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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飛紹神情一頓。

“自戕,撞牆,咬舌,製毒,”明熙一步步走近,聲音淺淡卻堅定,“你防的住嗎?”

季飛紹悶悶地笑了一聲:“你不會的。”

“要試試嗎?”

明熙望著他:“你敢試嗎?”

望見她眼底的平靜,季飛紹臉色倏地難看。

明熙轉身坐在床上,接著幾日的奔波讓她累的不行:“把表姐帶回來吧,你不會想賭的,對嗎?”

回應她的,是氣急敗壞的季飛紹離開的聲音。

在修涼,季飛紹變得忙了起來,北境一帶的士兵幾乎都對他的命令言聽計從。

明熙又被嚴格管控了起來,不許她出去,也不許人進來。

她隻能在帳篷裡沒日沒夜地寫字,默寫曾經與慕箴一同學習的文章。

這天清晨,季飛紹來找她,卻是什麼話都沒說,隻是安靜地看著她認真寫字的側顏。

“趙姝意失蹤了,”他輕聲說,“不是我的人乾的,她孤身一人想要綜馬渡過結冰的河麵,去了對麵的敵營,再也沒回來。”

明熙動作沒停。

“我今日去一趟,如果她還活著,我就把她給你帶回來。”

季飛紹卑微地抬眼看她:“這樣行不行了,彆跟我鬨脾氣了吧?”

她這幾日不吃不喝,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隻知道吭著頭寫字,一張又一張從不停歇。

季飛紹上陣殺敵,還得惦念著她有沒有好好吃飯,他這幾日忙,還沒辦法像路上那樣時時刻刻盯著她。

生怕在看不到的地方給自己一刀。

明熙這才停筆,望向季飛紹:“這可是你說的。”

季飛紹將視線放到她手中:“怎麼喜歡策論了,我記得你以前不是最討厭這個?”

這些策論選篇,都是年少時在青鹿書院慕箴一字一句教她的,每每心煩意亂時,隻默寫一會兒便能讓她整個人都平靜下來。

麵對他的問話,明熙沒回答。

軍營外大部隊整裝離開的嘈雜聲漸漸停歇。

明熙沒坐一會兒,帳篷被人掀開。

趙自平牽著一匹馬來:“明熙?”

汴京。

趙仲陵皺眉看她:“你到底聽明白沒有?”

明熙抬頭:“就是說,表姐根本就沒有失蹤?”

趙仲陵煩躁點頭:“慕箴在漁陽的時候就已經查到了季飛紹在北境的底細,也猜到此番修涼之行他會給趙家使絆子。”

“於是我們幾人將計就計,隻要他去修涼,我們就能將局勢反轉。”

說到這,他不耐煩地敲敲桌子:“這本是絕密,但慕箴跟著去了修涼,怕你擔心,讓我轉告你,一切都在順利進行。”

“如果失敗了呢?”

“什麼?”

明熙抬眼望他:“北境士兵多隻聽命於他,萬一他察覺,或是根本不上套呢?”

“我有一個辦法。”

明熙起身,對姨夫笑笑:“都準備好了嗎?”

趙自平點頭:“不過,你這臉都換了,若不是我們提前知道,還真認不出你來。”

他將馬繩遞給明熙:“他把人都幾乎帶走了,營隊裡大多都是我的人,你騎車出營一路向南去,十公裡外有個海岸,慕箴在那裡等你。”

後麵那些政鬥,便交給他們吧。

明熙接過上馬時,又遲疑問他:“姨父,有個東西……”

策馬騎出軍營時,儘管穿了很多厚衣,冷冽的寒風還是幾乎將她貫穿。

獵獵的大氅和發絲飛舞,她縱馬狂奔,這時候她心裡分外感激劉鳶。

幸而她在漁陽總是逼著自己學騎馬,還總是騎著大馬來攆她,才讓她馬術學得那麼好。

不知騎了多久,遠遠地她看到有結了霧的海麵,隱約有一艘巨大的輪船停在岸邊。

慕箴,慕箴。

她在心底默默念著,念著這簡單的二字,可以給她無限力量的名字。

“站住——”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嘈雜地追趕聲。

明熙回頭望去,見季飛紹帶了十幾人,瘋一樣地朝她追來。

明熙:!

任務失敗了?不,如果是失敗了,就不會隻帶這麼點人來追她了。

恐怕是有人報信,他扔下大部隊掉頭來追她了。

該死,陰魂不散。

在行軍打仗慣了的人麵前,她的騎術瞬間就不夠看了,每一息都在拚命拉進距離。

明熙轉頭,死一樣地往前趕,趕到慕箴身邊。

近了,越來越近了,近到她已經能夠看到站在船頭的慕箴,身形挺直,手上拿著什麼。

還沒等她細看,慕箴將手上的東西舉起——

那是一把弓。

搭箭,拉弓,瞄準。

冰冷銳利的箭頭對著她的方向,下一刻便飛速朝著這邊而來。

明熙躲也不躲,她相信慕箴。

即便從不知道他會使弓,也從未見他練過,但她就是足夠信任。

箭矢從她臉側飛過,帶起一陣徹骨的冷風,又直直往前飛去。

正中身後追她的一個士兵馬下。

不過眨眼,又是一匹馬倒下,一箭一箭,快得就像是晴朗夜空璀璨的流行。

等明熙終於趕到船艙,她下馬,跌跌撞撞跑到慕箴身邊。

彼時隻剩下滿臉暴戾的季飛紹仍舊縱馬追著,箭矢追不上他鬼魅般的身影,慕箴神色沉沉,兩人隔著茫茫霧色,臉上都是相似的嫉恨和戾氣。

慕箴手指上抬,安靜地瞄準季飛紹的眉心。

殺了他。

他心底陰暗的心思不斷翻滾著,在聽聞汴京明熙的院子起了大火。

在聽聞明熙一路被人嚴格看管,連透風的時間都被控製。

在聽聞他總是賴在明熙身邊,掐她的臉,摟她的腰,每時每刻都在宣示主權一般的動作。

都控製不住地想要殺了他。

第95章 咬舌

微冷的手指搭上他瞄準的手。

明熙蹙著一雙眉:“彆……”

慕箴定定望了她一眼, 望見那雙盈盈的淚眼,終究還是放下了手中的長弓。

季飛紹就快追到岸邊,後麵有士兵追來:“大人!咱們部隊中埋伏了!大人!!”

“過河時冰層塌陷, 大隊人馬都墜入河中了,咱們的人都被趙將軍控製住,您快回去吧大人!”

季飛紹猛地勒馬,一邊是已經上船,揚帆離開的明熙二人,一邊是追來滿臉惶恐的下屬。

季飛紹咬牙, 深深望了眼慕箴, 望了眼他們二人相握的手, 終究還是調轉方向遠去了。

起風了,船體在冬日蒼茫的海麵上飛速前行, 很快便望不見岸邊的風景了。

明熙這才徹徹底底地鬆了口氣。

身後被人死死抱住, 慕箴把頭埋進她頸窩, 有些委屈地蹭來蹭去, 卻不說話。

“你不該冒險的。”

慕箴啞著嗓子說:“若不是我提前來了修涼,管不住你……你膽子怎麼這麼大?”

“他不會傷害我的, 況且北境都是季飛紹的人,一旦出了紕漏, 你也會有危險。”

聽了她關心自己的話, 慕箴卻感覺更委屈了:“你怎麼就那麼確信他不會傷害你?”

明熙聽了, 才反應過來, 在他懷裡轉了個身:“你吃醋啊?”

精神高度疲累了這麼長時間,明熙在此刻笑了一下, 幅度並不大,眼睛彎彎的, 可以看到她眼底的那一絲愉悅和揶揄。

慕箴將人摟的更緊了,緘默不語。

害怕他說是,被明熙說小氣,又害怕說不是,嫌他口是心非。

乾脆不說話,隻是這麼抱著她就好。

明熙拍了拍他的後肩:“乖了,這世上我最最喜歡的,是阿箴啊。”

見慕箴發間的耳朵一點點紅了,她墊起腳甜膩膩道:“誰都比不上我的阿箴,我最最喜歡他了,要和他生生世世都在一起的。”

“好了。”

慕箴無奈地打斷她:“累了吧,我帶你進去休息吧。”

終究還是敗下陣來,慕箴帶她進了船艙。

“修涼這邊不用管了嗎?”

“嗯,本來我早就該走,聽聞你來我便想著接你一道回去。”

明熙憂慮:“季飛紹不會對姨父他們做什麼吧?”

“今日的行動能折損他在北境大部分的兵力,剩下的足夠姨父他們對付了。”

慕箴思索著:“若是他就此收手還好,若是後麵還有動作,隻怕這個年都不好過了。”

明熙想,現在的局麵比起前世來看已經好很多了。

李懷序沒有中毒,趙家也沒有中計,對付一個季飛紹,應該足夠了。

如果他還是不願意放下仇恨的話。

明熙歎了口氣,心力交瘁,到了房間簡單收拾了下,對著銅鏡她才看到自己仍然戴著一副假麵。

雙眉略粗,還是個單眼皮,與她的樣貌完全不一樣。

也虧得慕箴望著這樣全然陌生的臉,還能麵不改色地與自己交流。

明熙弄了好久才將妝容全洗掉,沉沉睡去。

*

再次睜眼時,是被慕箴叫醒的。

他揉了揉明熙睡得香甜的臉頰,聲音溫柔:“乖,我們要起來了。”

明熙揉揉眼:“到漁陽了嗎?”

按慕箴所說,他們原計劃是準備一路順著海流開到漁陽,拜望一下家人朋友,再騎馬回汴京的。

但不過一個晚上,怎麼這麼快?

慕箴搖頭:“出了點事,我們要馬上下船了。”

明熙悚然一驚:“季飛紹追來了?”

“沒有追來,”慕箴安撫她,“不過也差不多,趙大哥飛書於我,說他查到了我的身份,在漁陽和汴京的口岸設了追兵,不能從漁陽走了,船現在剛剛到鹹寧,我們下船騎馬走。”

鹹寧?那不就是姐姐同李懷序婚後待的地方。

那兒基本都是李懷序的人,季飛紹的兵力牽涉不深,確實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明熙不再糾結,隨便洗漱下便跟著慕箴離開。

鹹寧氣候濕潤,清晨正在下一場細雨,冬風一吹,有股深入骨髓的冷。

明熙抱了抱手臂,慕箴體貼地將傘扔了過來,還將人摟在懷裡,為她擋了絕大部分的寒風。

許是時辰還早,口岸的人不多,隻有零星幾個夥計正在卸貨船,像是沒想到這麼早就有人進城,幾個漢子剛抬頭準備瞧一眼,隻看見一輪寬大的傘麵,將二人的容貌遮擋得乾淨。

隻露出依偎在一起的身子。

他們都愣了愣,而後又沒覺得有什麼稀奇,接著忙手上的活去了。

剛走了兩步,便聽得慕箴歎了一口氣。

明熙望他:“怎麼了?”

“此番路途遙遠,隻得靠我們騎馬一路回去了,”慕箴皺眉心疼地看著她,“況且為了不引起他的搜查,我們還得低調行事,慕家的商行是去不得了,我身上也沒多少銀子了。”

“得苦了你了,明熙。”

明熙一愣,而後又寬慰他:“沒事,不過十幾日的路程,吃食簡單點,租個馬車,晚上在馬車內對付對付,隻要咱們在一塊兒,我不怕苦的。”

將人哄好了,她這才想起來問:“那你身上還有銀子?”

慕箴從懷中掏出厚厚一摞的銀票,愁眉不展:“這還是來修涼前備的,恐怕隻剩幾千兩了。”

明熙:……

明熙:???

沒多少銀子了,苦了你了,幾千兩。

明熙神色怪異地瞅了他一眼:“趕路吧,小少爺。”

這跟出來旅遊有什麼區彆啊。哦,還是有區彆的,明熙麵無表情地想,她沒有那麼多錢。

鹹寧看著同郴州差不多,小攤小販不是很多,眼下這個時辰街市上都沒什麼人,隻有一兩家包子店有人。

老板一打開籠屜便又滾燙的蒸汽一團團往外冒,明熙被饞的有些餓了,拉著慕箴就過去要吃點東西。

慕箴準備掏出錦帕擦擦座位,明熙沒注意,拉著他一把坐下。

“老板,有什麼好吃的推薦啊。”

“我們這湯包蝦餃都挺不錯的,喝的可以試試赤豆糊。”現在人不多,掌櫃的還有閒心同他們閒聊,“你們從外地來的啊?”

明熙笑著點頭:“我們去探親,正好路過這兒,想著來玩一遭。”

“冬天鹹寧沒啥好玩的,你們春天來才漂亮呢,後麵那座山上到處都是花。”

明熙跟著說笑了兩句,才點了點吃的。

一籠蝦餃一籠湯包,還有兩碗赤豆糊。

赤豆糊上還撒了點白糖,明熙攪勻了喝了兩口,頓時覺得渾身都暖了起來。

“哈——”她長歎一口氣,又往嘴裡塞了個蝦餃,鮮甜彈牙,見慕箴隻笑著看自己,“吃呀,這赤豆糊是甜的,你一定愛吃。”

慕箴嗜甜,雖然他從來都沒對自己說過,但經過這幾年的相處,明熙也能看得出來。

隻要是甜膩的,明熙甚至覺得有些齁嗓子的,慕箴都愛吃。

聽了明熙的話,慕箴先是笑笑,拿了帕子來擦明熙被糊了唇角的湯汁。

“都吃到臉上了。”

之前都沒有吃過湯包,她方才一咬,湯汁濺得到處都是,把她嚇了一跳。

明熙不動,也是習慣了他的照顧,嘴上埋怨著:“你快吃啊,現在擦了一會兒不是又要臟。”

一旁的掌櫃看了,偷偷同自己夫人咬耳朵:“你看那對小夫妻,真是恩愛啊。”

客人已經開始上了,夫人白了他一眼:“乾活!”

吃飽喝足了的二人起身,慕箴正準備拿銀票,明熙已經將碎銀子拍在桌子上了。

“我來付我來付。”慕箴匆匆上前,還沒等銀票掏出來,明熙已經按著他的手:“一點小吃,你拿大銀票人家不好找。”

她拽著慕箴的手:“就當我請你了唄,反正還欠你那麼多外債。”

曾經不管是在漁陽拍賣也好,郴州救貓也好,明熙說著要還錢,慕箴卻總是不要。

慕箴垂頭:“我不要你的錢,你可以用彆的方式還債的。”

“不要錢要我做什麼?照顧伯母嗎,你放心,這些你不說我也會做的。”

慕箴見她這樣,沒說什麼,隻是好脾氣地笑笑:“先開個客棧把銀票用了吧,然後我去租輛馬車。”

明熙疑惑:“不用馬車了吧,你錢夠咱們用了,你租兩匹馬不是更好。”

他聽罷隻是搖頭。

“回去還是有段距離,騎太長時間你會累,咱們也沒有很急,租個車也舒服點。”

明熙便沒有再反駁。

為了不引起注意,慕箴找了不是最豪華的一家客棧,還預付了一天的飯錢,他領著明熙上樓,二人的房間就開在門對門的位置。

“你再睡個回籠覺吧,”見明熙仍在犯困,慕箴揉了揉她腦袋,“我去租車,等你睡醒了咱們逛一逛,明日再走。”

又細細囑咐了讓她將房門從裡反鎖,不要亂給人開門雲雲,才下樓找車去了。

客棧裡收拾得很乾淨,明熙也不將就,昨夜睡得時間少,她踩了鞋子便又悶頭大睡起來。

跟慕箴在一起,她永遠是心情放鬆的,睡覺都是無夢的香甜。等到她再醒,外頭烈陽已經高照,恐怕已經大中午了。

早晨吃的點心早就消化一空,她摸了摸肚子,起身去找慕箴。

他正在屋中讀信,見明熙來了起身:“餓了嗎?”

明熙點頭:“修涼那邊怎麼說?”

“雖然折了一部分兵,但季飛紹還是跑了,”慕箴讓人將飯菜端到房裡來,“趙將軍他們追丟了,不知道是回汴京了還是來追我們了,讓我們注意點。”

明熙皺眉,又問:“表姐呢?她回來了嗎?”

說到這個,慕箴頓了頓:“沒,聽將軍的意思是她假戲真做,真的孤身一個人跑到北蠻營中去了,不過趙家的人已經在找了,說應當出不了事。”

明熙有些頭疼:“那也不逛了,一會吃完飯就走吧,還是早回去早安心。”

慕箴點頭:“我方才問了一條小道,可以從荒一點的村鎮繞到漁陽去。”

吃飽喝足,正是下午天色正好的時候,拿來趕路最合適了。

慕箴將馬車牽了出來,外表看是平平無奇,沒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她像想到了什麼,進去看了一樣,果不其然。

裡頭又是毛毯又是枕墊,還塞了張小桌子,擺的儘是鹹寧的特點點心。

她覺得好笑:“你還真當咱們是在旅遊啊?”

慕箴握著她的手扶她上去:“畢竟要趕十幾日的路,怕你不適。”

“可沒有馬夫,誰來趕車啊?”

“我呀,”慕箴輕輕一躍,坐在了車廂前,“我怕你有外人在不自在,你進去躺會吧。”

明熙望了眼,沒有進去,反而坐在他身邊。

怕吃了冷風,還拿了塊麵巾搭在臉上:“我還沒有坐過這裡呢,我也想趕車。”

慕箴見狀,也沒說話,隻是兀自笑笑,牽了她的手還在自己膝上,另一隻手牽著馬繩,稍用力一甩,馬就拉著車和車上相互依偎的二人,一同往前走了。

怕她顛著,慕箴趕得不快,鹹寧的冬日不算太冷,這樣慢悠悠駛過街道,還真有一絲尋常體會不到的愜意和逍遙。

趁著趕路,明熙將季飛紹的身世同他說了,就連明熙都覺得有些巧,慕箴這些年一直暗中調查的文壽侯一案,竟也與季飛紹有著緊密的關係。

換句話說,這個案子到如今,這世上仍不死心想要翻案的,也許隻有他們二人了。

慕箴聽完後,也有些反應不過來,當初漁陽時,他覺察到明熙對他情緒的不對勁。

他暗中追尋,也隻查到他在北境發展的過往,沒想到身世卻是這般的曲折。

“出事時我尚未出生,所以我不了解文壽侯此人,”明熙歪著頭,“聽姐姐說,王吉大人世代勳貴,家財累積幾代,往上數幾代都是在京中擔任要職的大官,這樣一個人,李闋真的會隻為了錢財就輕而易舉地抄家嗎?”

慕箴沉默良久,才開口:“當時我也還小,不過據我爹娘我,我大哥當初在科考時,成績其實並不理想。”

“唔?”明熙有些詫異,“不是說難得的天才?”

“是,其實是文壽侯刻意為之。”慕箴淡淡道,“陛下自上位以來,一直很忌諱商家涉政,王大人當時有心想到了這一層,於是刻意在成績上做了手腳,表麵上對我大哥疏離,其實背地裡一直在偷偷扶持協助,在外人眼裡看來二人隻怕不相熟,但我爹娘明白,王大人對我大哥有知遇之恩,保護之心。”

“後來事變時,李闋一心想除了我大哥,但王大人暗中將他摘了出去,但我大哥他性情向來倔強勇毅,不顧眾人勸阻,孤身一人入了宮,即便杖斃於殿前也要為文壽侯伸冤。”

“我想,能得到我哥如此敬重之人,也一定不會是謀害先帝的罪人。”

慕箴聲音平淡,數十年的調查讓他對於大哥的經曆已經能夠平靜得麵對:“所以我去查了李闋與文壽侯之間的矛盾,作為言官,文壽侯一向諫言激烈,絲毫不給李闋留情麵。”

“加上當時李闋想要推行第二次經濟改革,相較於剛上位時推崇的第一次,不少政策上都激進了些,弊大於利,以文壽侯領頭的保守一派竭力阻止,加上當時先帝死亡一事,有流言蜚語傳是李闋做得。”

慕箴一一列舉:“幾重殺心疊在一起,李闋才決定下手的。”

明熙抱臂歎氣:“也可惜這樣忠心為國的臣子,到頭來卻隻落得這般的下場。”

慕箴聽她歎氣,臉上也儘是惋惜,語氣不明道:“真的是在為臣子惋惜,還是在為有可憐身世的人惋惜?”

明熙見他這般,還沒說話,慕箴又垂眸道:“你與季大人前段時間相處,原來就是在說這些,怪不得我前兩日要傷他,你也攔著。”

他隻一心望著前路,不敢偏頭去望一眼明熙。

“你了解了他的過往,心疼他的經曆是不是?明熙,我也很慘的。”

他甚至開始絮絮叨叨說起曾經那些不願麵對的記憶,說起甚至真的為了護住家人而想過自戕而亡。

慕箴曾經灰暗的過往,此刻恨不得統統拿出來,隻為了能讓明熙也心疼心疼他。

不,是最心疼他。

最憐惜自己,最愛護自己,隻看著自己便想起曾經,然後便舍不得再離開。

慕箴說完那些話,一瞬二人間隻剩下獵獵的風聲。

他又開始後悔地咬唇,齒痕深深,恨不得咬出血也想收回方才自己那些妒夫一般的話。

明熙不喜歡。

“停車。”

明熙的聲音傳來。

果然,慕箴懊惱又絕望地聽到這兩個字,滿心滿腦都是,說錯話了,她討厭自己了嗎,要下車自己離開了嗎?

他不想停下,可是身體甚至已經越過了自己的思維聽從了明熙的指令,隻在話語落下的一瞬間便勒停了前行的馬。

馬車緩緩停下,慕箴眉眼下壓,整張臉都充斥著懊悔和不安,到了這時候仍舊不敢看她。

溫熱的手捧住了他的臉,慕箴一愣,順著微弱的力道偏頭,柔軟馨香的臉便湊了過來。

腦中的煙花炸開之際,他聽到明熙碾磨著他的唇瓣,在悠長地歎息。

隨後便是緊密地親吻,帶著主動和濕滑,激起了慕箴一身細小的疙瘩和要了命的酥麻。

他紅著眼垂眸望去,望進明熙一雙含笑的,帶著安撫意味的漂亮雙眼。

二人四目相對之時,她調皮地咬了慕箴的舌尖,血腥味在唇齒之間蔓延。

隻留下更加劇烈和鮮明的記憶。

第96章 見證

慕箴像傻了一般, 一直僵硬著沒有動作。

明熙累了,才停下來,臉頰嫣紅, 埋怨地望著他:“這樣,能明白了嗎?放心了嗎?”

明白她的心意了嗎?

慕箴原地緩了緩,舌尖地銳痛不間斷地叫囂,提醒他這一切都不是夢境或幻想。

血珠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外滾,明熙是帶了一點生氣的,用了點力氣, 傷口有些深。

慕箴平靜地將口腔內的血跡全都吞進肚子裡, 吞得急了些, 喉結上下滾動得急促,在慕箴那樣漂亮溫柔的麵容下, 這動作無端顯得蠱惑。

他又觸了觸唇角, 還嫌不夠似的, 又湊了上來。

卻不同於明熙, 隻是輕柔一吻,兩唇相貼, 便很快退了回來。

也不知是怕血氣汙了明熙口舌,還是連親重一些都舍不得。

慕箴輕蹙著眉頭, 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處, 又兀自笑了笑。

明熙見他被哄好了, 搖了搖在他胸口處的手, 感受著手下陣陣劇烈心跳:“可以接著出發啦。”

沒錯。

慕箴心想,就算明熙曾經與季飛紹有過什麼, 就算她有不能說的秘密,但隻要自己還在她心中能有一席之地, 隻要她願意陪在身邊,隻要她一日說喜歡自己。

那他便可以多歡喜一日。

*

傍晚時分,馬車到了一個名叫湘廟的村鎮,因為地理位置偏了些,顯得有些破敗。

但這兒的居民同樣熱情好客,聽聞二人借口迷了路,不僅給他們指了這兒最好的客棧,還囑托了兩句日後離開要往哪個方向走。

許是看明熙二人生得漂亮和善,被搭話的婆婆態度可好了:“若是不著急走,不如在這多留一段時日吧。”

“臘八就快到了,咱們這每年臘八都有祭祀活動,還可以同我們一起放河燈。”

沒等他們回答,婆婆又說道:“咱們這兒的觀音可靈驗啦,看你們小兩口年紀不大,剛成婚沒多久吧?多去拜拜一定能讓你們白頭到老,美滿一生的。”

她這話讓慕箴慌得說不出話來,沒等他紅著臉擺手,明熙已經拉著他,一臉羞赧笑意謝了。

等婆婆走了,才斜著眼睛看慕箴,沒好氣道:“乾嘛否認?”

慕箴是不想冒犯她,本想以他們是兄妹為由敷衍過去的,沒想到被明熙截了話茬。

麵對問話,他吞吞吐吐:“我,我……”

明熙歪頭:“你不想同我成親?”

“想,想的!”

他如何不想,可以說日日夜夜都在想,可哪有在這樣荒敗的地方袒露心聲的?

但麵對明熙的眼神,他還是小聲嘀咕:“我想的,明熙。”

她這才笑了出來,拉著慕箴的手:“那就彆推辭了,走吧,在這多待幾日,一起過了臘八再走吧。”

還是婆婆說了一聲,他們才反應過來居然已經到臘八了,宮變以來精神一直緊繃著,都不知道時間居然過得這樣快。

轉眼又是一年了。

晚間的時候,明熙不想再待在客棧吃飯,拉著慕箴出來逛了逛。

她很喜歡散步的,那種伴著夜風散漫地同親近的人走路的感覺,湘廟雖不繁榮,夜間也有不少攤販在做一些地方的吃食。

村子依山傍水,多是老人和孩子,家中年輕人外出打工,許多老人出來做生意便會將孩子帶著一起。

幾個孩子紮堆地瘋跑,沿著河岸笑笑鬨鬨。

正是一陣夜風吹來,明熙愜意地眯了眯眼睛,剛剛吃了一肚子的小吃,讓她犯了懶意。

便指示慕箴蹲下,要他背。

慕箴也一句話沒說,利落地就將人背在背上。

一旁的人見了也不過是笑笑,說一句新婚小夫妻感情真好。

他們順著河岸一直走,時不時就有孩子從身邊跑過,慕箴動作實在是太平穩,明熙在他背上有些昏昏欲睡。

也就在這時,一個拿著糖葫蘆的男孩從慕箴身邊跑過,被同伴擠了下,摔在慕箴身上,糖葫蘆甩飛,糖稀沾了明熙褲子上都是。

被撞到了,明熙迷糊睜眼:“嗯?”

那孩子也知道自己犯錯了,被同伴們盯著,支支吾吾說了聲對不起,轉頭便要跑。

被慕箴一把按住。

他蹲下身,還不忘撈了一把往下滑的明熙,平視著那孩子:“不對,你該跟姐姐道歉才對。”

那孩子望見一臉茫然的明熙,還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大姐姐,一時之間更不好意思了,扭著身子要跑:“我已經道過歉了……”

慕箴溫溫柔柔的,按著他肩頭的手卻一直沒鬆開:“不行啊,男孩子要敢於敢當,對誰做錯的事就該對誰道歉,對不對?”

男孩怯生生的,望了明熙一眼,抿唇:“姐姐,對不起。”

明熙這才看見褲子上的糖漿,好脾氣地笑笑:“沒事兒,來,讓哥哥給你再買一根糖葫蘆,就當你誠實的獎勵。”

慕箴聞言從懷裡掏了小碎銀給了男孩,揉揉他腦袋,目送他們一群人推推搡搡離開。

明熙在他背上晃著腿,笑嘻嘻地去戳慕箴的臉:“某人很會教育孩子哦~”

又湊到耳邊調侃他:“是不是自個偷偷想過以後有了孩子要怎麼教養啊?”

慕箴紅了臉,沒說話。

見他臉都紅透了,像是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明熙捏了捏他的臉,吐氣如蘭:“若是日後我們成婚,你想要兒子女兒?”

慕箴皺眉小聲斥責:“彆胡說。”

他知道明熙身體瘦弱,生孩子畢竟是半隻腳踏入鬼門關,他雖喜歡孩子,也犯不著拿明熙的生命做賭。

若是明熙也想體會這種撫養孩子的經曆,到時候過繼個孩子來便是。

他這邊想了一堆,明熙也想了很多。

她想到白日裡婆婆說十分靈驗的觀音廟,現在想去看一看。

夜裡的觀音廟燭火通亮,還有不少少年少女前來上香。

未婚的,便想為自己謀一份姻緣,已婚的便想求一生一世。

慕箴還有些恍惚,他問:“真的要與我一起上香嗎?”

到菩薩麵前,可就做不了假了。

明熙笑他的傻,牽著他的手領了香火,一齊走到觀音像麵前,誠心祈願。

“願我與慕箴,年年歲歲,朝朝暮暮,保佑我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見明熙跪在身旁,緊閉著雙眼,語氣真摯又堅定。

慕箴倏地有些眼熱。

不知是冬夜的寒風吹得,還是眼前的燭火太搖晃,竟是讓他有了幾分落淚的意圖。

明熙說完了願望,再睜眼時,見慕箴嘴唇囁嚅,無聲說著什麼。

他睜眼,望向明熙的雙眼正散著無比明亮柔和的光。二人一道起身,她問:“剛剛怎麼不出聲?”

慕箴羞赧抿唇:“我娘曾經說過,願望若是說出來,便不靈驗了。”

“那你不早說!”明熙眼睛圓鼓鼓地瞪他,“那我要再求一遍!”

“好了好了,都拜完了,”慕箴笑著去拉她,一齊回了客棧。

今夜難得是個滿月,夜空晴朗,漫天星辰,明熙一直被慕箴溫柔的手拉著,一路像個孩子般蹦蹦跳跳。

他卻一直沒鬆手,明熙快摔了時,他手上一用力,有什麼微涼的東西硌了一下,明熙垂眼望去,看見他們二人一同設計出的白鳥海棠樣式的指環,這才想起什麼一般。

她拎著脖子上戴著的紅繩,將一直貼身佩戴的小東西從衣領下拽了出來,指環被她的體溫帶的有些燙,明熙將它交給慕箴,又嬌氣地將手攤開在慕箴麵前:“喏,幫我戴吧,戴上了,我這輩子可就是你的人啦。”

慕箴頓了頓,遲疑道:“還是等回了汴京,等一切塵埃落定後,我們成親拜堂時,再給你戴吧。”

“那你可以當咱們今日就成親啊,”明熙湊近兩步,抬起眉眼笑盈盈地看他,“免得你一直不放心,又覺得我喜歡旁人,我想想,今日是幾號來著?”

慕箴已經徹底喪失了思考,隻茫然地看著明熙不停地說話。

“臘月初七,這日子也挺好的。”

他這時才撿回了舌頭一般,吞吞吐吐:“這,這怎麼能行?沒有三書六聘,提親迎禮……”

明熙打斷他:“那些都不重要,你知道什麼最重要嗎?”

她用那隻攤開的手,戳了戳慕箴的胸口,似乎在確認皮下心臟的位置,裡麵有沒有自己的位置。

“阿箴,重要的我們。”

“你隻說,你要不要娶我,願不願意同我在一起?”

這些話,合該都是他來說,求娶一事,也合該是他來做。

明熙那樣好的人,他理應帶上半數家當,在全漁陽或者全汴京的人見證下,光明正大,給他心愛的姑娘一個鄭重又上心的儀式。

而不是在這樣一個破落的村鎮,四周廖然無人,隻有明月與星辰為他們見證。

但明熙已經這麼問他,用那樣滿是愛意的眼神望著他,他還能有什麼不願意的。

於是慕箴珍重地接過那枚指環,一寸一寸,將其扣進明熙的指縫之間。

“我願意的,”

慕箴的聲音帶了幾絲顫抖,“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經願意了。”

指環推到儘頭,慕箴在雕刻時,都沒有問過明熙手指的尺寸,居然也能做得這麼嚴絲合縫。

契合得就像他們二人此刻相擁在一起的靈魂。

慕箴抱住明熙,佩戴著同款指環的手指交握,溫熱與冰涼交替,月光溫溫柔柔地落下,照在他們依偎的身上。

更照在二人往後,將要一起攜手走過的世代歲月之路上。

月亮和星辰,都在宇宙為他們見證,就像在觀音廟中所祈願的那般,永不分離。

第97章 瑞安

臘八這天, 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輕人都回來準備在家過年了。

明熙起來時,還被客棧的店家塞了一碗臘八粥。

他們這兒的臘八粥甜津津的,她一連喝了兩碗。

果然如婆婆所說, 一整天湘廟都處在熱鬨的氛圍當中。

慕箴牽著明熙的手,一路從街頭走到街尾。

湘廟臨著一條河流,見幾乎每個攤販都有賣祈願河燈的,明熙也入鄉隨俗買了兩盞。

此時天還沒黑,河邊還沒有多少人。

河燈四周是布絹材質,方便能在上麵寫下新年願望。

不大不小的河燈, 四麵都被明熙寫滿了, 無非就是家人平安, 健康順遂這樣的吉利話。

二人蹲在河邊在燈上寫字,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時在漁陽一起挖蘑菇時的場景。

明熙偏頭去看慕箴手裡寫的。

他寫的就更簡潔了, 隻寫了兩個字。

——瑞安。

明熙啞然:“你這算什麼願望呀。”

“萬事瑞吉, 身邊人平安。這就是最好的冤枉了。”

果真是腦瓜子好的聰明人, 就連許願都比她寫的要雅致一些。

明熙不開心地哼了一聲, 將寫好的河燈扔給他。

慕箴接過,動作小心地展開, 用火折子點亮兩盞燈。

天色還沒黑,燈火顯得並不明亮, 二人也並不在意, 將它們放在河流中放好後, 明熙往河燈後潑水, 讓它加速離去。

兩盞小燈搖搖晃晃,互相磕絆, 直到順著水流往前漂了一段,才穩當了起來。

二人望著河燈走遠, 直到再也看不見痕跡,慕箴才垂頭望她:“回去嗎?”

今日村中人特意請了戲班子表演,從早唱到晚。

這兒偏僻,孩子們也都隻有這個時候能看幾出戲,所以大部分人都擠在戲台子前,唱的戲曲有些老了,明熙不愛聽,便也沒多看。

回去的路上,二人又經過擠得密密麻麻的戲台,正唱到主角舞劍的戲份。

明熙戲看得多了,一眼便瞧出台上那旦角動作有些吃力。

便笑著同慕箴咬耳朵:“這姑娘演得雖漂亮,舞劍的動作可練得還不專業。”

她這話剛落下,前頭有個耳尖的小女娃氣鼓鼓地轉頭望著她。

大聲道:“姐姐劍舞得可好了!若不是這幾日趕場子,今日臨上台前姐姐的刀具壞了臨時拿了道具師的長劍來用,動作會很漂亮的!”

聽她這麼說,明熙又眯眼望了望那柄劍。

“是真劍。”慕箴也凝神去瞧,“是開好了刃的。”

正巧此時旦角下台,明熙望了望慕箴沉思的神情,笑了笑:“要不要跟上去調查一下?”

*

雜巧戲班走南闖北,就靠著逢年過節給村鎮唱戲謀生,這幾日臘八節,他們已經連唱了幾天,一會還要馬不停蹄趕到下一個地點去。

這幾日活多,大家都累的不行,舞劍的王萍萍首當其衝。

戲份演完,去了後台首先就是將手中的劍砸向角落,衝著那沉默不語的人吼道:“什麼破劍!死沉的還生了鏽,要不是今天道具壞了誰稀得用!”

那劍剛一扔下,角落那人一個猛撲便將其抱在懷裡。

緊張的不行。

班主見了站在二人中間勸王萍萍:“好了好了,都演完了,小陳今天就能把你的道具劍趕出來。”

“不是我說,他一個啞巴,平時管道具還總出問題的,咱們戲班雖然破,但好歹不愁吃喝,請這麼個祖宗供著,我說兩句還不行了?”

王萍萍氣上心頭,她作為戲班唯一一個會舞劍的旦角,本就是台柱子一樣的地位,今日道具出了問題,差點不能趕場,她眼見瞧見了那人包袱裡有一柄舊劍,想要當道具,卻被死活拉著。

那人不會說話,咿咿呀呀地吵,就是不肯鬆手,還是她踹了一腳,不然就誤了上場的時候。

今日讓她這般狼狽,王萍萍對班主強硬道:“我和他,您今日必須隻能留一個!”

“那個…”

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明熙站在門口,禮貌地微笑道:“您好,我們來找個人。”

班主皺眉:“你們是村裡的人?這兒外人不能進,你們快出去……”

話還沒說完,眼睛已經直了。

班主同王萍萍直勾勾地望著慕箴從懷中掏出的一錠元寶,眼神都移不動。

慕箴淡淡:“夠嗎?”

“夠夠,”王萍萍笑著上前,“大爺是要我去府中再唱一出嗎?”

隨即,拋了個媚眼過去。

她臉上的油彩妝容還沒卸,平生生讓這個動作顯得有些駭人。

明熙快速地挪了一步,嚴嚴實實擋在慕箴麵前,唇角上勾,笑意不達眼底,指著角落一直沒出聲的那人說道:“我們找他。”

話音剛落,那人也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抱著包裹就從窗戶跳了出去,玩命地狂奔。

屋內幾人都一愣,慕箴很快反應過來,匆匆撂下一句:“去外麵安全地方等我。”便腳尖一掠便追了上去。

那人看著病弱,真跑起來卻是極快,幾息的功夫便已經快看不到身影。

慕箴從後麵望著那人的身形,眉頭輕皺。

明熙自然也不會聽他的,隨便借了匹馬便也跟著大致方向追了上去。

等到她到的時候,慕箴已經用膝將人壓在了地上,正失神地望著那柄長劍。

明熙翻身下馬,湊到跟前:“有什麼問題?”

她接過那柄劍,望見劍身上有個有些眼熟的標記,驚愕抬頭,望著那人:“這是……”

“是當年李闋從王家翻出的那批行刺武器,”慕箴的語氣都變得急促,他將人從地上拎起,神情按捺不住,“你怎麼會有?你跟當年那樁案子有什麼關係?!”

那人說不了話,聽到文壽侯三字,神情惶恐不知所措,拚命搖頭。

明熙上前,捏住了他的下顎往下掰,看他的舌頭和喉嚨。

“舌頭無傷,是被毀了嗓子導致的。”她抬眼望著那人,一字一句地問,“你是文壽侯身邊的人?還是李闋的人?”

“李闋的人嗎,你手中有這批武器,是李闋派你送去文壽侯家中,事成之後你逃了?”

明熙的問題越來越犀利,那人的神情也愈發驚恐,好像再這麼下去,一切都要被套出來,萬念俱灰之下竟不管不顧拚命合齒,想咬舌自儘。

慕箴眼疾手快往他舌根處塞了塊布絹阻住他的動作。

二人動作默契萬分,隨手將人劈暈後,明熙神色凝重道:“此事重大,彆坐馬車了,你帶著他,咱們一路快馬回汴京。”

“不從漁陽走了?”

明熙搖頭:“直接回京見陛下吧,查清此事才是重中之重。”

慕箴聞言,也點頭,二人連晚膳都沒吃,連夜趕路回了汴京。

*

趙姝意有些悶,她在漁陽已經住了好久了,還是等不來人。

“到底怎麼回事,不是說明熙從漁陽走嗎,這麼多天了不會路上出意外了吧?”

一大清早天還沒亮,她就站在碼頭四處張望。

趙仲陵跟在她身後:“就算他們來漁陽也不會走水路,你在這守著也等不到人啊。”

“關你什麼事?”趙姝意回身發火道,“不是早讓你滾了嗎,一直賴我這乾嘛?!”

趙仲陵神色沉了沉,“修涼時就是你一意孤行,若不是我及時找到你早就被那群北蠻人活吃了,誰知道你還會惹什麼禍端,在回到趙家之前,我是不會離開你半步的。”

修涼之行,趙姝意按計劃獨自一人潛伏北蠻軍隊,本就是做個樣子蠱惑季飛紹,誰知道她當時真的打了起來,後來寡不敵眾,不慎滾下山崖。

趙自平和趙伯祁找了許久,還是最後趕來的趙仲陵沒日沒夜地找,才將人背了回來。

趙姝意被勒令回汴京養傷,她聽聞明熙會從漁陽走,便想著等人一起,沒想到等了數日也沒瞧見人。

漁陽的海岸邊晨霧茫茫,能見度低的嚇人。

趙姝意無聊,便坐在碼頭上呆望著發呆,想著若是今日再等不到她便回京了。

還沒等到她回神,異樣的動靜傳來。

趙姝意警覺抬頭,在那一瞬間仿佛變了個人一般,利落地跳起身拉著趙仲陵飛速後退。

“去府衙。”

趙姝意聲音冷肅。

趙仲陵皺眉,望向那一片茫茫的海霧:“你看見什麼了?”

咻——

他聲音剛落下,一柄長箭飛躍海霧,直直穿至二人麵前。

趙姝意抽出身後隨身攜帶的窄刀,一瞬將箭矢劈成了兩半。

*

幾天幾夜沒完沒了地趕路,終於在第三日趕到了汴京。

二人顧不得梳洗打扮,徑直騎馬就進了宮,經過這幾日路上的盤問,他們已經確信,在戲班抓到的此人,就是當初奉李闋之命趕至武器並栽贓陷害文壽侯的侍衛之一。

那也文壽侯大火,他兄長是當時的領隊,得知李闋心狠手辣,自己兄弟二人回去赴命恐也難逃一死。

乾脆狠心將其嗓子毀了,讓他趁亂逃走。

他自小跟著哥哥在宮中謀生,出來不會說話,也沒有什麼生存手段,隻偶然間修好了戲班的一個道具,就此留了下來。

戲班長年累月奔波,四海為家,久而久之竟還真就讓他活到了如今,並留下了當夜一柄長劍時刻帶在身邊。

一進宮,慕箴便拎著那人,跟著明熙在宮內瘋狂往殿中跑去。

李懷序提前得到了消息得知他二人今日回京,見他們氣喘籲籲進來,還沒等他問怎麼這麼著急,一個臟兮兮的人影便朝他懷裡丟了過來。

那人被驚醒,一抬眼,一張布滿驚恐和慌亂的中年男子模樣的臉出現在李懷序麵前。

李懷序:……?

怎麼個意思?

第98章 反叛

明熙拽著李懷序的胳膊, 簡直恨不得自己親自上手:“寫!姐夫!現在就寫文壽侯翻案的詔書!”

被這一聲姐夫喊得迷迷糊糊的李懷序順著她的力道,沾了墨就要提筆,連聲道:“好好好, 既然是冤枉那一定要澄清!”

“等等,”問詢趕來的葉明芷趕忙抓住李懷序另一隻手,皺眉道:“此事時間久遠,就這麼輕易寫詔書反而不妥,先順著這條線查清楚了再說也不遲。”

李懷序驟然倒戈:“是啊明熙,你姐姐說得有理……”

“還要怎麼查?人證物證都在, 這就是板上釘釘的鐵證了!”

葉明芷見她咋咋呼呼的樣子, 有些慍怒:“什麼時候能收一收你這性子, 做事要穩妥些你到底要我說幾次?”

姐妹兩吵成一團,李懷序被夾在中間好言好語地勸架。

慕箴思忖道:“是應該拿出些更有利的物證, 不過有此人在, 查探也快。”

幾人都停了話語, 轉頭望向他。

“仁宗皇帝被害, 如果不是文壽侯大人所為,那那批刀具就是特地派人加工處理趕製出來的, 若是順著這條線索查探鐵鋪也許會有收獲。”

“當年先帝實行第二次改革,壟斷了不少鹽鐵生意, 這事畢竟不光明, 事成之後一定會被以改革名義收入國庫, 所以我認為隻要重點盤查那幾年被繳公的鐵鋪就行了, 也要不了多久。”

葉明芷點頭:“這樣認真搜查一番,文壽侯的翻案才立得住腳。”

說罷又恨鐵不成鋼地戳戳明熙腦袋:“你看看人家慕箴, 你也多向他學學!”

商討出了解決辦法,李懷序將他們帶回來的人押下去看管了起來。

這才有時間嘮些家常。

葉明芷:“你們是一路趕回來的?一路上沒碰見姓季的吧?”

明熙皺眉:“他怎麼了?”

葉明芷思索:“修涼一事, 本就是他在刻意搞鬼想要坑害趙將軍一家,你被帶走之後破了局,戰報來看,他一直派兵搜尋你們二人。”

“但是後來就像失蹤了一般,沒有留下任何蹤跡,他人連同那些部下,全都沒了身影。”

明熙一驚,隻覺他又在謀劃什麼陰謀。

還沒等她說話,門口候著的太監又送了一卷文書來:“陛下,加急軍報。”

眾人心中一凜,李懷序匆匆下來,抓了文書展開一看。

麵色刷地白了,眼神飄忽望了明熙一眼。

也正是這一眼,讓明熙頓時整顆心都被架到了高處,砰砰作響。

她啞著嗓子:“說了什麼?”

李懷序不善說謊,求救似的將文書遞給葉明芷,磕磕絆絆:“沒說什麼,無關緊要的小事。”

怎麼可能呢?明熙懶得與他爭辯,上手將要搶,葉明芷沒爭過她,二人一起看見了文書上短短的一行軍報。

【季軍沿海上岸,已攻破漁陽,封城閉港。】

明熙瞬間心跳漏了一拍。

漁陽?

她的祖母,朋友,青鹿書院的同窗師友,全都在漁陽。

甚至她此生為數不多的歡樂回憶,也都在哪裡。

已攻破漁陽。

怎麼攻的?又是如何對待百姓的?

明熙臉色慘白,下意識就要往外跑。

葉明芷眼疾手快抓住了她:“你要去乾什麼?!”

“放開我!”明熙神色焦急,“祖母,祖母還在那裡!”

明熙死命地拍打著姐姐的手,眼神悲戚,馬上就要掉下淚來:“我能阻止他,我可以阻止他,讓我過去!”

葉明芷心煩意亂,一麵吩咐李懷序現在就著手調查文壽侯的案子,一麵將明熙塞給了慕箴。

“將她帶回去,不要讓她亂跑,漁陽城破,恐怕姓季的用計不成準備反了,這兒隻怕又要亂一陣子,明熙就交給你了。”

此次修涼一事,慕箴也參與其中,況且他對於明熙的關心葉明芷都看在眼裡,他有那個能力,也絕對可以保護好她。

慕箴鄭重點頭,拉著明熙的手低聲勸道:“先跟我回府。”

就這麼一路拽一路哄地上了轎子。

明熙急得上躥下跳:“漁陽人大多安逸,也沒有多少兵力,季飛紹本就是個瘋子,若是殺起來,整個城的人都要遭殃。”

她話說得極快:“他不會殺我的,你相信我阿箴,我可以去找他說的!”

慕箴一直安靜地望著她,直到明熙雙眼鼓滿了眼淚,聲音也慢慢停了下來。

他才輕輕開口:“誰說我要阻止你了。”

明熙:?

“啊?”

慕箴輕輕對她一笑:“我知道對你來說漁陽有多重要,況且我也明白,季飛紹他…”

他聲音詭異地一頓,神色又很快溫和:“你對他,終究是放心不下是不是,若是真的謀逆了,可就挽回不了了。”

慕箴說罷沒有再看明熙,隻是吩咐外麵駕車的慕家下人,吩咐了一聲:“快馬趕去漁陽。”

“隻有一個條件,”慕箴回身凝視著她,“我跟你一起,好嗎?”

明熙呆愣愣地望著他,一直沒有回過神來:“你,你……”

她竟然說不出話來。

一直以為她的心思掩埋地很好,卻沒想到被慕箴看得真切。他不僅看得分明,甚至同意陪著自己一起去找季飛紹。

去阻止季飛紹。

“你不在意嗎?”

明熙真心實意地發問。

不在意?怎麼可能不在意呢?

慕箴垂眸想著,明熙和季飛紹二人之間有太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了。

先前在汴京她奇怪的態度,在修涼一事二人詭異的氛圍,林林總總,都好像在告訴他,他們二人曾經有過一段難以忘懷的過往。

雖然自己將季飛紹的經曆查了個底朝天也沒發現與明熙有任何交集,他想不通,在感受到嫉妒與酸澀日複一日與日俱增後,他乾脆放棄,不願再去思考。

在得到明熙的指環,和月下定情的一吻後。

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過往終歸隻會成為過往,而與明熙現在開始往後的分分秒秒,都將隻會是屬於自己的。

慕箴摸了摸明熙的額發,聲音溫潤:“在意,在意得快要發瘋了。”

聲音一頓,又若無其事道:“不過我們已經在菩薩麵前祈過願,隻要我們屬於彼此,那你想做什麼,我都應該支持才對。”

明熙鼻尖一酸。

她撲進慕箴懷裡,聲音哽咽:“阿箴,等這件事結束,等季飛紹放棄之後,我們常駐漁陽,再也不分開,再也不會有彆人了。”

*

漁陽的雨下了好幾天,豆大的雨珠落在地上,衝刷著塵埃和混亂。

羅玉杉皺著眉頭給趙姝意包紮,一道劍傷從她的左肩劃到右腹,傷口深深,血流不止。

金瘡藥灑了一瓶又一瓶,昂貴的藥粉被像麵糊一樣不要命地裹滿了趙姝意的身子,才堪堪將血止住。

趙姝意還醒著,沒有用麻醉硬生生扛到大夫用針線縫合好了傷口,還有力氣開玩笑:“大夫,您這手藝可得再練練,紮得我想吐。”

她這話剛說完,一旁的劉鳶哇一聲哭了出來。

哭天喊地,好不可憐。

“安靜!”羅玉杉冷臉嗬斥了一聲,對待好友此刻也沒什麼好臉色,“趙姑娘需要休息,你若真知道錯了,以後行事小心一些!”

劉鳶被她斥責得緊閉嘴巴,眼淚卻還是不停地滾落。

“沒事兒,”替她挨了一劍的趙姝意反而去安慰她,“你若去挨那一劍,隻怕命都沒了,我這不過是一點小傷。”

趙姝意露出一個閃亮的笑:“況且,有那顆心保衛家國,已經很不容易了。日後若是喜歡,你可以來我營中,我教你功夫。”

聽了這話劉鳶才沒有再哭,巴巴地跟著玉杉一塊兒給她上藥。

“說起來,明熙還總是跟我提起你們。”趙姝意歎了口氣,“本來想在這等她來的,沒想到還杠上季飛紹了。”

如今漁陽被封死,就連海路也被他們的人層層看管。

說起海路她就氣,趙姝意想,季飛紹的行蹤他爹和哥哥忙了幾日,沒想到他們會從水路走。

更何況漁陽這邊晨霧濃得不像話,根本就到了不可視物的地步。

也是她那日正好在港口閒逛察覺了,防止了大批百姓的傷亡。

不然,這漁陽如今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呢。

原想著明熙快些來,但現在出了事,趙姝意歎氣,她還是離得越遠越好吧。

也就在這時,窗外有什麼東西在拍打。

劉鳶開窗,見一隻圓滾滾的鳥飛了進來,她驚詫:“這是明熙和阿箴的那隻鳥嗎?”

趙姝意挑眉,在修涼時,他們便是一直靠慕箴的這隻鳥來傳消息。

她伸手,貼貼便乖順地站在她手指上。

趙姝意展開紙條,上麵言簡意賅寫道:援兵和我都在路上了——明熙。

她氣得差點昏過去。

季飛紹再次進攻時,趙姝意摸了摸沒再流血的傷口,滿意地點點頭,披上戰甲就要上場。

趙仲陵黑著臉握住她的手:“真的不要命了?將軍明日就到,你就算不去……”

“我若不去,漁陽的百姓可就要遭殃啦,”時至今日,一路攜手走來,趙姝意早已對他放下了年幼時的針對,此時甚至能平和地拍拍他的肩,“放心吧,死不了。”

趙仲陵咬牙,跟著她一起前去麵對。

明熙二人趕到漁陽的時候,趙家的援軍已經趕到了。

季飛紹此次帶的人不多,趙家原先在修涼大部分的兵力都被緊急調到了漁陽與汴京,明熙到的時候,季飛紹已經被控製住了。

明熙:?

怎麼我的戲份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嗎???

第99章 道彆

趙伯祁接到消息接到人的時候, 明熙趕了幾日的路,風塵仆仆,樣子有些憔悴。

她見到人, 兩眼冒光地撲上來:“伯祁大哥!表姐她沒事吧?!”

天知道她在路上聽到趙姝意中了一劍,當時心裡有多害怕。

趙伯祁點頭:“已經好的差不多了,現在正在葉府中休養。”

此次虧得趙姝意陰差陽錯留在了漁陽,才能護住城中百姓。

撐到了趙家人趕來,整個漁陽幾乎沒有多大損傷。

明熙得知人沒事,便稍稍放了下心。

趙家在漁陽沒有宅子, 便臨時住進了葉府。

祖母得知明熙來了, 特地現在門口等她, 望見明熙瘦了一大圈的模樣,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你這孩子, 不好好在汴京待著, 跑這來做什麼?!”

明熙見祖母安然無恙, 也沒受到驚嚇的樣子, 便匆匆說了兩句,急著要去見趙姝意。

葉府不算寬敞, 趙姝意臨時睡在明熙的舊院子裡,她進到屋子的時候, 趙姝意正在同趙仲陵吵架。

說是吵架, 不過是趙仲陵時不時冒出一兩句尖銳的話, 刺得趙姝意單方麵地咆哮。

明熙上前, 二人見到她,都默契地沒了聲音。

趙姝意癟癟嘴:“當時等你幾天都沒等到你, 如今站亂了你反而跑來了,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明熙上前握住她的手腕:“還有力氣同我鬥嘴, 看來確實傷得不嚴重。”

“是不嚴重,不過就是被季飛紹砍了一劍,用了□□瓶金瘡藥才把血止住,傷口還沒好就又上戰場反反複複長不好罷了。”

一旁的趙仲陵聲音冰冷,望著滿不在乎的趙姝意,咬牙切齒:“沒死在漁陽都算是你幸運。”

趙姝意皺眉:“有完沒完,這幾日你說幾遍了?”

眼看二人又開始鬥嘴,明熙不動聲色替表姐把脈,又寫了幾張加快傷口愈合和補血的方子,交給趙仲陵讓他這幾日照著抓藥。

忙完手上這一切,她沉默在原地,正想問什麼,方才不知跑哪去的慕箴進了院子。

四人圍著明熙院中那方小小的石桌,慕箴問趙仲陵:“季飛紹此次帶了多少兵馬來攻漁陽?”

趙仲陵抱著胳膊,麵上看著仍在生趙姝意的氣,但慕箴問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不到三萬。”

慕箴敲敲手下的石桌:“你不覺得奇怪?他若真是要反,為何要來漁陽。若真是要打漁陽,何故隻帶三萬兵?”

“你懷疑有詐?”趙仲陵皺眉,“可你要知道,漁陽晨霧阻礙視線,此次若不是我同小姝正巧在漁陽,又正巧在碼頭發現了他們的蹤跡,三萬人足夠他們封城掠殺了。”

整個朝廷,能和季飛紹的部隊相抗衡的,隻有遠在修涼的趙家軍,若是此番沒有趙姝意的礙事,趙家人根本不可能趕得上他們。

從漁陽水路上岸,一路殺進汴京,是再順利不過的事。

慕箴自然也想到了這層,不過還是有些嚴肅道:“他那樣運籌帷幄的人,真要反的話,不可能這麼草率。”

明熙一直安靜地聽他們溝通,她小聲問趙姝意:“你身上的傷,是季飛紹砍的?”

“是啊,”她撐著臉,頓了頓,“當時他進了漁陽就準備直接砍了知府大人的,你那個朋友劉鳶拚死守著家門,差點被殺了,我去幫她擋了一劍。”

趙姝意思索著:“本來他那劍下了死手的,看到我去擋收了點力,可能他當時也沒想到我會替人擋劍吧。”

“不然我可能真就撐不到你來見我了。”

明熙張口無言,望著她啪嗒兩滴眼淚落下來:“以後,可不能做這麼危險的事了……”

“說的什麼話,”趙姝意戳戳她緊皺的眉心,“我可是趙小將軍,保護百姓不是應該的事?哭哭啼啼像什麼樣。”

“季飛紹呢,”明熙張口,有些心緒複雜地問,“死了嗎?”

她這一問,慕箴也情不自禁轉過臉來看她。

趙仲陵搖頭:“活捉了,臨時押在漁陽的獄所中,等待聖上旨意,看要不要帶回汴京。”

明熙張口,想要說什麼,但話語臨到口中,又被她咽了回去。

反反複複。

慕箴目睹了她的糾結和掙紮,石桌下安靜又沉默地將手覆在她膝上因不安不斷摩挲的雙手。

緊緊握住,而後望著趙仲陵開口:“我們想見見他,麻煩安排一下吧。”

明熙怔然,抬眼望向慕箴。

桌下二人的雙手緊握,桌上他們互相映照在對方的眼底,明熙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在一片溫柔的湖海之中映射出來的,是眉眼微蹙,泫然未泣的一張臉。

*

到達獄所,慕箴將通行牌交給明熙:“陛下這幾日一直在查文壽侯的案子,正好之前在漁陽的時候我爹也曾涉獵過一些,慕府應當有些資料。我去找找,你見完之後我再來接你,好嗎?”

明熙哪裡不清楚,這是他在為自己找台階,她握著令牌,慕箴越體貼,她反而越覺得歉疚。

她搖頭道:“你可以跟我一起進去的。”

反正如今他們二人已經沒有任何秘密,除了重生一事,剩下的所有她都告訴慕箴了。

眼下去見那個人,他沒有必要避讓。

慕箴輕笑著:“沒關係,你們也應該單獨說會話,不為將來,也會你們的過去好好道個彆。”

他彎下腰,輕拍著明熙的發頂,聲音又帶了些蠻橫:“雖然我是這樣說的,但我也還是會忍不住吃醋,所以彆耽誤太久好嗎?”

“半個時辰後,我在這兒接你。”

無論要說什麼,半個時辰都遠遠足夠了。

望著慕箴離去的身影,明熙站在原地做了好一會的心理建設,才敢走進去。

季飛紹作為險些害了整個漁陽城的反賊,被關押在獄所最深處,看管最嚴實的儘頭。

明熙將牌子遞給獄卒,看守的人仔細看了,見是趙家的令牌,便點點頭道:“葉姑娘,裡頭這人危險的很,你要見的話儘快,可彆傷著你。”

漁陽的人幾乎都認識明熙,再加上她手中趙家的牌子,趙家在此次禍亂中立了不小的功,漁陽城內人人都十分尊敬,使得這一路都十分順暢。

關押季飛紹的屋子,不像彆人的是有空隙的欄杆門。

儘頭的那間屋子鐵門鐵床,看不到裡頭的人,外麵還有兩三人駐守。

鐵門被打開,明熙一步步走近牢房之中。

潮濕的氣息混雜著乾草腐爛的惡味,她一時間有些茫然於牢中的黑暗,張望著在角落找到了被鐵鏈重重束縛住的人影。

他上身都被粗重的鏈子纏繞,整個人靠坐在角落,正垂著頭也不知是昏了還是在思考。

身上儘是斑駁的血漬,頭發也不如原先整潔,淩亂地散落在肩頭。

明熙認識他這麼些年,何嘗見過他這般狼狽的樣子。

她深呼吸,一步步走近他。

“站住。”

一道喑啞乾澀的聲音阻住了她的動作,季飛紹仍舊沒有抬頭,隻是維持著原先的動作出聲道:“不許靠近我。”

“怎麼?”

明熙莫名地,嗓子也有些啞,她嘲諷地笑道:“堂堂太尉大人落到這般田地,想保全自己的顏麵嗎?”

這話尖銳刺耳,季飛紹卻沒什麼反應,隻是將頭抬了起來,望向高處小小的一塊窗口,望著狹窄逼仄的外頭的景色。

“在你麵前,我還哪有什麼顏麵。”

他臉上儘是細碎的傷口,神色卻依舊平淡,仿佛此刻不是在牢獄之中,還在汴京,他還是那個風度翩翩的季大人一般。

季飛紹說完這句話,又有些懊惱地皺了眉,冰冷冷的視線掃過來:“你來做什麼?”

“為什麼要打漁陽?”

明熙質問他。

季飛紹語氣輕飄飄地:“想打就打了,哪有什麼為什麼。”

“那你失敗了,有準備好麵對自己的結局嗎?”

季飛紹沉默了許久,才驟然出聲:“那日你奔向的那人,是商戶慕家的二公子。”

“四年前來避暑的時候,你留在了漁陽沒有回去,於是你們二人在這裡相依相伴,度過了整整三年的時間。”

明熙皺眉:“你想說什麼?”

“你不是問我為什麼要打漁陽?”

季飛紹轉頭望著她:“這就是答案。”

明熙閉眼,隻覺得胸腔內都被填滿了腐壞尖酸的味道:“為了這樣一個可笑的理由打漁陽,這可不像為了計劃不擇手段,什麼都可以犧牲的你。”

季飛紹沒有再說話,他也不想再搭理明熙一般,重又閉上了眼。

“廢話說完了就滾。”

明熙咬唇,終究還是從懷中掏出護了一路的東西,慢慢走近季飛紹,蹲在他麵前。

他始終沒有睜眼,明熙反而鬆了口氣,她動作輕柔地將串好的紅繩戴到他脖頸上,有些重量的小東西撞在鐵鏈上,發出一聲脆響。

季飛紹猛地睜開眼,如狼一般的眼神死死凝視著眼前咫尺距離的人,而後才是慢吞吞地低頭垂眼。

望見視野中的那塊東西,像是喚起了十分久遠的記憶,他整個人都愣住了,眼神裡滿是驚愕和茫然,反倒為他多年陰鷙的神情添上了幾分真情實感。

“這是……”

“這是當年你丟的那塊玉佩,”明熙輕聲說道,“趙將軍後來回頭去找過你,在地上撿到了這個,他一直小心保管了十幾年,為了當年那件事,他懊悔了十幾年。”

吊墜顏色雖然已經有些陳舊,但看得出來保管得很好,沒有一處裂紋。

明熙將有些歪的玉佩替他戴正了,讓那塊冰涼緊貼著他的心臟位置。

她聲音十分疲累,又帶著泣音的顫抖:“文壽侯的事,我們也已經在調查,過不了多久就會有結果了。季飛紹,過往的那些仇恨和執著,你都該放下了。”

“也放過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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