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振衣飛石(56)(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4823 字 4個月前

不過,他既不能派人盯著長信宮,也不好意思天天盯著衣飛石,現在衣飛石悶悶不樂地向他懇求,他才知道二人有了齟齬。

“娘娘問你什麼了?”

“娘娘問,臣父回京時,是否需要準備車駕,郊迎凱旋。”

謝茂微微抿嘴,看向條案上安安靜靜擺放著的長條錦盒,語氣和緩地說:“娘娘不該問你。”

他有些微不悅。

太後問的問題,已經超出了衣飛石的能力範圍。

不管衣尚予是想回京掌權還是避嫌歸隱,這都不是衣飛石能回答、能決定的事。

那麼,太後為什麼還是選擇了問?她難道不知道衣飛石說了不算嗎?

她知道。她比誰都明白這一點。所以,她是試圖用這幾日與衣飛石的情分,裹挾衣飛石。若衣尚予無心自立最好,若他此行回京是為了掌權中軍以挾天子,太後希望衣飛石能為皇室出力,規勸衣尚予熄了自立之心,若不能勸,偷偷地向著皇室通個風報個信也好。

如今皇室勢弱,衣家兵多,太後會這樣拉攏衣飛石也是逼於無奈。

可是,她試圖保全皇室,或者說保全兒子,就忘了衣飛石也是彆人的兒子。

這世道講究親親相隱,父母哪怕犯了殺人罪,兒子都可以選擇說我不知道沒這回事,律法還不能判罰說兒子有包庇罪。因為這是人之天性,符合父子綱常。衣飛石一旦應了太後所請,立場從衣家轉投皇室,那他以後還怎麼麵對父兄家人?

謝茂感佩太後的愛子之心,然而,他也不希望衣飛石陷入這種兩難的掙紮。

“好了,你睡吧。晚上與朕在太極殿,哪兒也不去。”

衣飛石道:“陛下,臣父在外受傷,臣在京中,通信不便,確實不知道臣父傷勢如何。娘娘垂問,臣不敢信口胡謅,所以沒回答明白。”

見衣飛石急著解釋,謝茂捏捏他的耳朵,笑道:“朕知道了。此事不怪你。”

“陛下曾賜臣長涓,娘娘曾賜臣寶甲。臣永為謝家之臣,願為陛下披甲執劍,效命至死。陛下……”他翻身下床跪在謝茂身邊,謝茂還握著他的手沒放開,“陛下信我。”

“朕自然信你。”謝茂扶住他的肩膀,認真地說,“朕何時不信你了?”

問得衣飛石一愣。

是啊,皇帝何時不信任他了?何時不信任衣家了?

一直以來,皇帝對他們家的信任都顯得反常。

他好像從來不認為衣家會擁兵自重,從來不擔心衣尚予和衣飛金在西北自立。

若不是謝茂對衣家一反常態的“信任”,陳朝哪裡會敗得那麼慘?

陳朝之所以吃了那麼大一個虧,看似是天昌帝年老昏聵,輕信了衣尚予,才會讓戍邊重將被衣尚予一鍋端了。可真的隻是因為天昌帝昏聵了嗎?若沒有謝朝皇帝對衣家無與倫比的信任,大理寺能鬨出假審衣飛石的事嗎?諸色府能誤判局勢嗎?衣家又敢真的去玩假裝勾結陳朝的把戲嗎?

這件事之所以能成功,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謝茂重生了。

重生後的謝茂對衣家信任到了一個完全不正常的地步,陳朝天昌帝按照常理來判斷局勢,方才釀成了這個更加不正常的後果。

各方麵的猜忌、權謀、勾心鬥角,天昌帝都想過了。他隻是沒想過衣家可能和謝朝剛登基的小皇帝聯手做戲——皇室在這麼弱勢的時候,敢和手握重兵的大將做這場戲?不怕衣家趁機真的反了?偏偏謝茂他就真的敢。

“還困不困了?”謝茂問。

衣飛石搖頭。這麼鬨了一場,哪裡還睡得著?

因二人說的話題比較敏感,在旁服侍的宮人都被朱雨打發了下去,趙從貴獨自守在門邊侍奉,殿內隻有謝茂與衣飛石在。謝茂沒人差遣,自己去把條案上的長條錦盒抱了過來,問衣飛石:“你猜裡邊是什麼?”

那盒子是緞麵繡著百鳥紋,一看就是出自後妃宮中,謝茂後宮裡沒人,那必然就是太後所賜。衣飛石看那長短不過尺餘,要不是折扇,要不是如意?如意都似短了些。他猜不著,生性也不愛猜謎,搖頭道:“臣不知。”

謝茂就給他塞懷裡抱著,說:“打開看看。”

衣飛石怕裡邊裝著什麼貴重易碎的寶物,動作很是小心翼翼。打開那盒子一看,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裡邊居然裝著一根婦人洗衣服用的棒槌!

正正經經的木頭棒槌,不是把件,一點裝飾也沒有,那模樣好像還是用過的?

這是什麼意思?陛下莫不是要捶我?衣飛石看著謝茂有點茫然。

捶我也不用專門弄個洗衣服用的棒槌吧?還是……他看著那棒槌的大小,心裡想了點不太合適的東西,又趕忙收住,不可能,不可能!

“記得那日咱們去四海樓吃酒麼?”謝茂問。

衣飛石當然記得。

當日說是去酒樓玩,其實是去看他舅舅馬萬明被捉。當天馬萬明就被緝事所並那三個陳朝奸細一起帶走了。隨後大理寺拿了粱仲傑(梁幼娘同黨,點火藥與散播謠言的組織者)的供詞,拆穿了假梁青鋒的身份,衣飛石很順利就脫罪出獄,馬萬明卻陷了進去。

這之前長公主還不知道西北的情況,聽說戰報許久沒回來了,她還擔心丈夫在外邊出了意外,也不敢在京中橫行。雖擔心馬萬明的安危,可她也沒辦法。

昨日皇帝下旨給衣尚予賜了十世不降的國公爵位,長公主又抖了起來,這才頤指氣使地命人找衣飛石回府,要交代二兒子去撈自己的寶貝弟弟,馬家的命根子。

“那日朕回宮,長信宮的女官就帶著這個錦盒來,說是太後所賜。”

當時謝茂也很驚訝,什麼東西這麼寶貝,還得太後的心腹大宮女親自跑一趟?打開盒子看見那個木頭棒槌的時候,他的反應也不比衣飛石好多少。

衣飛石是以為要被捶,他則是火速領悟了太後的內涵。

……這是罵朕棒槌?

滿屋子奴婢都不敢笑,謝茂被親媽臊得不行,趕緊去長信宮請罪。

太後第一次拿手輕拍他腦袋,教訓他:“衣尚予與馬氏未結縭時,衣尚予義憤殺人逃亡他鄉,馬氏寡母賣了二畝良田予他做盤纏。衣尚予久出不歸,馬氏喪母後獨自操持豆腐坊,度日艱難,依然為衣尚予奉養殘廢老父,及終送葬。”

“馬氏待衣家如此高恩厚誼,你動了馬氏的弟弟,衣尚予豈肯罷休?”

這些殺人逃亡的細節,衣尚予不肯提,外人當然不可能知道。

太後也是將眼線送入長公主府之後,方才慢慢探知。謝茂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世人都說衣大將軍與長公主少年夫妻、青梅竹馬,寧願跟糟糠之妻白頭到老,頂著皇權帶來的壓力也堅辭文帝所賜公主做妻,現在想來,這一份感情,倒是比什麼夫妻情深都顯得更可怕了。如此天大的恩情,衣尚予若不為馬氏拚命,隻怕脊梁骨都要被戳斷。

當日太後是教訓謝茂,拿馬萬明做筏削長公主封號,此事會觸怒衣尚予,極其愚蠢。

所以,太後才給了他一個棒槌,提醒他對衣家保持應有的“敬畏之心”。

太後要他這個沒有兵權沒有名望的小皇帝,對聲望甚隆手握重兵的衣家,保持“敬畏之心”,因為“勢不在我手”,因為“如今京中局勢安穩,是衣家不願反,而非不能反”,所以,“我兒不得狂恣妄為”。

謝茂杖斃禦史,捉弄大臣,甚至把林相的小兒子隨意杖責,太後都沒吭聲。他才動了馬萬明,太後立馬就送來了一個棒槌。可見,在太後的心目中,如何處理正確皇室與衣家的關係,才是天字一號最重要的事。

這其中的細節,謝茂當然不可能全都說給衣飛石聽。

他隻挑揀了其中不會讓衣飛石覺得緊張難堪的部分,點了點大概的意思,說:“太後對你家的態度十分慎重。朕稍微輕動,她就送棒槌來訓斥朕。——她是太操心了,並非刻意為難你,你不要太放在心上。”還是害怕衣飛石因為太後而傷心。

馬氏那個樣子,委實和慈母扯不上關係。這幾日太後與衣飛石走得近些,謝茂還以為衣飛石能得到幾分垂憐,哪曉得又來了這麼一出。太後也未必對衣飛石沒有真心。不過,皇室實在太弱勢了,為了親兒子,太後隻能腆著臉去裹挾假兒子。

早知道就不讓小衣去阿娘跟前了。謝茂十分心疼,又不能太過表示。

他能寵愛衣飛石,信任衣飛石,可他給不了衣飛石一個慈愛的母親。這是他徹底無能為力的事情。他甚至都不能對衣飛石露出一絲憐憫。此時的憐憫,太戳人心肝了。

然而,他低估了衣飛石對母愛的渴求程度。

衣飛石居然完全能體諒太後的難處,非但沒有被太後的裹挾所傷,反而更加感念太後的慈母心腸。哪怕太後的慈愛是對著謝茂,不是對他。

他一直感覺為難的,居然不是太後沒考慮他的立場(待他並非真心),而是他沒回答太後的問題(答應太後隱晦的請求),太後是不是就不會再理會他了?

“求陛下替臣……在娘娘跟前,周旋一二。”衣飛石和謝茂說明了自己的意圖。

“臣蒙娘娘厚賜箭術絕學,感恩不儘。昨日娘娘問話,是臣沒說明白,臣願領娘娘責罰。”他對中年婦人沒有更多的參照對象,除了太後,仆婦,就隻剩下長公主了,“願領慎刑司責罰。隻求娘娘還準臣、準臣……偶爾請安、求教。”

謝茂看著他沉靜無波的一雙黑眸,那眼神中分明還帶著少年才有的渴慕,卻被他死死地壓著,故作鎮靜。他居然不生氣?他居然不傷心?他竟然還願意為了那一點兒“虛偽”的慈愛,甘願去慎刑司受體罰?

謝茂從來沒覺得這麼心痛過!

哪怕是前世見過衣飛石重傷斷骨,見過衣飛石受朝堂攻訐,見衣飛石坐擁美妾,他都不曾這樣這樣地覺得心痛!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彆離、求不得。

他常受愛彆離苦,卻第一次在衣飛石身上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求不得的心痛。

他能忍受自己受這樣的苦,卻受不了衣飛石承受這份苦。

小衣那麼想要一個疼愛他的好媽媽,他為什麼就沒有?他應該有的啊!謝茂紅著眼緊緊摟著衣飛石,嗓子都微微地硬了:“沒有,阿娘不打人,小衣,”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太後這樣的好母親,當然值得衣飛石這樣的好兒子。可是,衣飛石並不是太後的兒子。

所以,太後永遠都不會像疼他一樣疼衣飛石。

衣飛石小心翼翼地說:“陛下,臣……臣隻是偶爾求教,不會多打擾……”

謝茂仍是緊抱他不放,他猶豫了片刻,問道:“太後不打人,臣多抄幾本經吧。或者太後要罰彆的什麼?”很久都得不到謝茂的回應,他聲息更低,“臣明日把定襄和箭術九說都帶來,勞煩陛下替臣還給太後。是臣沒有福分……”

他越說聲音越低,本來心高氣傲的性子,居然忍不住出爾反爾,再度求問謝茂:“陛下,真不能替臣說一說嗎?臣知錯了,太後怎麼罰臣都甘願領受……”

“你不怪她就不錯了,她憑什麼怪你?”謝茂怒道。

衣飛石被他嚇了一跳,呆呆看著他。

“你在這兒待著!朕不叫你,不許亂走!”謝茂匆忙排駕長信宮。

朕這老臉豁出去了!

甭管真慈愛假慈愛,今天不給你哭一個好媽回來,朕賴在長信宮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