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自然地往身後伸手,明熙也下意識地將他的藥箱打開,挑出一枚最細最長的銀針遞給他。
前世自認識晉修之後,她便喜歡跟在他身後,占了他小廝的位置,幫他拿針拿藥材,都是刻在肌肉裡的記憶了。
她也沒反應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隻見晉修拿了針,也沒同德全說,毫不猶豫地就往李闋手腕處紮下。
德全在一旁看著,心驚肉跳的,差點就要尖叫出來,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模樣滑稽又可笑。
晉修連著紮了好幾針,下手飛快,一旁的人尚且看不真切。
沒一會兒,李闋露出了半截手臂已經被紮得密密麻麻。
他這才停了下來,接過明熙遞來的帕子擦手,走了出去。
他將藥材都一一看了,為陛下找藥,自然都是按最頂尖的品質來,見沒什麼問題和紕漏,晉修手動將藥分了分。
哪些是一會兒拔針後口服的,哪些是要大火熬藥的,哪些是日常用來調理身子的。
德全緊張地滿頭是汗,身後跟著整整三四個人提筆記著晉修的醫囑,等說得差不多了,時間也到了,又回去將針都拔了。
濃黑的汙血順著銀針淚淚而下。
李闋的麵色看著好了一些,呼吸也平緩了,德全吩咐人將李闋手臂上的汙血擦乾淨了,又將藥喂下,這才出了門。
他滿麵感激地對晉修說:“不愧是季大人找回來的神醫,真乃天人也!若不是陛下尚且昏迷著…”
晉修淡淡道:“按我說得藥方喝上兩日,陛下就會蘇醒過來。”
德全滿是皺紋的臉瞬間容光煥發,他連連道:“好好好!等陛下醒來後,我必將大人的事一一說明,讓陛下好好賞賜。”
晉修有些累了,擺擺手:“那我先出宮了。”
在他殷切的眼神中,明熙跟著晉修一步步出了乾清宮。
還沒走出門庭,就見有一人風風火火而來。
“是誰膽敢請宮外的庸醫來診治父皇!若是出了事!你們腦袋統統都彆想要了!”
暴躁又滿是怒火的聲音,明熙偏頭繞過晉修的肩膀看去,望見一人人高馬大,卻麵相陰鬱,眼下濃重的青黑,衣著華貴無雙,幾個宮人見攔不住他,紛紛驚恐著一張臉抱著他的身子,還在小聲地勸。
“殿下!殿下輕些聲!公公交代了!不準任何人進入的!”
“放肆!這大政的天下究竟是我父皇的,還是他一個沒了根的宦官的!”
見了這人,明熙心內了然,她沒有說話,隻是跟緊了晉修。
想也知道,這個宮廷之中能喚李闋父皇的,除了四殿下,怕也就隻有與長公主一母同胞的太子,李懷宜殿下。
見到了晉修和緊跟著的出來的德全,李懷宜扯了唇角冷笑道:“父皇的乾清宮,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了不成?”
德全低聲道:“太子!這是晉修神醫。”
“什麼神醫庸醫!”李懷宜指著德全滿臉怒容,“父皇病重,你不聽從太醫院的醫囑,從外界找來個鄉野村夫,若是父皇死了,你李德全擔得起嗎?!”
“什麼鄉野村夫!晉神醫是陛下在病重之時就讓季大人四處搜尋的神醫!是陛下欽點來的!”
李懷宜脾氣暴躁,看著就沒什麼腦子,甚至與她妹妹一般眼下青黑,一看便也是個隻知縱欲玩樂,昏天黑地的主。
晉修懶得理會這人的職責,護著明熙就上了馬車。
聽李德全號令的宮廷內侍將二人安全護送出宮,李懷宜眼神陰鷙地望著李德全,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馬車之內,明熙垂眼想著,前世這個時候,李闋有病得這般嚴重嗎?
沒有吧,這個時候李闋不說有多強壯,至少還是能夠正常應付內政的。
照今日這情形看,莫說三年,就是挺過三個月都難。
明熙皺眉問一言不發的晉修:“陛下是什麼病?”
“積勞過度,急氣攻心。”
“你知道我要聽的不是這個,”明熙湊近了低聲問他,“是中毒嗎?”
沒人下黑手,好端端地病成這樣,誰信?
晉修無奈地看了她一眼,還是老老實實搖頭道:“…看不出,但我推測應該是中毒,但是什麼毒,就連我也不知。”
明熙:?
“還有你不知道的毒。”
晉修皺著眉笑笑:“我也不是什麼都知道呀。”
“那還能活多久呢。”
晉修頓了頓:“若是幕後黑手能就此打住,兩三年吧,但若是侍衛們是個不中用的,大概也就半年時日吧。”
兩三年,倒是與前世也能對得上。
明熙沒有再說話,過了會才偏頭問她:“累不累?不然休息一會兒?”
晉修搖頭,敲了敲車門吩咐駕車的小廝:“去慕家。”
既然答應了她,那就乾脆一口氣看完吧。
*
到慕府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門口的小廝聽說葉姑娘將那位晉神醫帶來了,跌跌撞撞地跑去叫人。
慕鈞慌得鞋都穿錯了一隻,跑到二人麵前,望了望晉修的臉,小聲地問明熙:“這真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神醫?”
明熙點頭:“伯母睡下了嗎?沒睡的話讓他看看吧。”
慕鈞連忙點頭:“好好,你們跟我來。”
楊夫人並未睡著,但也沒醒,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嘴裡還說著胡話。
一會兒是“娘就快來陪你了”,一會兒又是“你委不委屈?”
明明微睜著眼睛,卻像在夢裡,瘋瘋癲癲的。
床幔邊掛滿了明熙製作的香囊,整個房間裡又悶熱又嗆辣,隻踏進來,明熙就喘不上氣的難受。
晉修像是覺察到了,微微停頓轉身看她,體貼道:“你去外麵等我。”
明熙搖頭,她沒有那麼脆弱,她望向楊夫人,好像看到了以前那個也總是癱臥在床上的自己。
見她堅持,晉修也沒多說,隔著錦帕開始為楊夫人診脈。
對待將死之人,他總是會先用銀針將病人的命先吊回來,見晉修診完脈就開始寫藥方,明熙的心先定了定。
至少事情還沒有那麼糟糕。
等出了門,他將藥方交給慕鈞,開始交代著湯藥和平日裡膳食的滋補。
慕鈞直直點頭。
等出了慕府,天色已經大黑了,明熙問他:“嚴重嗎?早上我看她的情況,很多藥方都不適配。”
她拿不準主意,才會去找晉修。
聞言他點頭:“沒什麼的,雖看著厲害,但隻剛發病,一切都來得及。”
於是他又教明熙,這種情況還下什麼藥,已經後續的安排。
明熙一一記下,分彆之際,她認真道:“今日謝謝你,晉修。”
他隻是溫柔地笑,搖搖頭:“既是我徒弟,我教你這些也是應該的。”
夜色深沉,她一路目送著晉修的馬車離開。
回府之後,葉明芷派越春來問她,忙了一整日不見人影,這麼晚才回來,是做什麼去了。
明熙三兩句話將人打發走,跑了一天,舒舒服服地洗漱完,披散著頭發坐在燈下時,躊躇半天,覺得還是應該給慕箴寫一封信,告知他這邊的情況。
雖不知慕家父母的心結在哪裡,顧慮又在哪裡,但是伯母病得這般厲害,於情於理,慕箴也應該知道。
下定決心後,她提筆蘸墨,將今日的事一一寫下。
從在醫館聽聞去看望伯母,再到入宮替李闋診治,再到晉修已經將伯母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事無巨細,寫了厚厚的一整摞。
厚重的一封信被她塞進信封之中,又用精心挑選的火漆封好。
她綿軟的聲音喊著:“貼貼~”
“嘰!”
屋子角落的盆景上,一隻羽毛華美的小鳥叫了一聲。
聞冬很喜歡這隻小鳥,也不願意一直讓它呆在籠子裡,貼貼乖巧又安靜,也不知道慕箴是怎麼養的,這麼討人喜歡。
她便讓貼貼自在地待在屋子裡,反正它也不會亂跑,總是站在角落桌上的盆景上,自己啄自己的羽毛玩。
這幾日聞冬給的夥食有些好,它胖了一圈,變得圓滾滾的,聽到明熙的喊聲,一團得朝明熙飛來。
明熙蹭了蹭它的頭頂,正皺著眉頭不知道把信封怎麼綁在它身上,貼貼就已經叼著信封,飛快地從窗口飛出去了。
“哎?”
明熙愣了愣,跑到窗戶對著夜空小聲地喊著:“記得要送到漁陽,送到慕箴手上啊!”
回應她的,是無邊的夜色,和明亮的月光。
第77章 花雨
天剛亮的時候, 明熙就準備動身去慕府,看看楊夫人情況有沒有好轉。
剛出院子,就被葉明芷抓個正著。
她淺淺皺眉:“聽聞冬說你昨夜子時才睡下, 現在又要出去做什麼。”
明熙被她抓著,著急地上躥下跳:“哎呀,隔壁府的夫人病得厲害,我得去看看。”
“隔壁府?慕府?”葉明芷反應過來,“是你在漁陽交好的那個慕家公子?”
“是呀,就是他娘, 你說奇不奇怪 , 都病成這樣了我們在漁陽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葉明芷想了想:“那聽聞冬說昨夜你回來後一直在寫字, 是在給他寫信?”
這個聞冬,怎麼什麼都說!
明熙沒好氣答道:“是。”
葉明芷沒再說話, 隻是將她鬆開了:“去吧, 若需要什麼補藥從倉庫裡拿就是。”
得了這句話, 明熙又高興了, 她謝過長姐,挑了幾樣同聞冬說了聲, 一會兒送去隔壁府院,便匆匆走了。
到了慕家, 楊夫人還在睡著, 許是引香起了作用, 她睡得十分香甜。
明熙安靜地檢查了她的脈相, 見有好轉之相,才鬆了口氣出了房門。
對上一臉焦急的慕鈞, 她出聲安慰:“放心吧伯父,已經好轉許多了, 方才我進去都沒有吵醒呢,睡得很安穩。”
“好好好,”慕鈞一連說了幾個好字,摸了摸眼角的淚水,像是終於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這下我終於能放心了。”
明熙寫了幾張平時滋補的方子給他:“伯母還是因為積鬱過深,心事太重導致,平日裡伯父要多哄她高興,實在不行多去旁的地方遊山玩水也是好的。”
慕鈞歎了又歎:“我也是這樣想的,可,可她不願意離開,她說死也要死在汴京,不能留阿蔭一個人在這孤苦伶仃的,她要守著才行。”
明熙愣了愣:“……阿蔭?”
見她茫然神色,慕鈞解釋道:“你年歲小,應當不知道,阿蔭是…阿箴他大哥。”
什麼?
明熙驚詫,她活到如今,就算是上輩子都沒有聽說過,慕箴還有個大哥?
難怪,難怪旁人都喚他慕二,她還以為是按照慕家大家族內來排序,他居然還有個哥哥?
明熙張口結舌:“那,那他大哥?”
“死了。”慕鈞歎了口氣,微微有些顫抖,“死了許多年了,就連我們都已經快忘了他的模樣了。”
“為什麼?”明熙傻愣愣問完,又覺得有些不妥,“我,我能問嗎?”
“有什麼不能問的,隻是當年的事,就連我們也不太清楚。”
慕鈞微微仰頭,望向天際的眼神有些飄忽,似乎是在回憶曾經痛苦的記憶。
“承曆十年,也就是十六年前,”一晃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慕鈞神情微微恍惚,“文壽侯忤逆案,牽扯出前朝仁宗皇帝親下漁陽時遇刺一事,當時有人檢舉揭發,說先帝遇刺皆為文壽侯所為。”
“文壽侯王家舉家抄斬,當時這事鬨得極大,文壽侯王吉又在朝中任職,此事一出,許多文官死諫為其翻案,卻都沒成功。”
慕鈞抬起滿是淚光的雙眼:“我那孩兒,自小聰慧,自啟蒙起便一路順遂,後來得了王吉的賞識,一直待在身邊教養。”
“文壽侯出事後,我兒不願相信老師是個做出此番之事的人,孤身進宮為其求情,結果…”
慕鈞哽了一下,還是說道:“被,被官家當場杖殺。”
明熙已經全然愣在了原地,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這些事,她前世活了二十多年,竟然一點兒都沒聽說。
見她怔愣,慕鈞歎了長氣:“先帝遇刺一事就文壽侯之死為終結,此後再也沒有人敢隨意提起此事,更無人敢提起我兒慕蔭,明兒你年紀小,從沒聽過也是正常之事。”
先帝仁宗皇帝,也就是李闋之父在漁陽遇刺,這事與葉家還有點瓜葛。
葉家恩陽侯的爵位,就是當初明熙祖父在當時一同去漁陽時,事發英勇護駕才得來的。
文壽侯忤逆案她也曾在書上看到過,但沒想到竟還牽扯出這麼一樁沉痛往事。
那照這麼算,當初出事時,慕箴才多大?承曆十年,他不過才剛剛兩歲。
明熙甚至都沒有出生。
難怪楊夫人積鬱過深,大兒子被仗殺慘死,小兒子又病重遠去,有這樣一層心結,調養起來隻怕是難。
明熙歎了口氣,二人還在說話,服侍的女使出來道:“老爺,夫人醒了,說想喝些肉粥。”
這話簡直比仙樂都要來得順耳,慕鈞簡直是從石凳上跳了起來連忙道:“我這就去!”
明熙也趕忙囑咐:“記得加些我帶來的補藥。”
慕鈞離去後,明熙問道:“我能進去看看嗎?”
侍女恭敬地將人迎了進去,一進屋內,又是一陣嗆辣悶熱,楊天音靠在床邊,雖仍有些病懨懨的,但至少不再像前幾日般瘋癲癲的。
她望見明熙,露出淺淡的一個笑來:“聽聞這幾日一直是你在替我診治,辛苦你了明熙。”
明熙搖頭:“伯母要儘早好起來,我做的一切才是值得。”
楊天音望向床幔邊明熙為她做得香囊,輕輕一搖便晃晃悠悠,胖乎乎圓滾滾的。
看了一會,她道:“方才醒來,聽到你在與老爺討論阿蔭的事。”
明熙有些惶惶:“是,是我一時好奇,所以……”
楊天音搖頭:“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這事兒埋在我們心裡太多年了,外麵沒有人敢提,我們也不忍心回想,但這幾年每每午夜夢回,我總是能夢見阿蔭。”
她神情恍惚又痛苦:“他渾身是血,雙腿儘斷,在血泊當中不斷地往前爬,爬出長長的,擦不乾淨的一條血路出來。”
明熙有些不忍心,上前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楊天音還在說:“我問他,你疼不疼?他隻說了一句話。”
她望著明熙,滿眼是淚:“老師是被冤枉的。”
“反反複複,周而複始,他隻說這一句,好像也隻記得這一句,這句話是他的執念,也是他的死因,更是他慘死多年後仍舊不能和解的事。”
明熙輕聲道:“自文壽侯舉家抄斬後,史書上便再沒有他的任何記載,但我曾記得書院的夫子曾經說過,作為輔佐過兩代帝王的王家,也曾為曆次改革做出過卓越的奉獻。”
楊天音搖頭:“文壽侯一事,我不了解,或許說所有任何官場上的事,我們家都不了解。我家老爺不過就是在漁陽剛發展時運氣好了些,投的幾家鋪子都大肆掙了錢,才有了如今的豐厚家產。”
“當初生了蔭兒,真是恨不得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但是蔭兒自小就與旁人不同,四歲時,彆的孩子都在玩鬨,他隻抱著史書不願鬆手。”
“後來我們問他想要什麼,他隻說,他要讀書。”
“於是我們送他入學堂,漁陽的學堂破舊,也沒什麼人去讀,老爺就找了幾家富庶商戶,一起大肆投資了青鹿書院,讓所有寒門弟子都能讀得起書。”
“後來長大些,阿蔭又說,不夠,他要去汴京,要去科考,他要讀遍天下書,為朝廷奉獻自己的心血。”
楊天音陷在了回憶裡:“那時我們不懂,但阿蔭說要去,我們便去,在京城買了房子,忍受文官王侯的冷眼,在這裡安家,到頭來,卻是這麼個結局。”
“我們鬨過,崩潰過,甚至在他要進宮的時候,去勸阻過。王吉身帶侯爵之位,尚且被血洗了全家,你一介尚未科考的布衣,又能為他做些什麼呢?”
“他說,''君子持身,自養浩然正氣,雖百邪,難辟也。'',”楊天音笑了笑,“是不是天真地惹人發笑?”
明熙沉默,她抬頭安靜道:“或許,這就是慕大哥所向往的結局吧,或許從入宮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麼。”
“文死諫,武死戰,為自己的老師辯駁到最後一秒,他至少是驕傲的。”
明熙抓著楊天音的手,懇切說道:“況且,您現在還有阿箴啊,他遠在漁陽,好不容易將身子養好了,您又病下了,他若是知道,還指不定怎麼心疼呢。”
楊天音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淡淡笑了:“或許吧。”
也就是在這時,慕鈞端著碗肉粥來了,嘴裡還風風火火叫嚷:“燙啊燙!快夫人!我來喂你喝!”
慕鈞活力滿滿的模樣將二人逗笑了,明熙站遠了,望慕家夫婦二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樣,眼眶有些發熱。
她正準備離開時,楊天音又將她喊住。
“明熙,”她回頭,見楊天音真切地對著她笑,“謝謝,我會慢慢釋懷的。”
在心底積攢壓抑了這麼多年的往事,今日說了個痛快,明熙的最後一句話也讓她有些恍然。
她想,今夜若是再夢見阿蔭,她或許就能上前,俯身抱住她痛苦不堪的阿蔭,同他真切地說一句:阿娘信你。
*
又過了兩日,汴京下了場暴雨。
雨過天晴,迎來真正的暑熱,楊夫人也不知是因為晉修的診治,還是真的走出了夢魘,情況一日日變得好起來。
也或許是因為楊夫人慢慢治愈,明熙的名號也慢慢響亮。
汴京坊間都在傳,侯府葉家的二姑娘是神醫晉修的弟子,一點也不比太醫院的人差。
那些看不起病的,又或是病入膏肓的,都想來侯府碰碰運氣。
明熙心善,隻要有人來請,便都會上門診治。
連著幾日的繁忙讓她有些疲累,又是一日診療,她累的說不出話,讓聞冬將晚膳擺到小院子裡。
她將醫箱扔下,站在院子中央等她的飯來,望見角落的那株海棠,有些怔愣。
海棠樹已經很大了,原先隻比院牆高出些許,如今樹冠都已盛開在院牆之上,一半在這邊,一半在慕府。
她走到樹下,背靠著樹乾,海棠已經謝了大半,輕微的動作就洋洋灑灑落了不少花瓣殘葉下來。
明熙仰頭望著繁密的樹冠,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好累啊。”
又小聲地接了一句:“也好想你。”
“想誰?”
明熙閉著眼哼了一句:“明知故問。”
話剛落下,她覺得有些不對,猛地睜開眼,起身望著那濃密的樹冠,死死地盯著,有些不可置信。
“嘰!”
忽然,她聽到一陣熟悉的鳥鳴。
貼貼自從那夜去送信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她以為漁陽路遠,它仍耽誤在路上。
聽到這聲叫,明熙睜大了眼:“貼貼?”
“嘰!”
圓滾滾的一團從另一邊的院牆飛出,直愣愣地撲進了自己懷中。
另一邊……
明熙抱著小鳥,神情錯愕又茫然。
她小聲地喊了一句:“慕箴?”
呼喚的聲音剛落,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將整棵海棠都搖晃起來,樹冠左右搖擺,晃下繽紛的一場花雨來。
明熙站在樹下,花瓣落滿全身,她仍舊不可置信地呆愣在原地,望著被樹冠遮擋住的那麵院牆。
然後,一個少年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眼前。
他帶著想念,帶著溫柔的笑意,帶著與自己一樣,滿身絢麗的花瓣,走到自己麵前。
歪頭衝著自己笑:“怎麼,不認識了?”
明熙沒有說話,隻是安安靜靜地望著他看,似乎是在確認這不是幻覺。
因為這場景實在是太過夢幻,天邊晚霞還在如烈焰般燃燒,海棠花簌簌而落,落了他們滿頭滿身,貼貼仍在她懷中嘰嘰地叫。
明熙緩緩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側。
慕箴乖順地將整張臉埋進她小小的手心,視線依舊沒有離開,歪著臉望著她,還是在笑。
自記憶裡,慕箴麵對她的每時每刻,笑容都從來沒有停止過。
他所呈現給她的,永遠是最好,最漂亮的一張麵容。
手下溫熱的觸感和呼吸,無一不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明熙這才喟歎一聲,猛地上前抱住了來人。
慕箴一怔,身子發僵,有些手足無措:“明熙?”
他以為自己不在的這些時日,她受了委屈。
明熙隻是低聲說:“安靜些,讓我抱一會兒。”
她沒有同任何人說,這幾日外出診治,早出晚歸,她雖然極為開心,卻也是非常累的。
病患將她試作救世主,百姓稱她有慈悲心,她才後知後覺感受到壓力和疲倦。
現在慕箴來了,她可以短暫地在他懷中停一會兒。
隻做他一個人的好友,一個人的明熙。
慕箴沒有再說話,隻是抬起仍舊僵硬的手,回抱住了她。
並哄孩子一般,輕輕拍著她的肩背。
數日的疲倦與勞累在此刻煙消雲散,明熙嗅著他身上的香味,和淺淡的海水鹹味,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收到你的信後,便連夜趕來了。”
“不怕了嗎?”
慕箴笑了笑:“偷跑來的,我就窩在自己的小院子裡,哪也不去,就讓待在漁陽的懷生,替我生上一段時日的病吧。”
明熙噗嗤一聲笑,又問:“去看過伯母了嗎?”
“嗯,”慕箴聲音輕了些,“謝謝你告訴我,也謝謝你幫了他們,明熙。”
明熙領了他的情,抬眼去看他,眉眼彎彎道:“見到你,伯母應當好些了吧?”
“好像沒有,”慕箴有些苦惱地皺眉笑了,“見到我,她哭得有些厲害,我是不是嚇到她了?”
明熙搖頭:“哭出來,就好了。”
內心的鬱結發泄出來,她才能不回頭地往前走。
“嘰嘰嘰!”
二人仍舊抱著,被一直擠在懷裡的貼貼終於出聲抗議。
明熙同他視線對上,都咧唇一笑,後退一步,將鳥放了出來。
貼貼一得空隙,立刻飛遠了,明熙望著它往前院飛去,想著可能是去找聞冬了,便也沒管。
“我說它怎麼這麼久沒回來呢,你帶著它回來的?”
“嗯,想著乾脆一起來好了。”
聞冬的飯還沒有來,她餓得有些發暈,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問他:“你吃了嗎?”
慕箴搖頭:“我不餓。”
“哦,”明熙搓了搓手指,瞥了他一眼,被慕箴察覺,問她,“怎麼了?”
“前兩日去看伯母的事,她同我講了些事,”明熙小心翼翼地看他,“是關於你大哥的。”
慕箴神情平靜:“嗯,怎麼了?”
“你不介意?”明熙問,“我知道這些事,你不會介意嗎?”
慕箴奇怪地看著她,有些好笑:“這有什麼?我以為你知道,你若是好奇,我也可以跟你說。”
“沒什麼好介意的,明熙,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關於我的一切。”
第78章 真相
聞冬這幾日被大姑娘纏著問東問西, 姑娘又明確警告她不要再亂說話讓姐姐擔心。
她去小廚房取晚膳時,又被大姑娘和夫人撞上了。
葉明芷正摻著何淑散步,皺眉看著她手中的托盤道:“去哪裡?”
聞冬小聲道:“姑娘剛回府, 說是累極了,要在院子裡吃。”
“我是不是跟你說了,讓你看著點姑娘,彆讓她總是這麼累?”
葉明芷輕聲嗬責:“你也該顧著點自家姑娘的身子吧?”
聞冬始終低著頭,一直小聲地說是,何淑見狀笑著拉了拉葉明芷:“好了, 同她發什麼火, 妹妹如今沉心自己喜歡的事, 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所希望看到的嗎?”
葉明芷沒處說理,嘀咕了句誰想管, 又扶著何淑離開了。
走遠了還聽見她吩咐的聲音。
“把庫房的雪蓮熬湯送去給姑娘。”
聞冬應了, 正沉悶著往庫房走, 一聲鳥叫清脆。
她轉頭, 見羽毛漂亮的小鳥已經站在自己肩頭,眼睛滴溜溜地轉, 望著自己。
聞冬心情又高興起來:“你回來啦?”
“嘰!”
“今天偷點姑娘的雪蓮湯給你喝好不好?”
“嘰!”
*
聞冬端著食盒回院子,見品秋守在院前, 奇怪問道:“在這做什麼呢?”
品秋癟癟嘴:“姑娘讓我守著。”
聞冬:?都在自家院子裡了, 還要守什麼呢?
她端著食盒進去, 望見院中的二人, 有些無奈。
聞冬將飯菜端出來,輕聲問她家姑娘:“需要再去拿一份飯菜嗎?”
明熙餓慘了, 她望一桌的飯菜,往嘴裡派了一塊肉搖頭:“夠了, 我也吃不了這麼多,你下去吧,彆讓彆人過來。”
等人走了,明熙灌了自己一碗湯,才緩了過來。
慕箴一邊給她布菜,一邊讓她慢點:“這幾日累壞了吧。”
明熙點頭,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她有點發飯暈,直愣愣地望著慕箴發呆。
她又想起二人沒結束的話題,問慕箴:“你當年會選擇回漁陽,是不是也是因為那件事?”
慕箴支著頭:“是也不是吧,其實那件事過去這麼久了,真要翻案是很困難的,我這幾年暗地搜尋線索,也沒找到多少。”
怪不得。
明熙突然了悟,怪不得他要叫自己殷尋。
殷尋,蔭尋。
他是不是也想用這個方式,找回屬於慕蔭的真相呢?
“但其實我離京,最主要的目的還是因為我父母。”
伯父伯母?明熙眼神疑惑。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了,既然決定一路陪著她走下去,保著她,護著她的話。
慕箴眼神平靜:“你知道我的名字,是誰取的嗎?”
明熙猜測:“…伯母?”
“不是,”慕箴笑了一笑,“是當今聖上。”
李闕?!
明熙張口結舌:“可,可為什麼……”
“為什麼如此重視我們家,為什麼會親自為一個商戶之子取名。”
像猜到她心中所想,慕箴將她疑惑說了出來。
他望著明熙,聲音輕到像是在歎氣:“他為我取名箴字,是在勸告…不如是在警告我們,不要妄圖肖想仕途一路。”
明熙怔在了原地,猜到了什麼,喃喃道:“難道說,慕蔭大哥也是因為…”
“其實這也是我三年前才明白過來的,”慕箴望向院中那株繁盛的海棠樹,“或許是因為我大哥實在太過耀眼,身為商賈之家的孩子,慕家當年手握鹽鐵農田幾大經濟,生意蔓延舉國上下,這樣人家中突然出了個天生的讀書人。”
“我大哥他自啟蒙起,每一個夫子都竭力誇耀,他一路順暢地考到汴京,還沒有科舉時,就已經名冠天下。當時我年紀小,仍舊記得我娘抱著我滿麵榮光道,”
慕箴苦笑:“今日文壽侯王吉大人收了阿蔭為徒,甚至在陛下麵前直言不諱地誇讚,”
“此子風華絕代,狀元三公任爾挑選。”
明熙忽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涼。
她驀然濕了眼眶:“所以,這才是他真正的,”
“或許聖上自那時起,就已經看我們家不順眼了吧,”慕箴淡淡說著,“那年宮宴,文壽侯還特地將大哥帶在身邊,想讓他結識一些文官,結果聖上欽點,同他說了一句話。”
慕箴歪頭指著自己:“聽聞你有一個不足兩歲的弟弟,原先的名字不好,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海。不如就起一個箴字。”
“所有人都以為,是聖上看重大哥,所以賜名與我,是要他將來認真輔佐。”
“沒有一個人想到,這其實是聖上暗中的警告,富甲一方商賈之子若是未來位極人臣,隻手遮天,聖上怎麼會同意看到這樣的結局。”
明熙點頭:“你三年前,雖不及你大哥,卻依舊學識不淺,你終於想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所以你,”
說到這,明熙有點哽咽,慕箴卻覺得沒什麼,自然地接過了她的話。
“所以我自服毒藥,遠離京城。”
難怪,明熙猝然掉下了眼淚,慕箴見了,皺眉無奈地笑。
他坐近了,用袖子輕輕擦去滾滾而下的眼淚。
難怪,明熙看著眼前這樣再溫柔不過的人,心如刀絞地想著,他為了伯母敢偷偷回來,可能也是因為她在給他的信中提到過,李闕病重,活不了多久了。
就連在前世,慕箴回京,也是在李懷序繼位之後的事情。
李闕忌憚慕家的孩子,在十六年後的今天,大政財政吃緊的狀況下,更是垂涎慕家的錢財。
若是慕箴沒有犧牲自己,若是慕箴這兩年沒有暗中幫助,漁陽義賣,郴州鹽行,這還是她知道的。
在她不知道的背後,這幾年來,隻要慕箴行差踏錯一步,可能換來的就是慕家的覆滅。
眼淚仿佛無法停止一般,沾濕了慕箴一大片衣袖。
他為所有人考慮過了,伯父伯母,他大哥,甚至是明熙。
可他獨獨沒有考慮過自己。
他毫不猶豫喝下了毒藥,毀了自己的身體,遠離京城。
他對自己從小喜愛的姑娘選擇了放手,明麵上以身退局,暗地裡仍在維護慕家和調查他大哥的真相。
明熙泣不成聲,她終於明白了慕箴的一切。
他的沉默,他的病痛,他一切荒唐又不合理的選擇。
她抓著慕箴潮濕的衣袖,快要哭暈過去:“那你呢?”
明熙一字一頓:“慕箴,那你呢?你的人生要怎麼辦呢?”
她還問什麼呢?
慕箴的人生,她不是最清楚了嗎?
前世慕家夫人思子成疾,等到慕箴收到信時,早已無法挽回。
李闕病逝,李懷序上位,慕箴的身體也因為毒藥的摧殘病痛纏身,他暗中撐過了李闕對慕家的貪念,卻也永遠失去了母親。
慕均痛失愛妻,聽聞也很快逝去,慕箴守著偌大家業,他那時的心情又是怎樣的呢?
他為了救自己,散儘了家產,為自己毫不猶豫地赴死時,他那時在想什麼?
明熙不知道答案,或許這輩子也沒有機會知道了。
眼下她隻知道扯著慕箴的袖子,淚如雨下地嚎啕大哭。
慕箴見她這般,實在有些手足無措,他甚至有些無奈地心想,自己才剛回來,就已經惹了兩個最珍視的女人痛哭不止。
他的一顆心,總是被明熙的眼淚泡得酸酸疼疼。
若是在之前,他隻會笨拙地讓她彆再哭了。
但如今見明熙為自己的苦痛和晦暗的未來流淚,他竟然有種病態的滿足。
於是他伸手,將人整個摟進懷中,長長地喟歎一聲:“多心疼我一些吧,明熙。”
然後就這樣,再也舍不得離開我身邊。
*
見慕箴又順著院牆翻回去時,明熙問他:“你豈不是要一直躲著?”
慕箴站在牆頭:“嗯,先躲一陣吧,若是官家身子好一些了,我就回漁陽了。”
他此次回來,就是被明熙寫的信嚇到了,但既然明熙向他保證了他母親已無大礙,他也就放心了。
若是李闕死了還好,若是晉修將他治好了,他還是得會漁陽去。
明熙又問:“你大哥……到底是因為什麼才死的呢?”
慕箴就坐在院牆之上,望著那輪明月,想到那個溫文爾雅,滿身抱負的少年形象。
“或許此前官家就一直想對他下手,卻沒有合適的契機吧。”
“文壽侯一案後,官家順理成章解決了很多相關的人員,但我大哥當時與王吉大人畢竟相識不久,若是沒有進宮,可能也不會死吧。”
慕箴苦澀地笑了笑:“但也就是因為他毅然決然地進了宮,他才會是那個名冠汴京的慕蔭吧。”
明熙目送著他離去,鬨心裝的都是慕家兄弟兩的故事。
沉甸甸,黑壓壓,堵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呆傻傻地洗漱沐浴,坐在床上一言不發。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門被拉開。
一雙手捧住了自己的臉,她抬眼望去,看見葉明熙隻著一身中衣,散著頭發,像剛從床上爬起來,披了件外袍就來找她了。
“又發生什麼事了?”
葉明芷歎了一口氣。
她這個妹妹,在漁陽呆了幾年,雖是變得堅強有主見,性子也活潑了些,但總有許多秘密,許多煩憂。
就比如今日傍晚,又不知在院子裡見了什麼人,哭聲大到她在前院都聽的清清楚楚。
明熙沒有說話,隻是往裡麵躺了躺,又眼巴巴地望著她。
葉明芷心一下就軟了,她上了床躺在她身邊,見明熙一下鑽進自己懷裡,也不說話,她就將人抱起,又歎了口氣。
“將來我若是嫁了人,你可怎麼辦?”
哪知一聽這話,明熙立刻抬起頭,十分緊張道:“姐姐要嫁給誰?四殿下嗎?”
“我雖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討厭人家,我也都聽你的不與他來往。”
葉明芷望著她的眼睛,幽幽道:“但明熙,人家可是四殿下,人家若是說要娶誰,你覺得哪個姑娘家是可以說不嫁的?”
是啊,從來都是她說不能讓姐姐嫁給李懷序。
但李懷序若真的說要娶她姐姐,他們葉家,誰有那個能力拒絕?
明熙往她懷裡鑽,賭氣一般:“會有辦法的。”
她會想儘一切辦法,阻止她姐姐再入魔窟的。
第79章 平亂
“姐姐, 十六年前的文壽侯謀逆案相關的,你知道嗎?”
葉明芷沉默半晌:“方才在你院中的人是慕箴?他回來了?”
明熙不說話了。
小姑娘家的心思多好猜啊,剛同人說完話就來問文壽侯之事, 與她身邊人有關係的,可不就隻有慕箴嗎。
葉明芷拍了拍她:“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你可不要牽扯進去,知道嗎?”
明熙沒說話,隻是依偎在姐姐懷裡,心事重重地睡著了。
*
“如果有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癡迷我姐姐, 怎麼預防他將來向我姐姐提親呢?”
慕箴正坐在院牆下看書, 聞言抬頭望向坐在樹乾上的明熙。
她膽子變大了, 坐在高大的樹乾上搖搖晃晃,卻背對著他, 好像就坐在自己院中的樹上自言自語一樣。
慕箴卻知道, 她是在問自己。
他翻了一頁書, 輕聲道:“若是四殿下的話, 恐怕沒有辦法吧?”
明熙一聽,抓著樹乾站起來, 瞪著一雙眼:“為什麼?我是想不到才問你的哎,你也不知道?”
“四殿下對葉姑娘一片癡情, 除非身死, 恐怕讓他放棄, 沒有那麼容易吧。”
明熙沉默了。
但凡是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出來了, 李懷序自始至終都對她姐姐情深不壽。
明熙一下從樹上蹦下,像是在對對麵的慕箴說, 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總有辦法讓他放棄的!”
*
找到李懷序時,他正在上次的飯莊與季飛紹吃飯。
明熙敲門, 見季飛紹也在,有些怔住了。
季飛紹望見她,也呆了一瞬,隨即眉眼帶笑道:“有事嗎?”
明熙涼涼地望了他一眼,又望向李懷序:“四殿下,可以單獨聊聊嗎?”
季飛紹一瞬間眼底陰鷙下來,偏頭望了眼身旁的人。
李懷序聞言,有些驚訝站起:“找我?”
像是想到什麼,眼下浮上三分熱意:“是…是你姐姐她,”
“四殿下,”明熙打斷她,露出一個乖巧的笑來,“先隨我來吧?”
李懷序不明所以,但還是巴巴地跟著明熙出去了。
心上人心尖上的妹妹,就是他心尖上的妹妹。
走到拐角處,李懷序還十分溫和地問她:“明熙,有什麼事嗎?”
絲毫不在意她方才的無禮。
明熙見他這樣,反倒有些沉默。
李懷序這人,是壞人嗎?
平心而論,他雖過於平庸,但至少有一顆純真之心,他對姐姐,對自己,向來都是言聽計從,溫和至極的。
但是即便如此,也改不了他依附季飛紹,遲早會成為他手下傀儡的事實。
一旦將來他被季飛紹輔佐上位,姐姐成為皇後,就算他能擺脫控製,擺脫季飛紹。
姐姐未來一生,還是要葬送在皇宮之中。
皇宮就是吃人的魔窟,囚禁了她姐妹兩的一生,這輩子,絕對不可以再重蹈覆轍。
於是明熙神情認真道:“你是不是喜歡我姐姐?”
此話一出,一直笑著的李懷序瞬間眉眼凝重,身子也站直了,好像在說著誓言一般虔誠:“喜歡。”
短短二字,被他說得鏗鏘有力,堅定不移。
明熙輕輕搖頭:“不可以。”
她同樣堅定道:“你不要再喜歡她了。”
李懷序麵色一變,還沒等他說話,明熙又接著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隻要身背一道戰功,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朝聖上討要一道賜婚的聖旨,但四殿下,我請你,不要這樣做。”
明熙眉眼認真地看著他:“我的姐姐,愛讀書,更愛山水,你不知道吧,深牆大院養出來的閨閣女子,向往得是踏遍江山的每一寸風景。”
這還是前世,她們一起被困於深宮,姐姐同她說的。
那時她才明白,葉明芷前半生為了穩固侯府,將自己困在葉府之中,沒有踏出過京城半步。
嫁給季飛紹後,又被困在宮牆之內。
她的一生就像困在籠中的鳥,從木籠到金絲錦籠,沒有差彆,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她想要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你能給她嗎?”
麵對明熙的質問,李懷序的臉白了又白,他還是強撐道:“我能。”
“你不能!”明熙厲聲道,“做不到的事,就不應該輕易承諾。”
“你當我任性也好,蠻橫不講理也罷,不要試圖挑戰我在姐姐心中的地位。”
明熙的眼中帶著火一樣的決絕,她湊近李懷序,掐緊他的手腕,聲音低弱帶著狠意威脅道:“你說,我和你,姐姐會怎麼選呢?”
李懷序毫不掙紮,蒼白地抿唇笑了笑:“當時是你。”
安陽侯府葉家的大姑娘,將自己的妹妹放在心尖尖上寵著,這是整個汴京人儘皆知的事實。
“明熙妹妹,她當然會選你。”
明熙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內心也不好受,淺皺了皺眉:“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多謝你的成全,四殿下。”
明熙深深望了他一眼:“北朔乾旱,易走水。”
“嗯?”
李懷序抬眼望了她,還沒問是什麼意思,就見明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回到廂房之中,季飛紹整個人氣壓極低,心情十分不好似的,見他進來,眼刀涼颼颼地飛了過來。
“說了什麼?”
李懷序失神一樣坐在椅上,搖搖頭沒說話。
刹那,一陣劇痛,李懷序忍不住痛呼出聲,他手腕被季飛紹毫不留情地扼住,狠狠向後掰去,扭曲的疼痛讓他白淨的一張臉都變了形。
季飛紹聲音陰沉沉地:“趁我還有耐心,說。”
李懷序咬緊牙關,這一瞬間,他竟然首先想到的是,明熙莫不是跟季飛紹學的威脅人,怎麼二人動作習慣都這般相似。
他低聲道:“讓我…離她姐姐遠點。”
季飛紹挑眉:“沒了?”
“嗯……”
他一鬆手,李懷序整個人趴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季飛紹給他倒了杯茶,又言笑晏晏道:“早說不就完了?不過二姑娘真狠的心啊,她姐姐也不過小小侯爺的庶出女兒,配你綽綽有餘,怎麼就不行了。”
他話語慢慢都是譏諷和看清,李懷序臉色鐵青,沒有說話,抬眼滿含怒氣和警告地瞪了他。
季飛紹並不理睬,隻是貼近身子蠱惑一般說道:“你知道應該怎麼做,才能將人徹底掌控在手心之中嗎?”
“北朔就要戰亂了,眼下這個情形,陛下病重,岌岌可危,太子是一定不會願意領兵出征的了。”
季飛紹聲音帶著笑:“我替你將陛下的命撐著,你去將戰功帶回來,求一道聖旨,這人自然就是你的了。”
刹那間,就如同晴天霹靂,李懷序看鬼一般驚愕地望著季飛紹。
他的眼神讓對麵的人不喜,季飛紹皺眉:“做什麼這樣看我?”
一模一樣。
竟然同明熙妹妹說的一模一樣,李懷序驚駭地看了看他,又低頭去想。
卻怎麼也想不明白。
若是今日明熙沒有來這一遭,他一定會心動,然後按照季飛紹規定的計劃去做,就算是死在北朔,也要把那戰功帶回汴京,用作通行證來迎娶自己心愛的姑娘。
但是每一步,都被明熙看穿了。
李懷序的麵色變了又變。
季飛紹不耐煩道:“怎麼樣?做不做?”
他突然明白了明熙最後那句話的涵義,他咬了咬牙,抬起頭來:“好,我去。”
*
明熙從街上出來,又轉而去了晉修的住處。
近來李闋的症狀穩定了些,但仍舊下不來床,晉修雖也忙,卻不用日日夜夜守在宮裡。
明熙來的時候,晉修正在看醫書,見她過來,有些意外:“今日怎麼過來了?”
就連他也聽聞了,明熙最近醫治城中百姓的事,想來也是忙得很,突然來他這,隻怕是又出了什麼事。
明熙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道:“你在宮中為陛下看診,有沒有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晉修歪頭,疑惑地想了想:“應該沒有吧?怎麼了?”
明熙咬了咬唇瓣,還是大膽說道:“我今日去找四殿下,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你平日裡多幫忙留意些,給他備些清心解毒的藥膳好嗎?”
對李懷序說了那樣多傷人的話,她還是不忍心。
想到前世李懷序被季飛紹下毒,從纏綿病榻到駕崩,其中不過短短三年時間。
明熙不相信季飛紹會鋌而走險給他下如此烈性之藥,一定是在平日裡日積月累的慢性藥。
方才對話時,她刻意抓著人的手腕簡單試了脈搏,沒有中毒的跡象,但也說不準是她沒能看出來。
明熙想,他奪走了李懷序最珍愛的人,那自己還他一條命,也算扯平了。
將來他與自己姐姐,橋歸橋,路歸路,就不要再繼續奢求了。
晉修一瞬間了悟了她的意圖,他低眉垂眼道:“嗯,我知道了。”
明熙見他答應了,從自己的荷包裡掏出數十張銀票:“我說的很認真的,你可不要忽視了啊,我拿自己的私房錢請你做這件事。”
還沒等她數完,細長的手指伸過來握住了自己的手。
晉修神情平淡地將她的錢全都又收回她的小荷包裡:“我不要你的錢。”
“那怎麼行,我請你做事嘛。”
“你給過我九絲白鶴草了。”
明熙眨眨眼,差點沒想起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多少年也一樣,那仙草名貴,夠我為你做一輩子的事了。”
晉修聲音淡淡:“一輩子。”
他著重強調。
明熙哦了一聲,也沒多想,隻謝謝他:“那擺脫你啦,等四殿下回來後,你再幫他好好看看。”
等人又風風火火地走了,晉修才慢慢將視線從醫書上移開。
他哪裡看得下去呢,自從聽見少女上樓的聲音,手上這本醫書,就再也沒讀進去一個字了。
先是季飛紹,再是慕箴,眼下又出來一個李懷序。
晉修不免出神地想,自己在她心裡,究竟排在哪裡呢?
*
中秋前期,北朔暴亂,李闋病重之間,派趙家父子上陣平息動亂。
官家一病不起,時局不穩,李闋命太子李懷宜隨軍出征,以風寒發熱為由拒絕,氣得李闋摔了杯盞,當庭叱罵。
就在此時,一向被人忽視的四殿下李懷序站出,表明願意替兄出征,前往北朔。
明熙得到消息時,大軍在三日後出發。
聽聞趙姝意此次一意孤行,也要跟著父兄前往戰場,姨夫姨母家法棍都打斷了三根,也沒有阻止她的想法。
明熙來看她的時候,趙姝意趴在床上,後背血肉模糊,滿是傷痕。
她有些心疼道:“你都傷成這樣,還要去?”
“區區小傷,算什麼事?”趙姝意嘴硬道,“我擦了金瘡藥,兩日就能好,這次北朔我是去定了,你可彆勸我。”
明熙點頭:“我才不勸你呢。”
“就算你勸我…啊?”
明熙心裡明白的很,此次北朔之行大獲全勝,趙姝意練了這麼多年,一點兒也不比她大哥差,依然如此,她想去,為什麼不能去。
她隻是有些無語:“是不是傻,好好勸姨母就是了,犯得著賭氣讓他們這麼打你?”
“我怎麼勸?!那兩人死活就是不聽,我能怎麼勸?”
明熙搖搖頭,自己去找姨母說去了。
“此次北朔動亂不過是因為聽聞了官家病重的消息,有些騷動,不會嚴重的,況且表姐這幾年你也看在眼裡,難道就比伯祁大哥差嗎?”
梅息芸皺眉:“你是來當我的說客的?”
明熙繼續曉之以理道:“況且當初表姐選擇當女將,您還十分支持,怎麼如今要上戰場,反倒後悔了?”
“說歸說,這能一樣嗎?戰場上刀槍無眼的……”
“可表姐選擇的呀,表姐都不怕,您怕什麼呢?”
明熙說:“這汴京城中閨中女子,大多草草嫁人糊塗一生,若是不讓表姐打拚出自己的天地來,您願意看到她那樣的性子,將來在婆家被蹉跎?”
“此次北朔,是表姐能證明自己,且危險性最小的一次機會了,您真的要她放棄嗎?”
梅息芸沉默了。
趙姝意在家發了幾日的瘋都沒用的,明熙一來就解決了。
她躺在床上難免羨慕到,若不是腦子不行,她真想當個文人,兵不血刃,這也太牛了。
明熙從趙家回來,正好趕上葉鴻文下朝,他對何淑道:“明日一早軍隊出征,我作為官員要去城門口送一送。你身子大了,就在家中休息吧。”
他又對著兩個女兒道:“你們也跟著一起去。”
明熙望了眼葉明芷,心裡沉悶的難受。
第二日天不亮,她簡單梳洗後便起床。
姐妹二人同葉鴻文坐了一輛馬車,往城門口趕去。
葉明芷神情還是清冷冷的,很長一段時日,汴京都在傳,葉家那位才貌雙全的大姑娘,美則美矣,但就是個十足的冰美人,總是麵無表情的,看不出神色。
有葉鴻文在,明熙就算想問些什麼,也終究是沒有開口。
時間雖早,天都剛蒙蒙亮,但城門處已經聚集了大批大批的群眾和官員。
全城人都知今日趙將軍一家同四皇子要出軍北伐,這也算是汴京的習俗,每到這個時候,他們都是要早早地來送一送的。
祈求他們一路順利,百戰百勝。
等了許久,大批的軍馬終於連綿不絕地走過,趙家父女同李懷序騎馬在軍隊的中央,伯祁大哥則走在最後。
明熙同趙姝意揮了揮手,將一直攥在手心裡的東西朝她扔了過去。
輕飄飄的小東西被身著戰甲的趙姝意輕而易舉地接住,厚甲覆蓋的雙手,她輕輕打開,望見一片小小的護身符躺在自己手心。
趙姝意笑彎了眉眼,衝著明熙使勁地招手,不斷地衝她說著什麼。
人聲鼎沸,趙姝意以為她這個傻妹妹一定是聽不見了,但她不知道的是,明熙遠遠望見她颯爽地騎在高馬之上,神情明媚又昂揚,是她前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肆意。
她看得真切,趙姝意唇瓣張合,對自己說,我會平安回來的。
雖然明熙很想說,這句話實在不是那麼吉利,但她還是笑笑,朝她用力地招手。
她順著視線往後看,忽然看不到人了,正疑惑間,人群之中一陣喧嘩。
她抬頭,望見李懷序一身華貴,跌跌撞撞擠開人群,朝著這邊跑來。
明熙:……
她頗為無奈地看著李懷序氣喘籲籲地走進她們,先是眼眶通紅地望著葉明芷,想說什麼,又頓住,小心翼翼地望著明熙,可憐巴巴道:“我想同你姐姐說句話。”
明熙深吸一口氣:“需要我離開嗎?”
“不用不用,”見她不反對,李懷序又緊張地望向葉明芷,期期艾艾地又說不出話來。
葉明芷淡淡地望向他身後已經有些騷動的人群,聽不出語氣:“殿下,您該走了。”
“明芷,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是,但是我要去戰場了,”李懷序結結巴巴地說著,又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平安符。
見有些皺了,李懷序又慌亂地努力用手去撫平:“怎麼,怎麼這麼醜了。”
葉明芷見他這樣,猜到了什麼:“平安符應該彆人送給你的。”
怎麼輪到他來給她送。
李懷序動作頓了頓,抬起頭抿緊唇道:“我,我知道不會有人給我送,所以我自己給我自己求了這一道府。”
他緊張地捏在手裡,力氣大到快要把小小的東西扯碎,李懷序聲音聽著都快要哭出來:“明芷,我可以把它給你,如果我能活著回來的話,你再把它還給我,好嗎?”
他不奢望能從葉明芷這收到平安符,心酸一點地說,他不奢望任何人能送他。
他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終於想到這個好辦法,能卑劣地,哄騙自己,如果這一次能成功回來,他就能變相收到明芷給他的平安符了!
李懷序說完,十分緊張地望著葉明芷,見她眉眼平淡地望著自己,許久沒有動作,眼中失望快要凝結成實物蔓延而出。
果然。
果然這個要求還是太過分了嗎?
趙將軍已經在喊他,就在李懷序準備轉身的時候,葉明芷飛快地抽走了他手中皺巴巴的平安符。
“去吧。”葉明芷難得的,對他露出一個平淡的笑,“殿下,祝您平安歸來。”
一瞬間,李懷序就像打滿了雞血,隻覺得下一秒去了戰場,就能以一敵百,奮勇之前。
激動到滿臉充血,通紅一片,他結巴道:“好,好的。”
明熙就站在一旁,旁觀了這場鬨劇,覺得有些好笑。
她喊住準備離開的李懷序:“四殿下還記得我說的話吧。”
李懷序神情一下子又低落下來:“記得的,回來不能向你姐姐提親。”
“不是這句!”見葉明芷挑眉,探尋的目光掃了過來,她咬牙道,“乾旱,易失火!”
“記住這句話,你們都會沒事的,知道嗎?”
李懷序眼神又敬畏認真起來,他點頭:“我記住了,妹妹。”
明熙:“……不許這麼喊我。”
回去的路上,姐妹二人沒有再跟著父親一起坐車,而是手牽著手,一起在街上慢慢走著。
明熙一直狐疑地朝她臉上望。
葉明芷眼神涼涼地看向她:“乾什麼?”
“其實姐姐你若是喜歡四殿下,可以跟我說的,”明熙憋了憋,還是說道,“我就不會說那些讓你討厭他之類的話了。”
“包括去威脅四殿下說不準讓他娶我嗎?”
明熙頓了頓,心虛地小聲嘟囔:“我也沒有威脅……”
葉明芷掐了她的臉,用了力狠狠扭著:“你膽子也太大了,那可是四殿下,我不過一個庶女,還輪得著去挑人家?”
“怎麼輪不到!”明熙聽不得這句話,瞬間忘了臉上的疼痛,叫嚷道,“何況什麼嫡庶的,在漁陽我早就讓祖母將你記到母親名下了,以後不要說這些了!”
等到二人回了府,明熙才怔愣想,好像姐姐還是沒跟她說,自己到底喜不喜歡四殿下啊。
*
大軍離京後,京城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在八月中旬,中秋剛過,何淑生下了一個男嬰,起名葉明涵。
小男孩很是乖巧,不哭也不鬨,望見明熙時,總是伸手要抱。
明熙很意外,因為前上一世,何淑一直到葉家出事,都沒有孩子。
這個出現在記憶之外的孩子,分外黏著明熙,見到她就要抱,何淑都笑著說:“看來他也知道是姐姐的保胎藥保佑了他成功出生呢。”
被小孩子依賴的時候,總會讓她想起上輩子分外可憐的侄兒,每每抱著弟弟想到他,明熙總要偷偷掉上兩顆眼淚。
葉明涵滿月酒時,她請慕箴如法炮製,在自己準備的長命鎖背麵,篆一些保佑平安的經文。
二人坐在慕箴的小院子裡,她靠著慕箴,見他手上動作,白玉指節是一輩子也看不夠的漂亮景色。
明熙枕在慕箴的肩膀上,他每刻一筆,頭下的肌肉就會用力僵硬,將她逗得咯咯直笑。
慕箴眉眼溫柔:“這麼喜歡弟弟?”
“喜歡。”明熙毫不猶豫道,“他可香可軟了,總是對我笑,姐姐還說,等他學會說話了,第一句一定是姐姐。”
說到這,她有些苦惱地皺眉:“不對,他有兩個姐姐,應該教他喊二姐,這樣才知道第一個喊得人是我。”
明熙一說起話來就打不住,慕箴一邊忙著手下的動作,一邊分出心神來聽她說話。
聽著聽著,就會不自覺笑得燦爛。
她二人平日裡的相處,總是這麼平靜安寧。
倏地,一陣驚慌的聲音自隔壁傳來,是聞冬對著院牆在喊她:“姑娘,快回來呀姑娘,出大事了!”
二人都一愣,慕箴隨即道:“快去吧,我刻完了給你放到樹乾上。”
明熙朝他告彆,匆匆翻回了院子,她從樹上滑下,問一臉焦急的聞冬:“什麼事兒?”
“有,有有……”越緊張越說不出話來,聞冬急得滿臉通紅,原地蹦了蹦,“有人求親來了!!!”!
明熙下意識就以為是李懷序,大駭道:“四殿下不是去北朔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姐姐怎麼說?”
“哎呀,不是四殿下,也不是大姑娘!”
聞冬終於緩了下來,快速又急迫道:“是禮部哪個什麼官家的公子,來求娶姑娘你的!”
啊?
明熙徹底怔在了原地,半天緩不過來。
不是,前世的劇本裡,也沒這一出啊?
這個禮部家的什麼公子,誰啊?都不認識怎麼敢來提親的?
第80章 赤忱
慕箴在自己院中, 是能隱約聽到對麵的聲音的。
也不知是不是忘了自己還在這,二人討論的聲音極大,每一句都讓他聽得真切。
慕箴思緒亂了, 手下動作也停頓片刻,字形有些歪,這對篆刻了數年的他來說,實在是不該犯得錯誤。
他怔愣抬眼,下意識想去追尋明熙的身影。
院牆將他二人隔閡開來,他隻看到那棵高大的海棠樹。
片片凋零, 繁盛不再。
大風經過, 吹動樹上茂密的枝葉, 也撩動了慕箴眼中一片苦澀。
*
明熙一頭霧水跟著聞冬往前廳去的時候,頭皮一陣發麻。
“不是, 我又不認識人家, 為什麼要我過去啊, 直接回絕了不行嗎?”
葉明芷正在半道上等著她, 聽到了這句話,眉頭又皺了起來:“我是怎麼同你說的, 待人接物,禮字先行, 人家大大方方登門提親, 你若是不願意, 自然也要親口去說。”
她扯著百般不情願的妹妹, 一步步朝著前廳走去。
一邊走還一邊給她介紹起那人的情況。
“來人是禮部尚書家的二公子,陸津, 今年年初時剛通過科考去了史院做編撰,我打聽過了, 此人性子雖然有些驕矜,但科考名次不錯,平日裡為人處世也沒什麼負麵之說。”
葉明芷條條框框說得極為詳細:“聽聞他是親自說服了父母及大哥,帶著一家子來登門的,誠意自然沒的說,模樣我方才也看了,頗為英俊。”
最後臨到門口,葉明芷才停下來轉過頭麵對她:“如果要嫁人,此人家庭條件,家人性情,仕途前景,在汴京都屬於上乘,但是,”
她說了很多,但接下來的話才是重點。
葉明芷認真地看著一臉懵懂的妹妹:“男女嫁娶條件雖然占很大一部分,但最最重要的,還得是你自己的心意。”
“若是不喜歡,明熙,不必勉強你自己,大膽拒絕就是,無論發生什麼事,姐姐都會為你兜底的。”
有了姐姐最後這句話,明熙忽然又不害怕了。
她望著前廳虛掩著的門,定了定心神,淺笑道:“好。”
葉明芷這才牽著她,推開了門。
剛一進去,還沒等明熙看清楚烏泱泱的一屋子人都是誰,坐在一旁的一位少年已經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眼神灼灼地望著她,還沒說話,臉上已是通紅一片。
“噗、”坐在她身旁的一位婦人掩唇笑了笑,“葉夫人見笑了,我還真從未見過我家這小霸王這般莽撞的模樣。”
明熙便知道了,說話的這位恐怕就是今日上門的陸家夫人,剛一直直勾勾望著自己的,就是那來提親的陸津本人。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幾眼,少年人長得高大,一點兒也不像文官家裡出來的,眉眼濃重,五官英挺,活生生像個武夫的模樣。
聽聞姐姐說他在史官擔任編撰,她又垂眼去望了一眼他的手。
骨感分明,手指修長,一隻手大到能輕鬆握住她的肩膀。
明熙很喜歡手好看的人,不免有些放鬆下來。
見她一直安靜地望著少年,也不說話,葉明芷皺眉輕聲說了她一句:“怎麼也不行禮?”
陸夫人十分和藹地搖手:“今日來的,說不準都是未來的家裡人,不必在意那些虛禮,這就是二姑娘吧。”
她上前牽住明熙的另一隻手,笑意都止不住:“果然長得水靈靈的,怪不得我家混小子見一眼就忘不了。”
明熙衝婦人甜甜一笑,聽她這樣說,又不自覺地盯著陸津看。
陸津一直被她這樣打量,脖子都紅了,卻不自覺地站得更直,還偷偷地挺了挺胸,好叫人看得更仔細。
陸夫人見他也不說話,急得上前推人:“說話啊!”
陸津猛地反應過來,揉著腦袋結結巴巴道:“我,我…”
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城南湖中的荷花開了,你要不要我帶你去看?”
此話一出,滿堂皆笑。
陸津見兩邊家長都在哄笑,臉紅的都快滴血。
陸夫人坐回位子,同身旁的何淑笑道:“哎喲,我家這霸王,從小就被我和他爹寵壞了,在家裡橫行霸道,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他這麼矜持的樣子。”
何淑也笑:“我從前也聽聞過呢,陸家二公子文武雙全,性子像火一樣熱烈,我之前還覺得有些忐忑,今日一見,倒覺得這孩子可愛的緊。”
兩邊家長笑得一團和氣,隻有明熙一直安靜地看著他。
實話說,明熙一直沒想起這人是誰,她確確實實不認識他,更不記得哪裡有見過他。
她想了想,點頭:“好啊。”
她一說話,屋子裡的人又靜了下來,就連葉明芷也偏頭看她。
陸津不可置信道:“什麼?”
明熙平淡說道:“去看荷花,你帶我去。”
陸津麵上一喜,露出一個遮掩不住的笑來,明熙看到他唇瓣邊竟還有兩個小小的梨渦,更顯得孩子氣。
他問:“現在去?”
明熙歪頭:“現在就去,不行嗎?”
“行!”心上人都發話了,能有什麼不行,彆說是看荷花,就是要懸崖邊的仙草,他也能給人摘來。
陸津立刻上前兩步,衝勁滿滿道:“走!我們現在就去。”
說罷二人扔下了滿座的家長,在葉府牽了兩匹馬便走了。
何淑有些茫然,她在深宅中長大,從來沒聽說過哪家姑娘被提親,直接領著人跑了。
這算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她也拿不準啊。
葉鴻文今日也不在,她拿不準主意,隻能求救一般地看向屋中央的葉明芷。
葉明芷淺淺一笑:“抱歉,家中妹妹被我慣壞了,不識禮數。”
“妹妹年紀還小,許是不懂情愛,想要自己與陸二公子單獨相處相處,要不各位先在葉府用個便飯?”
葉明芷話說得得體,陸家人也不是什麼蠻橫的人家,幾位家長也都開明的表示,孩子的事也確實該讓孩子做主。
飯也沒留下吃,相互又聊了幾句,打道回府了。
留下何淑結結巴巴地問葉明芷:“這算是談成了,還是沒談成啊?”
葉明芷歎了口氣:“陸家人也是講理,知道要看明熙的意思,等她回來再說吧。”
真是越發不懂規矩了。她難免動氣,想著回來定要拎著她耳朵好好教訓一番。
*
話題中心的二人一路縱馬疾馳,沒一會兒就到了陸津口中的城南湖邊。
下馬後,明熙熟練又颯爽地撥了下飄揚的發帶,斜著眼睛望了眼一旁的陸津。
微風,湖畔,盛開的荷花和發絲舞動的少女。
他早就已經看呆了,癡傻傻地站在一旁,見她望過來,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我,我不知道你還會騎馬。”
明熙點頭:“我會騎馬,釣魚,還會在泥巴堆裡挖蘑菇,上山下水,我都喜歡。”
她望著眼前局促的少年:“你知道我討厭什麼嗎?我討厭被關在家裡,我討厭相夫教子,更討厭敬茶行禮那些亂七八糟的禮節。”
見他已經完全呆住了,明熙笑了笑:“怎麼樣,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我完全不一樣?現在還喜歡我嗎?”
少年本來在思索著什麼,一聽這話立馬站直,神情堅毅道:“喜歡!”
“就算你天天在家睡到晚上不起來我也喜歡!”
明熙被他的赤忱逗笑,十分疑惑道:“我們有見過嗎,你為什麼這麼喜歡我啊?”
見她這麼問,陸津知道她對自己是一點印象也沒有,有些失落地小聲說:“你剛回汴京的時候,來過季大人舉辦的詩會,後來你帶著幾個人一起走了。”
明熙點點頭:“是有這麼回事。”
陸津哀怨地看著她:“我那天也在呢,一直望著你,可你看都沒看我一眼。”
明熙皺起眉頭,十分認真地回想,還是沒有任何印象。
見他耷拉著一張臉,明熙笑道:“那不還是不認識嗎,頂多說有個一麵之緣。”
“對你來說可能是一麵之緣,對我而言,隻見了你一眼,我就再也忘不掉了。”
陸津麵對她,雖然一直紅著臉,但說出的話大膽,也看得出他本身的性子確實如姐姐說得那般灑脫肆意。
“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想同你一直在一起,未來的每一天,起床睜眼時有你,上榻入睡時也有你。”
這麼一段話,他說得磕磕絆絆的,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這是我讓我大哥教我說得情話,聽說姑娘家都喜歡聽這個,可我還沒背熟練。”
他望著明熙,少年澄澈的雙眼明亮又赤誠:“如果你願意嫁給我,我會生生世世都對你好的。雖然說我現在隻是小小的一個編撰,但我會為了你,努力地往上爬的!”
這番話剖開了少年一顆火熱的真心,明熙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但她聽了陸津的話,卻有些發愣。
想同他一直在一起,未來的每一天,睜眼入睡,都有他。
很奇怪的,明熙想到的不是與他未來的暢享,她腦海中首先浮現的,竟然是慕箴那張精致的麵容。
她有些晃神,春風拂動,二人就站在湖邊,眼前就是京中人人稱讚的菡萏盛開的美景,卻沒一個人分神去看一眼。
陸津望得她思索得神情,緊張地渾身冒汗,口乾舌燥,恨不得押下下半輩子所有的好運,來賭麵前少女的一個點頭。
良久之後,明熙才慢慢抬起眼,眼中情緒平淡無波。
明明她還沒開口,陸津卻突然感覺大白天的,就像一盆冰水倒下,從頭涼到了腳。
“謝謝你喜歡我。”明熙珍而又重地說道,“但是我不能答應你。”
“為什麼?”陸津滿臉慘白,失魂落魄地像下一秒就要倒下,“你有喜歡的人了?”
喜歡的人?
明熙不懂,她隻是搖頭:“隻是你方才說那些話的時候,我並不想要。”
明熙話說得直白:“睜眼入睡之類,還有往後餘生,如果是你的話,我可能會過得安穩,但我不會開心。”
“所以我不能答應你。”
她不顧陸津受傷的神情,翻身上馬,有些急迫道:“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了,陸公子,我還是很欣賞你的,若是有機會,往後可以出來一起喝茶。”
陸津望著少女靈動又決絕的身影,眼角都有些紅了。
明熙一路縱馬,飛快地想要回府。
汴京騎馬的女兒家實在少見,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包括在街上辦事的季飛紹。
一旁的侍從皺眉:“大人,街上縱馬是不是該抓回去關兩天禁閉?”
季飛紹一向不喜歡看見,但今日卻並沒有反應,還看了那侍從一眼,眼含警告。
侍從便自覺地閉上了嘴。
“嗯?不是說葉家的二姑娘是同陸二公子一同出去的嗎?怎麼就她一個了。”
聽聞身邊人的竊竊私語,季飛紹皺眉:“同誰?陸津?”
“是他,”見大人感興趣,手下的人接著說道,“今日陸家人去葉家向這位二姑娘提親了,後來二人一同縱馬去了湖邊,想來是要成了吧。”
“陸二公子也不小了,若真談好了,成親估計也……”
幾人沒敢在說話。
季飛紹扯斷了手中的毛筆,眼神沉沉地望向明熙遠去的方向。
*
明熙一路快馬加鞭,趁著葉明芷沒發現她的時候,一路偷摸著溜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爬上海棠樹乾,扒著院牆往另一邊一看。
咯吱咯吱、
慕箴還是筆直地坐在那裡,繼續手中的動作,發出細微的動靜。
好像自己隻是剛剛離開了一會兒。
又是一陣大風吹過,飄落的花瓣擾亂了明熙的視線。
等她再看過去,慕箴視線已經望了過來,放下了手中的篆刻刀,安靜地與他對視。
少年平靜的眼神裡,好似有大霧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