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院學習的學生都有自己的身體馬,即便是家境貧寒的學子,書院也會給他們提供。
見他沒有要牽馬的意思,明熙疑惑:“你的馬呢?”
慕箴走兩步上前,湊近了她,摸了兩把蹭蹭的頭:“我不騎,我來教你騎馬。”
蹭蹭的身上掛著馬具,被安排地妥妥當當,慕箴指著馬鐙:“你踩著這裡翻上去。”
蹭蹭雖小,在馬中不算大,卻也有明熙那麼高。
她做足了心理準備,伸腿的時候卻還是哆哆嗦嗦。
見她緊張,慕箴一手按著蹭蹭的頭,一手護著她後背,和聲道:“彆怕,明熙,我會護好你的。”
明熙霎時想到那個中秋的夜晚,投壺攤前,慕箴對她說,無論做什麼,他都會為自己兜底。
就算自己摔下,無論朝哪個方向摔,慕箴也一定都能接住自己。
想起這個,明熙又沒那麼害怕了,她望著蹭蹭背上的馬具,一咬牙,拽著馬繩,腳下一蹬就上了馬。
她平衡感差,坐在馬上有些不穩,搖搖晃晃就要摔下來。
明熙嚇得兩眼含淚:“慕箴!慕箴!”
驚慌失措下,她隻來得及喊他的名字。
一雙大手拖住自己的胳膊,穩住了身體,將她牢牢按在馬具上。
明熙偏頭一瞧,慕箴與自己視線平齊,很輕易就能看見他平靜的眼睛。
“我在這,明熙,彆怕。”
彆怕。
他在這。
明熙隻望著那雙湖水般平靜溫和的眼眸,便覺得不會害怕。
第36章 病癆
慕箴就這麼一路走一路護著, 二人一馬慢吞吞地到了馬場。
蹭蹭雖年幼,本就跑不快,加上馬繩在慕箴手裡, 刻意地控製著速度,它已幾乎是在踱步的速度前進。
兩個班的人一起上課,馬場雖不小,卻也顯得擁蹙。
劉鳶騎著一匹高大的棕馬,明熙騎在蹭蹭身上,還需仰頭看她。
“哪兒找的馬寶寶呀。”
語氣揶揄, 明熙聽了紅了滿臉:“你, 下次算術課彆抄我的!!”
“哎喲, ”見她生氣,劉鳶又趕忙上前哄著。
明熙雖體弱, 但頭腦一等一的好, 就連向來嚴苛的山長在上了幾節課後也對她和顏悅色了起來。
功課厲害, 人又溫和聽話, 哪個老師能不喜歡這樣的學生?
各個夫子都對她看重的要命。
明熙的算術和史學都是拔尖的,劉鳶哪有那個腦子, 小測就靠她,聞言趕忙哄道:“乖寶寶騎寶寶馬, 天經地義!我看誰敢多說!”
這話聽著更奇怪了, 明熙漲紅了臉, 不想理會她, 隻搖了搖慕箴的鬢邊的發帶,小聲道:“我不想在這了……”
這兒確實擁擠, 沒走兩步就要遇上彆人,慕箴問她:“那去後麵?馬場後有一片湖, 咱去那走走?”
明熙點了頭,見他們要走,劉鳶提醒:“記得下課前回來,夫子要考核的。”
沒問要怎麼考核,明熙騎著蹭蹭,跟著慕箴的步伐走出了馬場。
書院占地極大,不僅包含了課室,學子的宿舍,馬場堂廚,後頭還有一片不小的湖和樹林,以供住宿的學子平日裡學累了散心。
離馬場也不遠,沒一會便到了,遠遠就看見那片湖旁坐了兩個身影。
明熙將手搭在眼前,望了望,臨到跟前才認出二人。
她有些無語,看見一地的漁具:“你們真是哪兒都能釣魚。”
不是玉杉和劉澍又能是誰。
二人本在吵著什麼,見來人了,偏頭瞧見明熙,羅玉杉聳了聳肩:“反正騎射課隻要下課前去小測就行了。”
說罷又轉頭接著跟劉澍吵:“你分明就是用了我的魚餌才釣上的這尾大魚,不管,這局不算。”
劉澍沒什麼表情,隻是掏了掏耳朵:“是你非要跟我比,輸了又不認。”
玉杉:“再來一局!不準你用我的魚餌了!”
劉澍隻是嗤笑:“隨你。”
見二人認真,明熙也不再說什麼,跟著慕箴繞著湖水慢慢騎著。
秋風和煦,山林清新,一時之間愜意的很,明熙便慢慢放鬆了下來,姿勢也不端正了。
腳從馬鐙裡出來,坐在馬上搖著腿:“你這幾日又忙什麼去啦?”
慕箴隻是垂眸看著她搖晃的腿:“把腳伸進去,在馬上不能不踩馬鐙。”
直到看著明熙撇著嘴又把腳塞了進去,他才慢慢開口:“查賬去了,最近漁陽各家賬務有點繁瑣,又出了些問題,關了幾家店。”
明熙不懂賬務,隻是聽他這麼說,覺得問題好像很嚴重,皺著眉擔憂道:“什麼問題呀?嚴重嗎?”
都關了幾家店,想必是很嚴重的了。慕家搬去汴京後,行商重心也不在漁陽了,如今這裡怕是沒多少店麵。
就這樣還關了幾家,豈不是更沒有了。明熙一臉擔心,好像明天慕箴就要沒錢,再過幾日就無家可歸。
她的心思都寫在了臉上,慕箴失笑:“沒問題的,放心吧,不過就是幾家可有可無的店麵而已。”
聽聽。
幾家可有可無的店麵。
慕家在漁陽留下的多是祖產,基本是些鹽行莊園,被他說的像是小攤小販。
她這會回過神來了,想起如今他們家在汴京打下的產業,就知趣地沒再多問。
開玩笑,慕家如今的家底夠吃幾百輩子的了,誰破產也輪不到這位哥兒啊。
這麼慢吞吞地遛了好幾圈,就連蹭蹭都困得越來越慢,二人這麼走著聊著,像要把這幾日空缺的時間都聊回來。
蹭蹭走累了,又像是餓了,走到一片草地前便不願再走,垂下頭吃草。
他們也不催促,就這麼安靜地看著它。
“慕箴。”
遠遠地,有人騎馬過來,是不認識的一個女生,想必是他甲子班的同學。
“盧夫子喊你過去,說你不上課,就要幫他整理小測成績。”
慕箴很少上騎射課,幫夫子整理成績也是常有的事,聽罷也沒質疑,隻是拽了馬繩想帶明熙一塊兒過去。
然而蹭蹭正吃得開心,任憑他怎麼拽也不願意走。
明熙見狀,說道:“你先去吧,一會兒我自己過去。”
這怎麼行?
慕箴皺了眉,她不會騎馬,雖說蹭蹭品性溫和,萬一要是出了什麼事。
那女生就在一旁等著,見他磨蹭就催道:“快點兒,夫子等著呢。”
慕箴伸出雙臂,伸向她。
明熙:?
慕箴溫和開口:“我抱你下來,一會兒你牽著它走。”
這樣就算是蹭蹭受了驚,也不至於傷了她。
明熙見他結實修長的手臂,瞥了眼一旁的女生,有點紅了臉:“沒事兒的,我就騎著它可以的。”
“下來吧。”
慕箴的聲音不容置疑。
她沒法,隻能小心翼翼踩著馬鐙,腿一揚顫悠悠地便要自己下來。
慕箴上前,撐著她兩邊的胳膊底下,像抱小孩一樣把人抱了下來。
二人倚在一起,明熙又聞到他身上那股木質香。
一下子沒了聲音。
見她穩穩落了地,慕箴又囑咐了兩句:“蹭蹭一吃完你就牽著她慢慢往馬場走,千萬彆急,也彆拽疼了它,遇到什麼事就喊,這和馬場離得近,我過來很快的。”
見明熙心不在焉的,慕箴淺淺皺眉:“記住了嗎?”
明熙低著頭:“嗯嗯,你去吧。”
夫子那邊催得厲害,慕箴沒法,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明熙就一個人蹲在原地,望著蹭蹭安靜吃草的樣子,小聲說著:“你說他是不是很誇張?”
“我又不是小孩兒了,乾嘛總是這樣不放心我?”
“那個女生都看到了,心裡肯定在笑話我,要是她跟彆人說,彆人一定都笑話我。”
明熙的聲音沉悶又小聲,就好像在跟小馬駒說悄悄話。
正說著,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聽到細碎的聲音。
就好像有人正踩在草地上走路,以為是同樣散心的同學,她下意識抬頭望了一眼。
就是這一眼,讓她瞬間站了起來,如臨大敵。
不是彆人,就是中秋夜那晚在蔚茗軒騷擾她的程興。
他此刻同樣穿金戴銀,一副暴發戶的打扮,沒有穿胡服,想必不是正在上騎射課的甲子班學生。
那他為什麼在這裡?逃課?還是特地來堵自己的?
葉明熙抿緊唇瓣,麵色有些白。
“我打聽過了,你是安陽侯葉家的姑娘。”程興一開口,慣常地仰頭,一股子的傲氣和無禮。
“這大政的候位,是最不值錢的,更不用提你家本就家底不足,純靠祖上的老本勉強過活。”
明熙皺眉,臉上罕見地帶了些怒氣,任憑是誰,在聽了此人對自家的貶低後都會生氣,脾氣再好的她也不例外。
“你到底想說什麼?”
“慕箴給了你多少錢?”程興一直蹲守在這裡,蔚茗軒一見後他便對明熙念念不忘,勢必要搶到手。
他大言不慚道:“無論他給多少,本公子都給雙倍,不,三倍!”
為了找到她,程興將葉家查了個底朝天,不受重視的從五品侯家姑娘罷了,折在他手裡更貴重的身份又不是沒有。
漁陽原先落魄,就是靠著慕家為首的一批商戶發展起來,逐漸成為今日模樣的。
可以說沒有商戶,就沒有如今的漁陽,與汴京不同,在這裡,隻要有銀子,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聽聞葉明熙也來了青鹿書院後,程興便一直暗自跟著,就是劉家那該死的姑娘跟的太緊,做什麼二人都在一塊,不然他早就得手了。
聽聞這日他們騎射課,他又翹了課蹲在這,方才二人相擁的身影望在他眼裡,妒忌早把他的理智都燒沒了。
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說不準這二人什麼都乾過了。
程興一邊靠近她,一邊想到慕家那小子,處處出儘了風頭,就連這驚豔了整個漁陽的小娘子,也隻跟慕箴熟稔。
新仇舊恨,讓他眼底都赤紅了。
“反正你都被慕箴玩過了吧?我不嫌棄你,你跟我,我……”
“胡言亂語,惡心至極,”明熙被氣得說話都哆嗦,還是發狠地衝著程興罵道,“滿腦子臟東西!你這麼清楚,也是被誰玩過了嗎?”
侮辱她就算了,侮辱慕箴,這才是明熙最無法忍受的。
像月光湖泊一般澄澈美好的人,誰也不能玷汙,也正是這份心,才讓她有勇氣怒斥。
“你……”程興被她這句氣瘋了,三兩步就要上前抓住她,“我不把你玩死,我就不姓程!”
他速度極快,力氣又大,眼看著就要跑到自己眼前。
跑是肯定跑不掉的,就算是現在喊,慕箴也趕不過來。
明熙白了臉,慌不擇路地就去拉尚在吃草的蹭蹭。
也不知是不是它也知道此刻情況危機,一拉便拉動了。
渾身都在抖,踩空了兩下才成功踩上了馬鐙,磕磕絆絆地上馬,再一抬眼,程興已經到了跟前。
她沒拿馬鞭,隻能用腿狠狠一夾馬肚:“跑呀!蹭蹭,快跑!”
萬一要是被程興抓到,下場自己都不敢想,好在小馬駒足夠通人性,軟軟地叫了一聲轉頭便往馬場跑去。
再怎麼跑,蹭蹭也不過是剛出生沒幾個月的小馬駒,根本跑不了多快。
明熙被顛得厲害,又抓不穩手中的馬繩,慌亂間回頭望去,見程興就追在身後,近到一伸手就能抓到她。
“啊——”
她一慌,心神亂了,整個人在馬上搖搖晃晃,腳也在馬鐙裡擰的她難受,感覺腳腕都要斷了,咬咬牙還是沒聽慕箴的話,把腳拔了出來。
眼見馬場越來越近,明熙一邊害怕自己摔下去,一邊扯著嗓子大喊:“夫子救命啊——有壞人——!!!”
還沒堅持到馬場,蹭蹭一個大跳,直接把明熙頂得失去平衡,整個人往一邊歪去。
因為沒踩在腳蹬裡,明熙便立刻翻了下去。
“啊——!!!”
“明熙!”
她聽到有人趕來的聲音,但她實在太害怕,沒敢睜開眼,失重的恐怖讓她心臟狂跳,但摔倒的痛意遲遲未來。
“沒事吧?”
明熙睜開眼,才發覺自己被一個高大的男人夾在懷裡,他半跪在地上,一看便知是方才及時接住了自己。
她認出來人,是教騎射的盧山盧夫子。
一下子放下心來,明熙瞬間感覺委屈和害怕的情愫湧了上來,萬一方才被程興抓住了,萬一沒人及時趕來……
明熙抓著夫子的衣服,哇哇大哭:“夫子!有壞人!!!”
她哭得傷心極了,模樣本就乖巧,加之盧山本就凶,少有學生願意這般與他親近。
明熙哭的這位五大三粗的夫子心都要碎了,他拍拍明熙的背:“你放心!夫子給你主持公道!”
程興看到人都來了,盧山也來了,暗自憤恨,轉身就要跑。
“呃、”
猝不及防,他被人踢中胸膛,來人踹的力氣極大,直接將他踹飛了出去,撞到樹乾上才停了下來。
程興吐了一地的血,他恍惚抬頭,望見慕箴利落地拍了拍衣服下擺,望過來那一眼,冷厲的嚇人。
就像在看一個死人。
他被這發狠的一眼嚇得渾身發冷,僵在了原地,他捂住痛狠了的胸口,隻覺肋骨都像是被他那一腳踹斷了幾根。
不覺有些茫然。
不是說慕箴體弱多病,沒幾年好活了嗎?
這他媽是一個病癆子能踹出來的?!
第37章 依賴
明熙正哭著, 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
“怎麼樣,受傷了沒有?”
她回身看去,見是慕箴一臉焦急地望著自己, 她便鬆開夫子,投到他懷中:“慕箴!”
她肆無忌憚地哭喊:“那人…那人說要把我,要把我……”
程興的話她實在是難以啟齒,不過書院中的人都是人精,又總是聽聞程興的惡行,怎麼猜不到她話中的意思, 此時趕來的一圈人, 都是一副同情擔憂的神情望著正中央, 跪坐在地的小娘子。
見她哭得傷心,每個人心裡都不好受。
慕箴將她整個人環在懷中, 最大程度給與她安全感, 手不自覺地顫抖, 也許就連他自己都想不到, 在聽得那聲撕裂的求救聲時,那一瞬間他有多害怕。
他將明熙按在懷中, 來回撫弄她的頭發,不住安慰:“沒事了, 沒事了, 我在這了。”
等人稍稍安定下來, 他神色焦急來回掃視著:“剛剛摔下來, 有沒有受傷?”
聽他這麼問,明熙才恍然察覺自己腳腕上火辣辣地疼, 她滿眼淚水:“腳疼…馬鐙勒得我疼得厲害。”
慕箴這才知道,是因為馬鐙不合腳, 磨到了她,這才鬆開了險些摔著。
聞言心裡更不好受了,他眉宇間儘是自責:“是我不好,沒有提前按你的尺碼定做,不然馬鐙也不會不合腳,你也不會差點摔了……”
在他們二人說話的功夫,盧山已經走到程興的麵前,見他吐了滿地的血,爬也爬不起來的狼狽模樣,他偏過頭,若有所思地望了眼當時衝出去的慕箴。
當時情況危急,自己是最先趕到的,其次就是他。
踢中程興胸膛的那一腿,隻有自己看到了。長腿高揚,當中就是一踹,那力道能將將近二百斤的程興踢飛出去,撞到樹上還震落了不少飛葉,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做到的。
至少在整個青鹿書院善武的學子中,沒人能做到。
慕箴這人,向來寡淡,來漁陽數月,幾個夫子都沒見過他幾次,山長似乎與他家關係甚好,見狀也並未多說什麼,隻是吩咐他們照舊。
直到最近,這人才來的勤些,但仍舊是不溫不熱的,待人確實溫和,但總覺得誰也親近不了。
他這還是頭一次,見慕箴如此關懷一個人,盧山又望了眼不遠處緊緊相依的二人,心裡覺得有些奇怪。
他一直以為,是因為慕箴生病,與曾經在汴京驕矜肆意的生活落差太大,才導致他鬱鬱冷淡的性格。
但如今看,他對待那個姑娘,與踢了程興的這一腿。
這病,倒還真不好說了。
但他還是將所有事壓在心底,啥也沒說,隻是單手拎起半昏半死的程興,揚聲囑咐:“騎射課暫停,你們都回班吧,葉明熙若是受傷了,你們幾個帶她去醫館看看。”
說罷便拎著程興找山長去了。
劉鳶這才敢湊上前來,擠在二人中間,急的眼淚都要掉下來:“明熙啊你哪傷著了,快讓我看看。”
明熙也覺得腳腕疼得很,抽抽搭搭地就要掀起褲腿查看,被慕箴一把抓住手。
許是明熙受傷,他臉色難看極了:“傷在了腳,先去醫館吧,劉鳶,勞煩你騎馬帶她去。”
腳腕子受傷,確實不該這時候看,周圍不少男生在,劉鳶反應過來:“哦哦,那明熙你來,我帶你去醫館。”
明熙現在十分沒安全感,感覺慕箴要走,急忙拽著他的衣襟:“你要去哪?”
慕箴握住了她的手,並沒有扯開,隻是一直半蹲著,給她冰冷的手暖熱:“我就跟在你們身後,乖,腳傷了耽誤不得,劉鳶騎馬快,你先跟她走。”
玉杉這時候也過來,跟慕箴兩人一人攙一邊,到了馬邊,慕箴又是舉著她胳膊將她整個人送上了馬。
他囑托道:“我就跟在你們後麵,去書院最近的那家濟仁堂,注意安全。”
見慕箴雖急迫,卻仍舊從容有序地安排好事情,劉鳶有些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握緊腰間明熙抱她的手,點頭:“我知道了,你…你也儘快來。”
她的話慕箴心裡門清。
明熙依賴他,他不在便沒有安全感。
慕箴點頭,看著劉鳶縱馬,箭一樣地衝了出去,這才問劉澈借了匹馬,追了上去。
*
到濟仁堂的時候,劉鳶將明熙背在背上,一邊衝進去死命大喊:“大夫!大夫救命啊大夫!”
被她這麼喊,全屋的人視線都看了過來,明熙有些丟臉地把臉往裡藏了藏,被劉鳶這麼喊,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不治身亡了。
被背到屏風後,頭發花白的大夫拉開明熙的褲腿,見她腳腕處被磨得出血,血漬糊在褲子上,有些地方乾了,傷口還與褲子粘在了一起。
大夫隻輕輕一動,傷口被拉扯的痛感讓明熙忍不住哭了出來:“彆…疼。”
那大夫歎了口氣:“姑娘,你這傷口要及時清理,你忍著些。”
說罷還沒等明熙反應過來,手下動作快準狠地,徑直將那片褲腿撕了下來。
“嗚嗚嗚……”
明熙痛得渾身發抖,連哭都沒了力氣。
劉鳶看在眼裡,也是心疼的要命,她將明熙的臉按在自己懷裡:“彆看彆看,不看就不疼了。”
“慕箴呢嗚嗚,”她哭得厲害,仍記得那人的話,說馬上就來找自己,“慕箴來了嗎?”
劉鳶轉頭,看見屏風外影影綽綽的人影,聽到聲音,也沒有動作,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屏風外,聽著明熙的哭聲,一言不發。
“他在,”劉鳶安慰她,“就在屏風外,明熙,一會兒你就能看見他了。”
藥上得差不多了,為了刺激傷口儘快恢複,大夫上得都是些塗了愈發劇痛的草藥,明熙疼得意識不清,被大夫灌了一碗安神湯,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她躺在榻上,滿頭是汗,睡得極不安穩。
慕箴這才進來,看不出他的神色,隻覺得給人的感覺壓抑極了。
劉鳶壓低了聲音問:“剛剛怎麼不說話?”
不進來就算了,她知道是為了避嫌,傷在腳上,看到了也確實不好。
但是方才明熙問的時候,他就在屏風之外,二人就隔著一盞屏風,他隻要回話,明熙一定聽得見。
聽到她的問話,慕箴隻是搖頭。
他也想回話,但他哪裡能說呢?
總不能說他因為被明熙嚇得狠了,到現在都說不了話吧。
狂跳的心臟一下比一下劇烈,讓慕箴幾欲想吐,好像一張嘴心臟就能跳出來。額角滲出點點薄汗,他的麵色也不好,蒼白如紙,他望著在睡夢中仍舊皺眉的明熙,情不自禁走上前,指尖極輕地按揉她眉心,動作輕微的就像是春日湖畔掠過的清風一席。
好在,好在是沒出什麼大事。
慕箴在心底喟歎著,輕輕拭去了明熙眼角愈掉不掉的一滴淚。
似是感受到慕箴的存在,明熙緊皺的眉頭也漸漸鬆開,睡得沉穩了。
每次見到他們二人,便總有一種莫名的氛圍,誰也插不進去的感覺。
劉鳶站在一旁,安靜地注視了一會,見自己站在這實在是多餘,笑笑離開了。
*
明熙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昏昏日暮了。
安神湯的作用在殘留著,她有些暈乎乎,看半天才看出自己已經回了房間中。
聞冬坐在腳榻邊,見她醒了,趕忙湊上前:“姑娘醒了?餓不餓?身上還疼不疼?”
品秋聽見屋子裡的動靜,也推門進來,見到她後鬆了口氣:“姑娘總算醒了,靠,要我說你攔著我乾嘛,我今夜就能把那個混賬剁成肉泥!”
聞冬正給明熙喂水,聞言揚眉厲聲:“姑娘還在這,說的什麼渾話?!”
見明熙不喝了,又問:“想吃些什麼?我吩咐小廚房去做?”
明熙搖頭:“不餓,彆準備了,我想泡個澡。”
聞冬有些為難:“大夫說了不能碰水,去浴房坐著,我給姑娘擦擦吧?”
明熙點頭。
品秋問:“老夫人讓醒了給她回個話,那我去了?”
“彆去,”明熙喊她,“我好累,擦擦就要睡了,彆再驚動祖母。”
她這麼說,品秋自然沒再去,隻是看著姑娘眉間橫亙的鬱色,恨得牙癢癢。
那個勞什子程興,明麵上不讓動,自己私下還不能揍一頓嗎。
說乾就乾。
見浴房的門緊鎖著,品秋滿臉狠色的翻牆出去,一路問著程興今夜的行程就去了。
*
廣豔欄今夜沒多少客人,中秋剛過,費錢的地方不少,不是人人都有閒錢來喝花酒。
品秋到的時候,隻聽聞樓下大堂的三兩閒人說著今日程家公子包了十幾個姑娘的事。
他們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姑娘們跳豔舞,酒色上頭之際,大肆談論著今日的八卦。
程興被盧山交給了張山長,張衡聽聞後勃然大怒,當即將程興趕出了書院,還揚言決不許他再來聽課。
被當街逐出書院,漁陽百姓都看得真切,加上明熙當時看傷,百姓心裡都有數。
紛紛在心中唾罵這個寡廉鮮恥的貨色,丟儘了漁陽的臉。
不過程家畢竟是富商,程家家主雖氣惱他沒有規矩,畢竟是親兒子,還受了些傷,請了名醫替他上好藥後,就隻是口頭上罵了幾句,罰了點零花錢,這事兒竟也輕飄飄揭過。
程興白日丟了麵子,還被踹了一腳,回家又被老頭子教訓了一番,心裡悶著口氣,大晚上跑來喝花酒。
品秋麵無表情聽完,從袖裡掏出一支短劍,身形鬼魅地就要往樓裡去,找到那個混球,好好為自家姑娘出氣。
誰知剛走到二樓,一扇廂房的門悄無聲息打開。
從裡麵出來個清秀的姑娘。
品秋隱在暗處,沒有露頭,她快速瞟了一眼,發現竟認識這人。
令安就站在門口,明明沒看到她人,卻依舊朗聲喊道:“品秋姑娘,我家主子邀你喝一杯茶。”
品秋被嚇了一身冷汗,她走出來,狐疑地看她:“你看到我了?”
令安,正是羅玉杉的貼身女使。
她笑著搖頭:“是有人猜到你今夜會來。”
她這麼說,品秋下意識以為是羅玉杉。那姑娘極為聰明,卻竟是連自己的性子都清楚。
於是她頓了頓:“既猜得到我今夜是來做什麼的,你攔我做什麼?”
“姑娘說笑,今日廂房內的主子們,都是為了替葉姑娘做主而來,”令安側了側身子,“姑娘也進來,一起聽聽吧?”
主子…們?
品秋進門,看了一眼,詫異道:“慕公子。”
不大的廂房內,一張方桌的主位上,正坐著慕箴,兩邊還有劉澈和羅玉杉。
劉澈見到她,一臉驚奇地看著慕箴:“還真被你說準了。”
玉杉也笑:“過來吧品秋,來聽聽這位慕大佬今夜的計劃。”
見到這麼多人,品秋也沒怯,隻是跟令安一起站到了玉杉身旁:“什麼意思?”
羅玉杉看著手中的茶水:“咱們都是準備今夜來這給程興些教訓的,但都被慕二攔住了,方才他說你也會來,澈哥還不信呢。”
劉澈坐不住:“所以你的計劃到底是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彙聚在了慕箴身上,而他依舊隻是雲淡風輕地為在座的每一個人倒茶。
見眾人著急,也隻是輕笑:“靜觀其變吧。”
等了沒一會兒,便聽得外頭一陣喧嘩。
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打鬥聲,叫喊聲,還有…程興的哀嚎聲。
“什麼動靜?”
劉澈正欲出去查看,被羅玉杉一把按住,她搖頭,示意不要輕舉妄動。
房內眾人皆噤聲,唯有慕箴仍舊淡定如初地在喝茶,神色淡淡的模樣,就像聽不見那慘絕人寰的叫喊聲一般。
濃烈的血腥味彌漫,被五感敏銳的品秋捕捉。
她神色凝滯地捂住了鼻子,心中有了可怕的猜想。
這不會是…程興的血吧?
但是他們的人都被慕箴攔在了這裡,是誰?
咚、
一片凝固的肅靜中,慕箴擱下杯盞的聲音格外清晰。
血腥味已經足夠濃烈,讓在場人的每一個人都神色凝重。
隻有慕箴仍舊平靜,恍若此刻不是在混亂無比的花樓,而是身在江邊雅致的詩會上。
“劉澈,應當帶了官府的人吧?”
被喊到名的劉澈詭異地沉默了一會:“你怎麼知道,算了這不重要,你要做什麼?”
“還不快點出兵平亂?”慕箴淺笑,就像是個在為漁陽平靜的生活擔憂的普通百姓,“程家的公子,可不能出事啊。”
廣豔欄一片血腥與混亂之中,唯有慕箴神色淺淡,反倒叫品秋遠遠看了,有些膽戰心驚。
第38章 背她
劉澈帶人進去的時候, 整個人愣在了門口。
廂房內遍地是血,程興早已昏死在桌前。
角落一個衣著白衣的姑娘哭得瑟瑟發抖,而她身前的男人手持長刀, 正淚淚滴血。
官兵將二人帶了回去,程興也被送去了醫館,發生了這麼嚴重的事故,廣豔欄也被查封停業。
劉澈站在門口,見手下的人有條不紊地貼著封條,神色複雜。
羅玉杉幾人早便離開, 此刻正坐在廣豔欄對麵的茶館中, 她收回窺視的視線, 歎了口氣:“這一切都是你預料好的?”
她看向慕箴:“你知道我會在程興的酒裡下軟筋散,讓他失去力氣。知道劉澈會帶兵來, 想帶他回官府。你甚至知道程興點的這個琴女是被流放到廣豔欄, 還有個學武的未婚夫郎找來了漁陽。”
然後就在今日, 程興中了玉杉下的軟筋散, 再被琴女的未婚夫郎痛下殺手,最後劉澈帶著官兵衝了進去。
巧合?
羅玉杉可不這麼認為, 這一係列巧合撞在一起,就有一種荒唐的合理。
“為什麼不乾脆殺了程興?”
品秋適時開口, 小心地問。
玉杉隻笑笑:“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但既然讓他活著, 想必程家這段時日還有作用吧。”
慕箴沒有回答, 隻是見劉澈將人帶走後,準備起身離開。
動作一頓, 望了眼品秋。
“今夜的事,彆告訴你家姑娘。”
氣場強到讓人無法忽視, 就像是一堵看不見的承重牆,沉沉將她整個人壓倒,就連小腿肚都在止不住地打顫。
品秋不是沒見過慕箴,跟在明熙身邊時,她也是見過幾次,打過幾次照麵的。
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淡漠涼薄的就像是自己手中短劍的劍刃,與他對視一眼都能感受到萬丈的疏離與遙遠。
全然沒有了在明熙麵前時的溫和。
就算慕箴不說,她也不會告訴明熙今夜這些醃臢事,臟了她的耳朵。
直到人走後,茶館內才從那股緊張的氛圍中脫出。
羅玉杉也輕鬆一口氣,隨後又兀自笑了出來:“你往後可得看好你家姑娘。”
品秋意識到是在跟自己說話:“為什麼?”
“他這樣算無遺策,毀了程興還能全身而退的人,纏上你家姑娘,可不得小心些。”
品秋這才反應過來,瞬間如臨大敵。
慕箴對自家姑娘的感情,她是一直看不透的,她也一直不明白聞冬對他二人的維護和堅定,想到今夜兵不血刃,喝著茶就把程興弄了個半死的淡定模樣,品秋…品秋不淡定了。
回去的時候,姑娘已經睡熟了。
聞冬點著燈等她回來,見到她一瞪眼:“你去哪了?不會去程家了吧?”
品秋:……
“沒有,”她彆扭道,“我沒蹲到他人,就回來了。”
確實沒蹲到,畢竟自己一去人就被截胡了。
見她身上沒怎麼亂,聞冬相信了,去廚房端了碗麵來:“吃了早些睡吧,姑娘這幾日都要我們照顧呢。”
自從那日在金鴣樓,她說自己吃不飽後,明熙便夜夜吩咐小廚房給她備著份宵夜。
今晚的麵是用酸菜豬肉燉的,酸辣爽口,品秋吃著吃著,就掉了兩滴眼淚進去。
嗚嗚嗚,她邊吃麵邊想,姑娘對她這麼好,就算萬一以後慕箴跟姑娘反目了,要折磨她,也必須踏過她品秋的屍體先!
聞冬背對著她,看她邊吃邊抖,以為是冷風吹得她抖,一邊翻了個白眼在心裡說活該,一邊給她把窗戶關上了。
*
明熙在家歇了兩日,因不能下床,這幾日都跟祖母睡在一起。
晚上祖孫兩一起睡,白日裡她就坐在床上,披一身外衣陪著祖母喝茶下棋。
程興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明熙下棋的手一頓。
“被人打了?”
聞冬一臉泄恨地點頭:“聽聞是在花樓看上了個賣藝不賣身的琴女,正欲強要了那姑娘,被一個男子拎著劍砍了好幾刀,還廢了條腿呢!”
“活該!”祖母將棋子狠狠敲在棋盤上,發出脆響,“這麼個敗類!沒死都是僥幸了!”
明熙見祖母這模樣,反而被逗笑。
天曉得當周氏看到明熙滿腿血跡的樣子回來時,她被嚇成了什麼樣。雖腿傷不嚴重,但從每次換藥時明熙的臉色便能看出,有多疼了。
疼得她心肝都顫。
程興那敗類,還好是沒出什麼大事,若明熙真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每每想到這,她都真是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
明熙搖了搖頭,沒去多想為何自己剛一出事程興就遭了殃的巧合,也不去想會是誰做得,片刻不願再去回憶那爛人一分一毫,隻是下著棋,擔憂祖母被氣出個好歹,撒嬌道:“祖母,該你了。”
就這麼閒了幾日,等到傷口結了疤,她實在是受不了。
聽聞程興徹底不會再去書院,在家裡養傷之後,她鬨著要回去聽課。
祖母嗬斥道:“多讀兩日書又考不上秀才,你在家安心養著。”
“不嘛,”她倚著祖母,來回搖著她的袖子,“我無聊,明熙無聊,祖母,你就讓我回去嘛,有品秋每日接送我,沒關係的。”
明熙實在倔強,不達目的不罷休,祖母不答應,她就扯著袖子不讓人走,睜著雙大眼睛巴巴地望著。
“……有什麼可無聊的,你那些蘑菇呢?”
“蘑菇有聞冬打理嘛,人家想找阿鳶她們玩。”
祖母仍舊不為所動:“那你就給她們下拜帖,讓她們來家裡。”
葉明熙:……
總不能說她真正想見的不是那些朋友而是男孩子慕箴吧!她總不能給慕箴下拜帖吧!
見說不通,明熙心裡又急,開始裝模作樣地假哭:“祖母一點也不疼明熙!我就想去書院!就要去就要去!”
鬨了一天,祖母才終於鬆口答應了。
見自家姑娘慢吞吞地走路,聞冬歎口氣:“姑娘這是何必呢?像這兩日一樣同慕公子書信往來不也是一樣的嘛?”
明熙一頓,鬨了個紅臉:“誰說我是去見他的!我,我是擔心策論作業再不交山長又要責罰我了……”
聞冬:你最好是。
夜晚。
想到明日就能去書院,明熙將這兩日的課業都整理好,養傷的這幾日,慕箴又差懷生送了幾回信來,明熙看著一日日豐滿起來的小匣子,笑得眼都彎了。
“姑娘,該換藥了。”
“哎。”
她應了一聲,將匣子收起,坐在床上挽起了褲腿,露出一截瑩白細膩的小腿,和纏著紗布的腳腕。
聞冬動作極輕地將紗布拆了,見傷口都已經結了痂,也消腫了,問道:“明日就不用綁紗布了吧。”
“嗯,”明熙又讀了兩日踝關節的醫書,心裡門清,“結了痂就差不多好了。”
聞冬挖了一勺玉白的藥膏,敷在傷疤處,傷藥瞬間化成了滋補的藥水,順著傷疤滲透了進去。
這藥是慕箴送來的,也多虧了這藥,明熙才能好的這麼快。
“慕公子送來的藥真好用,”聞冬想起之前明熙發燒時,嗓子也是靠吃慕箴的藥好起來的,誠心感慨,“若是沒這盒藥,姑娘還得受老些罪呢。”
藥敷上後,非但不疼,還有一種水潤潤的清涼。
明熙躺在床上,美滋滋地睡了過去。
*
因為腳傷不便,明熙很早就起了。
品秋背著她,進書院的時候天才剛剛亮。
本以為自己一定會是第一個到的,沒想到剛一進門,品秋整個人極誇張地一抖。
她抬頭,望見樹下的身影。
頓時喜笑顏開。
“你怎麼知道我今日要來?”
慕箴隻是十分無奈地上前:“算到你今日傷口該結疤,猜你一定不願意悶在家裡。”
見她晃晃悠悠從品秋背上下來,他伸手扶了一把,淺淺皺眉:“怎麼能這麼不顧自己身體呢?山長不是也說讓你好了再來?”
“我無聊嘛。”明熙偏偏像個軟骨頭,從品秋身上又挨到慕箴身上,軟綿綿地靠著他,“反正來書院又不需要走動。”
此刻見到了慕箴,便眼裡都是他了。明熙擺手:“品秋你回吧,晚上散學你再來接我。”
品秋聽她這麼說,又問:“午膳姑娘怎麼辦呢?我中午給您送來?”
“不用。”
回話的卻是慕箴:“我吩咐了懷生,他中午會來。”
見自家姑娘一心跟慕箴說話,品秋又想到前幾日廣豔欄時驚心動魄的畫麵,默默在心中歎了口氣,回府去了。
見四下無人,明熙又不自禁地嬌氣起來:“你扶我進去。”
書院門口的清晨一個人也沒有,鳥雀倒是不少,在泛著冷意的晨露間圍著二人打轉。
慕箴也沒有多說什麼,或許他天不亮就過來,為的就是好好照顧她。
於是他輕巧地在明熙身前蹲下,脊背挺直得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刀劍。
明熙捏了捏手指:“我,我是讓你扶我……”
誰要他背了。
慕箴見她遲遲沒動靜,稍稍偏頭來:“傷口剛結疤,還是儘量少走路,若是裂開了還有的疼呢。”
而後一笑:“況且,之前不是也背過的嗎?”
明熙咬了咬唇,她意識到慕箴說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二人還沒有鬨彆扭的年幼時期。
那時在汴京的應天書院,她確實總被慕箴背著。
但那段時日已經過去了好久好久,中間橫亙的,不僅僅是這些年來的疏遠和冷淡,更是後來物是人非的生離死彆。
算了……
明熙歎氣,反正四下無人,也不會有人看見。
她慢吞吞地俯身,賭氣一般往慕箴身上一跳,像個小肉團似的撞在他背上。
被以為會被她撞一個踉蹌,然而少年的背紋絲不動,就像是一座雪山一般安穩。
穩穩地接住了她。
慕箴雙臂勾著明熙的腿彎,站起時還將人往上顛了顛,以求成為最穩定的座駕。
明熙勾著他的脖頸,擔憂道:“我會不會很重?你身體沒事吧?”
一陣輕笑。
“彆太低估自己的醫術了,明熙,”慕箴聲音溫潤,“有你在,我身體怎麼會有事。”
這話明熙聽了,比聽什麼哄弄人的話都開懷的多。
天光漸漸亮了起來,陽光落在書院小路兩旁的樹上,斑駁的樹影又照在二人身上,一時靜謐。
到明熙的課室,果真一個人都沒有。
走到她的座位,慕箴才將人輕輕放下,等明熙坐好後,又問她:“還疼不疼?”
其實已經不怎麼疼了,隻是傷口在恢複時還有些癢,但都這麼問了,明熙怎麼會放過撒嬌的機會,此刻正皺眉道:“疼死了!特彆特彆疼!得吃金鴣樓的肘子才能好。”
慕箴眸色晦暗,他指尖愛憐地在明熙臉上輕蹭兩下,又克製地收回了手:“嗯,中午我讓懷生送來。”
慕箴就這樣垂著頭望著模樣乖巧的女孩兒,覺得她就像小羊羔一般綿軟,受了這樣大的驚嚇和傷痛,不吵不鬨,隻需要一點美食就能將人哄好。
他看了一會兒,還是覺得心疼,比自己之前親口喝下的毒藥,還要讓他鎮痛。
程興的教訓還是輕了。
想來內斂溫和性情的慕箴,頭一回生出這樣黑暗的念頭。
第39章 毛毛
慕箴一直陪著她說話, 直到聽到有人來他才離開。
“中午散學就坐在這彆動,我帶著午膳來找你。”
可以飯來張口,明熙自然乖乖聽話, 她嗯嗯了兩聲,目送他走遠。
坐在課桌前練字,直到夫子來上課了也沒見劉鳶來。
問了坐在前麵的玉杉,她說:“這幾日劉伯父家中好像忙得很,劉鳶請了幾日的假了。”
明熙這才看見,那個最小的劉澍也沒來。
她又問玉杉:“那你中午要跟我一起吃飯嗎?”
羅玉杉不用腦子也猜得到她中午的安排, 又想到程興如今那半死不活的模樣, 隻是笑笑:“我就不打擾你啦, 中午我還是回家吧。”
上午的最後一節課是策論小測,快散學時, 他命人將答卷收上來, 與此同時走到明熙身邊:“怎麼今日就來了?”
明熙已經收了筆:“學生已經修養好了, 覺得不能辜負山長重視, 便來了。”
聽了她的話,張衡心中一震, 想起明熙剛來時自己對她稍顯刻薄的態度,不免在心中感慨, 還是梅家的基因好, 能讓葉鴻文那個草包得了這麼乖的女兒。
又細細囑咐了幾句, 讓她首要顧好自己身體, 還說程興如今已被書院革除,如今斷了條腿閉門不出, 讓她安心。
說到學生們都離開了,說到慕箴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張衡這才停下, 望了望慕箴,有些奇怪:“找我有事嗎?”
慕箴愣了下,像是沒想到這個點了張衡還在,行禮道:“學生來找明熙。”
看到他還拎著兩個食盒,張衡像是明白了什麼,目光在二人的臉上來回看著,兀自笑笑。
“那你們吃,我先走了。”
話音裡透著調笑,直笑得明熙心中打鼓。
“山長會不會以為我太嬌慣?”
見她滿臉的擔憂,慕箴將懷生從金鴣樓買來的飯菜一一擺上:“不會的。”
明熙顯然是想歪了,但慕箴也沒說破,他神色自若地將筷子遞給她:“彆擔心了,吃吧。”
無憂無慮的日子過慣了,見書桌上儘是香噴噴的菜,還有明熙點名要的醬肘子。
原先在汴京,明熙還不愛吃肘肉,侯府的廚子沒金鴣樓的精細,總是一整塊地拿來燉湯,沒滋沒味的,不像這邊,按照紋理結構切成小塊,再用辣子燜煮入味,香的要命。
食不言,二人悶頭吃飯,慕箴總是吃的很少,明熙還沒吃半碗米,就見他已經放下了筷子,精致地拿錦帕擦了唇角,又拿了茶水漱口。
一整套動作下來,與狼吞虎咽的明熙對比起來,顯得涵養多了。
慕箴整理好,便來服侍明熙吃飯,又是盛湯又是取菜的,隻差沒拿筷子喂她嘴裡。
“晚上品秋來接你?”
明熙嘴裡含著塊小肉丸,唔了一聲。
“散學時路上正堵,若是沒能及時來,你坐著彆動,知道嗎?”
事無巨細地字字囑托,明熙敷衍地點頭,示意知道了。
吃完後,慕箴挽袖將桌麵的杯盞收拾了,妥帖裝回食盒,又拿帕子將明熙的書桌擦乾淨了。
做事比起聞冬還要細致三分。
就連吃飽後明熙癱在桌上,稍稍一抬頭,一杯溫熱的花茶就遞到了自己手中。
明熙抬眼望他:“你……”
慕箴望她,見她又不說話,歪頭疑惑。
做這些事也太熟稔了吧,按理說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少爺,怎麼服侍起人這麼得心應手的?
但明熙沒好意思問,囁嚅半天,又趴回了桌子。
見她困頓,收拾好的慕箴將帶來的大氅抖開,蓋在她身上。
熟悉的木香混著藥味將她掩蓋,溫暖的絨毛戳著臉,明熙昏昏欲睡。
“睡吧。”
她聽見慕箴的聲音縹緲而溫柔:“我就在這,守著你睡。”
*
上完一天的課,散學的時候,明熙果真沒看到品秋的身影。
她將課業收拾好,便坐在位置上看著話本子等品秋來。
哪知品秋沒等到,等來的是慕箴。
他進了課室:“品秋被今日值班的學子攔住了,說什麼也不讓進,我送你出去吧。”
說罷,又是極為嫻熟地在她身前蹲下身。
明熙有些無奈地嘟囔:“這個品秋,平時都不守規矩,怎麼今日就被攔到了。”
就不會翻牆進來找她嗎。
聽她這麼抱怨,慕箴許是誤會了:“不喜歡我背你了?”
明熙不願說,哪有什麼喜歡不喜歡。
她有些泄氣地摟緊慕箴的脖頸,身子緊貼他的背,明明自己待在他身邊是為了更好地照顧他醫治他,怎麼總是反過來被照顧。
見她遲遲不說話,慕箴輕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背你了。”
“嗯。”
明熙嗡裡嗡氣地應了一聲。
可不是很久了嗎,就算站在慕箴的視角來看,他們從關係疏遠到漁陽重逢,也隔了幾年的時間了。
“可我是很喜歡背明熙的。”
明熙心頭一空,偏頭去看他的側臉。
像是重新擁有了久違的寶物,慕箴的眼中閃爍著凜凜碎光,將他的麵容都映照得明亮:“好懷念跟明熙相伴在一起的那段時候。”
他說的懇切又直白。
明熙把臉深深地埋了進去,很久之後才說:“你還是沒想起來為什麼我不跟你親近了嗎?”
因她的動作身體順著慣性往下滑了滑,慕箴一邊想著,一邊熟練地將人往上顛了顛,讓她更好地抱住自己。
想了半天,慕箴也沒想到答案,於是他笑笑:“為什麼呢?”
聲音清淺,好似根本就沒指望明熙能回答他,又或是他自己根本就不在意那個答案。
總歸如今的二人又重逢,較之以前還要更加緊密地待在自己身邊,這樣就夠了。
見他完全沒印象,明熙當年的那股煩悶之情又湧了上來,她揪住慕箴束發的發帶,拽了拽,將他發冠都扯歪了些:“我九歲那年,被書院中的同窗欺負,關在書閣之中,你還記得嗎?”
聽她說起這茬,慕箴頓了頓,問了句:“哪一回?”
明熙:……
也不怪他這麼問,實在是之前在應天書院,人人都喜歡欺負她。
光是將她鎖在書館中不讓她回家,便有許多次,是慕箴及時趕來,將她帶回去。
明熙一想到這些,知道慕箴從小就對自己這麼好,她卻因為那點小事與他疏遠了那樣久,又覺得自己太不應該。
於是她聲音越說越小:“就是最後那次,中秋花燈的時候,所有人都去街上玩了,姐姐也以為我出去看燈了,待到很晚的那次。”
經她這麼一說,慕箴便想起來了。
見他反應過來,明熙好奇地問他:“當時大家都以為我在街上,你怎麼會回書院找我?”
這個問題她想了很久,上輩子直到慕箴死後,她還是沒有想明白。
許是想到了應天書院中的那群混賬,慕箴眉心微皺,卻仍舊耐心地回答她:“那日趙姝意請假,你姐姐也留在府中準備,書院中你沒有關係親近的朋友,我想隻有你自己的話,寧願回府看書也不會一個人上街去玩的。”
慕箴走的很慢很慢,幾乎讓明熙感受不到一點顛簸的不適,她就那樣舒適地趴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聽他溫潤的聲音娓娓訴說。
“我其實也拿不準,但這樣的事發生了幾次,我想中秋佳節書院也不會有人值班,若是你真的被鎖住了,豈不是要被關到第二日。”
他聲音淡淡,似乎隻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卻忘了當年自己有多憂心這個小姑娘,尋人的腳步都帶著踉蹌。
“我想,就來看一眼,就算我猜錯了,也不過是多跑一趟。”
明熙眼瞼低垂,很久都沒有說話。
慕箴也沒有催她,將人送到了門口,品秋遠遠看見了,往這邊跑來。
她這才低下頭,在他耳邊極快又小聲地說:“那天,你叫了我的乳名。”
“我不喜歡,所以跟你生氣。”
還沒等慕箴說什麼,明熙就被品秋抱走,帶上了馬車,回了葉府。
晚上的時候,明熙躺在被窩裡,問坐在身邊看佛書的祖母:“祖母,您還記得我的乳名嗎?”
“記得呀,”祖母低頭看她,“你不是不喜歡,不讓我們叫嗎?”
她望著麵容慈祥的祖母,身子往她那邊蹭了蹭,摸到她的衣角:“其實,我也沒有不喜歡。”
畢竟是母親生前,親自為她起的小名。
但是幼時她不喜歡家人那樣叫她,鬨了幾次後,也就沒人再喊了。
隔了那麼久,明熙也已經忘了,究竟為什麼不喜歡,想著想著,她就睡著了。
“這孩子。”祖母見她說著話就睡著了,將寢被往上拉了拉,一下一下地拍著被子哄她。
*
“嘭——”
透過小小的窗戶,煙花炸開的光亮晃醒了地上睡著的小人。
明熙睜開眼,唇瓣乾渴地發白,她眨眨迷蒙的眼睛,起身去推書閣的門。
紋絲不動。
她收回手,麵無表情地又坐回了原地,書閣高處小小的窗戶下,她抱膝坐在角落,失神地望著一朵又一朵綻開的煙花。
明熙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今日是中秋,怪不得趙姝意和姐姐下午都沒來書院。
黑暗籠罩,已經快到了宵禁的時候了,不會再有人來救她了。她將自己蜷成一團,冷意讓她的身子有些發抖。
想起書院中那群人三天兩頭在自己耳邊嘲諷的話。
你姐姐又不是你親姐姐。
沒爹又沒娘的東西。
什麼都不會,你呆在書院裡乾嘛?
明熙望著那扇緊鎖的門,輕輕皺眉。
還是不要有人來了,她有些泄氣地想,不如就這樣死掉算了。
若是有人來把自己救回去,姐姐和嬤嬤又要抱著她哭個不停,用那副感覺她可憐的要命的聲調哭嚎,喊著自己的乳名。
被這樣對待,就好像自己是個一碰就碎的陶瓷,活不過明天一樣的卑微。
明熙眼睛裡的眼淚微閃,又被她很快擦去,動作又快又狠,將眼角擦得通紅。
但話又說回來,還有誰會來救她呢,姐姐姝意都不在。
她動作頓了頓,想到了慕箴。
那個每一次自己被欺負都在場,都站在自己身前的慕箴。
那個被所有夫子同窗喜歡,即便是欺負自己的紈絝,見了他也會迅速離去的慕箴。
見證了自己所有狼狽辛酸模樣的人,明熙將臉埋進腿中,瘦弱的肩膀微抖,她終於抽噎著小聲地哭了出來。
她還是希望他不要來。
最後一朵焰火綻放的時候,整個夜空都被照亮,透過那小小的窗戶,就連坐在書閣中的明熙都能感到那股光亮。
光亮越來越強。
明熙後知後覺地抬起瞌淚水斑駁的臉,刺眼的光讓她閉上了眼睛。
“明熙、”
慕箴張皇失措的聲音,和他跌跌撞撞跑來的腳步聲,讓明熙低眉垂眼,徹底暈死了過去。
閉上眼的最後一刻,她看見慕箴害怕地將自己抱在懷裡,向來精致整潔的慕箴滿頭是汗,望向她的神情是觸目驚心的害怕。
“毛毛!”
慕箴顫著聲音喊她。
明熙暈過去的時候,眼角掉了一顆眼淚。
她果然,還是最討厭這個人了。
明熙這樣想到。
第40章 義賣
明熙早產, 體弱多病,大夫說活不了幾歲。
梅昔苒痛不欲生,尋求名醫古方, 最終還信了民間風俗,說給孩子起個賤名好養活。
明熙的名字是一早被定下的,梅昔苒抱著尚在繈褓裡的她長跪祠堂,祈求祖宗保佑她的孩子長壽。
傷心之際,自娘家帶來的貓兒蹭著她的腿撒嬌,梅昔苒淚眼滂沱地看了看它, 給明熙起了個乳名。
毛奴。
她不希望明熙大富大貴, 隻希望能像這隻貓兒一般, 健康順遂,平安快樂。
許是這個名真的起了作用, 後來明熙順利地長大, 梅昔苒隻當是乳名的功勞, 總是抱著她, 毛毛、毛毛地喚她。
後來明熙長大了,明事理後, 她不喜歡家人這樣喊她。
不好聽是一回事,主要這個名字代表的, 是她的脆弱和渺小。
每次聽到這個名字, 就好像在一遍一遍地提醒她, 自己有多微弱, 像春天的蒲草一般,一折就斷。
時隔很多年後的如今, 明熙才知道,自己年幼時討厭的, 不是這個昵稱,也不是喊昵稱的慕箴,她討厭的,是那個歲月之中無能為力的自己。
*
後來再見麵,慕箴也沒有再提過這件事。
也不知是忘記了,不在意,還是明白了之後刻意避開她不喜歡的這個話題。
明熙每日家和書院兩點一線,中午也總是跟著慕箴一起在課室吃飯,和他待在一起的時候,連時間都變得特彆的快。
這天早上,祖母從被窩裡將明熙的腳挪到自己腿上,對著日光仔細看了,見傷疤徹底退了,一點兒痕跡沒留下來,這才放下心來。
她挖了滋補的玫瑰油,又抹了一遍,明熙迷迷糊糊醒來,見祖母將她雙腳抱在懷裡。
暖烘烘的。
她坐起身,散著頭發一頭紮進祖母懷裡:“祖母,我想吃紅油抄手。”
吩咐了孔嬤嬤下去準備。祖母將她撈起:“你傷也好了,今日便早些起來,自個兒去書院吧。”
知曉今日品秋不會送她,明熙利落地起來,自己收拾了一番,吃了碗鮮香的抄手,開開心心地去書院了。
今日來學堂,明熙終於再見到了劉鳶。
“你這幾天在忙什麼呢,”明熙有些不高興地抱怨著,“好幾日不見你來上課。”
劉鳶神色憔悴:“抱歉,主要是我家最近事太多,我爹忙不過來,就讓澈哥跟我幫他打下手來著。”
聽她這麼說,明熙又擔憂問:“出了什麼事?”
“漁陽市舶司的提舉孟大人前不久跟著朝廷的貨船出海,結果病死在了途中。”
劉鳶歎了口氣:“可憐孟大人年紀輕輕,家中隻留下了一個十幾歲大的孩子,我爹將此事上報汴京後,陛下下旨,說此次出海帶回來的寶石玉器統統拿出來在漁陽義賣。”
“義賣得來的銀子,三成留給孟家的孩子,七成上繳國庫。為了舉行此次規模盛大的義賣,我爹愁的胡子都快白了。”
明熙有些不解,貨物就算再多,一一登記在冊,再準備好場地便是了,隨便工作量大,但也不至於讓劉鳶這樣有活力的人熬成個黑眼圈。
“你不懂,”劉鳶聽了她的問話,十分痛苦地搖頭,“不知道是哪個王八羔子在外麵散播謠言,說誰家在此次義賣中占得大頭,誰便是下一個市舶司提舉。”
聞言,明熙陡然吸了口冷氣。
劉鳶麵露苦色道:“明白了吧!從五品的官,更何況還是掌管整個漁陽市舶司的官位,那群商家大戶做夢都想求個一官半爵,一聽這話,那些打聽消息的商婦女眷都快把我家門檻踩塌了!我和澈哥本就忙著整理貨物,還要被那群人糾纏,這些日子我都快煩死了!”
若是這樣說的話,彆說是義賣了,漁陽的那些商戶恐怕都能用銀子把知府埋了。
漁陽的這群富商日子過得本就逍遙,若是能再謀的一份好官位,也不是能在漁陽無法無天,徹底橫著走了?
她頓時想到了程興。
明熙有些無措地皺眉,偷偷問劉鳶:“所以,這個傳聞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劉鳶搖頭:“我哪裡知道,我問我爹,他也沒跟我說。”
漁陽的海運生意六七成都是程家的,論財力,能跟程家相抗衡的沒有幾位,若這傳言是真的,那下一任提舉,九成九都是程興他爹……
難怪,明熙蹙眉想到,難怪這段時日程興被他爹勒令在家修養,不準出門。她原本以為是受了傷,如今看,怕是程家主提前查探到了這個消息,不許他在這個節骨眼上鬨事吧。
若真給程家撿到了這個從五品的官位,那他們家在漁陽,豈不是徹底要成山大王了?
到時候程興,又會怎麼對她……
一想到這裡,明熙惴惴不安,一整個上午都心神不寧的。
就連中午散學,她也迷糊地出了書院的門,直到玉杉及時喊住她:“你中午不跟慕公子一起了嗎?”
明熙才如夢初醒,匆匆謝過她之後,又折回了課室。
慕箴正站在她們課室前的一棵銀杏樹下,微微仰頭。
銀杏葉順著秋風落下,正巧飄到他眼前,慕箴伸手抓住,少年精致的眉眼望著葉子時顯得專注而安靜。
“有心事嗎?”
慕箴沒有抬頭,但他仍舊察覺到明熙的到來,這樣問她。
見明熙沒回答,他上前牽住她的手,眉眼輕皺:“怎麼這麼涼?”
“今日有鱘魚湯,很暖胃的。”
明熙一言不發地跟著慕箴在院中找了個石桌,總有早起的學子在此處讀書,石桌邊緣都被磨得發亮。
慕箴將掉落在桌麵的樹葉撿了撿,將餐食擺出,給明熙盛了滿滿一碗魚湯。
鱘魚的肉質緊實,先用鐵鍋煎過一遍後再加水,燉成的這一鍋濃白鮮甜的魚湯。
明熙喝了一口,覺得暖意從喉間一路順到胃底,將她煩亂的內心燙得熨帖。
她垂眸將碗放下,望見慕箴的眼睛盯著自己。
兩眼相對,他沒有躲避,反而彎了彎雙眼:“怎麼樣,要和我傾訴傾訴嗎?”
明熙頓了頓,還是拐彎抹角地問他:“聽劉鳶說,果斷時日漁陽會有一場義賣。”
“嗯,”慕箴將飯遞給她,好像是會錯了意,“你想去玩?我可以帶你去。”
明熙隻問他:“你會參與嗎?”
慕箴側頭,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若是有合眼緣的,應該會買吧。”
聽他這麼說,應當是不知道那人雲亦雲的內幕,明熙咬唇,隻能隱晦地提醒他:“若是要參與,也彆太出風頭了。”
“為何?”
為何?明熙自然知道慕箴來漁陽,是為了遠離朝堂,雖不明白其中緣由,但若是萬一,這個官位落得了慕箴頭上,對其他人而言是萬幸,對他慕箴來說豈不是大禍臨頭?
明熙有些鬱悶地想,自己前世這個時候在汴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漁陽的事她聽的少,根本不記得這場暗含洶湧的義賣,慕箴有沒有牽扯進去了。
麵對疑問的眼神,明熙隨口胡謅道:“你不是說要在漁陽低調嘛,聽劉鳶說此次規模不小,我擔心你被盯上。”
慕箴聞言笑笑:“原來你這般魂不守舍,是因為擔心我?”
明熙動作一頓,小聲嘀咕:“胡說什麼呀。”
見她望向自己的小眼神哀怨又嬌憨,慕箴燦然一笑,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揉亂她的發頂。
“傻姑娘。”
明熙拿著筷子將米飯搗得細碎,被他這麼一鬨,煩心事煙消雲散。
算了,她咬了一塊蘿卜想著,反正有慕箴在,就算程興當上了知府,她也沒必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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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府的時候,她將今日的事同祖母一一說了。
祖母周氏雖不問世事許多年,但到底也是名門出身,這些事比明熙要熟知的多。
聽祖母所說,漁陽的口岸生意是這些年李闋拉動經濟的主要來源,而市舶司是朝廷專門下設在漁陽的職稱,早年因朝中經濟不好,李闋十分看重漁陽對外的往來貿易。
孟大人還是從汴京的文官中下放到漁陽,相當於欽差的待遇。
進出船舶貨物的檢查、征榷、抽解、貿易諸事,統統都由市舶司說了算,而提舉更是其中說一不二的位置。
祖母聽聞了劉鳶的話,笑著搖頭:“當今官家最為忌諱的事,便是商戶人家掌權,就算是從漁陽的書院裡選一個書生來,這官位都落不到他們那些人手中去。”
雖聽她這麼說,但明熙還是覺得,這事傳得如此沸沸揚揚,若是假的,知府早便要杜絕了,怎麼會任由其發酵到如今的模樣。
她雖不想承認,但心裡還是認為這事兒是真的。
吃完了飯,坐在燈前,久違地沒有練字,反倒是拿著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將自己的思路亂寫一通,好像這樣就能理順自己繁雜的思緒。
李闋下這樣的命令,究竟是為何呢?市舶司提舉雖不說是個多大的官,但也對朝堂的經濟起了一定的作用,用這樣草率的方法決定,不怕篩出來個草包嗎?
她越想越覺得,這件事一定沒表麵上這麼簡單,自己和慕箴還是不該赴這個險。
決定不去攪合這件事的明熙,第二日便聽說慕家的公子看上了一塊透亮的天山翠,跑去問劉澈公子要了個義賣的席位。
葉明熙:……
她麵無表情地拉住劉鳶:“義賣的位置緊不緊張?能不能給我安排一個?”
最好是跟慕箴挨著的,能讓她問清楚,他那個聰明的腦袋瓜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