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振衣飛石(43)(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7684 字 5個月前

太極殿內自然燈火通明,簷下懸著一盞盞裹著白幔素巾的宮燈,朱雨領著十多個宮人簇擁著謝茂出來,兩個宮奴提著蓮花小盞在前邊引路。走了一截路,才發現跪在廊殿下的趙從貴。

“公公。”謝茂平時老奴閹奴隨便喊,這會兒倒是放緩了語氣。

他三歲時,趙從貴就被淑太妃差遣到他身邊照顧,就像是海綿一樣幫他過濾了無數危險,忠心耿耿地護衛著他。儘管這老閹奴沒什麼大見識,可他守得住秘密,又有一顆忠心,指哪兒打哪兒從不自作主張,謝茂十分信任他。

“陛、陛下……”趙從貴看著語態溫和的皇帝,本就哭得皺巴巴的臉更醜了。

“大晚上的你在這兒乾嘛呢?明兒一早你去接侯爺進來。瞧瞧你辦的差,朕把侯爺這麼大個人擱家裡,你都能把人給看丟了。再這麼著,朕這太極殿的掌事太監可輪不上你。”謝茂也不和他掰扯上午的事,上前先輕輕踹了一腳。

趙從貴一邊嗚嗚哭一邊擦鼻涕眼淚:“哎,哎,老奴一早就去接!”

第二天一大清早,趙從貴就去左安門接人。左等右等,始終不見衣飛石來。

他以為自己是等錯了門,立刻又差遣小太監去靜安門、貞順門、光佑門、右安門候著,一直等到夕陽西下,進宮哭靈的百官都散了,也沒人見過清溪侯。趙從貴也不敢差遣人手出去尋找。——衣尚予在京中,誰敢去拐他兒子給皇帝“玩”?

接人沒接到,趙從貴垂頭喪氣地回太極殿複命,謝茂這會兒也顧不上衣飛石,他現在一天三回給大行皇帝哭靈,間歇時還要處理政務,早晚去給淑太妃請安,脫不開身。

大行皇帝駕崩第三日,謝茂就給淑太妃上了皇太後尊號,嘉稱神聖仁壽皇太後。

因在國喪之中,百官命婦皆不上慶賀箋表。不過,這一天謝茂就沒去給大行皇帝哭靈,而是跑去給親媽擺宴慶賀了。

當即就有愣頭青禦史上書痛罵皇帝喪期失禮,謝茂拿著本章歎氣一聲,就是你了。

當天下午,羽林內衛奉中旨至禦史餘標麗府上,以犯上狂悖的罪名將餘標麗重打三十棍,揚長而去。入夜時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餘標麗便嘔血而亡,死前怒斥暴君!

此事傳遍京城,朝野震驚!

左都禦史蔡振本是個不太愛管事的養老官,右都禦史楊至未乃楊皇後族叔,自楊皇後“病逝”,先皇五子於大理寺觸柱身亡之後,楊至未就把尾巴夾得很緊,根本不願出頭。蔡振無法,隻得出麵領著都察院的一幫子鐵腦殼上書繼續罵。

國喪期間,謝茂一直輟朝,他接了本子也不生氣,先差人把蔡振的本章還給那老哥們,至於其他跟著欺哄的小禦史嘛,有一個算一個,隻要敢上書罵他的,全部二十棍子。——這回沒打死人,但保證挨打的禦史十天半個月是起不來搞事了。

蔡振次日繼續上書罵,連詞兒都不帶換的,昨天那本怎麼回來,今天這本怎麼上去。

謝茂又差人悄悄把他的本章還給他。

一個上本罵,一個往回揣。

搞了七八次,蔡振還沒想到彆的招,羽林內衛又奉中旨出宮了。

嚇得在內閣值班的陳閣老坐上轎子就跟著往外跑:“快快!叫林首輔來!陛下要殺老蔡!”這位老臣氣喘籲籲地衝到蔡振府上,並沒有看見血淋淋的棍刑現場,可是,左都禦史蔡振臉色煞白,羽林衛手裡端著一個空了的藥碗。

完了!這是要鴆死!陳閣老遍體深寒,他萬萬想不到,新君竟是如此狂妄暴戾!

先是中旨杖斃禦史,再差惡犬毒殺都察院長官,這是不給言官活路啊!先帝再器量刻薄,猜疑多思,可先帝麵上功夫總要做的吧?這一位……完全不管什麼叫體麵啊!蒼天啊!

蔡振的兩個兒子伏地痛哭,蔡振正要怒斥說遺言,在一邊端碗看戲的羽林衛連忙打斷他:“奉陛下口諭,近暑熱氣躁,朕聞蔡老肺燥火大、口氣熏人,特賜下火藥一碗。欽此。”可彆讓這位也跟那死掉的禦史一樣大罵暴君,真罵了就保不住了!

下火藥?

蔡振懵了。

蔡振倆兒子懵了。

站在門口的陳閣老雙膝一軟,一屁股坐了下去。哎喲媽呀!嚇死老夫了!

“死掉的那個……冤不冤?”皇太後問。

坐在她跟前的是林附殷。文帝在世時,兄妹二人就沒社麼機會見麵,謝芝在位時,淑太妃也不好召見內閣。——太妃與太後,隻差一字,待遇那是天差地遠。如今皇太後想見林相就大大方方地傳進來,誰也不能說她不對。

林附殷解釋道:“陛下發中旨前也曾垂問於臣。此人在都察院七年,不愛財帛權勢,最愛虛名,憎惡權貴。臣與太後說一故事,太後便知道此人死得冤不冤枉了。”

林附殷說的是文帝時期的一樁舊事。

【1看作者有話說,大家省點錢,彆說我注水】

“人這手裡但凡握有一點兒權力,殺生予奪,就了不得了。”皇太後輕歎一聲。

林附殷道:“陛下與臣商量時,本是發中旨責罰三十棍。臣將此事告知陛下,餘標麗此人便沒了生路。若說禦史之死,意自上出,餘標麗之死,則在微臣一身。”

皇太後見慣了後宮中有道理沒道理的冤屈死亡,替多年前的富戶、衛氏感慨一句,很快就恢複了常態,說:“照著你的意思,皇帝是故意要殺人?……為了西北那事兒?”

“是。”皇太後可以隨便議論皇帝,林附殷可不行。

太後微微一笑,道:“得了,知道了。皇帝要立威,著急立威,劍走偏鋒至此。總不好再這麼鬨下去,你們內閣也聯署個本子上來,本宮來打圓場。”

林附殷今日前來的目的,也就是請皇太後來收拾殘局。

現在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剛登基的小皇帝不是個好應付的主兒,你放小嘍囉懟他,他直接繞過樞府發中旨把人打死!你派老臣懟他,他敢拿下火藥假裝鴆毒捉弄你。就不說小皇帝是否真的會一怒之下把下火藥換成毒藥,就算他隻給下火藥,堂堂大臣被皇帝這麼捉弄,真正是體麵全無!丟也丟死人了。

現在有內閣出麵提請,太後以母後身份管束打圓場,好歹把台階下了。

經此之後,皇帝過問什麼事,朝廷各衙各部、上上下下,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應付。

這位可是全然不要臉的主兒。

惹毛了他,不管是一頓打死還是灌一碗下火藥,都夠讓人惡心的。

有聽著風聲老奸巨猾的朝臣,都已經看出來皇帝折騰這一番是為了什麼。

——不就是衣尚予要去下虎關了,朝廷一時半會兒沒弄好衣尚予要的糧草物資嗎?

欺負皇帝年紀小,沒到六部辦過差,彆說底下人,連林附殷都想在裡邊吃一口。上上下下嘴都挺甜,行,好,馬上辦,立刻到位,滿口子殷切回答。

衣尚予抵京當天,皇帝就拉了內閣商議條陳,立了西北軍範。

次日,皇帝冷靜等著內閣與六部的反應。——很顯然,這反應並不讓謝茂滿意。

第三天,皇帝為皇太後上尊號,不去哭靈。禦史餘標麗趁興冒頭,正中皇帝下懷。

皇帝撕破了臉用羽林內衛發中旨殺禦史,殺禦史之前還專門去問過林相,林附殷悚然而驚,再不敢在西北軍事上插手。林家也有帶兵的武將,所以林附殷有私心。可皇帝的反應如此殺氣騰騰,林附殷立刻選擇了暫避鋒芒。

旁人以為太後會和小皇帝爭權,林附殷卻知道,隻要皇帝立得起,太後絕不會伸手。

本以為還要在京中盤桓數月的衣尚予,突然發現原來要辦的事順利多了。以前要他派人去各部各衙門跑章程,現在各部自動上門給他一條龍服務,陳閣老還專門撥了一天居中協調,將戶部兩位司長、兵部三位侍郎一起帶到長公主府,三下五除二,齊活。

臨走之前,衣尚予把容慶交給了陳閣老,說此人身負重案。

這位主管錢糧的陳閣老滿心日狗:勞資給你鞍前馬後地幫忙,好嘛,你臨走了還給勞資一坨禍事!皇帝怎麼不給你灌一碗下火藥!

衣尚予離京當日,謝茂就魚龍白服竄進了長公主府。

長公主不在家。長公主當然不在家,謝茂出宮之前,去長信宮求了太後,這會兒長公主正帶著女兒衣琉璃並兩個雙胞胎兒子,在長信宮裡陪太後打葉子牌。

謝茂才進門就有下人認出了他身邊的趙從貴。——皇帝不好認,太監好認呀。長公主雖是收養的,但文帝看重衣大將軍,賞賜一波接一波,給長公主賜幾個太監也不是事兒。

趙從貴暗示一番,長公主府立刻就跪了,要請謝茂堂上歇息,再叫二公子來拜見。

謝茂總覺得衣飛石在長公主府會被虐待,腦補了一個小衣正被關在小黑屋裡慘遭針紮的故事,隻問衣飛石在哪兒?下人哪裡敢多嘴,忙把皇帝一行領到了衣飛石所住的小院。

衣飛石不得長公主喜愛,家裡都不敢讓他和長公主住得太近,所以,衣飛石的小院很偏僻,是一處臨近角門的逼仄院落,隔著一道牆就是奴婢居住的仆院。

位置雖然不好,布置擺設卻半點沒有委屈,家具一水兒的黃花梨,池中還有一塊玉璧。

這年月打仗的大將都是家資不菲,衣尚予這種經常把敵酋橫掃一空的絕世名將,那當然是有錢得不行。不過,小衣這審美嘛……好像有點拙計啊?謝茂看著這狹窄小院池中那塊碩大的玉璧,告訴自己一百次這是小衣的院子,小衣的院子,依然有種窒息感。

這麼小的地方你放個水池就算了,還在水池裡搞個碩大的玉璧,到底在想什麼啊?晚上假裝那是月亮嗎?感覺進門就要撞那玉璧上了!

“咻”一聲,利矢破空。

一個少女的聲音從玉璧後傳來:“呀!沒射中!”

衣琉璃不是進宮去了嗎?謝茂驚訝之下,加快一步走進院子,繞過那片玉璧,就看見衣飛石與一個白衣箭袖的少女站在一起,少女手中拿著小弓,正欲在池中去撿掉落的羽箭。

見謝茂走進來,那少女困惑極了:“你是何人?”

衣飛石欲要施禮,謝茂揮手道:“不必多禮。”他回頭看那玉璧,光滑的玉璧上有一些細細的劃痕和碎裂的痕跡,居然立玉璧當靶子,可以的!比朕還壕!

“你先回去吧。”衣飛石低聲和少女商量。

少女好奇地看了謝茂一眼,上前道了萬福,挽著小弓走了。

謝茂見衣飛石站在一邊也不上來,嘿嘿笑道:“侯爺這幾日過得還逍遙?此間樂,不思蜀啊。”若是上輩子的衣大將軍,他這會兒就要命令展開一場隻許他揍人不許衣飛石反擊的“切磋”了。

我憋著幾天雷厲風行把你爹送走了,就怕你在公主府被針紮,你倒好嘛,跟小姑娘射箭聊天挺開心啊。你媽帶著你妹進宮去啥意思你不清楚?你不趕緊地往左安門跑,等著趙從貴來接你進宮,你在家和小姑娘射箭笑嘻嘻?

衣飛石默不著聲屈膝跪下,一句辯解也沒有。

謝茂突然就被自己噎住了。

是啊,衣飛石為什麼要去宮裡找他呢?連長公主都知道帶女兒進宮混個臉熟,指望著國喪之後選進宮,沒準兒能混個皇後貴妃什麼的,衣飛石還往裡湊什麼呢?

他又不是女人。他又不能生個兒子混成太後。他這麼上趕著進宮是欠艸還是欠艸呢?

“倒是朕來得唐突了。”

謝茂站了片刻,將衣飛石上下打量了一眼,確認他身上沒有太嚴重的虐傷之後,轉身揮揮手,“走了。”

“陛下。”衣飛石急急抬頭。

謝茂不理他,轉身就走。

衣飛石隻得爬起來追,旁邊侍人都很識相地退至一旁,任憑衣飛石跟在皇帝身邊。

“陛下不是來接臣的麼?”衣飛石不敢扯皇帝袖子,隻能加快腳步小心翼翼地問。

“臣要陛下接麼?”謝茂腳步停步,一路往外走。

“要的,要的。”見謝茂態度軟和了下來,衣飛石左右一顧,府裡下人都離得遠遠的不敢過來,宮裡的人全都目不斜視,他就和從前一樣拉住謝茂的手,“臣這幾日天天盼陛下來接……”

“口甜舌滑!你沒有腿麼?高牆圈禁的信王府都能出去,這個破院子圈住你了?”

衣飛石也不說是被長公主和衣尚予聯手押住了。

長公主曾想把他嫁給信王,現在信王成了皇帝,長公主立刻就後悔了。嫁個兒子給皇帝有什麼用?嫁女兒才是呀!生個兒子再不濟也是個郡王!運氣好,那就是下一代的皇帝!何等榮耀?

衣尚予則是覺得沒必要再把兒子放皇帝身邊。一開始衣尚予就沒把婚約的事當真,他和淑太妃有默契,是他保證不幫謝芝,而淑太妃功成之後要保他順利去西北。至於謝茂和兒子的事,他也聽徐屈說過,徐屈說信王對兒子有覬覦之心,那不是瞎扯嗎,要真那麼稀罕兒子,信王能丟下兒子跑京城嫖妓管閒事?分明就是兒子想逼反他,故意栽贓信王。

現在信王順利當了皇帝,也很信守承諾在籌謀西北的戰事,衣尚予就覺得可以把兒子收回來了。再是男人大丈夫不在乎點滴汙名,老被人家議論賣屁股也不好聽啊。衣尚予就支持長公主的意見,把兒子扣府裡,不許再去宮裡。

幾次被兒子“逼反”的衣尚予還嚴正警告衣飛石:陛下是難得做實事的乾練明君,他若心性不改,阿爹這輩子都不打算反叛謝朝。你彆再打主意逼|奸陛下,再誣指陛下強迫於你。你那點兒花花腸子,阿爹早就看透了,不會相信的!

衣飛石:……?????誰逼|奸誰?我仿佛是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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