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大人這次辛苦了。”修雲聲音溫和地說。
管茂實俯身便拜,恭敬道:“不辛苦,能為殿下做事,是管某之幸。”
大概是久病未愈,管茂實的聲音還有些嘶啞,弱聲弱氣的簡直讓人覺得他會隨時昏厥過去。
修雲視線在管茂實和沈三身上逡巡片刻。
從進門到現在,管茂實還沒有抬頭看過太子一眼,必然是在來之前,沈三和他囑咐過了。
南巡的隊伍都是嘉興帝親自點名安排的,說是為太子著想,其實點的人都是嘉興帝的親信,而對如今的修雲來說,這些人都是嘉興帝的眼線。
修雲的一舉一動,隻要是在這些人的注視下,都會變成一封封密信,送到嘉興帝的桌案上。
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朝臣們都知道太子昏庸無能,即便嘉興帝寵愛太子,也不願意去爭這從龍之功。
畢竟太子懵懂,根本不懂為君為臣之道,即便做好了也未必能得到太子重用,做得不好反而要惹火上身。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但凡是個愛惜羽毛的人都不會去沾邊。
但管茂實和車隊裡的其他人不太一樣,他是自己主動請纓,擔任這個人嫌狗憎的巡撫一職。
這人從前也沒見過原身的真容,也不知怎的這麼看好太子,願意和太子同行。
不過修雲還在南巡車隊的時候就聽說了,管茂實這個人,在官場上的任何作為,都是他的妻子授意,其本人除了會寫些酸文腐字,其餘一竅不通。
這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要和家妻商量一下。”
所以車隊裡有的官員叫他“懦夫”,都不屑與管茂實為伍。
與其說是管茂實看好太子,不如說是管茂實的妻子非常想讓管家一腳踏上太子的賊船。
修雲說:“孤近些天來所做之事,到底是對管大人的名聲有損,孤也想補償一二。”
管茂實麵皮一動,身子壓得更低了。
修雲眉梢一動,預感到有些不妙,心說又來了。
果然,管茂實開口便道:“臣卻有一事想問問殿下的意見。臣家中小女自幼仰慕太子殿下”
要問管茂實對太子借他名頭做下的事有什麼意見。
沒意見。
管茂實離開國都之前,妻子千叮嚀萬囑咐,唯太子殿下馬首是瞻,太子殿下做的對,要叫好,太子殿下做的不對,也要說成對的。
所以太子殿下隻管儘情折騰,管茂實都會幫忙遮掩,要是實在遮掩不住……那等出事再說吧。
某種程度上來講,管大人也是個很隨性的人。
隨性歸隨性,妻子的囑托還是要做的,管家早就把目的放在了明麵上,想借著女兒攀上太子的大船。
修雲猛地伸手把麵前展開的書卷合上,書本發出“啪”的一聲悶響。
這似乎是個動怒的征兆,雖然他看著還是溫和的麵相,但沈三登時汗毛倒豎,為了管大人的人身安全,十分會看顏色地張口就來:“殿下息怒——”
然而身邊的管茂實好像沒聽見一樣,沒有半點反應。
沈三在心裡哀歎一聲,管大人這麼不會察言觀色,怪不得官場上總是受人排擠。
修雲氣笑了,冷聲道:“管大人,孤久居東宮,從未見過您的女兒,據我所知,您的女兒尚未及笄,何來仰慕一說?”
這已經不是修雲第一次聽到管茂實這番說辭了,隻是前幾次都是拐彎抹角的試探,今次是知道修雲對他有愧,這才點出了這個請求。
前些日子修雲初來乍到,不清楚原身的情況,隻糊弄過去就算完。
修雲很看好管茂實,這人古板、貪心、忠誠兼而有之,隻要修雲一日是嘉興帝看重的太子,管茂實就始終是堅定的太子黨羽。
除了實在不懂看人眼色,一些所做作為實在冒昧,倒還算是個可用之才。
為了這“可用之才”四個字,修雲壓住了怒意。
“……管卿應該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難道還看不出來,孤於女子無意。”
管茂實臉上流露出了些許驚訝,他思索片刻,似乎是在權衡利弊,緊接著他說道:“殿下,臣的幼子尚未及冠,麵若好女,不知……”
修雲:“……”
很好,管茂實是會做父親的。
將兒女像物件一樣隨意推到他人身邊,雖說知道這裡是皇權社會,修雲也很難忍受這樣
修雲眸帶冷意,怒火上湧,正要回話,就見邊上站著的沈三突然輕咳幾聲,伸手悄悄指了指窗戶。
宛如一桶冷水潑了下來,修雲的怒氣漸消,身子陡然發冷。
他驚覺自己被管茂實的話帶動了情緒,那戳到了他最不願回想的記憶,一時間難以自控。
修雲長籲一口氣,語帶冷淡地說:“管大人自重……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管茂實壓低身子還要再拜,還想為自己的幼子爭取一下,卻被邊上的沈三攔住了。
沈三冷汗都快下來了,心說這板上釘釘的太子側妃就在窗外,管大人這時候再觸黴頭,指不定被怎麼發落呢。
太子殿下可不像從前那麼優柔寡斷、瞻前顧後,這可是個狠厲果決的主。
沈三說:“管大人,夜深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談吧。”
管茂實總算察覺到了氛圍不對勁,訥訥應聲,跟在沈三身後出了門。
修雲冷靜了一會兒,窗外的人卻遲遲不肯進來。
不知道對方聽到了多少……
沈三謹慎,應當是人一到就提醒了他。
他的蕭郎武藝高強,若是不想被他發現,有得是方法隱藏自己。
修雲撐著下巴,思索片刻,將茶盞推到地上,瓷質的茶杯登時摔得四分五裂,幾片碎屑濺到了修雲腳邊。
修雲伸手遮麵,看起來形容憔悴。
室內無人,寂靜無聲,修雲驀然開口道:“怎麼不進來?我知你來了。”
窗外的簡尋躊躇不前,他的腦子裡很亂,害怕自己推門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景象。
這裡是醉風樓,修雲曾是醉風樓裡最有名的清倌,能引得不少富家公子為之傾倒。
即便是如今落寞,也有當朝巡撫這種貴人襄助。
但簡尋怕得不是貴人,他不想看到修雲的屋子裡有另一個人的身影,不想知道修雲曾經對多少恩客說過調侃的玩笑話。
他見過修雲在榻上的模樣,勾魂奪魄,但一想到那不是他能獨享的景象,簡尋就覺得胸口憋悶異常,想像昨晚那樣找個空地打拳,好消消火氣。
修雲不知道窗外的人在想什麼,遲遲不肯進來,他伸手輕輕敲擊著桌麵,忽然輕笑一聲,話語淒淒:“蕭郎……你這是嫌我臟嗎?也是,我不過是隨意便能被人左右命運的玩意兒罷了,哪配得上蕭郎這樣的少年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