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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醜 青城山黛瑪 58246 字 4個月前

第81章 八十一

皇後娘娘從不空口白?話, 四月二十這日天朗氣?清,燕家兄弟天不亮就將全套行頭搬來?了麟德殿,預備著夜裡表演。

其實兄弟倆的日子清閒又安逸。有王遙這麼個血淋淋的例子吊在前頭, 宮裡有品階的太監尾巴都夾得緊緊的, 沒品階的更犯不著跟他倆過不去, 皮影局地?界兒不大, 容下他們兩個橫吃豎躺綽綽有餘。換作旁人, 巴不得主子不傳召, 差事不當, 銀米照領,天上掉餡餅也就這麼回事兒了。

燕十二其實不是盼著傳召——不管是皇後, 還是彆的哪位娘娘, 他也不是閒不住,非要賣命掙錢才踏實。

他猜,自己是喜歡出去逛逛。於是能讓他逛的所在他都逛了, 風景都好,入目都愜意, 心裡還是提不起精神, 一個勁兒地?往下墜,恨不得扯著他五體投地一般。

躺床上翻來?覆去時他咂摸出緣故了:少了風吹樹木的沙沙聲。宮裡不種高木,沒有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老林。

他和弟弟打小混在山林裡,小時挖野菜揀樹枝,大些正經掄斧子砍柴, 因為年成不好,沒牛羊給他們放, 便夥著彆家孩子抓兔子山雞,運氣?不好的時候自己也能掉進獵戶的鐵夾子裡, 算下來?在林間的時光比待家裡還長。鄉下孩子沒那?麼金貴,橫豎生得多,未必個個養得活,不小心死了可?惜一陣,苦日子還得照過。

他當初就是抱了這種心思?跟著師父走的,正兒八經拜了師,得給師父當牛做馬一輩子,否則人家憑什麼把糊口的手藝交給你?

燕十六則是個白?饒。這還是他一手拖弟弟,一手拖師父腳後跟求來?的——燕十六被捕獸夾子咬上了,腿骨沒折,就是斷斷續續地?發燒總不能好,村裡人不知道該怎麼治,倒都知道再燒下去就不能要了。

師父不鬆口。什麼世道,這口一鬆也彆跑班子了,學佛爺割肉吧!看能得道不能。

這時候王遙出現了。燕十二連燕十六都不敢告訴,他起先?以為這大奸佞是普渡眾生的菩薩,那?大紅曳撒就是袈裟,目無下塵地?一揮手,叫把小的抬去上藥,大的也用抬——抬去淨身?。

師父猶猶豫豫還攔,大太監連個眼風也沒掃過去,負手就要走,一麵?冷聲譏諷這老乞兒:“不淨他,難道淨你?黃土埋脖頸兒了,彆臟了台麵?。”

燕十二當時是怎麼想的呢?他不覺得淨身?有多疼,更不知屈辱二字。他覺得老頭兒壞,見死不救,還不教他們登高枝兒。

後來?明?白?老頭兒不壞、至少那?一回不壞的時候,老頭兒多半已經死了。總之燕十二逢年過節都給他上柱香,供些酒菜,他在宮外若還活著,也沒這些精致的忌諱,若真到了地?下,吃不著穿不著,到底不像樣?。

勾起這許多想頭,越睡不著了。無計可?施,索性起了身?,趿上鞋,往隔壁鋪上一掃:燕十六不見了。

燕十二出了一身?冷汗,心裡卻並不慌張一般,步履如常地?推門出去,果?見朦朦月光下,漂浮著一團鬼魂也似的白?。

他是真的長高了。燕十二冷眼旁觀著,手腳確實不如小時靈便,翻倒是翻得過身?,就是不漂亮。

燕十二隻穿了寢衣,本該渾身?冰涼的,腹內卻因為無端的怒意、燒灼著一團業火,一言不發地?看了片刻,縱身?上前,不留餘地?地?一掌推在燕十六胸口。

“你乾什麼!”淩空被擊中的滋味常人難以想象,燕十六近乎咳著血沫吼了一聲,嗓子劈了,一半要沉不沉,一半還像他小時候那?樣?尖尖細細。

不倫不類。燕十六滿臉漠然,簡直像是睡夢裡無知無覺動手了傷人:“叫醒你。”

燕十六狠狠喘著氣?,抬眼瞪他:“你才是睡昏頭了吧,顛三倒四的…”

“究竟誰發昏,你自己清楚。”燕十二一字一句跟磨刀似的,語落轉身?就走。

燕十六平白?一頓,反駁的話失了時機,不甘不願地?咽回去了,垂頭跟在哥哥身?後回屋。

許久不當差事了,平素的功底卻不曾落下過。燕十六利索地?將各樣?行?頭在亮子後麵?有序擺好,胸有成竹,就是不與燕十二搭腔,忙活完畢,就上角落裡候著去。

“早多著呢。”燕十二這會?兒不像半夜裡那?樣?心潮起伏,語調如常地?招呼弟弟:“去耳房裡待吧。”

總管事的張太監交代得明?白?,帝後及一眾貴人約莫酉時才會?過來?,此刻在殿中忙碌的宮人內侍,都還在為開?宴做準備。

燕十六充耳不聞,正好兩個小內侍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張條案經過,他乾脆上前去搭了把手,而後就這麼東瞧瞧、西晃晃,哪兒用得著人幫忙就往哪兒湊,反正就跟看不見他這個哥哥一樣?。

燕十二一時啞然。弟弟心思?澄透,這些年有自己一力顧全,也不曾叫他受過教條磋磨,學會?忍氣?吞聲,可?如這般使性子,亦是破天荒頭一遭。

昨晚那?兩句嗬責,是真刺傷了他的心。燕十二虧欠歸虧欠,但並不後悔——長痛不如短痛,這是他始終信奉的金科玉律。

對?方?不肯挨著自己待會?兒,燕十二不勉強他。老話講飽吹餓唱,接下來?好幾個時辰他倆連水米都不進,無事可?忙,索性坐在角落,慣性地?理著皮影子,蓄養精神。

今兒這一出是皇後娘娘點?的,哪吒現蓮花化身?。哪吒的皮影是新刻的,麵?如傅粉、唇似塗朱,手提紫焰蛇牙寶,腳踏金霞風火輪,漂亮非常。為報李靖燒廟毀泥身?之仇,一路殺來?,與木吒打、與金吒打、與廣法天尊鬥、與燃燈道人鬥…可?謂高|潮迭起,朱墨紛呈,燕十六守著他寫戲單子時便說,娘娘必定會?喜歡這個。

他笑,未達心底時,苦澀搶先?漫上唇間,情不自禁地?抿了抿,隨後一絲不苟地?將皮影歸置回去。

天光一寸寸地?黯淡下去,人影子被縮短又拉長,不知不覺之際,周遭忽地?大放光彩,耳中傳來?細細的擊節聲:貴人們到來?了。

燕十二隨人群一道速速退至側旁,又飛快地?掃視了一圈,還好,燕十六就在他正對?過。

原來?掌燈了,流光溢彩的大琉璃燈樹,煌煌如仙境一般。皇後攜了齊光公主邁進殿中,抬手就免了眾人的禮,口中說笑著,眉眼生輝:“射柳也好,吃粽子也好,橫豎我都極樂意的,端看咱們齊光的意思?了。”

齊光公主不知怎的不答話,緊挨在旁微微垂首,兩頰飛了紅。

沐貴妃掩口輕笑,一麵?拉了公主,柔聲道:“來?,咱們入座吧。”

眾人分席,因皇帝等人在前廳飲酒,女眷這頭自然以儀貞為尊位,右下首為公主及沐貴妃,左下首則是三位婕妤。

公主謙讓,不肯居於貴妃之前,再四請後者上坐,貴妃亦執意不受,彼此來?回推辭著。

“減掉幾盞燈去吧!”左邊最末位的淳婕妤忽然開?了口:“不然看不真皮影兒的戲,倒成看我們這些人的戲了。”

她一向不常與人交際,蓋因年紀比其餘妃嬪都小些,孩子氣?性未褪,話也說不到一塊兒去,這回出人意表,大家一時都停住了動作。

見無數人目光都向自己投來?,淳婕妤轉頭朝儀貞一笑:“皇後娘娘,可?以點?戲嗎?”

“珊珊。”儀貞示意她將戲單子遞給眾人傳閱。至於仍舊未落座的二人,儀貞向沐昭昭比了比第一個位置:“貴妃先?點?。”又招手讓齊光公主坐在自己身?邊:“還有話要問你呢。”

皇後的席案比其餘人等的寬闊一倍還有餘,姑嫂二人坐在一處唯顯親密,絲毫也不擁擠。

沐貴妃果?然點?的是哪吒現蓮花化身?。琉璃樹上的燈盞被撤去了一部分,大殿中心亮子上的柔白?光芒便成為了所有人的矚目所在,旋即,鮮明?乖張的蓮花童子登場了。

此情此景下,齊光公主感受到一種心蕩神搖的鼓舞,她聽見儀貞壓低了嗓音問她:“那?些世家兒郎你都瞧過了,眼下人也不在跟前,你何妨給我個準信兒——端陽節如何籌辦?”

楊鈞才貌出眾,而騎射平平,於今日在場者裡定然拔不了頭籌。公主若屬意他,初五那?日便容他顯露顯露本領;若看他與旁人並無二般,自另有一套考校法兒。

哪吒對?著李靖喊打喊殺,好不囂張,公主輕軟的聲口被襯得分外靦腆:“仲夏炎熱,大家斯斯文文地?坐下來?就很好。”

她垂眸乜去,幕布上的父子倆已和睦重圓,來?日一殿為臣,輔佐明?君、成其正果?。

淳婕妤好似對?這強自完滿的收場頗感不忿,隻得扭開?了頭。

第82章 八十二

“她相中了楊鈞?”皇帝停下解衣襟的動作, 偏首向儀貞望來,微擰著眉,像是對她乃至她們的眼光感到詫異。

儀貞點頭說然也, 攏了攏梳通的頭發, 一麵往床前走, 一麵評價道:“楊左參不僅模樣與簡簡般配, 性情也好。從前聽你說起他?在朝堂上的言行, 我還當?他?是個不知情識趣的古板呢。”

麵前的人不作聲了, 她仰臉又衝他?笑?, 伸手?去夠他?的袖子,拽著人站到近處來:“我嘗嘗雞舌香。”

皇帝不為所動, 稍稍一揚下巴:“屜子裡有。”

儀貞耍賴:“要現成?的。”

到底誰把她教成?的這作派?皇帝決計不能短了氣勢, 欺身兩膝跪在床沿,兩手?壓在她肩上,由上而下?地?將人給箍嚴實了, 掌控全局地?、凶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雞舌香的那股蜇嘴感,在借由他?人之唇渡過來時, 衝淡成?了若有似無的酥麻, 儀貞覺得暈陶陶的,少頃,抬手?將皇帝推開了些,暗暗想:狐狸精。麵上卻不敢露出來,扭身去夠床尾櫥櫃擱著的扇子, “呼啦啦”對著自己一頓猛扇。

“又是團扇。”她佯裝自然,說:“趕明兒知會扇子局一聲, 端陽我要一把折扇。”

皇帝不想這麼輕巧放過她,挨著她躺下?來, 意有所指:“什麼月令,就嫌起熱了?”

“握在手?裡好看?嘛。”儀貞並沒聽出弦外之音,將就著團扇比劃:“扇子局這些人也是江郎才儘了,翻來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花樣。咱們?越性?就以?端午為題,屆時叫眾人或詩或畫,評出最好的來,製成?扇麵,倒是惠而不費呢。”

皇帝冷了臉:“宮眷手?裡拿著外頭男人的東西,像什麼樣子?”

“唉,竟忘了這個。”儀貞覺得他?說得在理,於是兩頭折中?,道:“不如推簡簡一人評閱,魁首除了楊鈞還能是哪個?扇麵兒歸她,彩頭亦由她出,我看?再好不過了。”

她待齊光,倒真有幾?分閨中?姊妹的意思,既到了說親的年紀,彼此?沒什麼可假意扭捏的,自己占了先頭成?了婚,就一心一意地?為對方謀劃,勢必樁樁件件都?要儘善儘美。

然而這時候才察覺到皇帝的沉默不言,實在又枉費了她過來人的身份。

她連忙欠身起來,俯探過去打量皇帝的神情,見他?闔著眼,長眉舒展、嘴角平直,儼然一副安然入眠的架勢——但儀貞就是看?見了,他?從頭到腳都?寫著“咬牙切齒”四個大字。

嗐!她也算逢迎上意的老手?了。眼珠兒一轉,緊偎著人躺過去,自顧自說:“簡簡雖不是陛下?一母同?胞,僅有那麼一二分相似之處,足以?挑揀全天?下?的男子了——沒有她配不上楊鈞的道理,想是楊鈞配不上她啦?”

皇帝聽著並不順耳:她又不是頭一回拍馬溜須,緣何?至今沒有長進,依舊直白淺薄?終是不用心!甚至不深究自己為甚不快,信口便來糊弄罷了。

忍了又忍,忖道:縱不指望她長良心,到底該長記性?。不掰開了揉碎了說與她,還能如何??

再睜眼望著跟前那張眉語目笑?的臉,難免有點兒灰心,聲口一懶散,頓時就透出寒涼:“何?必談配不配得上,你要做這個媒,做便是了。”

卻又來!大而化之如儀貞,也深知他?有一心病:不肯接受他?倆的婚事?來自王遙的算計,更不肯插手?他?人的婚配。

可耿耿於懷抵什麼用呢?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再推翻了重來,仿佛多此?一舉。儀貞因為不曾身受,無從自詡感同?地?拿大道理規勸皇帝——他?原就是那般性?子麼!

良言弗如軟語。儀貞半點兒不氣餒,不屈不撓地?往一意背對自己的人懷裡擠,兩手?齊力將他?的腰捆住:“你若覺得這親事?不好,我同?簡簡說一聲,重新挑好的就是了,又不是已經板上釘了釘,早著呢…”

他?有什麼可覺得不好的?大燕曆代並沒有明文,勒令尚主的臣子不得再任實職。早幾?輩兒多是帝王倚重某大臣,才將女兒或是妹妹嫁過去示恩;又或者出於疼惜這位公主,必要尋一個樣樣都?好的婆家——

至於儀貞口中?的這對準伉儷,卻是兩頭都?不挨邊兒。楊鈞堪堪算個可用之人,遠遠不及不可或缺的地?步;至於齊光公主…

皇帝就是不耐煩儀貞喚其“簡簡”的口吻。那股莫名的不痛快,根本無從說起。

他?悶不吭聲一陣,著意緩了緩聲口,控著語調:“沒有的事?。都?依你們?的心意吧。”

“真的?”儀貞話裡那點兒將信將疑的腔調分外明目張膽,皇帝憤然轉過身來,不待張口,聽見她又“唉喲”一聲,整張臉皺起來:“你壓著我胳膊了…”

活該!誰叫她非把手?往自己腰下?塞,不顧人臉色地?輕薄。皇帝“嘖”了下?,欠身容她縮回手?,道:“拿來,我給你揉揉。”

“嗯。”儀貞這一聲答得特彆甜,一麵乖乖伸手?,一麵覷著皇帝。

皇帝巋然不動,抓著她的手?腕,冷不丁作勢便咬,片刻有點意外:“不躲啊?”像是挑剔她反應慢。

儀貞搖搖頭,複又歎了口氣:“我以?為你會笑?我活該呢!”

他?是笑?來著。

皇帝垂眸,好一陣才說:“你也不必回回哄著我——沒有總是一個人遷就另一個人的道理。”

儀貞張大了眼一瞬,空著的那隻手?摸了摸他?鬢邊壓住的發絲,笑?說:“算不上遷就,哄也是我心甘情願的,不然且由著你生悶氣不成??”

“這等無端端的悶氣,你撇開不理會就是了。”皇帝此?言發自肺腑,唯恐儀貞以?為他?是賭氣之辭,四目相對,恨不得領她看?到自己心底去:“否則天?長日?久的,難保不落得相看?兩厭,何?苦來哉!”

儀貞聽罷,點了點頭:“如你說的那般,自然不免厭煩。”

皇帝心裡一沉,還不及觸礁時,又聽她接著道:“可你這不是撒嬌嘛?”

他?忍無可忍,俯過去一口咬在她肩頭上,隔著輕紗血腥氣渺渺不可琢磨,而他?的五臟六腑好歹安定下?來。

將來如何?,將來見分曉吧。

罷了罷了。儀貞頗為疏豪地?想:就讓他?咬個儘興吧,橫豎也不是頭一遭了。

對於皇帝的介懷,她雖說不明白個所以?然,但既然隱約察覺到了,很難不為此?做些什麼。

及至端午當?日?,一切籌備如意,帝後攜眾女眷賜宴西苑,鬥龍舟、賞榴花、佩艾葉,飲菖蒲酒。令都?中?有才名者題詩作賦。

楊鈞的五言律詩果然奪了魁首,榮膺齊光公主賜出的彩頭——竹骨紙麵折扇一把。

端午賜宮扇乃唐人舊俗,而這把來自公主的簡素折扇,因其主人的尊貴,閃耀出一種獨有的光輝來。

儀貞功成?身退,兼有畏熱的緣故,將大事?初定後的諸般繁瑣章程都?交還給了六局一司的女官們?,隔些時日?過問一聲,使得底下?人不敢存有輕慢塞責之念就是了。

這日?午睡起來,孫錦舟在屋外壓著嗓子急急求見,儀貞忙幫著皇帝更衣,又喚人端來早前晾著的裡木渴水,勸他?飲兩口降降火,送了人離去。

自己閒來無事?,也不想做針線,逗著朏朏玩了一陣,朏朏比她還懶洋洋的,儀貞想了想,讓珊珊去傳皮影戲來。

原本打算接著上一回的封神演義,儀貞掃了一眼皮影班來的人,因問:“燕十六怎麼不見?”

燕十二忙出列答道:“稟娘娘,第十五回 演的是昆侖山子牙下?山,並無哪吒的故事?。”

儀貞聽著,擺了擺手?:“我不愛看?薑太公,還是演哪吒吧!”

站在地?上的眾人一時寂然,片刻,有個眼生的青年上前一禮,答了聲“是”。

儀貞好生奇怪,坐直了身子,問燕十二:“你弟弟怎麼了?”

燕十二無法:“娘娘,燕十六倒了嗓子,今後凡他?的唱腔,就交給小鷂了。”

“嗓子傷了?”儀貞關切道:“太醫如何?說的?”

燕十二沒有正麵回答:“娘娘,咱們?這一行當?,能吃多少年飯,全憑老天?爺的意思,太醫也無法左右。”

“便是不乾這個了,日?子總要過的,讓太醫看?看?放心些,彆給將來落下?了病根兒。”

儀貞知道這燕十二是個死腦筋,也不須他?答不答應,衝慧慧一示意,她自會去給燕十六請一位對症的大夫。

想一想,又對那名叫小鷂的道:“索性?不唱封神了,你隻管挑你拿手?的來。”

小鷂感念不已,恨不得立時將渾身本領都?使出來,唱上了《王瑞蘭閨怨拜月亭》。

這是高門大戶裡久聽不厭的曲目,流傳已久,連儀貞小時候都?陪著母親聽過,唯記得謝夫人並其他?夫人們?無不熱淚漣漣,整本唱下?來,打濕的手?帕子都?能摞起老大一堆。

儀貞自己卻一貫興趣缺缺,此?刻耐著性?子,無非不想平白給小鷂一個下?馬威罷了,一麵可有可無地?聽,一麵想著過後可要去瞧瞧燕十六。

還沒打算好,慧慧匆匆忙忙地?又返來了,顧不上什麼請不請太醫,麵色凝重地?俯身在儀貞耳邊說了句話:

淳婕妤和楊鈞一道被抓起來了。

第83章 八十三

下令拿人的正是?皇帝, 消息卻壓得死死的。就連日日在禦前當差的孫錦舟也?是?一問三不知?,甚至一反常態地、不準備給慧慧吹個風。

“他必是?提防我回?給娘娘,這才一氣兒都?瞞過去。”慧慧拿不定主意:“娘娘, 你說咱們要不要知?道呢?”

皮影班的人轉眼間又被摒回去了。儀貞一時也?沒?個頭緒, 問:“公主?在哪兒?”

“才剛使個小宮人尋由頭去瞧了, 公主?沒?露麵, 跟前的大?宮女說在屋裡繡鞋麵。”

儀貞看了看她, 下定決心:“你去把燕妮叫來。”

慧慧一愣, 旋即便明白了什麼, 不敢耽擱,轉身?就去。

燕妮這小宮女兒從前得過甘棠的賞識, 離了小廚房那煙熏火燎的地界, 便在猗蘭殿裡做些跑腿遞話的雜活。因為辦事細致,手腳乾淨,朏朏的食盆、水盆、反季不用的貓窩俱是?她收揀的。

她自覺不曾在皇後主?子跟前掛上名號, 乍然間得了傳召,心裡不免怯怯的, 步履卻不敢拖遝, 強自跟在慧慧身?後,將進屋時,恰巧甘棠走過來了:“什麼事兒?”

“娘娘有吩咐。”慧慧打了簾子,請她先進,餘光又暼了燕妮兒一眼, 三人前後腳一起?進來了。

“拂綠閣裡的,是?你乾姐姐還是?乾妹妹?”儀貞沒?讓她們多禮, 開門見山地就問燕妮。

燕妮登時兩腿一軟,跪倒在地, 身?子篩糠似地直抖,卻支支吾吾地不答。

儀貞歎了口氣:“我今兒問你,並不是?要治你的罪,而是?事關緊要——你真不說,隻好將公主?身?邊的人全召來了。”

燕妮到底年紀小,被?這話一唬住,權衡片刻,一五一十全交代出來:“拂綠閣提水的百靈兒,從前與奴婢一道認了安姑姑做乾娘,後來乾娘被?攆出宮,奴婢就和她斷了來往。後來有一回?提水時遇上了,免不了說兩句話,百靈兒便說…”

她覷了覷儀貞的麵色,方才接著道:“她說齊光公主?近來愁眉不展,像是?有心事,奴婢勸她,行事謹慎些,把活計乾好了,總是?正理——因為她哭起?來,又勸了幾?句,說過後分給她半匹好衣料。”

慧慧不由得看了儀貞一眼,見她神情不變,似是?早知?此事一般,暗暗覺得心驚。

反倒是?甘棠罕有地插了嘴:“你那時已經從小廚房出來了。”

語氣是?篤定的。燕妮羞愧難當地微微點頭:“奴婢以為,等下回?發?衣料時,就有了奴婢的份兒,屆時再補回?去…”給了她,就是?她的了,甘棠用不著她還禮,她卻辜負了甘棠一番情誼。

“結果呢?”儀貞這會兒已經一腦門官司了,沒?心思再理她們這些恩怨。

“結果她這一回?倒好得多了,不僅沒?收我的料子,還邀我一起?吃茶果,說是?公主?賞下來的好點心,我因為記掛著差事,不能?多待,她便約我,何時得了空,好好聚一回?說說話。”

儀貞勾唇一笑:“後來你見我常與貴妃到宮後苑散心,用不著你隨行,便同她說定了日子。”

後麵的事兒也?沒?多少可說的,乾姐妹一道團聚了,自己和齊光這姑嫂也?重?逢了。

這番籌劃的心思不算深沉,用意也?稱不上歹毒。儀貞有皇帝這位七竅玲瓏心的打樣,早已猜得幾?分,實在不以為意。而今不過從燕妮這裡得到了證實,於是?道:“你們姊妹倆既重?新走動起?來,現下請她過猗蘭殿來玩耍,不至於唐突吧?”

燕妮一怔:皇後不計較她們過往之事,想?必眼下有更?重?大?的乾係,要她倆擔著了。

竟也?無法撇開——百靈兒與她誌向不同,不甘心在這高牆之內潦草一生,隻盼著齊光公主?得擇佳婿,能?夠跟著出宮去,甚至有爭榮誇耀的一日。

苦心孤詣,縱然不甚光明磊落,但難以否認“人之常情”四個字,豈料橫生枝節,淳婕妤不知?為何裹進來了。

百靈兒不像燕妮用詞和緩,見這猗蘭殿裡的架勢,一張口恨不得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淳婕妤從前和我們公主?交好,後來突然不來了,心裡有嫌隙也?未可知?…娘娘千萬不要偏信她的話,還請明察才是?!”

儀貞失笑:她明察個什麼勁兒?事情始末她且蒙在鼓裡呢。扭頭看了眼時刻,讓慧慧珊珊先將二人帶下去安置,攜了甘棠,徑直往含象殿去。

以往這時辰,皇帝該忙完政事了,或者到猗蘭殿,或者候著儀貞到他那兒去——他顯然更?願意儀貞到含象殿去。

今日這一路也?沒?誰攔著,儀貞老遠瞧見孫錦舟不知?打哪兒冒出頭來,目光同她撞上,忙不迭地擠出一臉喜色,笑逐顏開地給她行禮唱喏。

這便叫做過猶不及。儀貞慢悠悠走上前去,似笑非笑道聲辛苦,問:“陛下呢?”

“陛下練了一陣字,正舒散筋骨呢。”孫錦舟百般殷勤地引她過後殿去,又替她打竹簾兒。

儀貞進來,見皇帝立在榻前,外?衫脫了一邊袖子,一時看不出是?正要歇下還是?歇好了要起?來。

“孫秉筆是?有什麼喜事兒不是??”儀貞沒?走到近前,背著光皇帝的表情也?不真切:“方才一照麵格外?樂嗬似的。”

“誰知?道。”皇帝把另一隻袖子也?脫下來,隨手往榻上一丟,因為衣料輕而滑,又從榻麵流到了地上。

“許是?又認了乾兒子了。”他懶得撿,抬腳踢開了,旋即在榻上躺下來,胳膊交疊著枕在腦後。

儀貞睇他一眼,手落在側旁素漆高幾?擺著的蕙花上,輕輕撥弄了幾?下,說:“這蘭草長勢倒好,就是?盆兒太拘束它了,該移到庭院裡賞看…”

皇帝隻是?不理她,專心養神,儀貞惡向膽邊生,掐下兩朵開得最好的花兒,躡手躡腳地朝皇帝那頭探去。

哪知?皇帝閉著眼照樣警覺過人,儀貞還沒?站定,就被?他兩道寒刃似的目光一晃,兩朵花兒脫手落下,不偏不倚墜在皇帝發?間。

儀貞訕笑著縮回?手,期期艾艾貼著榻沿兒斜坐下,對自己明晃晃的罪證采取視而不見的態度,一力將適才的話頭扒拉回?來:“那慧慧這兒是?不是?也?得有表示?我呢?”

還揪著“乾兒子”不放呢。皇帝知?道她繞著大?圈兒想?掃聽什麼,她也?知?道他知?道。非這麼九曲十八拐的,是?怕貿然出口惹得他不痛快。

他坐起?身?來,低頭將發?絲纏繞著的蕙花摘掉,反手擱在一邊,沉吟了一陣,盤算這件事要透給她幾?分——

自打齊光公主?與儀貞攀交上,拂綠閣的風吹草動就沒?再瞞過他的眼睛,楊鈞這位準駙馬在循例的入宮覲見後,偶或多逗留一時半刻,遠遠地和公主?眉目交接一二,左右是?已經定下親的男女,眾目睽睽之下,也?做不出什麼事兒來。

而在這眾目睽睽之外?,有個宮女本?領過人,打著公主?的名號,瞞天過海地與楊鈞搭上了邊兒,一來二去的,這二位倒情誼日篤,山盟海誓之際,宮女兒自言乃是?拂綠閣雜使宮人,不配跟隨公主?發?嫁,為今之計,唯有楊鈞開口去求。

若求公主?,頭一個怕她氣惱不允,二來畢竟年輕不曾當家,抑或她也?做不了主?——思來想?去,不如?請動皇帝這尊最大?的佛。

那楊鈞不知?是?鬼迷心竅還是?怎的,竟真聽了心上人的話。

惜乎這名“宮女”並非心思活絡的百靈兒,居然是?默默無聞的淳婕妤。

“她喜歡當宮女,當就是?了。”對於這徒有虛名的嬪禦,皇帝不屑多費心神,宮正司自有計較;及至楊鈞——

“…我是?真傷腦筋。”皇帝微擰著眉,按了按額角:“不從重?處置,實在難解我心頭之恨;大?動乾戈,齊光又如?何自處?”

事態比儀貞預料得還一團糟。怔忡良久,意識到皇帝想?必頭疼又犯了,索性將彆的都?拋開,替他解痛為要務。

一麵喚甘棠去請高院使,一麵安撫皇帝:“這樣水性楊花的人,值得為他心勞力絀麼?先晾他幾?日,叫他寢食難安才好!”

心思純良的人,原來是?這般思量的。皇帝卻之不恭地枕在她腿上,任憑她煞有介事地為自己揉按著,被?欺瞞愚弄的惱恨得以紓解,他幾?近泰然地籌備起?了對楊鈞的極刑:

不可揆度、永懸頭頂的殺機方是?最文雅的淩遲。

齊光公主?婚事的擱置若有若無——本?來如?她這樣身?份貴重?的嬌客,大?禮張羅起?來,一年半載都?叫作從速,況且欽天監擬定的吉日,遠在來年九月。

儀貞原打算親去探探她的口風,不巧高院使受召請脈過後,皇帝的頭痛固然有所好轉,但眩暈之症一時卻無法根治。她大?半精力都?撲在這上頭,對拂綠閣的關切,不知?不覺間就淡了些。

隻好囑咐給慧慧並甘棠兩個,凡事多多留神,隔一時便知?會她;此外?還托了沐昭昭,圖的正是?她那份旁觀者清。

據沐貴妃冷眼看來,淳婕妤進宮正司後,延續了一貫深居簡出的作派,安分守己地聆聽女官教誨,仿佛自來便是?一名謹小慎微的老實宮人,前次一番攪動風雨簡直是?眾人一致的夢魘一般——很難斷言她何時會不會故技重?施,仍應多加防備。

倘或真有那麼一天,皇帝的眩暈也?就不得不好了。

貴妃無奈一歎:她之所以還留在宮裡,是?想?在所有人都?與十九歲的姚洵告彆過後,依舊記住他。實際上呢,她一麵效仿尾生抱柱,一麵被?迫見證了洪水滔天裡過多的愛恨癡嗔。

九月初八,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常朝。晉升通政使不到半年的楊鈞得了皇帝再尋常不過的幾?句垂詢,領了一樁再尋常不過的差事後,突然繃斷了腦海中最後一根弦,俯跪在地,參劾征西將軍淳寧於於軍中朝中培植黨羽、欲謀不軌。

皇帝度其言行無狀,似有瘋癲之嫌,皺眉令左右衛將其暫押下去。

隨即為正視聽,皇帝按部就班地下旨清查淳家上下。

第84章 八十四

“他們淳家和武氏一族可不一樣。”武婕妤給朏朏帶了纏絲蛋黃加餐, 落座一張口,原來是表起忠心來了:“征西將軍這一輩兒就兄弟倆,淳婕妤的堂兄弟得兼祧兩房。若不?是王掌…王遙那狗賊, 說什麼封娘娘、光耀門楣, 淳家人哪想得起這個女兒!”

捧著茶盞, 隻管對儀貞竹筒倒豆子:“就譬如我, 既然他們不?管我的死?活, 我又何?必管他們的死?活, 大家一刀兩斷完了, 豈不?乾淨自在。”

淳婕妤要是也能這麼透徹就好了。儀貞握著朏朏兩爪,教?她給武婕妤作揖道謝, 朏朏早不?記得這位舊主, 不?給麵子地抬爪拭拭臉,旋即便從儀貞膝頭溜下地跑開了。

小醜貓!武婕妤暗暗腹誹,麵上含笑:“唉喲喲, 它隻和娘娘投了緣,就把我這媒人拋過牆啦!”

“可不?是這麼算的。”儀貞想了想, 一拍手:“你正兒八經是收生姥姥, 洗三日上該奉為?上賓,坐在正座吃麵才是。”

武婕妤笑著連聲說好,眼珠兒一轉,又說:“今日便罷,改天?煩娘娘下個帖子, 我才來吃呢。”

儀貞心中暗歎:武婕妤看起來毛毛躁躁的,何?嘗又不?是個人精?且看著她起身告退, 點頭讓珊珊送了送,說:“既這麼著, 必要好生選個日子置一桌席麵,我一一發帖子,請大家來同樂。”

人越來越少了。言笑晏晏落了幕,儀貞望著清碧茶水裡的綽綽倒影發愣:倒不?是時?時?以賢良淑德為?己訓,說什麼後?宮雍雍睦睦、開枝散葉的漂亮話——

這樣的變故彆離總歸是讓她沮喪的。

吊影自憐孤不?適合她的性子,儀貞衝慧慧招招手,起身坐到妝台前,要她給自己補一點口脂:“粥燉好了沒有?”

她今日本就打算瞧瞧齊光公主去。據百靈兒說,公主這幾月一切起居如常,不?像是聽見了什麼風言風語。

儀貞深知不?然。然則她每每造訪,公主亦若無其?事,尚還將新近做的一雙鞋子給她看:翹頭鸚鵡摘桃的式樣,大紅遍地金,赫然是嫁履。

這些物件原不?須她親做,一針一線的吉祥寓意背後?,透著隱隱的寄望。

哪怕此般情態正是做給自己看的,依舊不?能視若無睹。

“聽見說楊鈞得了情誌病,”齊光公主投完了魚食,一麵用帕子擦手,一麵轉過臉來看著儀貞:“嫂嫂,這消息確實麼?”

她蹙著眉頭,是一個憂心的曲度,眼眸卻令人想起墨玉做的棋子,熠熠生光、觸手生涼。

儀貞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正欲含混過去,轉念一想:眼下她能探聽的消息,無不?都是經由皇帝首肯、有心讓她聽到的消息罷了。

“大約是吧。”委婉的措辭在舌尖打了個轉,咽下去又換上另一種來:“由此可知這樣的人是沒有福分的,受不?起鴻運當頭。你也不?必過於傷懷…”

“嫂嫂說的,我明白。”齊光公主絲毫不?見消沉顏色:“往後?如何?,我都聽嫂嫂的。”

都聽她的?好重一份擔子。儀貞不?敢滿口應承,隻說:“阿鸞說你近來愛吃粥,我那兒有個祖籍東南的廚娘,做的鹹粥彆有風味,你嘗嘗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歡,我讓她來服侍你。”

齊光公主連稱不?敢,推辭的姿態並不?十分堅決——皇後?倘或真要安插耳目,她也隻能悉聽尊便。

儀貞拉了她的手,二人坐下來,慧慧揭開瓷盅,氤氳的水汽彌散開去,及時?地填補了賓主之間的緘默。

鱸魚粥鮮得溫吞,她猶如此,公主隻怕更?食不?知味。

從拂綠閣出來,未到午時?,儀貞坐在輦上,仰頭看了會兒白慘慘的天?色,片刻,勉力振作了精神?,朗聲道:“去含象殿。”

含象殿議事還沒散,輦轎繞了遠,停在後?殿。

儀貞落地站定,但見周遭一片寂寂,除了跟隨自己過來的這一行?人,再無旁的內侍或宮女——蓋因皇帝不?喜。

她略一擺手,示意眾人都退去,僅留下慧慧陪著她說話。

主仆倆到無為?軒暫歇,見窗下小幾上一素白瓷瓶,裡麵插了兩莖枯乾蓮蓬,古拙之餘,蕭瑟意味尤濃。

“好沒道理!”儀貞指給慧慧,正要分說,餘光瞥見外麵有人走來,忙揚聲叫住。

來人恰是孫錦舟。隻見他手裡捧著個掐絲琺琅長方盤,上麵堆疊著黃燦燦的十來個柿子,個頭皆不?大,色澤倒十分可喜。

他到跟前來向儀貞問了好,因說:“陛下知道娘娘吃不?慣這東西,擺在屋子裡,隻圖個鮮煥顏色就好。”

儀貞驀然覺得自己心裡有盞燈被撥亮了一般,明媚地輕躍起來,蓬出一簇愉悅,不?洶湧,但懶洋洋得正好。

“放到拾翠館吧。”她對?孫錦舟道,又招呼慧慧:“咱們也回老?地方待著去。”

至於無為?軒,本就是皇帝政務繁重時?滌蕩心境的地方,陋有陋的道理。

拾翠館裡曆來不?熏香,眼下淩霜侯①入室,平添一股融融甜意。儀貞不?愛吃柿子,卻熱衷剝它,挑一個模樣最周正的單擱在白瓷小碟兒裡,將手指捏著翠綠的柿蒂,左右旋上那麼一圈兒,旋鬆動了,便像揭蓋子一樣揭開,露出豐盈綿軟的果肉來,中心還汪著一窩蜜汁。

再將柿蒂蓋兒虛擱回去。她知道皇帝喜歡這個口味,又特意挑了一根杏葉小金匙在旁邊。

忙活完這些,她不?無滿意地站起身,走到外間去,洗淨了手,再一抬頭,恰巧看見皇帝從前頭走來。

她正欲叫他,卻見他臉上有一股很微妙的神?情,不?大像動怒或者發愁,仿佛啼笑皆非之中,又含著隱隱的嫌惡…

他不?常有這般形於色、言於表的時?候,儀貞難免稱奇,連忙上前拉了他,追問緣故。

皇帝被她一打岔,忽然笑了起來,美?則美?矣,可惜毫不?遮掩看好戲的促狹:“適才聽給事中奏稟,棲霞郡君亦仿照宮中的端午宴,重陽節大比武,勝者可擔將軍府府衛。”

“府衛?”儀貞挑了挑眉:王府三衛那都是開|國頭一甲子的老?黃曆了,親王下天?子一等,“裂土封爵以建|國”,何?等的威風;所設三衛指揮使?司,甲士少則三五千,多則近萬,“勤民奉天?,藩輔帝室”是也。

後?來藩國勢力尾大不?掉,一代代的天?子又開始削弱彈壓,不?許他們蓄養兵馬——像皇帝那位叔父臨淮郡王,敗事前且能占著塊兒福地養尊處優,彼時?已?經是鳳毛麟角了。如今尚存的宗室們,托福於王遙之淫|威,無不?屏息斂聲地在京畿裡擠著呢,怎敢提“府衛”二字?

誠然,“府衛”與王府護衛是有差彆的。都中各類衙門鱗次櫛比,達官顯貴如過江之鯽,沒有人專職守衛太不?切實際,故而這些人縱使?無官無職,也可以虛稱為?府衛。

隻不?過鎮國將軍畢竟是皇室中人,不?應對?這樣有瓜李之嫌的稱謂掉以輕心。

儀貞能想到此節,皇帝豈有不?深究的道理:“我這位堂叔父,多年?來膝下僅有一女,納妾倒跟吃飯似的,一日不?斷,近來又信了個什麼生子湯方,眼下終於有個外室生出兒子,正忙著廣宴賓客慶滿月呢,連將軍府都可以拋開不?要,何?況區區一個女兒?”

搖了搖頭,不?無譏誚:“棲霞郡君也是個沒誌向的。朕還當她認真要招兵買馬篡奪父爵,誰知最後?選出個麵首來——體格兒麵容倒有幾分像你二哥哥。”

儀貞這下聽出端倪了:言官彈劾,不?外乎輔國將軍府不?臣、棲霞郡君不?端而已?,哪有諸如生子湯方、麵首像誰的雞零狗碎?

她乜向皇帝:“聽起來,陛下早知道了。”

皇帝沒有否認。六科給事中固然有其?用處,不?過他自來不?靠他們洞幽燭遠。

“既然那湯方果真有效,那咱們也抄一個來好了。”

這話像什麼特殊的禁令似的,甫一出口,不?單兩個人沉默不?言,連周遭細微的動靜都自覺停滯下來。

“你…還真信這個?”皇帝咳了兩聲,依舊覺得喉頭不?大舒坦,自己彎腰取過儀貞料理好的那隻柿子,用小金匙舀了送進嘴裡:“究竟如何?,須得等宗正寺的準信兒呢。”

他的教?養是自來不?在進食時?說話的,儀貞惜他掩飾得辛勞,順勢接下了話頭:“難不?成宗正寺還能咬死?了這老?來子、活寶貝屬濫妾所出,不?入玉牒?”

這亦是先祖定下的規矩,至輔國將軍這一級,正室夫人以外,至多能納三名妾,超過這個數,生下的兒女,既不?能請名,更?不?能請封。

恐怕輔國將軍必不?肯罷休,屆時?又該纏著皇帝念秧兒了。

皇帝一牽唇角:“不?妨一觀棲霞郡君究竟有幾分魄力。”

言外之意,近乎期待看到這位堂妹畢露鋒芒、攪動風雲似的。

儀貞凝視著他眉眼招揚的模樣,一時?覺得他當真妙極,頓掃前刻的黯淡低落之餘,更?有心蕩儘一連多日內宮中的壓抑慘淡氣息。

沒再迂回曲折,她徑直問皇帝:“淳婕妤呢,迄今為?止招出些什麼了?”

第85章 八十五

皇帝仿佛不解:“什麼?”

對上儀貞鄭重其?事的目光, 敷衍又敷衍不過去:“她要當宮女,我由她去了?,還拷打她做什麼呢?”

儀貞不吃這套:“總該有個緣由吧!是嫌咱們薄待了?她, 還是與公主結過怨?好?端端的, 怎會存心拆人姻緣?”

皇帝哼了一聲:“你倒是凡事先自省——這世上的無?緣無?故多著呢!從古至今, 要我樁樁件件數給你, 還未必說得過來。”

儀貞聽他如?此說, 歎了?口氣, 妥協道:“我明白, 你自有你的聖裁。既這麼,對於齊光公主, 以及武婕妤、蘇婕妤, 我又該如?何安撫她們呢,還請你給個明示。”

憑個甚要費心安撫她們。皇帝雖沒問出口,心裡確乎不以為然:他與謝儀貞的處世之道大?相?徑庭, 與人為善實乃泛泛之談,他隻求太阿在手, 擒縱自如?。

他勉為其?難地?思索了?片刻:“你看她們各人愛些什麼, 賞賜一二就好?了?。歸根結底,你是小君,她們不過婢妾而已,不來奉迎你,本是她們失職, 反倒要你勞心顧及她們,這算什麼道理?”

儀貞覺得他這話說的不對, 然而於情於理,又挑不出錯謬來。吮唇一陣, 心道:橫豎他就是不肯向她透露實情麼。

興許確如?皇帝清查淳家時所言,淳婕妤之舉出自家族授意,那麼關乎朝政,她不便知曉就罷了?…可是,除此以外,她依舊感?到?一種?難以言明的鬱鬱不樂——皇帝不與她一道想法子開解眾人、開解自己?,那她暫時也不要理會他了?。

這個“暫時”具體是多久呢?說實在的,儀貞對自己?不抱幾分信心,沒準兒一兩?天,一兩?個時辰——甚至下一瞬皇帝忽然對她笑一笑,她就一丁點骨氣都?沒有地?又朝他偎過去了?。

出乎她自己?個兒意料的,這個“暫且”延綿得分外地?長久。不是因?為她脾性有這麼大?,或者說記性有這麼好?,而是趕巧在她暗暗發誓的次日,前朝的事兒就接連不斷地?發生了?。

首先是禦檢京軍。這是自上回皇帝隱怒而歸後,就已無?形中定下了?的。三大?營的軍士們為此不知受了?謝昀這臨時差遣的總兵官多少?磨礱淬勵,端的是伐毛換髓——自然也有受不得這剝皮抽筋般折磨的,或是通了?門路調往彆處閒差,或是索性破罐破摔、擎等著被大?浪淘沙的…總之,今時今日的京軍營,對於天子親閱幾乎是人人翹首以盼。

儀貞沒有隨行,倒也不曾十分失落。反正她月前才新做了?兩?套騎裝,因?為冬日裡犯懶,還沒上過身,等哪一日天晴,就在東西兩?苑裡跑一跑馬,也儘夠撒歡了?。

等進了?臘月,越發想不起這些閒情,要忙著過年。猗蘭殿同往年一樣,給各宮分發衣料、首飾、字畫、擺件——都?來自於儀貞自己?的私庫,不在妃嬪應有的份例之內,圖個喜興而已。

不想沐貴妃在收到?以後,又特意尋了?個兩?人獨處的機會,將東西退還回來了?:“稟龍女娘娘,這幅竹梅雙綬帶①非是祝佑招財進寶的,信女不敢要。”

她並不善於插科打諢,勉強為之,除去不願拂了?儀貞的好?意外,更有幾分勸諫的心思。

儀貞怔了?一怔,低頭不語,回想起來,這還是七夕前後,她與皇帝閒著無?事,信筆描繪窗前偶然落腳的幾隻野雀。

她比皇帝畫得好?,還指點皇帝不該拘泥於墨筆,大?大?辜負了?這鳥兒的豔麗天成。

皇帝拗不過她,無?奈一柱香儘,輸贏已分,隻有過後補來一幅新的,繪了?一雙紅尾綬帶,立在竹枝梅叢間,相?對唱和。

其?實他們遇見的那幾隻並不是綬帶鳥,不過儀貞還是令人將它仔細裝裱起來,因?為寓意上佳,她預備掛在自己?屋中。

如?今居然隨手送了?出去,儀貞難免有些虧心——她不肯分辨:自己?究竟是無?意,還是故意。

真不坦誠,真不痛快。

她悶悶地?將畫卷收起來,雙手握著圈在懷中:“這個我留著。彆的你隻管收下,便是不喜歡,年下當個擺設,或是送給誰,總是大?家高興。”

沐昭昭心道果?然,這二位鬨彆扭的事兒她姑且不管;若旁的也袖手旁觀,就真真枉費她一向待自己?的那份情。

“新年將至,大?家誰不是高興的呢?便是有一二不如?意之處,終歸辭舊迎新,得拿出精神頭來,為來年搏個好?開端麼。”她輕緩一擺手,示意芝芝將各色年禮捧下去,芝芝依言,旋即卻摟著東西都?往慧慧懷裡塞。

慧慧無?法,同她膠著地?告了?退,避免妨礙主子們說話。

“我們如?今這幾個人,脾氣各異,心性都?不算壞——便真有壞的,你的諸般殷情,就能壓製她一世麼?”

儀貞甫一見芝芝引了?慧慧離去,便知曉沐昭昭這是專程來開解自己?的,可及至真得她這番話,仍舊忍不住心中一暖,像冰天雪地?裡走了?許久,猛然進得一間溫暖如?春的屋子,接踵而至的則是茫然:“我、我…”

她不能。她知道,她也不知道。

她的悵然、憂慮、沮喪,這許多時日裡都?無?從向皇帝吐露。不是因?為她賭氣,也不是因?為皇帝無?暇,真正的緣故,是她怕自己?詞不達意,被誤解為對皇帝的怨懟,甚至詰難。

而除了?皇帝,她還可以向沐昭昭傾訴麼?她今日之前從未想過。

她看著對方?那張粉荷羞杏似的臉,暗歎:誰忍令春花秋月遭凡俗雜念所玷染?

兩?下無?言之際,慧慧走來打破了?沉默:“娘娘,聽說陳江陵陳太師病重,陛下出宮探望去了?。”

儀貞微微一驚,站起身來:陳老先生雖已致仕,但德高望重,於皇帝不僅有傳道授業之恩,更有亦父亦友之誼。

王遙遮天蔽日多年,李氏社稷能有今日的撥亂反正,老先生居功甚偉。她一向甚為敬重欽佩,隻少?有機緣交談,乍然獲悉此事,尚覺揪心,皇帝又當如?何?

下半晌,皇帝匆匆回來了?。

冬日裡晝短夜長,這時辰已經開始掌燈了?。來往忙碌的宮人內侍不聲不響,就連腳步聲亦是隱約難察的。皇帝心裡便蘊著一股絮絮的悲恨,不能成型,愈加無?計可消除。

拾翠館的錦簾子被他胡亂一掀,險些扯落委地?,跨過門檻兒,沉悶的腳步忽然頓住了?。

儀貞立在屋中,正麵對著他,目光投過來時,顯露著關切,嘴唇則微微抿起,齊心協力地?卸下了?冷意,又不過分熱絡,是他此刻最適宜的溫存顏色。

他心裡笑了?一聲,生平首次體驗到?了?挨凍之人踏入火燒似的暖室裡後、那股格格不入。

“什麼時候來的?”他解了?深青鬥篷,一麵往架子上掛,一麵背朝著她問道。

“有一會兒了?。”儀貞輕咬了?下嘴唇,問:“太師的身子骨如?何了??”

“不大?好?。”他眉頭皺了?一瞬,坐在桌邊,倒茶來喝,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天一冷,上了?年紀的人就會不易些。太醫們怎麼說?”

“嗯。”這是前一句話的回答,至於後一句,皇帝顯然懶得再多費口舌。

儀貞一哽:她原來也沒少?哄過皇帝展顏,該是輕車熟路且饒有恒心的,這回卻奇了?,她的臉皮突如?其?來就變薄了?。

沒勁透了?。她把?手裡捧著的茶杯擱回桌上,許是天冷,黃花梨桌麵質地?彌堅,與薄胎鬥彩瓷一碰,清脆得刺耳。

皇帝果?然抬眼暼過來,但也僅僅一暼而已,喝過了?茶,便起身回前邊兒書房去,不忘對儀貞說:“你自便吧。”

儀貞也學他,沉默地?蹲了?蹲禮,恭送他走,而後丟魂落魄地?複坐回椅中,神遊天外地?不知晦朔,直到?孫錦舟由慧慧領著,呈進來酒膳。

儀貞一貫和皇帝一塊兒用餐,偶有不得空的日子,皇帝便差人將合她口味的菜色送過來,不拘什麼份例,更不計尊卑,可今日孫錦舟這麼如?常行事,儀貞卻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頭:

“陛下用過了?嗎?”

“陛下尚不得空。”孫錦舟那副不溫不火的笑模樣簡直像畫在臉上的:“因?今兒有一道羊湯過的扁食兒,久擱便膻了?,陛下命奴才先送過來要緊。”

儀貞深知他最將宮規裡不勸膳一條恪守不渝,聽罷點點頭,白囑咐一句:“禦膳房裡的爐灶總是不斷火的,告訴他們該預先備著的都?備好?,彆叫陛下臨想起加餐了?還得等著。”孫錦舟應著去了?。

瞧,他倆豈止不惡語相?向,連橫眉冷眼都?是沒有的,但儀貞就是清楚,他倆之間隔膜著一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應了?沐昭昭的那句話,再有什麼不如?意之處,大?年裡總該打起精神來,喜笑顏開地?迎接新歲。

再說撇開他倆,其?餘眾人歡慶嘉辰的興致還是頗高的,身處這樣的氛圍裡,好?歹得以忘憂一時,比獨自胡思亂想強多了?。

上元這天,慧慧告訴她一個好?消息:皇帝為齊光公主另尋了?一位即將外放的武官為婿,隻待成婚後夫婦倆一道赴任,豈不逍遙?

儀貞何嘗不懂,這是皇帝借孫錦舟之口向她遞軟話,總算準允她投桃報李了?。

及至夜裡觀燈,謝夫人前來拜賀,又帶來一樁喜信:大?嫂嫂有了?身孕,已滿三月。

第86章 八十六

儀貞掰著指頭一算, 該是與大哥哥成婚不過半年,大嫂嫂就懷上?小娃娃了。

怎麼這樣容易呢?從前她身邊都沒個可對照的,尚不覺得, 如今有了比較, 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多惘惘的豔羨來。

看?完燈, 已是?二更了, 年裡不設宵禁, 這時辰依舊熱鬨, 阿娘一行?回去時倒不怕有甚不妥, 反而是?宮裡這三五個人,吃過元宵便各自散了。映襯著燈火如晝、爆竹聲聲, 猶有一種冷清的底色。

儀貞沒吃兩個元宵, 倒存在心裡了似的,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手擱在小腹上?, 明明極溫暖,指尖滯澀得仍像凍著, 不肯輕舉妄動, 唯恐驚擾了身旁的人。

她沒有與他僵持的意圖,並且她也能夠相信,他亦沒有故意給她甩臉子,恰恰相反的是?,他們都擔心自己的一舉一動裡偶有不慎, 便會傷了對方。

她踟躇地啟唇,想邀他明日一起?去走?百病, 也想告訴他大哥哥他們要有孩子了,可最終她一點聲音也沒再發出?來, 靜默地闔上?眼,維持著眼前涇渭分明的平和。

沒有熏香,睡夢裡聽不見銀骨炭燃燒的窸窣畢剝聲,依稀覺得冷起?來,但隻那麼一瞬,像是?錯覺,旋即一片暖融融落入她懷中,又將她環繞。

這一覺久違地踏實,睜開眼時,外?麵天色微亮一層輕紗似的白籠罩著,不知道是?雪還?是?霧。儀貞活動了下|身子,見皇帝從撩起?半邊兒的床帳外?走?過來,穿戴整齊,一隻手按住另一側肩膀,來回舒展著。

“起?這麼早…”她一邊揉眼睛一邊咕噥著,皇帝倒像是?有點不自在似的,片刻才“嗯”了一聲,說:“有幾起?召對。”

可不是?,過了十五,無所事事的日子又該結束了。儀貞這會兒後知後覺,她同皇帝那種古怪的相處還?沒終止呢。

她猶豫著,餘光瞥了他一眼,眼珠兒漸漸轉過去,又看?一眼,趕在皇帝皺起?眉頭前,再看?一眼,見好就收地開口道:“夜裡我?想帶著她們走?百病去,不知你得不得空…”

皇帝的臉色沒什麼波瀾:“下半晌再看?吧。”理了理衣襟,抬腿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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