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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

待夏千燈走後, 聞楹頗感無?趣。

原是打算回偏殿去的,宮女卻道:“公主臨走前吩咐過,姑娘歇在她的寢殿即可, 不必到處走動。”

她索性便在夏千燈的床上睡了個回籠覺。

一覺睡醒, 到午膳時分,夏千燈卻並未按時歸來。

聞楹起初並?未當回事, 直到午膳過後, 日頭一點點西斜, 餘暉在寢殿中消弭, 宮人點起羊角燈, 寢殿中著實寂寥得慌。

她隨口問?宮人:“公主為?何還不回來?”

“奴婢不知, 許是公主有何要事也未必。”

那宮女?也是個機靈的, 想到公主臨走前的吩咐, 自然是不敢怠慢了她, “奴婢這就?叫人去問?問?。”

不一會兒,消息回來了——

“公主上午見過國?師後, 便遣散了跟隨的宮人, 獨自去往禦花園的方向。”

“獨自去了禦花園?”聞楹嗅到一絲不對勁。

夏千燈出門時,分明說好要回來同自己用午膳, 看她的神色也並?非說笑, 為?何偏又去了花園?

“那這半日,公主可用膳了?”

“奴婢不知, 隻聽侍衛們說, 公主殿下進了花園,就?再也沒現身過。”

聞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烏金沉墜, 雲層中隻剩最後一絲餘暉,紅牆黑瓦的宮殿已是黑魆魆的龐然形狀。

她起身朝外頭走去。

守在殿門口的侍衛作?勢要攔她:“姑娘, 殿下臨走前吩咐過……”

聞楹不管不顧,快步溜了出去,頭也不回地道:“我這是要去找你們公主,可不算亂走……等?等?,禦花園在哪個方位?”

侍衛傷她不得,隻能無?奈跟上,並?指明花園的方向。

寢殿離禦花園有一段路程,等?聞楹趕到時,天色已徹底黑下來,若非手中提著宮燈,都看不清腳下的路。

這個時辰的花園自然是靜悄悄的,草叢中偶有螢火蟲閃爍,不遠處的湖中偶爾響起兩聲魚躍。

“你們分成兩路。”聞楹指使?跟隨而?來的侍衛宮女?道,“一路繞著湖的西邊去找公主,一路隨我到東邊去找。”

“是。”

實則在這群宮人看來,如此大費周折完全?不必——

公主殿下自幼習武,十八般武器樣樣精通,倘若遇著什麼事,倒黴的也隻會是那歹人。況且據他們了解,公主若是消失不見,八成是從禦花園的哪個角落,又偷溜出宮去了。

是以,當瞧見坐在蒹葭叢生的湖岸邊的長發女?子時,走在前頭的一位小?太監嚇得大驚失色:“鬼,有鬼,有鬼啊——”

幸而?跟在後頭的侍衛反應夠快:“屬下參見公主。”

聞言,小?太監忙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不停磕頭道:“是奴才有眼無?珠,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閉嘴。”夏千燈冷冷開口,“本宮何曾說過要治你的罪,給我起來。”

見眾人依舊站著不動,她不耐煩道:“你們為?何還不走?”

“稟公主,屬下是奉那位姑娘之命……”

“夏千燈,公主殿下——”正說著話,少女?的聲音由遠及近,“夏千燈——”

膽敢這般連名帶姓稱呼她的,除了皇帝皇後,全?天下便也隻要這一人而?已。

夏千燈卻身形顫了下,如臨大敵般:“你們快走,就?告訴她本宮不在這裡……”

可惜為?時已晚,聞楹正是奔著這邊的動靜過來的,她一眼便瞧見坐在湖邊大石頭上的人,隻當她是使?哪門性子,又好氣又好笑:

“夏千燈,大晚上的你不回去睡覺,跑到這兒來吹涼風做什麼?”

說著她上前走去。

夏千燈陡然出聲:“嫂嫂彆?過來——”

她這一聲又急又慌,像是怕被人瞧見什麼般。

聞楹不明就?裡,卻還是順著她道:“好,我不過來,那你走過來吧。”

夜色之中,她並?未察覺,在聽到這個走字之後,夏千燈一瞬間的失措。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自我抗爭般僵持許久後,她隻是吩咐宮人:“你們都先退下,退得遠遠的。”

宮人都應聲退下,隻留下聞楹和?夏千燈二?人。

“你這是怎麼了?”聞楹就?算再神經大條,也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夏千燈側身背對著她,沒有回頭:“嫂嫂,你當真要過來麼?”

“我是專程來找你的。”聞楹好不奇怪,“既然你不動,那我自然是要過來的。”

說著,她提起羊角燈,越過草叢朝她走過去。

蘆葦窸窣掠過聞楹的裙畔,湖麵濕潤的水汽拂麵而?來,月色照映之下,她瞧見夏千燈慘白的臉色。

就?像是從湖底爬出來的水鬼。

“你究竟……”不等?聞楹的話問?出口,手腕卻陡然被夏千燈握緊。

她的掌心是冰冷的濕汗,宛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嫂嫂,你來了,可就?不許再走,否則——”

夏千燈沒能想到什麼威脅的話來,隻不管不顧雙手死死環抱住她的腰,說著孩童般的賴皮話:“是你自己要過來的,你瞧見了,那就?不準再走……”

聞楹不明所以,隻覺得她這樣子著實可憐,正伸手輕撫她的頭頂,忽聽得水聲蓽撥,似是有什麼從水底浮了上來。

然後,她瞧見了一條似龍非龍,似魚非魚,鱗片銀白的蛇身。

長約數丈的蛇身在湖水中輕輕搖曳著,尾尖沒入水深處難以瞧見,蛇身的另一端卻掩在夏千燈的裙底。

聞楹錯愕地瞪大雙眼。

夏千燈依舊將臉埋在她懷中,聲音很輕地問?道:“嫂嫂,你看見了,是不是?”

這一幕來得太突然,儘管不似從前那般怕蛇怕得要死,但聞楹依舊僵住了,忘記自己該說什麼。

“嫂嫂?”夏千燈語氣變得著急起來,“是你自己要過來的,是你執意要問?的,是你……”

她喉間一梗,目光逐漸冷下去,最後鬆開了手:“嫂嫂,你走吧。”

說罷,夏千燈彆?過了臉。

聞楹如夢初醒。

她怎能料到,夏千燈竟會化出轉世前的蛇尾,忙顫著聲音道:“這是……怎麼回事?”

“嫂嫂何必多問?。”夏千燈隻將側臉對著她,“反正這是我自己的事,你既然嫌棄害怕,那就?儘管離開便是。”

這一番話看似決絕,卻多了幾分賭氣的意味。

聞楹一愣,她將羊角燈放到一旁,蹲下了身,輕輕握住她的雙手:“我怎麼可能會嫌棄……”

夏千燈眸光動了動,卻依舊沒有抬眼看她。

聞楹又將手觸向她的裙擺處,隔著織金衣料,她感受不到女?子的雙腿,卻是鱗片分明的蛇身。

呼吸微微一停,聞楹鼻尖湧起酸澀,她竭力不讓自己去想往日悲傷之事,隻唇角微微含笑,看向夏千燈道:

“這樣,你還是不信嗎?”

見夏千燈依舊沒有反應,聞楹不由得犯難起來,正思?索要如何讓她信服,卻忽聽到水聲嘩嘩作?響。

蛇身破水而?出,下一刻,聞楹隻覺得腰間被其死死纏緊,夏千燈右手墊在她的腦後,順勢將她推.倒在草地間。

她的聲音明明緊張害怕得要命,卻故作?生硬:“那這般呢,嫂嫂也不嫌棄,也不害怕?”

蛇身不知在湖水中浸了有多久,涼意瞬間浸濕她的衣裳,將聞楹冰得不由一顫,水腥味混合著青草的氣息侵入她的鼻息。

聞楹一晃神,腰間的蛇身鱗片又收得更緊,將她纏得快喘不過氣來。

“嫂嫂?”夏千燈的聲音裡帶著某種哀求。

“你先彆?……”她這般行事莽撞,聞楹自然是怕的,原是打算勸其冷靜下來,卻忽覺頸間似有什麼滾燙的液體?一滴滴淌落。

此時,夏千燈正將臉埋在她的脖頸處。

她身軀微微顫抖,似是在隱忍著什麼。

夏千燈這是……哭了?

是啊,畢竟順風順水了十幾年,遇見這種匪夷所思?的事,誰能不害怕?

聞楹唇角翹了翹:“你先將頭抬起來,讓我看看。”

“我不——”夏千燈悶著嗓聲,似是恥於讓她瞧見自己此刻的狼狽。

“你若是不讓我看,那我就?真的走了。”聞楹作?勢要掙脫起身。

夏千燈瞬時一慌,她抬了頭:“嫂嫂……”

緊接著,她渾身僵住——

聞楹雙手搭上她的肩,安撫般親了上去。

夏千燈漆黑眼底有片刻呆滯,短暫的茫然過後,她的指尖攏入少女?烏發之中,先是不讓她逃脫,再趁機回吻。

有了上回的經驗,這一次她的動作?要嫻熟得多。

舌尖輕車熟路地挑開少女?的唇瓣,描摹著她貝齒,引.誘著齒關後的軟舌共舞……仿佛慌不擇路的自己,唯有靠著這貪婪的親密,才能夠汲取到更多的勇氣。

可是,還遠遠不夠……

裙擺之下的蛇身,隨著她的意念,緩緩遊走起來。

起初,聞楹隻當這是她的親昵,但當冰涼貼著她腳踝處的肌膚,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觸感向上攀援,使?得她如夢初醒。

正欲將人推開,忽然有腳步聲靠近。

“公主約莫就?是在此處……”是一位小?太監的聲音。

夏千燈眸中一暗,她依依不舍地與懷中少女?唇瓣分離,聲音裡又恢複平時的冷漠:“何事?”

“奴婢見過公主。”答話之人乃是皇後身旁的女?官,“皇後娘娘方才聽說公主一整日都在禦花園裡,擔心您莫非有何心事,讓奴婢特來詢問?一聲。”

“本宮能有什麼事?”夏千燈道,“隻是見今夜湖景甚好,與嫂嫂一起賞景罷了,勞煩你回去告訴母後,叫她安心便是。”

那女?官聽她這般說,勸了幾句公主早些回去,免得夜深著涼,便又離開了。

聞楹原本還擔心夏千燈的蛇尾叫人發覺,她低下頭,才發覺蛇身早已變成她的雙腿。

而?留在自己肌膚間的,隻是那冰涼的觸感而?已。

聞楹調整了一下坐姿,好讓那異樣之感淡去些:“你今日究竟發生……”

夏千燈抓緊她的手:“嫂嫂,我們私奔吧。”

聞楹叫她這話弄得好生疑惑:“你可知自己在說些什麼?”

夏千燈抬睫,漆黑眼底的幽暗處似有一簇簇火焰在閃爍:

“我說我們私奔好不好,嫂嫂?我們一起逃走,找個地方躲得遠遠的,叫誰都找不著我們。彆?管什麼前世今生,善因善果,我和?你一直在一起不就?好了嗎……”

聞楹起初聽得雲裡霧裡,但聽到後半句,她不由臉色一白:“你都知道了?是誰告訴你的?”

夏千燈像是沒聽到她在說什麼,隻抬起手捧住她的臉龐:“怪不得嫂嫂白日裡吻我那般熟稔,原來我隻是一個沒用的替代品。”

聞楹心中一震。

究竟是誰,都同她說了些什麼?

聞楹愈發不得其解,但見夏千燈癡癡地說話,知道眼下恐怕難以問?出什麼。

她垂下眼,捂住胸口故作?虛弱地咳了兩聲:“這裡好冷,我們先回宮去再說好不好?”

果不其然,見她露出弱不禁風之態,夏千燈著了魔的眼神中有了幾絲清明,將私奔逃走之事拋到腦後:

“都是我不好,嫂嫂,我們先回宮。”

怪物

待回到?寢殿之中?, 聞楹唯恐她再說了什麼話?叫旁人聽去,便遣散宮人,關緊了殿門?。

此時的夏千燈不複往日的神采飛揚, 如同木偶人一般, 眼珠子沒有光彩,隻定定看著聞楹, 叫她坐便坐, 給她端來熱茶也乖乖喝下。

聞楹無聲歎氣。

看來?今日發生?的事, 定是對她打擊頗大, 叫她三魂丟了六魄一般。

“告訴我。”聞楹輕聲道, “國師她還同你說了什麼?”

“她……”夏千燈這一開口, 方?意識到?少女?是在套話?, 忙抿緊了唇。

但為時?已晚, 聞楹心頭的印證得到?猜測。

她站起身?:“你先好?生?歇息, 我出去一趟。”

誰知夏千燈這會?子反應倒快,忙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從身?後抱住她:“嫂嫂要?去做什麼?”

她這是明知故問。

聞楹當然是要?去瞧一瞧, 這國師究竟是何方?神聖。

但夏千燈的手臂死死勒在她的腰間,叫她動彈不得:“嫂嫂不要?去, 你走了, 我一個人害怕……”

明知她這話?是故意裝可憐給自己看,聞楹依舊難免心中?一軟。

叫她這一激, 夏千燈又想起了“正事”, 她緊握住少女?的手:“嫂嫂,我們這就收拾東西, 趁夜離開這裡……”

“慢著。”聞楹見她對這事執著無比,不得不勸說她放下這個念頭, “咱們若是逃了,要?逃到?哪兒去?”

夏千燈一愣:“隨便哪兒都好?……”

“這種事情,豈能隨便。”聞楹道,“若是留在離京城太近的地方?,遲早會?被人發現。”

夏千燈雙眼一亮:“那我們就去遠些的地方?。”

“那去哪一處遠方??蜀中?道路險峻,嶺南多瘴霧,江南又水道縱橫,南來?北往的人太多,難免泄露了蹤跡……”

聞楹一一數著,她每多排除一處,夏千燈的臉色就更灰白了幾分。

儘管於心不忍,但為了掐滅她的心思,聞楹也隻得下一記重?藥:

“況且,你生?來?便是公主,自然不知普通百姓討生?活有多不易,就算咱們離開時?帶了再多的金銀財寶,也終有用完那一日,到?時?你我又要?如何養活自己?”

“若是生?了一場大病,更是連大夫都看不起,隻能硬熬著等死,你當真舍得我和你一起過這樣的日子?”

夏千燈叫她問住了,眼底的光徹底熄滅為死寂。

聞楹溫聲道:“你放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國師就算再厲害,你我也總會?想得到?辦法?應付,不用害怕。”

見夏千燈依舊神色恍惚,她不由蹙眉——那人究竟同她說了什麼,才叫她慌成這般模樣。

奈何她這般模樣,聞楹也不忍心問下去。

又見夏千燈臉色發白,裙擺處還濕漉漉地淌著水,若再這樣坐下去,非得風寒了不成。

“先不說這事。”聞楹柔聲勸她,“你先好?生?泡個熱水澡,回被窩裡睡一覺,若著了涼,豈不是雪上加霜?”

夏千燈點頭,握著她的手卻沒有鬆開:“那嫂嫂陪我,不能離開我半步,我怕一轉眼,你就不要?我了。”

好?端端的,自己怎麼會?不要?她?

但見她這惶恐不安的模樣,聞楹也不忍心拒絕:“好?。”

當今聖上皇後極為寵愛這個女?兒,寢殿之中?,便有沐浴的湯池,池中?時?時?刻刻水都是熱的,且灑滿了花瓣。

夏千燈此刻要?沐浴,也用不著喚宮人來?,隻管牽著聞楹的手,朝浴池走去。

夏千燈往日沐浴,都是由宮女?更衣,眼下她心神不寧,又沒有宮女?在,隻管順著玉階步入池中?……

“等等——”聞楹看在眼裡,還是拉住了她。

聞楹為她解開外衣,隻留下單薄的裡衣:“你進?去吧,我就在這池子旁守著你。”

夏千燈眸光微動。

她活了近二十?年,有父皇母後寵愛,自以為是天潢貴胄,不可一世。

可今日與那人交鋒後,方?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隻能被人隨手碾死的螞蟻,往日的心高氣傲早已煙消雲散,隻剩無窮無儘的挫敗之感:

“嫂嫂,是我懦弱無用……她說得對,是我配不上你。”

聞楹攏起了眉:“你管旁人說什麼……”

卻見夏千燈雙眸失焦地看過來?,下定某種決心般,鬆開了握著她的手:“嫂嫂,既然我們無法?一起私奔,那你就自己走吧,你放心……我留在宮中?,會?偷偷寄金銀財寶給你,讓你永遠都不愁沒錢花。”

“你要?是生?了病……我就,不,我咒你做什麼,你才不會?生?病,可萬一……萬一你要?是生?了病,我也會?偷偷派禦醫來?給你看病……”

“我不會?走。”聞楹打斷她的話?,“我若是要?走早就走了,又為何要?留到?此時??”

是啊,夏千燈陡然想起白日裡那張將她定住的符紙,想到?國師說的話?——

自己和嫂嫂,都本該不是這世間的人。

尤其是她自己,本就不該出生?於此。

若非她是……嫂嫂根本就不會?為她而來?,可嫂嫂來?了,也算不得上是為她……

回想起白日裡聽到?的那些話?,女?子鬼魅般的嗓聲猶在耳邊,叫夏千燈本就不甚清明的思緒,再度陷入魔障之中?。

最本能的念頭,又一次生?了出來?——不能讓嫂嫂離開這裡。

但嫂嫂若要?走,自己哪裡又留得住,除非……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夏千燈瞬時?察覺到?異樣——她的雙腿,又一次在水中?化作蛇身?。

聞楹亦察覺到?這變化,她微感詫異,正要?出聲詢問,卻見水中?夏千燈眼尾泛紅,低聲呢喃道:“嫂嫂,你不能走……”

水聲嘩嘩作響,蛇尾順勢又要?朝聞楹纏上來?,可在即將觸到?她的那一刻,夏千燈又猛地向後退去:

“不,嫂嫂你快走,我現在已經?是見不得人的怪物了,無論如何也不配和你在一起,你快些走,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

聞楹看出她的掙紮之色,就像是同時?被兩種全然相反的念頭操控支配著。

可無論哪一種,都讓她掙紮得萬分痛苦。

聞楹深吸一口氣:“夏千燈,你看著我。”

她的聲音很低,卻叫夏千燈不由自主地冷靜了幾分,四目相對,她看見少女?淺褐色的雙瞳之中?,是平平靜靜的冷靜。

可在那冷靜之下,卻又翻湧著如岩漿般滾燙的情緒。

聞楹一字一句開口:“我說的話?,你聽清楚了。我既然說過不走,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會?走,莫說是蛇,就是變成一隻癩蛤蟆,一條毛毛蟲,我也不會?離開你,明白嗎?”

夏千燈一愣。

她自尚在娘胎之中?起,便是天之驕女?,眾星拱月,自出生?後,更是沒有一日不受寵的。

人人都尊她是公主,捧著她,縱著她,這樣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日子過慣了,從不曾預料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跌這樣大的一個跟頭。

可在痛意驚恐叫她難以自拔之時?,這般溫聲細語的包容之詞,便似沙漠中?的泉,寒冰裡的焰,叫她前所未有的得到?滿足之感。

若能再得嫂嫂半句這般柔聲的哄慰,夏千燈真是恨不得自己能再可憐一些。

她眸光動了動,念頭癡癡地想著。

聞楹哪裡知道她心中?所想,隻當她往日脾性再大,到?底也是被嚇傻了。

她蹲下身?,握住她的手:“你放心,總會?有辦法?的,我這就去找那位國師,給你解開法?術。”

說罷,她將要?轉過身?,腰間卻被人抱緊。

“嫂嫂,你不能走。”夏千燈終究是順著自己的心意,死死抱住了她,咬著牙道——

“國師是將我變成這樣不假,但她也告訴我,隻要?意念操縱,我隨時?可以回到?從前的樣子,可我……我不知道為何,一想到?嫂嫂便控製不住……”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隔著薄紗衣料,聞楹都能夠感受到?,她貼在自己肩後的臉龐,似乎燒起來?了一般發燙。

夏千燈似在夢中?囈語:“嫂嫂,我變不回去了,就算你不嫌棄我,可我注定是一個怪物,再不是夏朝的公主。我不怕當成怪物被火燒死,但我怕不能再和嫂嫂你在一起……”

她緩緩說著,蛇尾終是難以按捺地破開水麵,再度纏上少女?纖細的腳踝。

本能

腳踝間是蛇尾冰涼的觸感, 脖頸處卻又是夏千燈拂出的炙熱氣息,這樣的反差讓聞楹陡然生出一種冰火交加的錯覺。

她不過片刻晃神,耳垂處便被含住。

“嫂嫂……”夏千燈如醉酒之人般喚著她, 聲音裡藏著某種祈求。

聞楹恍然察覺, 她不知何?時已浮出湯池水麵,帶著一身花瓣香氣自身後環抱住自己。

懷抱中?猶帶池水的暖意?, 花香熏人, 聞楹的意?識不由得迷迷糊糊起來。

癱軟在夏千燈的懷中?, 她不覺嚶嚀出聲:“嗯?”

“嫂嫂……”夏千燈的唇瓣已從耳廓遊離到她的臉頰處, 如同蠱惑般道, “你不要走, 就這樣留下來陪我好不好?我和你一輩子都不離開這座宮殿, 就算我是怪物?也沒人會知道, 我隻是你一個人的……”

她的聲音放得極低極緩, 一字一句往聞楹耳朵裡鑽,像是恨不得叫她忘記所有的旁事, 餘生隻為此而活。

這樣哀求的意?味, 仿佛自己不答應她,便是天大的罪過。

聞楹目光逐漸迷離, 正要順著她應聲, 腿側爬上來的一抹冰冷卻?叫她渾身一激靈,陡然清醒了幾分。

“不行?……”意?識到夏千燈想?要做什麼, 聞楹本能地向後一躲。

可身後便是她的懷抱, 聞楹這動作便似羊入虎口,腰間被人攬得更緊。

夏千燈看似纖細的手?臂, 也不知哪裡來的力道,一隻手?攬住她的腰, 另一隻手?還輕輕安撫著她。

“嫂嫂……”她灑出滾燙的氣息,鼻尖不得章法地挨蹭著少女的臉頰。

像是覬覦珠寶,恨不得將其一口吞下去的惡龍。

不……這實?在是太……

聞楹原是想?憑借力氣掙脫的,偏生她每每躲一下,都像是將自己往夏千燈懷裡送,被她占擁得更加緊密。

聞楹開始慌了,嗓音裡也帶上一絲哭腔:“夏千燈,你、你不能這樣……”

“為什麼不能?”夏千燈似乎比她更不安,“嫂嫂不是剛剛才說過,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都不會離開,難道這就要反悔了嗎?”

聞楹啞口無言。

真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可她又?哪裡想?得到,夏千燈會瘋成這個樣子?

她呼吸急促起伏著,在這即將淪陷的時刻,隻能低聲哀求著:“不,夏千燈你聽?我說……有、有辦法的,你一定還能夠變回去……”

夏千燈動作微微一頓,旋即卻?又?恢複了:“嫂嫂,難道這樣不好嗎,反正隻有我們兩個人,無人會知道的……”

這一刻,她竟真像是遵從了蛇類的本能——貪婪,肆意?,且毫無羞恥感……

聞楹喉間咽了咽,她已經想?不到能夠用什麼話勸其停下,隻能慌不擇路地側過頭,用柔軟的唇瓣堵住她的嘴,好讓她再無法說出那些羞人的話。

似乎從未這般主動過,聞楹難為情地閉上雙眼,她並未瞧見,夏千燈漆盒雙眸在短暫的茫然後,化作深邃的旋渦。

旋即,腦後被一隻長指骨節修長的手?按住,聞楹被迫反攻為守,仰著頭任由夏千燈的軟舌長驅直入,放肆掠奪著自己唇齒間的氣息。

……

深切而又?綿長的吻,直至聞楹呼吸裡的空氣快要耗儘那一刻,夏千燈終於依依不舍地放過了她。

早已被汲走所有力氣,在唇瓣分離開的那一刻,聞楹原本就軟得不能再軟的腰肢,再無力支撐她坐直起來。

她微微喘.息著,柔若無骨地倒在夏千燈懷中?。

少女的眼睫不知何?時被淚水浸濕,顫巍巍抬起之際,便似雨後空濛的山霧。

聞楹沒有忘記最要緊的事。

“夏千燈,你聽?我說。”她竭力忽視蛇尾帶來的異感,主動抬起雙手?攬住眼前之人的脖頸,“這世間還有能夠讓你我更加快樂的法子,難道……你就不想?試一試嗎?”.

翌日睜開眼,聞楹瞧見的,便是金線繡成,大朵大朵牡丹花的帳頂。

儘管這一覺睡得夠長,但她腦中?依舊昏昏沉沉,整個人沉重得像是灌了鉛。

微微一動,肌膚與錦被間的摩挲提醒著聞楹——眼下的自己未著寸縷。

以及,還有一隻手?臂緊攬在她腰間。

枕畔之人似察覺到她想?要起身,當即迷迷糊糊地靠近來,將臉埋進?她的頸窩:“嫂嫂……”

分明?隻是含糊不清的稱呼,卻?叫聞楹不爭氣地渾身顫栗了一下。

在昨夜之前,她對這個稱呼並未有太大的觸動,可一想?到昨夜二人在湯池旁的荒唐,夏千燈一聲又?一聲的嫂嫂,聞楹渾身每一寸肌膚便不受控製地開始發燙。

尤其是腦海中?,仿佛又?回到那時的渾渾噩噩,一片空白之中?是五光十色的靡亂。

聞楹閉上雙眼,平靜了一會兒?。

身旁的夏千燈並未醒來,方才喚她那一聲也不過是本能,聞楹重新?睜開眼,她掀開自己這半邊的被子,輕手?輕腳地將腰間那隻手?挪開,然後坐了起來。

如此簡單的一連串動作,卻?因為腰間的酸軟以及手?臂無力,做得甚是不容易。

站起身時,聞楹更是雙腿一軟,險些倒在地毯上。

她輕輕咬住下唇,雙頰緋紅——昨天夜裡,似乎還是夏千燈將自己抱回床上的。

聞楹不再多?想?,目光在四周環視,卻?並未瞧見自己的衣裳。

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裡裡外外的衣裳,應當都是遺落在了湯池旁。

聞楹無奈,隻得隨手?拾起夏千燈的外袍,披在自己身上,快步朝側間的湯池走去。

幸好殿中?沒有旁人,她狼狽的模樣無人會瞧見,饒是如此,聞楹每向前一步,都會有微風順著衣襟灌進?空蕩蕩的衣袍之下。

她雙手?環抱在胸前,將外袍攬得更緊了些。

湯池邊上,果?真見著了她的衣裳,碧綠縐裙,輕羅小襪,淡藕色的兜衣……可惜,全都皺巴巴地散落在蓮紋玉磚上,哪裡還能再穿?

就連湯池水麵的花瓣,也有不少破敗不堪。

霎時間,聞楹腦海中?閃過一些破碎的片段——

起初兩人是在池邊,不知何?時卻?又?顛倒進?湯池之中?,她背靠著池壁,夏千燈隨手?從水麵撈起一片花瓣,長指將花瓣抵入她微張的唇間,如同分享心愛之物?般:

“嫂嫂嘗一嘗,這花便是你的味道。”

聞楹叫她這話弄得羞憤不堪,哪裡肯順著她的意?思,偏生夏千燈不依不饒,徑直吻住了她的唇。

兩人唇齒相抵,花瓣漸漸被揉碎,與津.液一起被夏千燈吞食掉,更有一些沿著聞楹的口涎重新?淌入水中?。

夏千燈就像尋到樂趣,樂此不疲地開始新?一輪糾纏……

聞楹搖了搖頭,將那些綺麗不堪的畫麵從腦海中?淡去。

既然舊衣裳已穿不得,聞楹隻得來到夏千燈的衣櫥前,找出一身新?衣裳換上。

在此之前,她先是輕手?輕腳地回到床邊,咬破手?指,在夏千燈的裡衣上畫下一道沉睡符。

在符咒的作用下,床榻上的女子睡得極為安靜,薄唇直抿著。

難以想?象,就是這樣看上去不沾半分情.欲的唇,昨夜裡卻?像是一條狗般,對著自己又?咬又?舔,以聽?她的求饒聲為樂……

聞楹用力咬了下唇,試圖將這些畫麵從腦海中?驅散,奈何?昨夜給她留下的記憶太過深刻,仿佛眼下肌膚間仍是被齒尖咬過的痛意?和酥麻……

她認命地歎了口氣,朝殿外走去。

侍衛照舊要攔她,聞楹卻?早有準備道:“公主今日想?要歇息,命我替她到國師那兒?走一趟,還請閣下帶路。”

眼下夏千燈就在殿中?,侍衛自然想?不到她會撒謊:“是,還請姑娘隨我來。”.

國師所居的大殿就在宮中?,離夏千燈的寢殿隻有一炷香的路程。

侍衛停在了殿外:“國師平日裡不喜有人打擾,姑娘獨自進?去便可。”

聞楹正擔心叫他看穿自己的謊話,聽?他這樣說,當即順坡下驢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獨自走到殿前,推開了大門。

殿中?果?真沒有一人,迎麵是一張鑲嵌玉石的寶座,四周陳列珠璣和象牙雕塑,地毯花紋精美非凡。

看來這國師,在宮中?的地位的確不一般。

聞楹關上身後大門,她朗聲開口:“我知道閣下在此,昨日之舉亦與我有關,隻是不知您究竟有何?貴乾,不妨與我當麵對質一番。”

清脆的嗓音回響在殿中?,卻?遲遲沒有等到回應。

聞楹目光環視四周,又?上前道:“閣下既然敢做,就該敢當才是,又?何?必要當縮頭烏……”

“哈,敢說本尊是縮頭烏龜,你當真以為,自己也能算魔尊不成?”

聞楹來不及細想?她話裡的意?思,隻覺得這道回響的女聲異常耳熟,熟悉得仿佛日日夜夜都陪伴著自己一般。

她渾身血液僵住,突然間猜到了答案。

這時,高?處的寶座上魔霧繚繞,幻變出一道身影。

竟和聞楹的臉生得一模一樣。

不,也僅僅是臉長得相似而已。

除此之外,她神色冷戾,舉手?投足間的威嚴,蔑視萬事萬物?的眸光,卻?與聞楹沒有半分相似。

這是……原文裡真正的魔尊聞楹?

聞楹腦海中?一陣眩暈,隻覺得事情越發讓自己糊塗起來——

在她來此之前的修真界,凡間的王朝本就不姓夏,所以聞楹從未料到所謂的前因之世,竟會是原文裡的世界。

對啊……她怎麼沒有想?到,若沒有這一世的前因,又?怎會有自己與師姐的種種……

聞楹這廂驚疑不定,寶座上的女子卻?已輕嗬一聲:“真難以想?象,就你這不成氣候的德行?,也配頂著本尊的身份當上魔尊。更丟人的是,居然還會與戚斂糾纏不清,為了她要死?要活。”

聞楹愕然抬手?:“你……全都知道?”

女子冷笑:“你當本座同你一樣無用,行?事稀裡糊塗不成?也罷,本座可見不得自己會是你這副蠢樣,不妨給你講個清楚明?白……”

錯世

原來?, 這已經是神境中乾坤樹被毀的三百年後。

三?百年?間,因為沒有乾坤樹生出的靈氣,修真界大?亂, 魑魅魍魎再?次作?祟, 仙族將其歸因與毀掉神樹的魔族,再次召集起來對魔族宣戰。

魔尊八十六應戰不久後, 卻不知所蹤, 魔界自然而然由聞楹掌管。

說?到此處, 魔尊聞楹流露出不屑:

“仙族那些虛偽之人, 本尊早就?想將他們殺得?一乾二淨了事, 偏生戚斂不知好歹, 非要站出來?壞本尊的好事, 又是用結界將本尊困回魔界, 又是散儘靈力滋養乾坤樹, 使它重新活過來?,呸, 本尊何曾稀罕過要她當這個和事佬……”

在此之後, 仙界歸於太平,凡界朝代更迭, 戚斂卻始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了找到她, 魔尊聞楹動用了從仙界奪來?的太初鏡,試圖用它覓到戚斂的蹤影。

聞楹聽得?雲裡霧裡, 隻下意識捉住了一個重點:“可是, 你既然如此厭惡師姐……戚斂,那你還找她做什麼??”

此話一出, 寶座上的女人臉色一沉:“本尊要找她,乾你甚事。”

大?抵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她冷哼一聲,又故作?平靜道:

“我找到她,當然是要殺了她,誰讓她壞了我一統仙魔兩?界的好事。可她不愧是劍聖,藏得?倒是好,就?連神界我也闖過無數回了,卻也沒找見她半點影子?。”

直到十八年?前,太初鏡出現了異動,鏡麵上現出的人不是戚斂,而是尚在腹中的夏千燈。

“本尊還以為戚斂死了,這是她的轉世,誰知等到她出生,拿這麵鏡子?一照……”

太初鏡的正麵能夠照出人的前一世,於是,魔尊聞楹知道了夏千燈是何人,也知道總有一日,另一世的聞楹會來?。

說?到此處,她又是冷哼:“乾坤花當真名?不副實,戚斂雖然本尊瞧不上眼,但她的轉世怎能是如此無用之人。”

聞楹抿唇:“你覺得?她不好,我卻覺得?並不壞。至少這一世,她有爹娘疼愛,不用吃丁點苦頭……”

說?著?,她意識到什麼?。

所以昨夜夏千燈稀裡糊塗說?什麼?一起私奔,必定也是聽到了相?似的話,才會想要逃避?

魔尊聞楹最見不得?的,就?是她一提到戚斂,便魂不守舍的樣子?。

丟人。

她出聲諷道:“你想要靠乾坤花,回到前因之世與戚斂修成正果這件事,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聞楹瞳孔猝然一顫:“為何?”

“不為什麼?。”魔尊聞楹慢悠悠道,“既然說?是善因結善果,你們二人的善果,不正是要我和戚斂那個木頭死人先種下善因,可本尊恨不得?殺她還來?不及,又怎會與她有什麼?好果子??”

她修行?數百年?,悟性自然遠在聞楹這個半杆子?之上,此話一出,聞楹恍然大?悟——

要想師姐有一線生機,還得?靠這前因之世的兩?個人結成善因……

聞楹豁然開朗:“你當真是想要殺戚斂?”

“本尊難道是在與你說?笑不成?”

“那當初她散儘修為,便是最虛弱之際,你為何不動手?”

“我……”女人臉色變了變,“本尊堂堂魔尊,又豈能做出趁人之危這種卑鄙之事?”

“好。”聞楹輕聲開口,“那你敢不敢與我打一個賭?”

明知她是激將法,魔尊聞楹卻不願叫這不成氣候的少女看輕了:“你儘管說?來?便是,本尊倒要看看你能同我賭什麼?。”

“我知道戚斂會在哪裡。”聞楹道,“若你去找到她,殺了她,自然算是我輸了,但你若不殺她……”

“本座豈有不殺她之理。”魔尊聞楹神色一凜,“她在何處?”

聞楹卻先賣了個關子?:“難道你不先確定賭注?”

“還能是什麼?賭注,無非是你說?的善因罷了,本尊必叫你輸得?心服口服。”

的確叫她猜中了。

若她當真殺了戚斂,自己便是輸得?徹徹底底,可聞楹不相?信……

“告訴本尊,她在何處?”魔尊聞楹指尖敲擊在座椅的扶手上,不耐煩打斷她的話。

聞楹深吸一口氣:“昆侖境。”

女人動作?一僵。

她從不曾料到,戚斂會躲到那樣一個與世隔絕,又荒渺蒼涼的地方去。

可細細一想,卻是再?合理不過。

魔尊聞楹倏忽站起身:“本尊這就?去會會她。”

眼瞧她轉眼間化作?魔氣消失不見,下一秒卻又重新出現,朝聞楹拋了什麼?過來?。

聞楹下意識伸手接住,卻見是一枚純潔無瑕的白玉扳指。

聞楹不明所以:“這是?”

“自然是好東西,你戴上她,那小公主便會對你言聽計從。”對方的聲音漸行?漸遠,“本尊可見不得?,本尊的轉世既然淪落到被?戚斂的轉世玩弄的地步,真是丟臉!”

大?殿之中,再?無她的身影。

聞楹捧著?白玉扳指,她幾乎是屏氣站著?,許久之後,卻也沒有等到她再?回來?。

也對,昆侖境垠無邊際,要想找到一個人,並非一轉眼的事。

她收起扳指,慢慢往回走著?——

原來?在爛尾的原文裡,已成劍聖的戚斂從未想過要殺聞楹,卻為了她散儘修為。

那三?百年?後的魔尊聞楹呢,她真的是想要殺戚斂?

聞楹不相?信。

她隻是覺著?,自己身為有係統,原本還置身事外的穿書者,尚且有過無數個崩潰的時刻,遑論真正的聞楹?

在墜下噬骨淵,發現自己是魔族血肉,叛出仙門的那些時刻,乃至三?百年?後的此時,她依舊是不安的吧。

所以,才會忽略戚斂對她的心意,也不敢直視自己對戚斂的心意。

但願……

聞楹正漫無邊際想著?,眼前忽有一片陰影落下來?。

不等她抬頭,手腕已陡然被?人握緊,旋即被?擁入一個叫人快喘不過氣來?的懷抱中。

夏千燈的聲音發著?顫:“嫂嫂,我還以為你……你不要我了……”

聞楹不禁莞爾,正要安慰她幾句,卻忽覺得?似有什麼?滾燙的液體,滴落到脖頸間。

“你……哭了?”聞楹不太敢相?信。

“我、我才沒有。”夏千燈嗓音悶悶的,聞楹卻聽到她吸了吸鼻子?。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奇妙了,聞楹甚至不該說?什麼?好。

這時,方才有宮女氣喘籲籲地追來?上來?:“殿下,殿下您還沒有穿鞋……”

聞楹這才發覺,她身上穿的還是睡覺時的裡衣,正要低頭時,卻被?夏千燈按住了頭搭在她的肩上:“嫂嫂不許看。”

夏千燈顯然是不願讓自己瞧見她狼狽的樣子?,聞楹哭笑不得?,她閉上雙眼:“好,我不看,那你先將鞋穿上再?說?。”

夏千燈穿好鞋,又披上宮人遞過來?的外袍,她小心翼翼地問起正事:“嫂嫂……是去見國師了?”

聞楹故作?鄭重其事地點頭:“對啊,我原是想教訓她一頓,好替你出氣,可惜連她的人影都沒見著?。”

夏千燈信以為真,既歡喜又擔憂:“我沒什麼?事,嫂嫂不必為我這樣做,何況你不是她的對手……”

末了,又小聲補充一句:“我也不是……”

聞楹不忍見到她垂頭喪氣的模樣,握住了她的手:“我餓了,我們先回去吃早膳……哦不,回去吃午膳吧。”

她的確應該是餓了。

夏千燈忽而想到,在昨夜自己食髓知味的索取過後,少女軟得?半分力氣都沒有,就?連嗓子?啞了要喝水,也是自己抱著?她,端著?茶盞小口小口喂到她唇邊。

胸口驀地開始發燙,夏千燈喉間不自然地動了動,與她十指相?扣:“好。”.

用過午膳,聞楹盤腿坐到榻上,開始閉目調息。

“嫂嫂這是在做什麼??”夏千燈就?像一隻剛抱回家的小狗般黏人,要纏著?她問個清楚。

“嗯……”反正她對自己的身份應該也有所知曉,聞楹不必隱瞞,“就?是修士的引氣入體,有了靈力之後,便可以施展法術了。”

先前的沉睡符沒有管用多久,難免讓她有些許挫敗感,才會想要沒事多修行?修行?。

夏千燈若有所思:“那國師將我變成……也是用的這種法術嗎?”

“差不多吧。”聞楹點頭。

“可那她比不上嫂嫂厲害。”夏千燈道,“她將我變成蛇,嫂嫂卻照樣有法子?教我變回去。”

她不提這樁事還好,一說?起來?,聞楹便想起昨天夜裡,自己為了教夏千燈化出雙腿,使出渾身儘數誘她,最後卻又是如何引火上身……

夏千燈倒是化出雙腿來?了,自己卻險些叫她折騰掉半條命。

聞楹岔開了話題:“唔……你想要學一下怎麼?引氣入體嗎?”

“嗯。”夏千燈雙眼亮亮的,學著?聞楹的樣子?坐下來?。

“閉上雙眼。”聞楹將手貼上她的後腰,“先氣沉丹田……”

她動作?忽地一頓,想到曾經在昆侖境,自己的修行?便是師姐手把手教的。

“嫂嫂怎麼?了?”似察覺到她的走神,夏千燈睜開雙眼。

“沒什麼?。”聞楹回過神,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盯住眼前之人。

她曾經以為,自己和師姐再?無可能,也以為白蛇必死無疑,可眼下,儘管師姐沒有前世的記憶,但她活生生就?在自己眼前……

聞楹眼眶一熱,她伸出手,抱住了夏千燈。

虔誠

這個帶著少女體香的擁抱來得猝不及防, 夏千燈身?軀有片刻僵硬。

旋即,她聽到輕輕的啜泣聲。

夏千燈不由抬手,輕撫她單薄的後背:“嫂嫂……”

眸中卻暗暗沉了幾分。

嫂嫂突然失魂落魄, 定然不會是為?了自己, 隻怕是想起了上一世,真正?與她相親相近的女子。

在國師給夏千燈的太初鏡中, 她親眼?瞧見, 那名叫戚斂的女子是如何修為?過人, 風姿出眾, 她能夠輕而?易舉地博得嫂嫂歡心, 她們?兩個人才是真正?的心意相通。

她……不過是一個承載著旁人靈魂的軀殼而?已。

懷中身?軀是溫熱的, 夏千燈心口處卻開始發寒, 如同墜入冰窟, 四麵?皆是冷硬光滑的冰壁, 由不得她向上攀。

明知自己配不上,夏千燈卻也隻能飲鴆止渴般攬緊身?前?之人, 挨著她的臉頰慢慢磨蹭著。

像是一隻試圖把氣息沾到主人身?上的貓, 用?來宣誓主權。

可僅僅是這樣,還不夠。

夏千燈喉間?驀地發緊, 想起了昨夜的一些?畫麵?。

那時候她尚未從?惶恐不安中清醒過來, 隻本?能地纏著少女,想要?從?她身?上汲取力量。

可眼?下, 夏千燈更想清醒地與她沉淪。

似乎唯有這般, 方能證明二人親密無間?的事實。

夏千燈從?來不是一個委屈自己的人,這個念頭?甫一生出, 她便側過頭?,唇瓣輕輕摩挲少女地臉頰, 極為?卑鄙地趁虛而?入:“嫂嫂不必傷心,我?會一直陪著你。”

說著,又張開薄唇,輕吮她眼?睫上的淚水。

聞楹身?子不由一顫。

這親密來得太突然,她下意識發慌想要?往後躲,夏千燈卻早有預料般按住她的後腦,另一隻手握緊她的手腕。

她就像一隻漂亮而?又脆弱,薄翼上還沾著露水的蝶,不幸落入一個頑童手中。

儘管對方沒有傷害她的打算,無助的蝴蝶卻也忍不住輕輕顫抖著,擔心著自己將會承受怎樣失控的把玩。

夏千燈對此卻渾然不覺,她被勾起一些?豔靡不堪的回憶,恍恍惚仍不敢相信是真的:“嫂嫂,昨天夜裡,我?們?真的……”

“你彆再說了。”聞楹叫她問得麵?色羞赧,耳垂燙得不像話。

昨天夜裡,自己哪一處沒叫她吻過,她竟然還好意思問這樣的話……聞楹有些?羞惱,也顧不上傷心了。

她沒被握住的那隻手抬起來,作勢要?推開她:“你先放開……”

餘光之中,有什麼東西從?她袖中落了出來。

夏千燈自然也瞧見了,她動作比聞楹更快一步,拾起那物後,雙眼?不由發亮:“嫂嫂,這枚玉扳指,是你要?送我?的?”

聞楹這才想起,這是魔尊臨走前?扔給自己,說能夠讓夏千燈對她言聽計從?的法器。

正?要?矢口否認,夏千燈卻已十分歡喜地開口:“嫂嫂,你幫我?把它戴上好不好?”

此話一出,就像是某種無形的力量操縱著聞楹一般,叫她果真探出手,乖乖握著夏千燈骨節分明的手指,將白玉扳指套在她左手的大拇指上。

夏千燈滿心沉浸在嫂嫂送自己禮物的歡喜之中,並未察覺異樣。

聞楹卻暗道一聲?不妙。

原來這法器,她對夏千燈用?得,夏千燈卻也對她用?得,往後自己豈不是更受製於人。

她腦海飛速轉動著:“這扳指成色不大好,你先還給我?,我?再換個更好的禮物給……”

“不要?——”夏千燈近乎無賴地打斷她的話,伸出手環抱住她,“嫂嫂送我?的東西,豈有不好的?況且就算隻是一根雜草,我?也歡喜得很……”

她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開口:“嫂嫂,我?想親一親你,可以嗎?”

聞楹能拒絕嗎?

當然做不到。

她甚至隻能乖巧地點了下頭?:“可以。”

夏千燈心中的歡喜,膨得像是要?炸開,她身?軀微微向前?逼近著,卻在離她的粉唇隻有半寸時停了下來。

比起想要?親吻她,夏千燈卻又生出另一種衝動——

她想要?清楚地看著,少女那柔軟,且能夠給予她無限溫暖的唇瓣,仔細看時是怎樣的。

夏千燈抬起了手,指腹摩挲著她的唇瓣。

她自幼便持韁握箭,指腹帶著一層薄繭,與少女柔軟得像是櫻桃的唇相比,簡直就是恃強淩弱。

聞楹掩在羅襪中的腳趾微微蜷縮。

她也沒有料到,隻是指尖輕輕的觸碰,就如同螞蟻爬過般,反倒比親吻時更讓人酥癢難耐。

偏生夏千燈並不知曉自己的感受,指尖還沿著她的唇線描摹著,最後終於停在她的唇珠上。

夏千燈沒有忘記,少女柔軟如同豆蔻的唇珠,昨夜裡合著淚液吮噬時是什麼滋味。

她又一次輕輕咬了上去。

聞楹渾身?一激靈,不由得繃緊了全身?上下,卻又躲開不得。

她隻能任由夏千燈的軟舌長驅直入,肆意攫奪自己的氣息和津液……

想到能夠操縱自己的扳指還在夏千燈手上,若是再放縱下去,不知道她還會做出些?什麼來,聞楹心頭?便有幾分不安。

“你……”趁著換氣之際,聞楹道,“你先將扳指還給我?……”

“為?何?”夏千燈雙手已放在她腰上,她眸中露出微微不解,“難不成這扳指,嫂嫂並不打算送給我?,那你又要?送給——”

夏千燈忽地想起,在昨日將她綁起來時,自己分明沒有從?她袖中搜到任何東西。

所以這扳指,根本?就不是嫂嫂原有的,而?是有人送給她的。

夏千燈腦海之中,一一將從?昨日到今日,可能與她見過麵?的人排查了一番,最後得出答案:“嫂嫂見到國師了?”

聞楹沒料到,這電光火石間?,她竟已猜了出來。

非但如此,聯想到少女方才異樣的反應,夏千燈眸中更暗了幾分:“嫂嫂,看著我?。”

聞楹不受控製地抬起雙眸,與她四目相對。

聞楹清晰地感受到,身?前?之人呼吸驀地重了幾分:“嫂嫂,是不是現在我?說什麼,你都會乖乖聽我?的?”

不是吧……她怎麼這麼快就猜出來了?

聞楹心中暗暗叫苦,咬住了被吻得殷紅的下唇不說話。

夏千燈卻並不會輕易饒過她,她抬起手,手指輕輕揉捏著少女柔軟的耳垂:“嫂嫂,回答我?。”

“是……”聞楹聲?若蚊蠅,終究是認命地應道。

夏千燈喉間?發緊,微微動了一動。

眼?前?少女的身?軀正?輕輕顫栗著,宛如一隻迷途的羔羊,純白而?又無辜,她似隱約猜到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卻又不敢繼續想下去……

夏千燈垂下濃密的眼?睫,又將臉貼了上去:“那嫂嫂送我?這樣一份大禮,本?宮又該如何報答你是好呢?”

尾音略微上揚,似刻意要?勾起些?什麼。

真是強詞奪理……分明是她從?自己這兒強要?去的差不多。

聞楹心中不忿,卻敢怒不敢言。

帳中燃著鵝梨香,淡甜的香味罩在四周,聞楹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捕住,又叫這香氣迷惑了神智。

她甚至連絲毫反抗的念頭?都沒有生起,軟聲?開口:“你……”

卻不知自己要?說什麼。

夏千燈呼吸刹那一滯。

叫人捉摸不定又患得患失的少女,眼?下就在自己掌中,且前?所未有的聽話。

隻要?自己想,對她做什麼都可以……

一瞬間?,夏千燈腦海中已冒出無數個五光十色,綺麗至極的念頭?。

最終,她握住了少女的手,帶著她的指尖觸上自己臉龐:“嫂嫂,看著我?,記住我?的樣子。”

聞楹眨了眨眼?。

她看見夏千燈長眉淩厲,神色間?是身?為?天潢貴胄的自若,紅唇微抿,泄露出一絲上位者才會有的傲然。

唯獨眼?底隱隱透露出卑微。

夏千燈固執地道:“嫂嫂,一定要?記住我?的樣子,可不許忘記了。”

“好。”聞楹點頭?,卻有些?不明白她為?何執著於此。

夏千燈依舊不滿足:“一定要?記住了,我?叫夏千燈,是夏國的公主,不是什麼……”

話音戛然而?止,夏千燈藏住了心中想說的話——她豈能與少女真心所愛的那個人相比。

在太初鏡裡,她們?有過那麼多的曾經,那麼多生死相依的時刻……能夠成為?那人的替代品,她應該感到幸運才對。

可是……她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隻是想要?一份不是任何人影子的偏愛,想讓嫂嫂看見她,而?不是透過自己看著旁人,難道也有錯不成?

夏千燈活了近二十年,從?未有過如此的委屈,偏生這委屈一分半點也訴說不得。

她怕自己的得寸進?尺惹惱了嫂嫂,便隻敢像一個孩子耍無賴般,恨恨地一口咬上聞楹的耳垂:“嫂嫂……”

聞楹嘶了聲?,倒吸一口涼氣。

她不知夏千燈這是又發哪門子的瘋,卻也再來不及多想,眼?前?五花繚亂的顛倒,夏千燈的那張臉變成了織金牡丹花的胭脂紅帳頂。

轉眼?間?,夏千燈雪白的臉將視線占據,她覆了上來,低聲?若呢喃:“嫂嫂……”

兩人的衣袖交疊在一處,分明夏千燈才是居高臨下的那個人,她的語氣卻卑微到了極點,虔誠得猶如跪拜在觀音像前?的信徒。

可最終做的卻是大不敬之事。

賜婚

恍惚之間, 聞楹視線逐漸迷離,隻覺得帳頂繡成牡丹的金線似乎化作虛無,時而?卻又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