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振衣飛石(67)(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3754 字 5個月前

“兒子給阿娘請安。”衣飛石磕頭。

一樣是鋪著長毛地毯的堂皇內室,他給太後磕頭時,太後身邊的人就會給他送來厚厚的拜墊,生怕他跪著膝蓋不適,來了親生母親的堂前,彆說拜墊了,似是怕他在長毛地毯上跪得太舒服,一個麵生的嬤嬤居然給他放了一個木頭腳踏。

……腳踏自然比踩上去綿軟無比的長毛地毯硬朗,跪著更難受。

衣飛石覺得,如果不是在拜墊裡塞釘子鐵片顯得太小家子氣,他親娘肯定都給他用上了。

突兀放在堂前的木頭腳踏就似一種羞辱,代表著他被母親嫌棄厭恨了。衣飛石以為自己都受慣了,也不會有什麼觸動,可是,當他真的跪在那個高出地麵一截的腳踏上,他還是會忍不住想起在同樂殿裡小太監飛速鋪來的那個拜墊。

這一瞬間,衣飛石自暴自棄地想,是,就算那是皇室、那是太後刻意市恩,那又怎麼樣呢?

他心甘情願地去付賬!

就算娘娘哄我兩年,收繳完兵權一碗酒鴆死我,念著她對我的這一天好,我也不恨她。

衣飛石將額頭觸地,心中已經沒有了對長公主的期待。一個木頭腳踏而已,他功夫也不是白練的,根本不痛不癢。出乎意料地是,這一日長公主連麵子上的訓斥都沒有,從飯桌前過來,提起嬤嬤送上的鞭子,照著他趴跪的姿勢直接抽背心。

十八名頂級繡娘費時一個月才織成的宮繡錦衣,背上恰是一團粉彩流光的牡丹,穿在年少英俊的少將軍身上,華貴古雅又顯風流。皇帝今晨看他更衣時,還摟著他的腰肢輕笑:“卿粉麵如玉,最宜花繡。唔,就是這樣兒,穿得乖乖兒地,去娘娘跟前討個大紅包!”

兩鞭子抽下來,昂貴精致的繡線刺啦綻開,象牙白的錦衣堪堪撕開,就有鮮血滲出。

——長公主可不是京中養在閨閣裡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她曾以家傳的豆腐坊養活好幾口人,百多斤力氣不在話下。她拿著鞭子狠狠抽下來,倒比身邊的兩個嬤嬤還厲害。

衣飛石挨了幾鞭子突然起身,退了一步。

這變故把屋內眾人都驚呆了,長公主更是抽了個空極其憤怒,眼神可怖地盯著衣飛石:“你敢起身?”

衣飛石也是挨了幾鞭子才想起了,常清平就守在門外,他今天肯定是要被帶回宮的。

他對長公主早就沒了什麼期待,身上受點苦楚也不當回事,可是,皇帝不一樣啊。夜裡洗漱上榻,皇帝難免就要親親摸摸,一旦摸到他身上的傷,此事還能善了?

“阿娘恕罪。阿爹讓我早些出去,還有事問我。”衣飛石拿出衣尚予這一麵免死金牌。

長公主還未說話,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女童捏著嗓子刺耳尖叫聲——

小孩兒的叫聲穿透力極強,長公主竟被吵得耳心疼,她正在生氣,聞聲怒不可遏:“誰在嚷嚷?”她以為是外邊伺候的小丫頭在叫。

不等她身邊的嬤嬤出門查看,就看見兩個膀大腰圓的陌生嬤嬤衝了進來,嘴裡嘰裡呱啦地不知道說著什麼話,長公主認出是這兩個嬤嬤是狄人——六王妃這半年經常來找她說話,因太後與六王妃親近,長公主也沒嫌棄六王妃是異族,處得還可以,所以,狄人長什麼特征,長公主也知道。

這兩個嬤嬤衝進來就是一通亂打亂砸,撕扯間把長公主房裡的所有奴婢、嬤嬤都捶了一遍。

連站在一邊的兩個妾室也沒放過。——她們也不認識誰是奴婢誰是妾室,反正隻要不是長公主,撕耳環拉頭發捏咪咪,哪兒難受就往哪兒動手,一時間滿屋子鬼哭狼嚎。

長公主都驚呆了,半天才想起了阻止:“你們這是做什麼?放肆!住手!”

這兩個嬤嬤故意拉扯著一個丫鬟,猛地一推,那丫鬟倒在飯桌上,半個桌子都被掀起,湯湯水水撒了一地不說,七八個碗兒都朝著長公主砸了過去。

衣飛石本是站在一邊看熱鬨,見長公主真要吃虧了,他猶豫片刻,手上已迅速地扯開一片幔帳,展開攔在了長公主身後。七八個碗兒飛來的碗兒都被他擋在了外邊。

然而,他才剛幫長公主解圍,憤怒中的長公主一鞭子抽破了他的臉頰:“還不給我把人打出去!——畜生,你是要坐視奴婢羞辱生母麼!”

頰邊火辣辣地裂開一道血槽子,衣飛石第一次覺得有些恨意。

——皇帝喜歡我的臉,為什麼要壞我的臉?你不喜歡我,你恨我,你也不許彆人喜歡我嗎?

他竟被氣得有些昏了頭,轉身不管背後的長公主,任憑兩個嬤嬤在屋內撕扯,他獨自一人走出了門。

門外風冷雪寒,謝團兒帶著幾個侍女正守在門口,抬頭眼巴巴地望著他:“侯爺,我來遲了,你……”一句話沒說完,看見衣飛石捂著臉的指縫裡滲出鮮血,嚇得連連扯身邊的侍女,“阿四,阿五,流血了……”

衣飛石並不喜歡小孩子。可是,他突然覺得謝團兒還是挺可愛的。

謝團兒的侍女要替他裹傷,他已經清醒過來了,對謝團兒說:“我要進去了。”

謝團兒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讓你的媼老出來,立刻就走。”衣飛石不可能真的讓任何人傷害長公主。若他在長公主身邊,長公主卻被人傷了一根毫毛,不孝的罪名壓下來,他一輩子都沒法兒翻身做人。

媼老是狄部獨有的稱呼。衣飛石發音很準確,謝團兒啊了一聲,這才驚覺自己剛才說的話都被衣飛石聽了去:“阿四,快叫媼老出來!”

兩個嬤嬤很快就出來了,謝團兒拉著衣飛石不放:“你同謝謝一起走。”

衣飛石想起自己背後那幾道鞭傷,臉上也火辣辣地疼著,他這時候就不想回宮去見皇帝了。蹲下身來摸摸謝團兒的腦袋,輕聲道:“我在家中還有些事要與父親商量。郡主回宮替我向陛下和娘娘解釋一二,可好?拜托了。”

“娘娘讓謝謝帶你回去。”謝團兒看著他破掉的臉淚珠盈盈,“謝謝要變胖了。”

衣飛石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不會胖的。”食言而肥真的會變胖的話,他早就胖得走不動路了。

謝團兒拉他幾次都拉不動,無奈之下隻得先回宮去。

路上遇見了守在二門外的常清平,常清平倒是很想闖入後宅把定襄侯架走。然而,衣尚予在長公主府住著,各處都有老卒把守,想要在衣家橫衝直撞——除非衣尚予死了。

謝團兒與常清平都憋了一口氣,回宮之後,一個直奔長信宮,一個直奔太極殿。

“娘娘!侯爺臉破了!”

“回聖人,架不出來。”

明知道長公主在裡邊吃了虧必然要找人出氣發飆,他進門不是恰好的出氣筒麼?

被皇帝教壞的衣飛石就沒進門,他一直守在門外,另外吩咐人去書房把衣尚予請了來。

門外連滾帶爬過來的丫鬟要帶他去更衣,要給他裹藥,他一概都不肯去。從前他被長公主虐待後,都會很小心地遮掩住自己的傷,就怕父親和大哥看了會心疼傷心——現在他不肯遮著了。就算他願意對長公主一退再退,皇帝是不會肯退的。

衣尚予早就聽見消息了。包括長公主薄責次子,也包括謝團兒使嬤嬤大鬨正堂。

他不想出麵收拾殘局。他給衣飛石留了話,衣飛石願意受他母親苛待,那他就受著,不願受自然會借著他的話來書房。至於謝團兒差遣的幾個嬤嬤……換了往日,他肯定不會準許彆人冒犯他的妻室。可是,長公主這半年來的所作所為,實在太讓他厭惡了。

他發現在他自己的內心深處,竟然很希望有人可以教訓長公主一番。

——他自己不能做,他就希望有人可以代替他做。

正是因為衣尚予不願意再維護長公主的尊嚴,所以,謝團兒才能使嬤嬤大鬨長公主正堂之後,還能從長公主府全身而退。在長公主府發生的一切,沒有衣尚予的默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一直到衣飛石差人來請,衣尚予再不能裝不知道了,方才姍姍而來。

“阿爹。”衣飛石臉上的鞭傷還在滲血。

“怎麼還站在這兒?天冷,你回去收拾傷口,今天不必再過來了。”衣尚予摸摸兒子的腦袋,儼然一副慈父姿態。

“不許他走。”窗內傳來長公主冷漠的聲音。

原本緊閉的窗戶不知何時打開了,長公主背身站在窗前,第一次對丈夫也顯得不那麼禮遇:“你自幼教他習武練功,卻連兩個仆婦都轄製不住。究竟是本事低微不堪用,還是心存怨望欲置我於死地?予郎,這不孝的畜生要殺母。”

簡單兩句話,當著滿院子的奴婢,就這麼輕飄飄地說了出來。

不止衣飛石臉色蒼白難以置信,連衣尚予都驚呆了。一個母親指控兒子心存怨望存心弑母,這事要狀告到衙門,衣飛石妥妥地逃不過一個斬刑——她居然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

衣飛石顧不上置氣了,他迅速撲倒在衣尚予腳邊,大聲哭道:“阿爹,阿爹……”

這時候說什麼都沒用,說什麼都會落人口實,隻有哭爹。

他一邊哭一邊脊背發寒。他永遠都沒想過,他的母親真的想殺他,且能夠如此平靜冷漠地付諸行動。他哭得越淒慘,心裡就越冷,冷得像是自己忍讓了十多年,最終都成了一個笑話。

衣飛石一哭,衣尚予也跟著流淚:“小石頭,彆怕,彆怕,阿爹必要保你……”

他能感覺到次子抱著自己大腿瑟瑟發抖的身軀,他第一次覺得兒子可憐,第一次覺得自己可憐——有母如此,不可憐嗎?有妻如此,不可憐嗎?

他以為自己很難對長公主狠得下心,卻不想多年深情早已消磨在那一片騷臭的怨憤之中。

“看他做的好事!”

長公主霍地轉身,額頭上一個凸起的碩大鼓包,看上去頗為可笑。

她顫抖著指向衣飛石,說:“兩個仆婦在我跟前行凶無禮,他……他不單不阻止,反而轉身離開,留我獨自一人。他是要我死!”

“予郎!你不能再袒護這畜生,他今日害我,明日就要害你和飛金!快來人,拿繩子來,勒死他,馬上勒死他!”長公主尖叫道。

滿屋子奴婢都被驚呆了瑟瑟發抖,衣尚予輕撫著兒子頭頂,輕聲道:“她瘋了。”

衣飛石隻管抱著衣尚予的大腿不住地哭,他什麼話都不肯說,連辯解的話都不會說哪怕一句。這樣的情況下,一說就是錯。

“長公主瘋了。”衣尚予察覺不到次子心內的冰冷,他隻覺得次子抖得可憐,“虎毒不食子。沒有母親會殺自己的兒子。長公主是生病了,她腦子不清楚了。”

長公主終於察覺到了一絲恐怖,她驚恐地看著衣尚予:“予郎,老爺!老爺……”

“扶長公主回房,喂一碗安神湯。”衣尚予不可能準許長公主毀了他的次子。衣飛石是皇帝選中的人,是衣家兵權平穩交接的保證,“立刻去請大夫來替長公主瞧病。”

衣尚予說長公主病了,長公主就必須病了。

什麼時候好起來,或者從此以後還會不會好起來,大夫說了不算,衣尚予說了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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