的人跑上來,擦著汗道:“掌櫃的說今日頂層早便被人提前定下了……”
惱羞成怒:“你沒跟他說我是誰嗎?!”
小廝有些尷尬:“說、說了,但是那人…那人是……”
“明熙。”
一道朗潤的嗓音適時響起,穿過嘈雜的人群,精確地落在明熙耳中。
她頓住,又很快抬起頭望去。
慕箴站在樓梯口,倚靠著走廊的燭火,衣著華貴,大氅上滿是奢華的刺繡,頸邊的狐毛將他的麵容襯托的愈發俊美。
不過幾日不見,他又清瘦了些,下顎的線條像一把鋒利的刀。
勾環佩玉,束發戴冠,鬢邊的發尾還墜著一顆閃亮的綠寶石。
在眾人麵前,便不像與明熙單獨在一起時那般溫和,此時的他整個人都散著一股子的散漫矜貴。
他像是看不到中間在耍酒瘋的男人,也看不到滿堂打量的眾人,一雙眼眸隻望著明熙,從大氅下伸出修長指節,遙遙喊她:“到我這兒來,明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