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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醜 青城山黛瑪 58246 字 4個月前

儀貞也不多做糾纏,坐在床上?琢磨了會兒,心裡有了計較,便下地來穿衣裳,一麵吩咐甘棠去各宮請人。

走?百病是?民間?特色。十六這晚,婦女們穿著盛裝,成群結伴地走?橋渡危、登城牆、摸釘求子,直到?午夜始歸。至於宮中貴人們,未出?閣的時候因為家教嚴謹,不宜拋頭露麵,不曾體?會過此間?熱鬨,要等到?如今方有機會湊一湊百姓人家的樂子。

“聽說外?頭連襖兒裙子都興穿白的呢!”武婕妤來得最快,一落座就講起?了自個兒的見聞:“便是?求個諧音,這也太過了,沒個忌諱。”

儀貞一笑:“這個我?卻想著了。”擺手朝慧慧示意,慧慧便領了四?五個捧著捧盤的小宮人進來:“雖說宮中講究多,不像外?頭那樣爭奇鬥豔得厲害,咱們也彆被人看?作了田舍奴。這幾條裙兒參差仿佛,上?身如何配大襖、或者比甲、鬥篷,都依你們自己。”

武婕妤細看?:三條裙兒皆是?白底縷金,寥寥勾勒出?吉祥花樣來,並無彆的釘珠綴寶,夜裡行?走?時,便唯見流光隱隱,不顯紛繁俗氣。

她心中甚喜,隻礙於身份,不敢擅先,誇讚一通,複問儀貞:“娘娘預備搭個什麼呢,也好給我?們打?個樣兒。”

儀貞知她用意,也不藏著掖著:“我?有一件獅子滾繡球的大紅短襖兒,裙子便挑了條壓腳卍字不到?頭的——你們隻管考慮如何相襯,這時候還?囿於那些條條框框可沒趣兒了。”

武婕妤喜不自勝地應著:“我?且等貴妃和公主一道。”

還?有一個蘇婕妤。論長幼她比自己大幾個月,不過她那個人一向謙讓嘛,武婕妤今兒個不打?算與她假客套。

儀貞點了點頭,心裡不知想到?了哪兒。兩人喝了一盞茶,沐昭昭和蘇婕妤相攜而至。

沐昭昭穿了身妃紅遍地蓮紋長襖,潔白的風毛攏著下巴頦兒,氣度比平素添了幾許嬌豔,與蘇婕妤前後行?過禮,因含笑說:“我?仰慕蘇婕妤琴音已久,今早突發奇想前去造訪,不料叫慧慧姑娘白跑一趟萼華樓,耽擱了時辰,請娘娘隻罰我?一人就好。”

儀貞應得爽快:“罰你個什麼呢?諸位都替我?想一想,彆輕饒了她才是?。”眾人笑著,儀貞又朝蘇婕妤望去,見她依舊家常打?扮,容色淡然——想來這片刻的耽擱,緣故非是?沐昭昭所說,恐怕因蘇婕妤而起?。

與皇帝有關嗎?儀貞說不準:她都還?不知道,皇帝肯不肯賞這個臉呢。

到?底眼下來了的,少頃,齊光公主亦到?了,一應言詞如常,究竟新定的婚事能予她幾分慰藉,儀貞不得而知。

她終於逐漸地意識到?,她無緣與人人都赤心相待,傾蓋如故、白首如新,前人早有先知。

大家聚齊了,便七嘴八舌地商議定了夜裡的安排:扈從之人是?少不得的,排場拉得太大既不方便,又難免惹眼。她們每人便隻帶一個宮人,餘下的額度都要緊著皇帝的親軍——另外?的暗衛就不在她們的考量之中了。

儀貞準備放慧慧與孫錦舟團聚去,珊珊和甘棠兩個又不愛往人堆裡擠,寧可留在宮裡趕圍棋落個清閒,意外?之喜落到?了蒲桃頭上?,她倒有點吃驚。

她一貫本分少言,什麼美差賞賜都不爭不搶,儀貞看?在眼裡,有意讓她也得些好處,說:“有什麼可推辭的,她們讓給你,你多替她們把?景兒都瞧真了,回來要說得旁人身臨其境才不枉。”

蒲桃忙紅著臉答允了,隻差沒對燈起?誓必定不負眾望,大夥兒不由都含讚輕笑起?來。

沐昭昭自然帶芝芝同去,武婕妤要選她宮裡一個牙尖嘴利胃口好的,蘇婕妤則是?正跟在她身邊的那個,誇她事事穩妥。

而齊光公主今日並未有宮人跟隨。

“你倒好,說出?來總不怕傷了底下人的心。”武婕妤玩笑道,侍立在她身後那宮人顯然與她最親密,卻被她挑剔“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彆出?了宮還?得我?操心你”,沒能跟著動身。

齊光公主聞言勾一勾唇,不接武婕妤的話頭,隻向儀貞道:“嫂嫂這裡若有願意出?門玩兒的,且借給我?一個吧。到?底嫂嫂身份貴重些,比我?們多帶幾個人也是?應當的。”

這話不大中聽,儀貞懶得戳破而已,想了想:“便叫燕妮兒服侍你吧,橫豎你們往日就有來往,不怕她照料不到?你的喜好。”

齊光公主被她一將,眼睫抖了抖,微微垂下去,仿佛有些懊悔。

儀貞說及這些,心裡其實也窩火,但覺不值得發作罷了。撇開此題,指著單獨一隻捧盤道:“這幾樣雜佩你們也挑一挑,大抵能與裙上?紋樣匹配的。”

幾人齊齊起?身謝過,隻沐昭昭暗裡向她無奈一笑,想是?嗔她又做散財,倒不好兀自推辭不受,一時各人挑選好了,便告退回去,約定好時辰,重新打?扮一番再來。

儀貞又命小廚房做了玫瑰珍珠元宵、牡丹酥、果餡壽字雪花糕等物,預備著等大夥兒用些暖暖身子再出?發。

廚娘們知曉這些主子們要走?百病,送來的份量尤其大,除了現吃的羹點,尚有荔枝乾、胡桃、酥油鬆餅、純蜜蓋柿等便於攜帶的,生?怕誰的肚子騰出?一絲縫隙,半路要嘗街麵上?的飲食一般。

儀貞嫌她們蠍蠍螫螫,本不欲帶這些個礙事,忽然想起?皇帝愛吃那柿子,心下正猶豫著,門外?宮人來報,說皇帝到?了。

那便帶吧。囑咐過蒲桃,儀貞趕緊領著屋中眾人走?到?門前向皇帝行?禮,這才瞧見對方身後還?跟著約定好了的一行?女眷。

意料之中的,皇帝神情恬然,負手睨了儀貞一眼:“走??”

又來了。儀貞腹內那股怨氣活似爐灶上?正煮著的元宵,“咕嚕咕嚕”地上?下翻滾——明明就不樂意了,偏還?這麼迫不及待的模樣,嚇唬誰呢!

沐貴妃倒罷,其餘幾人再是?心有戚戚然,她也帶她們同遊帶定了。

給她碰了這麼久的軟釘子,真把?她的倔勁兒給碰出?來了。儀貞站直了身,往前一邁,二話不說,徑直就挽上?了皇帝的胳膊:“小廚房的湯點才端上?來呢——陛下若覺得這些吃膩了,去宮外?換換口味也好,再不然,咱們還?有帶著的乾果。”

皇帝一時大意,頗為不忿地要將自己的手臂抽出?來,哪想她嘴裡嘚啵嘚啵,兩隻爪子上?簡直傾注了吃奶的力氣,鐵了心地不許他反抗。

他好麵子,當著這許多亂七八糟的人,不由得又羞又惱,真要逃脫她的魔掌也不是?無法,可畢竟當著這許多亂七八糟的人,他也得顧忌她的麵子不是??

也罷,誰能占一個缺心少肺的厚臉皮上?風,除了認輸,他原也無路可走?。

心有不甘地任由她自作主張,係了鬥篷、提了琉璃花燈,兩個人並肩走?在頭裡,前方遙遙便是?朱紅宮門,後頭跟著鴉雀無聲的妃嬪公主,以及包袱裡足有行?軍三五日口糧的宮人們——好一個尾大不掉。

“謝儀貞,我?反悔了。”

第87章 八十七

親衛們已經散入攘來熙往的人?潮中, 隱秘地拱衛著這一行微服出遊的貴人?,他們本也是?和樂融融的一家子,看起來與四周攜家帶口者沒有太大區彆。

皇帝在說完這話?後, 並不曾停下腳步, 更未艴然不悅地掉頭離去, 但儀貞拉著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 而後自知?徒勞地重新鬆開些——她的直覺告訴她, 皇帝後悔的, 不止是?答應她走百病。

不, 甚至應該說,他所後悔的, 完全不包括這樣一件小事。

月色燈山裡, 她突然有點心慌,腳步跟著慢慢拖遝下來,直到停滯不前。皇帝被她拽住了, 總算肯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拿下巴看她。

“怎麼了”三個字沒機會拿腔拿調地出口, 他依稀覺得謝儀貞眼圈兒?紅了——未必, 興許是?不遠處姹紫嫣紅的燈燭映染出來的。

他有點兒?恨她,針尖似的那麼一點兒?,沒來得及刺下,她抿了抿唇,已然振作精神:“你總要容我為自己分辯幾句。”

他不抱什麼奢望, 可有可無地點頭:“你說。”

這回開口的卻是?落後幾步的沐昭昭:“那邊據說有什麼琉璃珠子串的玩意兒?,我們想?去瞧瞧, 您派些人?跟過去可好??”

皇帝瞥了一眼她身旁幾人?,默認衝某處一揮手, 允了這話?,自有人?暗中護衛不提。

儀貞望了她們片刻,猶拉著皇帝,二人?在人?潮裡隨波逐流:“我明白,你是?希望像這會兒?一樣,隻有我們兩個人?。”

“不是?…”反駁之語仿佛與生俱來的,皇帝不管它聽上去蒼不蒼白。

“我的心何嘗跟你不同呢?”儀貞像沒聽清似的,隻顧接著說下去:“假使就我們兩個,一路看燈,一路說話?,連城門都不必和旁人?去擠,回去的時候順道就把門釘摸了——要是?能徹底將你哄高興,那就再好?沒有了!”

他其實並非每每都要她哄的。這不是?皇帝的男兒?氣概在作祟,他隻是?感到踟躕:遷就與忍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他不知?道謝儀貞心裡有沒有那杆稱,倘或某一天忍無可忍時,該當如何?

他琢磨這些個的時日不算短了,幾乎有點走火入魔的危險。謝儀貞脾氣再好?,終歸不是?個麵人?兒?。

前?回對淳氏的發落,她顯而易見地不讚同,可追問了一兩句,就閉口不提了,無意與他爭辯,轉而想?儘辦法地安撫餘下“悲狐”去了。

她居然意識不到,這是?她與他隔閡多日的根源——她分明有理?由?埋怨他的,但是?她不。

她享用他那些帝王獨有的殊遇時從來心安理?得,看中了他珍藏的什麼字畫金石也無不變著花樣地要討到手,唯獨某些時刻,她將“不得逾越”四個字刻在腦門兒?上了。

這樣的人?若是?初相識,皇帝必以“柔奸成?性?”一語蓋之 ,可這個人?是?謝儀貞。

她不是?那樣的。不必談任何依據,隻是?將如此不堪的詞與她挨著,皇帝就覺得受不住。

“…這麼悶著,終究要出毛病的。我問淳婕妤到底是?對咱們有怨懟,還是?與公?主之間有誤解,並非替她開脫,而是?希望往後不再有這樣的事兒?了。”儀貞的目光從沐昭昭幾人?身上轉回來,感慨良多:“咱們這幾個人?,好?歹都是?風風雨雨裡一塊兒?走過來的,真平白地四散了,實在可惜。”

是?麼?皇帝沒聽全她這一大篇感悟,便認為她的話?有前?後矛盾之處:既然宮中的日子沉悶壓抑,那麼奔逃離散才是?人?心所向,又談何可惜?

他沒有將自己的問題宣之於口,他知?道謝儀貞的答案。她陪著自己的決心是?真的,她對宮外的向往也是?真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垂眸儘收儀貞一番掬誠相示而如釋重負的模樣,自己的目光卻斂在深睫之後,不欲與她交互。

“前?麵好?像有個吹糖人?的。”他換了話?頭,趁勢將一概心緒翻湧都揭過去,側身指了指不遠處一個黃烘烘的角落:“你嫌禦膳房那回做的糖猴兒?呆板板的,其實不是?他們功夫不到家的緣故,而是?民間的做法不大上台麵,他們沒膽子照搬。”

儀貞眼不錯地瞧著他,確信他還沒有被自己哄好?,但此刻他既然有心委曲求全,自己也就依著他的意思,轉頭看了過去。

攤主是?位須發花白的老翁,小攤也不過一張及膝高的木桌子,左手邊兒?支了根竹竿,上掛金魚燈,光潤透亮,乍一看也像糖做的一般,這便是?攬客的招牌了。

老翁右手邊兒?則是?一隻小小的炭爐,比儀貞捧著的手爐大不了一圈,上麵擱著的勺子倒頗大,放滿了琥珀色的糖稀,時不時地冒一兩個小泡。

這小攤被五六個小孩兒?圍得嚴嚴實實,個個臉上凍得紅紅的,手指頭也跟小蘿卜也似,往包圍中心點幾下,頭挨著頭念叨兩句。

儀貞全憑他們解說,方才明白始終低著頭的老翁在忙活什麼:他嘴裡含著的便是?糖絲兒?的一端,不斷地往裡麵吹氣,手中捏著的那個孫大聖便慢慢地鼓了起來,在滿街明耀耀的燈火下,看著神氣活現,好?不威風。

原來有這麼個竅門在。儀貞皺著眉衝皇帝笑?了笑?,也就歇了買一個嘗嘗的心思。

“猴拉稀!”忽然一個小兒?興奮地叫起來,其餘幾個跟著拍起了手,儀貞趕忙回過頭,生怕自己錯過了精妙之處——

但見這位老翁在吹好?的大聖後背上又敲開個小洞,灌了一勺糖稀進去,再在猴屁股上紮一小孔,下麵接一個小江米碗,並一個小江米勺。

備好?這些,老翁終於抬起頭來,布滿皺紋的臉上流露出一點難得的笑?意,衝著某處喊道:“好?了!”

攤前?的小孩兒?全都跟著扭頭,儀貞也不由?得跟循這一道道殷切的目光,望向街角那座二層小樓。

原來是?間腳店,因為所在地段好?,這會兒?樓上已經人?頭攢動,隱隱可見雲鬢金簪、間或帷帽輕紗,想?是?有不少女客。

一個穿緞鞋的女子匆匆下得樓來,看打扮應是?富豪人?家的丫鬟,三兩步走到糖人?攤前?,接過老翁起身遞上的糖猴,撒給他一把錢,轉身要走。

老翁跟了兩步,一迭聲道:“姑娘可快著些,那糖稀流儘了就沒看頭,還有江米勺…”

那女子早“嗒嗒”上樓了,未幾,樓上響起一陣笑?聲,漸漸又止了,唯餘零星的說話?及咳嗽聲。

又一個粉襖綠裙的小丫頭擎著糖猴兒?下來,年紀比穿緞鞋的小多了,身量也不高,轉著頭看看小攤前?逗留不去的孩子們,將表演完畢的猴子塞給一個臉蛋最乾淨的:“喏,你吃吧。”

撞了大運的小孩立刻被其餘夥伴們簇擁起來,小孩子的甜言蜜語膩過大人?千百遍,七嘴八舌地央他分自己一口。

東蹦西?跳的呼朋喚友之外,巋然不動的一個落了單,跑不過彆個——他沒穿鞋。

“給他拿一雙去。”

街市上不乏賣鞋襪的,不多時,一雙小兒?的虎頭鞋並一雙厚棉襪呈給皇帝過了目,由?年紀最相仿的燕妮兒?給那孩子送去。

不需要尋由?頭哄他,那孩子飛快蹬上這從天而降的鞋襪,隻看了燕妮兒?一眼,擰身便一溜煙兒?跑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執政的這幾年,與從前?、與曆朝曆代?,原來沒什麼區彆。”他們是?最末一茬兒?登城牆的,身邊偶然走過的遊人?,皆是?返家去的了。

皇帝壓低了嗓音,幾不可聞地恍惚一聲歎息。

“對那孩子有區彆。”儀貞說。

這話?是?下意識的,亦確是?她的真心話?,可她同時也明白,這是?句廢話?。

她從未見過不穿鞋的人?,縱然她在書裡讀過更慘烈的人?|禍,但這是?頭一個站在她麵前?的、不穿鞋的人?——甚至還是?個孩子。

她的閱曆不足以使她拚湊出恰當的安慰,況且,她不想?有任何話?在皇帝聽起來是?安慰。

太冷了。她嗬出的一口氣很快在寒寂裡消逝無蹤。

親衛軍站得離他們近了許多,又過了一陣,領頭的那人?提了盞燈走過來,叉手請他們返蹕,快落雪了。

儀貞看他麵善,旋即忽然心裡一動,對他道:“把這燈給公?主她們提去。”

那人?愣了一下,不止帝後身邊跟著的,隨行眾人?手裡都有燈,皇後特意交代?他這一句是?什麼意思?

“你那燈沒什麼用。”儀貞若有若無地看了皇帝一眼:“既然不能把夜色給擋回去,索性?不要它。”

親衛沉默不答:當你的兩位主子顯然在打機鋒時,身為臣下最好?的應對就是?裝傻充愣。

也就一霎的工夫,皇帝笑?了一聲,抬手示意他將燈遞過去,親提了走在前?頭:“回去吧。”

他的情?緒比之前?好?些了,但沒有全然釋懷。這原在儀貞的意料之中:畢竟一國之君,社稷民生大事,要是?真被她三言兩句就勸解得了無牽掛,那才叫百姓不幸。

這一趟沒體驗著多少樂趣,而觸動良多,連城門上的釘子都忘了摸,反觀沐昭昭等人?,倒是?興致盎然,連武婕妤與蘇婕妤都能有話?聊。

儀貞亦步亦趨地跟著皇帝,不時回頭看向她們,暗想?:下一次還有這樣的機會嗎?大約是?要等到公?主出降了。

武官也有武官的好?處,隻可惜將來天各一方,注定餘生難得幾回重逢。

又或者這正是?齊光公?主所求的。

她自恃與公?主往來厚密,到頭來未必趕得上皇帝這做哥哥的對其洞察更深。

“戒嚴!”將進內宮時,異變突生,本應撤去的親衛軍重新向皇帝靠攏,然而依舊晚了半瞬——

一道瘦小的身影蟄伏多時,以玉石俱焚之勢撞來,微弱難辨的裂帛之聲隨即傳入儀貞耳中。

她分明與皇帝緊貼著的,卻被一股無形的力推著,無法替他稍作抵擋,小小一柄刀山巒似的橫亙在三人?之間:她、皇帝…

“噗…”一腳被踹開的淳婕妤麵如鬼魅,離魂之軀軟癱倒地,握死?不放的尖刃帶出一潑鮮血,濺入她的眼睛,她似是?不信,似是?快意,眼珠兒?亮得駭人?。

正月十六的圓月照著她飛速青灰的臉,慢慢偏到地上,恰對著魂飛魄散的齊光公?主。

第88章 八十八

淳婕妤沒有死。

親衛們輕而易舉地將她拿住, 她絲毫不反抗,毅然抱了必死之心?的,嘴裡卻?不甘示弱, 悖逆之詞甫一嚷出來, 便被?堵死了口鼻, 拖拽下去。

餘下親衛軍訓練有素地當即分為兩班, 一班護送帝後一行人回含象殿, 同時傳召太醫;由儀貞貼身照料皇帝, 貴妃及二位婕妤各開偏殿、配殿單獨暫居, 嚴加護衛;餘下隨行宮人內侍亦不得離開,含象殿許進不許出。

另一班親衛則拘了已?廢的婕妤, 關押進拱衛司裡等候皇帝問罪;此外?齊光公主執意不肯隨眾人回含象殿, 再三揚聲主張留淳氏活口,以便審問,親衛們請了她一道前往拱衛司, 再依尊便。

“是生是死由她,如今有什麼比陛下脫險要緊?”儀貞麵有倦色地轉開身子, 珊珊忙揮手讓回話的人退下。

“如何??”高院使終於從寢間晃晃悠悠地出來了, 儀貞迫不及待地起身迎上去問道。適才皇帝處理傷口時,死活不許她在旁邊看著,必然是傷勢不輕,儀貞拗不過他,怕耽擱了時機, 隻得在外?麵?坐立難安地候消息。

老院使白?胡子?一顫,往常總笑眯眯的眼?睛半抬起來, 目光微妙地瞅了瞅儀貞,這?才頗為圓融地說:“陛下自有天佑, 娘娘隻管進去探看吧。”

儀貞得了這?一句,顧不上彆的,撇下眾人便去了,高院使則擰了自己的藥童出得正殿,又招呼耳房裡待命的眾下屬回去不提。

且說這?寢殿之內,皇帝換下了沾血衣裳,身著寢衣歪在床榻裡,正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緩緩睜開眼?,果見儀貞泫然欲泣地向自己走來。

“我吵著你了?”儀貞這?會?兒把他看成?了玻璃做的一般,又想為他掖一掖被?角,又想為他墊一墊靠枕,怕他窩著睡不舒坦,怕他牽扯著傷口…手指動了又動,卻?不敢任意而為。

“沒有。”皇帝說,發白?的嘴唇有些乾燥:“本來就?睡不好,疼。”

儀貞哪裡聽?得了這?個,慌忙眨了幾下眼?睛,欲問他高院使怎麼不開些定痛的藥,又想問他喝不喝水,諸般關切,全找不著個頭緒。

她慌得厲害。以往皇帝偶爾一次頭痛腦熱,她學著宮人那般照料過一二,不算熟稔,倒也沒失措到?這?田地——這?一回不是小病小恙,是被?刀刺了呀。

怪淳婕妤,更怪她。她一貫頂厭惡“婦人之仁”這?個詞兒,如今覺得天底下的女子?得此?評語都冤枉,獨自己不冤,該挨這?份兒罵。

她想碰一碰他:從沒能替他擋開那一刀起,她就?不踏實。那刀尖有多利、刺在哪兒了、刺了多深、流了多少血,她一概都沒看真切。

可越是沒看清,浮想聯翩的空間便越廣袤,她越是後怕——萬一呢,萬一真是個要人命的詞。

她的腕子?抬起來,漫無?目的地在皇帝搭著的被?麵?上盤桓了一圈,降落在床沿,複又攏回自己的膝蓋上。

“陪我睡會?兒吧。”皇帝顯然是精神不濟,即便疼得難以入眠,微垂的眼?猶自惺忪。

儀貞有點兒遲疑:她現下確實亟需與他相擁,切身感知他的存在,但她怕壓著他的傷口,怕“萬一”。

“我冷。”皇帝沒有看她,卻?對她的思慮了如指掌:“湯婆子?或是炭火都不如人的體溫抵用。”

儀貞這?才解了大衣裳,小心?翼翼地躺進床被?中,伸出手臂虛虛地攬住皇帝,身子?亦軟軟貼上去,額外?留神地避開了他胸前的傷口。

她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實際上一句含混的“我沒洗漱”還在嘴邊,人已?經陷入了黑沉,繃緊的肢體也鬆懈下來,亳不設防地投在皇帝懷中。

真好。

皇帝輕輕地在她額間吻了一下,沒有鬆開,嘴唇磨蹭著她那一塊皮膚,鼻尖縈繞著她發際縷縷的香氣,薔薇發露,被?她用著便多了股甜絲絲的滋味,像麥芽糖。

他忽然記起儀貞看見“猴拉稀”時滿臉糾結的神情,忍不住笑起來。

傷口因此?有些脹痛,不過不礙事,刀刃不夠長,沒刺到?肺腑,再者他攥著淳氏的腕子?往胸膛送時,她居然往回縮了一瞬。

廢物。賭上平生膽量的孤注一擲,到?頭來反被?他利用了一把,想必她到?了陰曹地府都咽不下這?口氣吧。

算不上十分快意,賺取謝儀貞的滿心?憐惜倒是儘夠了。他勾著唇,指尖撥著懷裡人瑩潤的耳垂,略帶懲罰地將耳墜子?往下一拉,無?聲嗔責她:“你就?喜歡可憐蟲。”

儀貞渾然不覺,夢裡也顧及他的傷勢,一動不動地臥著,幾乎退到?了床邊。

皇帝逐漸不滿意這?位置,決定改回他們慣常的睡法,兩手摟住了她,一翻身,便把她送回床圍和自己之間,嚴嚴實實地護穩當了。

棉紗底下滲出血來,皇帝餘光一瞥,發現無?須理會?,便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眼?。

皇帝遇刺之事,前朝一絲風聲也沒收到?。當日隨行者,親軍、暗衛這?一明一暗的不消說,其餘幾個宮人無?不都是長久觀察過平素言行舉止、精挑細選出來的,更不會?不懂其中利害、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故此?,自十七日起,一應視朝理政如舊,皇帝還又去探望了一回陳太傅,並將高院使派到?陳府坐鎮,至於自己的傷口,反倒得抽空換一回藥、看一看長勢了。

儀貞既知此?般安排合情合理,沒什麼異議,唯是牽腸掛肚而已?。每日也不忙活彆的了,一心?一意在含象殿常駐,凡事以皇帝的飲食起居為要。

至於淳氏,拱衛司暫未得到?旨意,便隻管關住了人,不叫她越獄就?是。礙於齊光公主一力認定淳氏背後或有主使,應及早提審,以免招致滅口。指揮使劉玉桐無?奈,隻得托請沐昭昭輾轉來討儀貞的示下。

正值皇帝匆匆趕去了陳府,儀貞聽?她說罷,一笑:“他竟舍得勞動你。”

沐昭昭觀她神思不屬,笑亦勉強,一句打趣聽?起來又不像打趣了,默然片刻,方道:“我也覺得意外?,故而來找你拿個主意。”

儀貞低眸忖了忖,道:“且不說陛下不得閒,便是空了,不好好將養,還去聽?她那些妄語狂言不成??”

她一想起那晚淳氏的形容,便大為光火,對著皇帝是又心?疼又愧疚,哪還有多餘的善念浪費在這?等?中山狼身上?遑論齊光公主,正該她裝相的時候,她偏裝不住了。

“你留下吧,等?陛下返來了回稟一聲。 ”儀貞囑咐了慧慧,又讓甘棠跟著自己,向沐昭昭道:“我去拱衛司,便不虛留你了——適才亂發脾氣,望你海涵才是。”

“這?是哪裡的話。”沐昭昭倒有些赧然,笑著搖搖頭,告辭去了。

儀貞放了話要往外?朝去,並沒哪個不開眼?的來囉唕阻攔:皇帝在時,皇後已?然是內宮獨大,更彆說現下皇帝不在,內內外?外?,自然是她一個人說了算。

拱衛司威名赫赫,其官衙卻?並不如外?人想見的那般氣派,僅僅是文華殿東南一帶配殿,大小共計十來間房舍;至於皇宮之外?的巡查緝捕需要多少駐點,那就?不得而知了。

劉玉桐得知皇後親臨,著意布置了一番——刑房是醃臢地界,實在不宜讓貴人踐入,於是給那淳氏上了手鐐腳鐐,領到?正殿明間裡來,命她坐在一張寬闊禪椅上,又拿一根繩將兩副鐵鐐穿起來,一並綁到?椅背裡。

儀貞進了門,見得如此?光景,腳下不由得一頓,沉默一時,隨後才坐到?上方設的主位裡。

“皇後娘娘無?須來我跟前假慈悲,冤有頭債有主,我原沒把你放在眼?裡。”淳氏深知自己橫豎都是一死,一改多年少言寡語秉性,大有暢所欲言的意思。

儀貞不應她的挑釁,口吻平淡:“這?是齊光公主的主張,認為你值得一審,所以我來了。”

淳氏不肯稱她的意,朗聲笑起來:“要我招什麼?但凡姓了淳,沒一個善終的,輪不到?我效力——彆的狐朋狗黨?我在家時卻?不配知曉這?些,還請您給個名冊,我照著招供就?是了。”

她還是元宵佳節時的打扮,依著宮女的份例,有一對兒綴珠絨花可戴,隻是連日未梳洗,半掩在蓬發間,竟也現出枯敗之相;一身淺底繡桔花襖裙也辨不出本色了;另有一副鎏金耳墜、兩隻鎏金鐲子?,因怕她私下吞金自裁,初來便被?拱衛司的人擼下了,方才呈給儀貞看過。

論起來,她倒是以宮眷之身入拱衛司的第一人。

“你究竟求什麼呢?”

“我什麼也不求。”太過迅速的否認,渾然不屑遮掩的謊言。

儀貞不由得想起數年前,四位婕妤初到?行宮,三個美人胚子?裡夾了個未長成?的小姑娘,稚嫩的臉上有著與之不符的肅穆,仿佛生來不得展顏。

唯一一點鮮明的印象呢,大約是她戴過皇帝賞的一對紅寶石墜子?,微露諷意地向自己行禮,意在挑破武婕妤等?人的背後嚼舌。

儀貞彼時以為那般招搖的飾品不襯她,這?幾年分配各樣份例時,也每每將光華內蘊之物留給她,如今回頭再看,頗有些自說自話了。

人心?難測,人心?易變。

若不是她刺傷皇帝,若不是她口口聲聲指責皇帝“昏庸”、“刻毒”,將王遙作下的孽、將她的身不由己全都歸咎於皇帝,儀貞或許能夠壓下心?中的憤恨。

她冷眼?睨去,不鹹不淡道:“你一心?求死,倒也算一種誌向…隻可惜,太辜負齊光公主的苦心?了。”

“辜負?”淳氏雖諳儀貞刻意誅心?,但終究無?法泰然處之:“我何?德何?能,竟可辜負公主?她既擇佳婿,不日便得天高地闊;而我…等?我化作一抔黃土,未嘗不是解脫。”

儀貞微怔,倒不是驚駭於二人的糾葛,隻是心?有疑竇:一開始皇帝將淳氏貶為宮人,是否動過事過境遷後、逐其出宮的念頭呢?

然則覆水難收,再提無?益。

她站起身來,最後問道:“可還有未了之事?”

淳氏脫力地仰倒在禪椅中,像是三魂七魄都嘔儘了,徒留一具軀殼,憑借繩索鐐銬牽引著,空洞的雙眸黯淡良久,突地被?賦予一抹詭光,轉向儀貞:“皇後娘娘,你有專房之寵,宮廷度日於你如魚得水,今時今日是不能體會?我這?般作繭自縛之舉的——

“不過你要當心?,李家的男女,沒有一個不薄情寡恩。”

第89章 八十九

雲板連叩四聲, 當朝太傅陳江陵病卒。孫錦舟火急火燎地趕回宮中,不?為?報喪,卻是指望儀貞出麵勸說皇帝回鑾——宮門將閉為其一, 再者曆朝曆代, 哪有天子為?臣屬守靈的道理?

儀貞訝然一挑眉:“既然宮門將閉, 秉筆何故來回奔波?速回陳府為陛下分憂要緊。”

孫秉筆險些一個仰倒:自陳太傅病篤, 皇帝幾番親臨, 為?恩師親奉湯藥, 消息不?脛而走, 引得都中士人學子步趨麟趾,執學生禮拜訪侍疾之輩絡繹不絕。往日尚罷, 隻消以主人抱恙、無力?一見為?推辭, 即可擋住十之七八;今日喪音一出,登門吊唁者竟倍於平素。

陳太傅並無子嗣,府中管事一流縱然忠心, 惜乎缺乏主見,對著那些自告奮勇扛幡兒摔盆兒的孝子賢孫, 漸漸有些招架不住的趨勢。

皇帝因是微服出行, 隻帶了孫錦舟一個內官跑腿,暗衛倒有,不?知其數,護駕自然無礙,替喪家?大操大辦卻是師出無名了。

孫錦舟一看不?妙, 這般亂糟糟的,聖躬有個閃失誰擔得起?忙不?迭地腳底一滑, 找能?擱擔子的人來了。

儀貞一想:欽天監和禮部倒有份兒,可人家?是管擇日、管議諡的, 起靈堂辦孝服之類的可勞煩不?到這些個大人們,自己不?便出宮,得替皇帝尋個靠得住的知客才是。

她瞧了瞧天色,對孫錦舟道:“秉筆總要走一趟,便代我給將軍府帶個口信——從前謝家?老輩兒駕鶴,我大哥哥是去幫襯過的,清楚那些老規矩。姑且讓他執晚輩禮,上陳家?支應著,總不?能?讓陛下難辦。”

孫錦舟得了牢靠話,連聲應諾著去了。儀貞無事可忙,坐在原處,半晌,輕歎一聲。

謝時性情與兩個小的不?同,端的老成持重,攬下差事直赴太傅府,到裡裡外外料理順當,不?過一個時辰。

詳儘事宜全數由他做主,皇帝方能?騰出工夫安排身後哀榮:為?恩師上諡“文正”,配享太廟,以使老先生無後嗣而香火永繼。

七十古來稀。一場白?事,算作喜喪,裡子麵子俱全,皇帝此舉更不?啻鑲了一道金邊兒,世人看去,皆讚完滿,不?顯哀痛。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天地間?放眼?即是蓬勃新?生,又?何曾苦留一縷蒼魂?

皇帝最後一回換下棉紗,儀貞方才有機會談及“提審”淳氏一事。

皇帝一麵理衣襟,一麵抬眼?看她:“你可知拱衛司這地方,''由她去''便是''任她死''的同義詞?”

“她心已死,不?會浪費拱衛司的刑具了。”儀貞指尖微顫,遲疑不?決地觸碰那道緋色的瘢痕,語調卻是截然不?同的沉靜。

皇帝見不?得她這般謹慎小心的樣子,抓著她的手往胸口按:“你怕什麼。”

儀貞手指一縮,沒縮了,食指被他捏著,徑直在那一痕上隨意拂動。

這滋味恍似春菲入懷,被他倆瞞過光陰偷藏。

她無端有些感?傷,也許是擔心瞞不?過。每日更新日漫韓漫最新完結小說,搜索Q君羊5②④久零八1九貳

“我第一次見到平靜的死亡。”皇帝忽然說,這一句後,是長久的緘默。

儀貞沒有抬頭,臉頰枕在他胸前,聽得見他的心跳,篤定的,從容不?迫的,她與他同樣獲得了平和。

可他依舊沒有想好要不?要走在謝儀貞之後,留下來當然可以將她的喪儀辦得風風光光,但他畢竟是自私的。

老師用性命最後教導了他一回,但這麼多年他明明看透了自己的本性,仍然執迷不?悟地妄圖言傳身教出一位仁人君子。

這片刻的安寧真不?值那樣大的代價。

“蒙蒙?”他確認一般地喚她。

儀貞正發?愣,答慢了半霎,就被他冷不?丁地反撲在床上,連帳子也懶得拉下。

“唉…”儀貞知道他這上頭曆來有股瘋勁兒,越推越收不?了場,何況又?禁了這麼久。起先還顧慮他有傷,後來被咬得狠了,心裡恨恨道:疼也是你自找的。

以牙還牙地在他身上胡亂就擰,不?想皇帝可不?比她嬌弱,不?單無關痛癢,甚至有火上澆油之奇效,殺得儀貞片甲不?留,一時誌得意滿,調笑道:“如你這等好逸惡勞,一月曝之、十月寒之…還想養個小的?”

儀貞被他激出了氣性,輕哼一聲,抖抖擻擻道:“你、你且等著…待我…”

大言不?慚的嘴臉沒能?堅持過兩下喘息,皇帝步步緊逼:“待你怎的?”

悶在心底的話無意間?全說開了,儀貞通體?暢快,軟綿綿地扒著他香了一臉,權作告饒。

至於洶湧淋漓的戰場誰來打掃,這不?是酣然入夢之人管得著的。

乞巧節這天,大嫂嫂臨盆,入夜,將軍府裡添了個小妞妞。

次日一早,儀貞得著消息,歡喜得跟什麼似的,一籃紅蛋送到跟前來,便著慧慧去分給眾人。

慧慧提了那籃兒,笑道:“是有這麼個習俗,一家?子得了麟兒,便叫親友四鄰都沾沾喜氣。”

儀貞經她這麼一點,回過味來,改口道:“這個不?急,你先替我備一份賀禮出來吧。”

慧慧依言而去,少時挑出一對玉如意、四色宮綢、一對“吉慶有魚”金墜兒,因說:“原該送金鐲兒的,不?過宮裡一時沒有現成這麼小的尺寸,就這麼全個意思?吧,不?拘給小小姐串起來戴著,或是給少夫人做禁步都使得 。”

“可不?是,大嫂嫂勞苦功高,怎能?慢待了她?”儀貞便讓人囑咐小廚房打點一個攢盒,裝了各色產婦可吃的細點——這些入口的東西?,若非她親自吩咐,底下人是不?敢自作主張的。

幾樣禮齊全了,令幾個本分穩當的內侍往謝家?送去,府裡這會兒必定極忙,讓帶個好便是。

內侍們領了出宮的牙牌,捧著東西?退下了,出了猗蘭殿宮門一轉身,又?遇見皇帝散了朝向這邊來。

“是些什麼?”皇帝自也得了消息,此刻隨意掃了一眼?,道:“也罷了。”

走進房中,與儀貞商量:“洗三有些趕,且小兒嬌貴,家?中長輩多是不?肯抱她出來久了,給賓客看個趣兒的。不?若一徑等到八月十五,咱們再往將軍府去,屆時也滿月了,又?沒有旁人,安安生生地做一回客。”

儀貞正有此意,才剛又?將慧慧一言聽進了心裡,越發?覺得這般安排好。朝皇帝笑著點點頭,拉了他的手,說:“你這樣周到,我都不?知該怎麼報答才好了。”

皇帝信手摘了翼善冠,擱在一旁,順勢在醉翁椅上坐了,手仍與儀貞拉著,輕輕一挑眉,似笑非笑問:“果真不?知道?”

儀貞算是明白?了,一言九鼎這話多麼寓意深遠:前一陣兒經不?住養傷中的皇帝軟磨硬泡,她把自己定下的入了夏就“修身養性”的規矩給蠲了,可謂是一步退、步步退,大暑天兒歇中晌時,也好幾回越歇越勞累。

損他的話還在嘴邊,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朏朏忽然叫了一聲,緊接著就從椅後竄出來,蹦到扶手上,衝皇帝抵著下巴的手背一撓,尾巴一擺,帶著怒氣揚長而去。

原來是皇帝悠哉悠哉搖著醉翁椅時,不?留神壓到了這小東西?的前爪。

整個過程簡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儀貞瞧著皇帝臉上罕有的迷茫神色,一時笑得前俯後仰,本意要看看他的手背,不?防實在抑製不?住,捂著酸痛的肚子竟蹲在地上起不?來了。

皇帝沒好氣地乜她,不?懂其中究竟有什麼好笑之處,教她傻樂成這模樣,大概還是有謝家?添口的緣故吧。

一方麵是順著她的心意,一方麵也是為?了挽回自己的顏麵,他清了清嗓子,頗為?正經地強硬扭轉話頭:“我記得庫房裡有幾樣老物件兒,是當年和康貴妃傳下來的,倒可以挑一樣,給小人兒家?護身。”

和康貴妃可是宮裡有名的老壽星了。她老人家?太宗朝就進了宮,與權傾後宮的仁定皇後乃是一母同胞,姊妹倆的性情倒是一南一北,這位老娘娘從不?愛爭強好勝,也幾乎未見過聖顏,憑借著姐姐的庇佑和安分隨時的脾性,有滋有味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再靠兒孫輩們的孝心,慢悠悠地晉到高位,活了一百零二?歲,沒病沒痛地睡夢裡與世長辭了。

這麼一位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兒,儀貞心裡向往著呢,總算調轉了注意力?,拍手道:“這意頭甚好。”

回謝家?的日子定了,忙差人去府裡傳話,這中間?的工夫,堪堪夠再理一回齊光公主的嫁妝——九月初五出降,可不?是隻一眨眼?就到了麼。

儀貞給小侄女兒挑的是一盤紫檀數珠,據說因為?瑪瑙佛頭的顏色正,是和康貴妃年輕時的愛物。

她翻過一頁冊子,又?看向皇帝——齊光公主一出嫁,頂多十天半月就要隨夫婿往興安州去了,山高水遠,或許也該帶些什麼做念想。

皇帝讀懂了她的意思?,卻漫然一笑,不?置一詞。

儀貞一時鬱結,無計可施地捏他臉頰解恨。

皇帝渾不?覺痛,輕飄飄地在她額頭啄了一下。

中秋一早,他們便動身前往謝府,如此尚能?趕上夜裡與宮中眾人賞月。

天兒有些陰,儀貞看著被風吹動的車簾,使人先策馬去告訴家?中,不?必到大門外來等候,大嫂嫂與小侄女更是要緊。

說句招人恨的話,謝家?二?老見儀貞的次數,比一些女兒嫁到普通人家?的爹娘還多,當今天子這位尊貴的女婿呢,雖然性情冷了些,但一貫也不?擺什麼架子,客隨主便的態度很鮮明。

因而對於這份來自帝後的體?恤,唯一忐忑不?安便是嫁進將軍府才一年多的柴氏了。

謝夫人有意安撫少夫人:“既是陛下與娘娘的恩德,咱們銘感?於心就是了,且不?會因為?這個,來日就忘了臣子的本分。”

柴氏未出閣時,亦是敢於瞞過王遙給儀貞傳遞消息的姑娘,豈會毫無膽色見識?得婆母這麼一句話,心裡便有了底:“母親教誨的是。”

謝夫人見狀,也放心下來,笑著撫一撫孫女兒的繈褓,道:“讓潤鳴見見姑姑——姑姑可喜歡小孩子了。”

第90章 九十

儀貞年?幼時, 便與柴氏有?些情誼,後來雖由於進宮斷了幾年來往,但因為那封密信的緣故, 對她頗為感?念, 兼之她與大哥哥成婚時, 自己可是正經喝過喜酒的, 如今再見上麵, 絲毫不覺外?道。

彼此敘過一通禮, 女眷們入內室說體己話, 皇帝則由謝時主陪——經過上次為陳太傅治喪,他對這個大舅子的印象相比對謝昀, 近乎天壤之彆;謝時為人克製端方, 既不是迂腐乏味的書蠹,更沒有?與君王叫板的愛好,二人?談及軍|政生民、詩書世情, 居然甚覺投機。

儀貞不必在皇帝與父兄之間不時調和,大感?清閒, 卸了約指手鐲, 興致勃勃地來抱小侄女兒,滿口“潤鳴”、“潤鳴”叫著,小妞妞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咯咯直笑?。

“這名字好,誰想的?”儀貞心說, 若讓爹爹起名,再不是這個路數。

“你大哥取的。”柴氏一笑?:“好自然是好, 隻是小姑娘家,偏又是乞巧節生?的, 怕太…”

謝夫人?在一旁道:“你嫂嫂就是思慮太重,早前判脈說多半是個女孩兒,就擔心生?在這一日,還打過提前催動的主意呢,到?底讓我給勸住了,是虛無?縹緲的所謂意頭要緊呢?還是眼跟前兒她的安危要緊呢?”

“這意頭也沒甚不好的。”儀貞笑?眯眯地輕刮小潤鳴臉蛋兒,抬頭衝二人?道:“乞巧節麼,彆的女子還得求一求,我們小寶貝生?來就巧。”

又順勢說到?這回送來的和康貴妃一盤數珠,紫檀與瑪瑙都有?安撫功效,給小潤鳴懸掛在搖床前倒合適。

謝夫人?並柴氏自然也聽說過老貴妃軼事,多少有?點添一枚定心丸的意味。

儀貞這才?領會過來,皇帝果真比自己心細。

一時新燕進?屋回說,宴已擺好,請諸位前往立語堂。

於是屋中?幾人?便七手八腳地給小潤鳴罩鬥篷:那地方臨水,可彆涼著了。桃花錦裡嚴嚴實實裹著個粉白娃娃,新滾的元宵一般,又糯又香地可喜。

儀貞按捺不住,央道:“我來抱,我來抱,好嫂嫂,你彆受累了,隻管攙著阿娘吧。”

謝夫人?忍俊不禁,說:“我並不教你嫂嫂受累。倒是你,手上可穩當些,彆跌著乖妞妞。”又讓柴氏從旁看著她,圖個安心。

儀貞壓低了聲音,對柴氏道:“嫂嫂彆聽那什麼''慧極必傷''的無?稽之談,這是一起老迂腐看不慣女子讀書明理,編出?來的胡話呢!”

柴氏不禁訝然,片刻方鄭重點頭,同樣?悄悄道:“我記住了。”

謝夫人?內裡盤算著事兒,竟沒留意這二人?嘀咕了些什麼,一行人?言笑?晏晏地到?了立語堂,皇帝正與謝時站在一塊兒說話,轉過頭時,不經意瞥見儀貞抱著個孩子朝自己走來,心裡麵一動,類於被朏朏撓的那麼一下子,遠稱不上痛覺,但片刻的悸動又不可忽視。

儀貞帶頭,給他蹲了個萬福,謝夫人?並柴氏也就依樣?行事,免了那一套繁冗的大禮。

眾人?便要入席,皇帝卻望著儀貞不動,謝昀沒好嘖出?聲,正欲說話,睡了一路的潤鳴醒了,溜圓的一雙眼兒瞅著儀貞,“啊啊”叫起來,將哭不哭的,身子也掙了兩下,儀貞上下輕顛著她逗哄,沒哄好,隨即才?知小東西是要娘。

柴氏微紅了臉,笑?意依舊端方,從儀貞懷裡接過女兒,信手在她背上拍了幾拍,小妞妞竟真不鬨了。

儀貞暗暗讚歎,一麵就向皇帝瞧去,四目相對,倒有?種眾目睽睽之下的赧然,趕緊又轉開頭,各自在桌前落了座。

才?坐定,一個家下人?彎腰躬身進?來,附在謝大將軍耳邊說了幾句話,大將軍一聽就皺了眉,道:“此人?一向是這麼個作?派,不過如此待他,卻是我們家失禮了。”

皇帝見狀,便問?何?事——原來是當年?謝時的啟蒙之師嶽白術雲遊回來了,想起舊年?有?個學生?家在帝京,心血來潮投了帖子到?門上,要來拜訪一二。

哪個知禮人?家出?來的會挑中?秋這日子做不速之客?門房上的人?斟酌片刻,總不能攆走了事,便請他到?小花廳裡稍候,茶果團圓餅先敷衍著,一麵就來回主家,讓廚房裡現?成的席麵抬一桌過去就是。

謝時暗覺不妥,眼下既叫皇帝知道了,索性站起身來,拱手道:“嶽白術雖放誕不經,但事前並不知曉禦駕在此,絕非有?意衝撞,望陛下寬宥,再容臣少陪,略儘師生?之誼。”

皇帝笑?了笑?:“絕纓居士麼,朕亦久聞其名,今日既有?緣一會,還計較這些俗套做什麼?”囑咐萬勿點透自己的身份,隻籠統說是姻親即可,又令家下人?速速將客請進?來。

多了外?人?,男女席位間便以屏風隔開了。外?頭有?嶽白術高談闊論,天南海北竟無?所不知,哪怕虛虛實實不可考證,到?底附庸了個熱鬨的風雅。

裡間隻謝家老少夫人?,並儀貞陪著一個小娃娃玩耍,更為親熱自在些。少頃柴氏抱了潤鳴去更衣,謝夫人?趁便留女兒說體己話。

及至下半晌,皇帝與儀貞二人?辭彆謝家時,嶽白術尚還未走,正講究著夜裡何?處賞月最妙。

“這位嶽先生?,不像是大哥哥的師長,我看二哥哥才?像他的親傳弟子。”儀貞歪坐在車裡,胳膊支著後腦勺,不禁失笑?。

皇帝扳著她的肩膀,讓她朝自己靠過來,語氣?有?點不滿:“仔細一個顛簸磕著頭。”暗想,謝老二雖甚可惡,但與這絕纓居士也非是一路人?。嶽白術多半猜出?了他的身份,席間屢屢非難,卻並非真心諫言,甚或批駁責備,而是更偏向於考校考校一室主客的涵養。

儀貞酒意上了臉,徑直身子一偏,枕在他懷裡,隨即扯了他的袖子往臉上蹭,試圖取些涼滑。

皇帝本想隨她,可惜袖口不夠寬大,再任她拉拽一陣,肩頭都該落下去了。啼笑?皆非地奪回袖子,兩手箍住她的臂膀,強行扶住了她:“你規矩些。”

這話不說還罷,一出?口倒瞬間點通了儀貞多的一竅,屢醉不改真性情,變本加厲地扒上他的胸膛,七葷八素就往他下巴鼻梁上一通亂啄。

皇帝被她啃得心花怒放,唯是顧忌車外?還有?旁人?,忙俯就過去,管好了她那不得章法的嘴唇,不作?聲地用力吮她,亦不給她哼出?聲的空隙。

謝儀貞這晚當真叫人?刮目相看。一盅半的酒醉了近兩個時辰,連早已邀齊了人?的團圓宮宴也敢爽約,撇下皇帝和沐貴妃、齊光公?主及兩個婕妤麵麵相覷,若非看在沐昭昭的麵上,皇帝連這一刻的工夫都不願坐。

等到?人?定,她又睡足了,蓬發睡眼地起來,坐到?桌邊,吃團圓餅,洗臉漱口,再乳燕投林似地撲向皇帝臂彎裡。

謝儀貞想要個小崽子,想得不辭辛勞、摩頂放踵。

六局一司能人?倍出?,在為齊光公?主出?降大禮忙得腳不沾地之餘,還能騰出?三頭六臂來,額外?趕製出?兩套十六副精益求精的小金鐲兒。

大些的一套送去了大將軍府,潤鳴小姑娘這月齡戴著正合適;另一套小些的,現?下正擺在禦案上。

手鐲腳鐲份量都不重,工藝紋樣?則極儘用心,個個墜了一排小巧鈴鐺,一動便清脆作?響,圖的不外?是將小兒栓住護住的意思。

皇帝不記得自己幼時可曾戴過這玩意,難得新鮮,拈起一個在手裡搖了搖,眼底浮現?出?幾分不自知的暖色,不意被進?來回話的孫錦舟打斷了——齊光公?主求見。

皇帝唇角微微落回了平直。文華殿重開經筵,今日他特意請了嶽白術做講官,孰料絕纓居士比自己還耐不住這不可理喻的陳規舊矩,執事官略微乾咳一聲,暗瞪個眼教他舉止莊重些,他竟當場呼天搶地,泣涕漣漣著“為人?君者,可不敬哉!”

那是曆代君主稍有?走神或是小動作?時,被呼喝過的話,如今叫他搶去反客為主,其餘官員們竟一時啞然,大殿中?眾人?沉寂一陣,最終不約而同地選擇忍耐這野夫子一時,好叫他進?講完畢,趁早滾蛋。

裝腔作?勢給天下百姓看的經筵結束,皇帝倒覺得這老匹夫喬張做致的嘴臉減了幾分可憎,其對聖賢巨著的歪解也不無?深意,權作?解悶兒地相談到?這會兒方散,恰好可以連同打好的鐲子一道說與儀貞聽。

李溯來得不合時宜,又太合時宜。

許是好事近,許是單純換了個伺候梳頭的,她的發髻比以往略略繁複,望去多了一分成熟,更兼一分陌生?。

不過他們二人?也從來談不上熟識。公?主由秉筆太監引著,走到?皇帝跟前,恭謹地行下一禮,口稱“陛下”——“皇兄”二字,是他倆當著皇後麵兒時不消明言的默契。

“何?事?”

“後日離宮,特來辭謝天恩。”

短短一句話,遣詞實在意味深長。然則皇帝不接口,麵無?表情地注目於一隻錦盒。

他是這個樣?子的。看人?亦跟看一桌一椅沒什麼區彆,試想,但凡是心智正常的人?,豈會對著桌子椅子或喜或厭、憎恨憐憫呢?

他自己也未見得是人?,他的一笑?一怒,難保不是從旁處模仿來的。

齊光公?主平心靜氣?地立著:他不發話,她便不得擅自坐下;同樣?,他不耐煩兜圈子,她最好是簡明扼要。

“陛下與娘娘所賜甚豐,臣本無?顏忝受恩光,唯有?一求,敢請陛下成全。”

皇帝顯然早猜得她要求什麼,似笑?非笑?地仰靠進?椅背,半垂著眼睨她。

他長得像趙娘娘——這是宮闈裡的禁語——這樣?一張臉若非刻意為之,絕少能有?駭人?的神情。

但齊光公?主萬分清楚,這神情並不意味著他會被自己輕易打動,哪怕那隻是他的舉手之勞:

“我願終身不返京畿,長伴駙馬左右,暗督其言行…”

“不必。”皇帝斷然回絕,這才?正眼看她:“你算計太多,智謀卻差得遠——朕消受不起這樣?的效力。”

絲毫情麵也不留,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坦誠之言。齊光公?主還欲分說,皇帝擺了擺手:“這是皇後的一番苦心,她不求你回報,朕也望你來日不要忘恩負義。”

多虧了儀貞的穿鑿附會,他為圓上這篇“善心之舉”,留了淳氏全屍,橫豎淳家已樹倒猢猻散,無?處供她入土為安,即將久彆的妹妹要討,就隨她處置吧!

齊光公?主見他鬆了口,心裡一酸,嘗不出?半分得償所願的滋味,忍耐再三,終究滾下兩行熱淚來。

皇帝卻大為皺眉,將麵前的錦盒交由一個小內侍捧好,又吩咐孫錦舟領公?主去和拱衛司交涉,自己站起身來急著要走。

李溯暗暗銜恨,千恩萬謝的架勢不敢忘記:“勞煩陛下費心。如今縱使挫骨揚灰,於淳氏而言到?底離了樊籠,不枉我與她困坐宮城裡這些年?,微不足道的些末薄誼了。”

痛煞之人?撒撒癔症罷了,皇帝怠懶計較,充耳不聞,再不想雪泥鴻爪,終有?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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