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振衣飛石(85)(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7479 字 4個月前

文雙月陷入了一種茫然的情緒,父祖的榮光對她而言已經很遙遠了。

很多年前,人們提起文滸山還會豎起大拇指稱讚一聲英雄,可是,當年的仇敵西河國已經沒了,西河三郡並入謝朝輿圖,西河世家紛紛入仕,再沒有人會去提及當年率領庶民抵抗了西河國侵害屠殺的村夫鄉勇。

在她父祖過世之後,她之所以沒法兒在老家繼續生活,必須投奔裴府姨媽家,就是因為族中子弟在當年死得差不多了,對麵西河世家卻始終記著仇,明裡暗裡給她們家找茬。

她家的溝渠每年都會被人掘斷,她家的田地每到作物成熟時就會被人踐踏,連她家的鋪子也總是隔三差五有人鬨事搗亂……最開始,同鄉們都會義憤填膺地幫她家尋找搗亂的賊人,時間長了,漸漸地大家都不耐煩了。

鄉下的日子總是這麼現實。沒有足夠多的同族,就會被欺負,被嫌棄,被排擠。

她娘隻能匆忙賤賣了良田商鋪,帶著她上京投奔裴府的姨母。

誰還記得她的祖父曾經是瀾江縣最有錢最有體麵的富戶?她家最風光的時候,在西域有兩條商路,西河國入侵時,她們家有護衛,有馬,有可以攜帶離開的銀紙,她家原本可以全須全尾地安全離開!可是,她的祖父沒有走。

文滸山是瀾江縣的文滸山,文滸山是瀾江縣最有聲望、最被庶民擁戴倚靠的大善人。

他率領族中三百子弟,組建馬隊兩支,串聯十八村寨鄉勇二千人,牢牢守護住瀾江縣所有的謝人,不使西河人肆意屠殺略虐,守住自家的田地,守住自家的婦孺。朝廷提兵鎮西時,文氏家族隻剩下八十九口,文滸山八個兒子死了七個,他自己也在戰陣中斷了一條腿。

“他們沒有馬嘛。”

被問及為何不舉家內遷時,文滸山理所當然地說了這一句話。

他們是誰?他們是瀾江縣的窮人,是十八村寨的農夫,是碼頭扛包的腳力,是走街串巷的行商,是裹了小腳倚樓賣笑的窯姐兒。不忍心叫這些“他們”被西河人肆意屠戮,所以,文大善人決定留下。

文滸山是個英雄。死在當年戰亂中的文氏子弟也都是英雄。

英雄卻總是被遺忘。

衣飛石在查到文雙月的出身時也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有想過,英雄之後居然淪落至此。

“姑娘是仁義之後,文家更是積善之家。在下不相信,姑娘會是這樣自私殘虐、不分青紅皂白擅殺無辜之人。”衣飛石道。

文雙月往後退了一步,她偏頭不看衣飛石,也不看裴露生,嘴角緊抿。

“去年四月十八,姑娘與裴露生相約殉情。”

“四月十九,裴露生臨死反悔,姑娘將定情信物五穀豐登羊脂佩交還裴露生,取回八爪金釵。”

“五月,姑娘與青羊巷東街舉人陳晉生議親,重繡嫁衣。”

“六月二十三,裴露生醉酒。”

衣飛石沒有提及更羞恥的事,他僅僅說裴露生“醉酒”,文雙月臉就變得慘白。

“姑娘貼身女侍金娥往百草堂,揀了一副藥。”

“同時,姑娘向萱堂哀求,孤獨此生不再嫁娶。”

在裴露生與衣琉璃結縭之後,文雙月繼續與裴露生往來、甚至私下偷情,這本該是讓衣家人極度憤慨的一件事。衣飛石原本也恨不得將這對奸夫淫|婦剝皮抽筋,然而,慢慢查問清楚這一對“奸夫淫|婦”的細節之後,他很難說自己對文雙月是否同情。

文雙月曾想殉情,裴露生怕死,她沒有哭鬨糾纏,默默把從前的定情信物退還。

她重新議親,重新繡自己的嫁衣,很顯然是想重新開始。

然而裴露生不放過她。見她沒有哭哭啼啼薄命甘做妾,反而打算重新擇婿嫁人時,他借酒裝瘋奸汙了文雙月。

兩邊丫鬟小廝的證詞都說,文雙月哭了兩天。

她骨子裡仍舊帶著父祖遺留的磊落,她沒有攀咬糾纏,更沒想過借子上位,她喝了避孕藥。她也沒想過給未來的丈夫戴綠帽子,獨自扛著寡母的壓力,咬牙堅持與陳舉人退婚。

她蠢就蠢在仍舊陷在裴露生的花言巧語中無法自拔,失去了貞潔,又真愛著裴露生,所以她默許了裴露生對她的一次次糾纏,開始了這段不名譽的偷情生涯。

她有多喜歡裴露生呢?在裴露生明顯推她頂罪抵命的時候,她也沒有反咬裴露生。

她居然承認了殺人罪名!

“姑娘本是清白瀟灑之人,為何耽於情愛,自汙名聲?”

衣飛石一把揪住裴露生的肩膀,將他身下的圈椅半傾,積攢在椅縫裡的糞水滴滴答答滑落,又是一陣騷氣衝天。他不解地問道:“就為了這個人?除了這張臉,他有什麼好處?他待你好麼?從來丈夫庇護婦人,他推你頂罪,要你替他受死,這樣沒擔當的男人,值得你為他去死?”

此時的裴露生看上去太狼狽了。

不止是他滿身便溺的惡臭,也因為他滿眼乞求與恐懼。

不像是她心目中那個總是意氣飛揚的少年郎,好像瞬間就變得醜陋了起來。裴露生先前將衣琉璃的死儘數推給她的急切惡毒還言猶在耳,文雙月腦子裡嗡嗡地響。

她不過是強撐著一點念想,如今被衣飛石一句話戳在心口,幾乎喘不過氣來。

偏偏衣飛石還對她放了個大招。

“文公一世英名,見姑娘如此不自愛,在天之靈如何安息?”

文雙月渾身一僵。

衣飛石就知道,這個人證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