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侯真打算大義滅親?”馬英福陰著臉,問。
“親?”衣飛石冷漠地轉身,“你與我父親帳下幾個老叔勾結,這個我信。便是我父我兄有一人與你同流合汙,敢請陛下斬我衣家滿門!”
衣飛石一直知道裴家居中聯絡,帶著一撥商人在襄州眼皮底下乾走私的勾當。
這其實不稀奇。衣尚予自己都乾這事兒,賣點鹽茶賺點錢花,甚至很多時候,這種被限製出境的物資是可以用來做政治交易的。衣琉璃嫁進裴家,這事分一杯羹給姻親,並不算太出格。
不過,衣尚予不和陳朝做交易。一則陳朝不缺鹽不缺茶,二則衣尚予沒蠢到資敵自毀。
在襄州時,衣飛石影影綽綽聽說,裴家帶著幾個商人在賣硬貨——所謂硬貨,就是鐵。
陳朝與謝朝同出一源,都占著鐵礦,懂得冶煉之法,西域諸國懂得冶鐵的則不多,商人走西域時,除了販賣絲綢,偶爾也會扛一點鐵器。說到底,西域諸國不足為患,陳朝自己會冶鐵,不可能來謝朝買,衣飛石也沒有太在意。
一直到衣琉璃的死訊傳來,他才醒悟這其中恐怕不太妥當!
果然往下深查,這群人居然是往陳朝販賣徐子鐵與南疆樹膠!這是資敵叛國!就衝著這一點,衣飛石就不信這事情與父親長兄有關係!
衣家人都不算是品德無暇的聖人,然而,小節不拘,大節不虧。
馬英福獰笑道:“定襄侯怕是忘了。督帥帳下摔斷了脖子的執糧官,是姓什麼?”
周晴川!
衣飛石心尖一跳。
周晴川是他大嫂親弟,打小就跟著衣飛金。不久前,傅淳因缺糧屠城被斬,衣飛石前去調查撥糧無故滯留一案,周晴川就從馬背上摔下來跌斷了脖子,當場就死了。
周家本是商賈出身,周氏在京城就有幾百間商鋪,養活了不少傷退的老卒。
若是此事與周家有牽扯……衣飛石臉白如紙。他突然想到,這似乎是很可能的事情。
“我勸侯爺凡事留一線,不要趕儘殺絕。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真要掀開來……”馬英福滿嘴是血獰笑著看著衣飛石蒼白的臉色。少年人啊,天真,哪裡知道輕重?若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敢做這殺頭抄家的買賣嗎?
曲昭見衣飛石臉如白紙,匕首倏地抵住馬英福咽喉:“二公子,屬下叫他閉嘴。”
這是殺馬英福滅口,甚至要抹去所有資敵叛國的痕跡,假裝沒這回事的意思。
——倘若真有大夫人娘家參與其中,走的又是衣家的門路,說這事兒與大公子毫不相乾,誰能相信?
馬英福也是被逼急了才肆意要挾,被曲昭拿匕首抵住,瞬間嚇得流尿。忘了人家還能滅口啊! 衣飛石隻閉眼沉默了一瞬,伸手移開曲昭意圖殺人滅口的鋒利匕首:“事實俱在,閉不了嘴。”
他不願此事牽扯大嫂,不願此事牽扯大哥,可是,倘若事實就是周家涉案,他不願又如何?
自從他指使衣飛琥、衣飛珀去敲登聞鼓告狀之後,這件事就遮掩不下來了。
他現在殺了馬英福,殺了羅顯通,再燒了從羅顯通書房裡搜出來的賬本?明日皇帝上朝,將裴露生殺妻案交給大理寺審理,裴露生將殺人罪名再推給文雙月,以文雙月因嫉殺人,就此結案?——當皇帝是二傻子麼?
騎虎難下。何況,衣飛石也並不是很想下來。
如他對馬英福撂的那句狠話,若是他父親長兄資敵叛國,他寧願被皇帝斬殺滿門。
如今大嫂娘家或許牽扯其中,那就查!查出來與周家無涉,周家是清白的,他自去向大哥大嫂磕頭賠罪。查出來周家不乾淨,難道他衣家還要保這麼一門狼心狗肺的姻親?
敲登聞鼓,原本就是衣飛石破釜沉舟的決定。他沒有給自己留後路。
為了衣琉璃,為了衣家,也為了他對皇帝的耿耿忠心。
資敵叛國者,皆要死。
※
次日朝會,衣尚予照例告病,沒有出現。
衣飛琥、衣飛珀兩個小兒以苦主身份,經登聞鼓院奏報,特許上殿喊冤。
謝茂看了好幾眼,武班裡應該讓衣飛石站的位置都沒有熟悉心愛的身影,假惺惺地召裴濮來問了裴露生的下落。裴濮也著急兒子的下落,當即請辭下野,並求皇帝嚴審此案——順便幫他把兒子找回來。
這案子最終還是去了大理寺主理,刑部、都察院協理,皇帝另派聽事司旁聽。
散朝後,衣飛石的親衛就押著裴露生、馬英福、羅顯通,並一乾大小人證,直接去了大理寺。
衣飛石自己曾在大理寺獄住了好長一段時日,連帶著他的親衛都對大理寺上下熟悉得很,押著人熟門熟路地往堂上一放,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就等著才散朝回來的大理寺卿文康用印。
文康隻覺得自己這兩年審的重案比前邊二十年都多!
這手裡三法司會審的謝灃謀逆案還沒整理出章程,裴露生又拱出來殺妻。殺誰不好殺,你去殺衣尚予的閨女!殺個阿貓阿狗的閨女,就不歸大理寺管了啊!叫刑部去審啊,叫五城兵馬司去審啊,全都跑大理寺來添亂。
帶著這麼一股無名火,文康即刻向刑部、都察院遞帖子,要求下午開堂。
——聽事司就不用去清了,這衙門的司指揮使龍幼株大人,散朝時直接就跟他到大理寺了。
這案子驚得皇帝都匆匆忙忙從皇莊趕回來,刑部、都察院也不敢怠慢,午時剛過,上官文書差役都匆忙刨了幾口飯,準備好法條文書,大理寺卿文康主審,都察院右都禦史楊至未,刑部左侍郎李維佐審。
看上去都察院與刑部來的都不是主官,其實,都察院左都禦史蔡振常年告病,刑部尚書言慎行因其兄長言慎先涉靈狐髓案被夷三族,楊至未與李維都是本衙門官職最高的活人了。
這三人最近都湊在一起寫謝灃謀逆案的文書,難兄難弟,感情還行,一正兩副在堂上坐定。
另有一個美貌女子穿著錦衣衛官服,腰懸聽事司令牌,低調地坐在堂下一角。她的椅子不大,不占地方,就擺在文書旁邊,文書記錄的每一個字,她偏頭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正是龍幼株。
刑部與大理寺本就常來常往,李維與文康也是同期好友,瞥了龍幼株一眼,衝文康做個眼色。
文帝時期,錦衣衛勢大,刑部經常被錦衣衛搶活兒,功勞撈不著,還常常憋屈著給錦衣衛擦屁股,被錦衣衛吆五喝六。文帝崩了也沒幾年時間,一直在刑部廝混的李維在錦衣衛手底下吃了不少氣,對錦衣衛當然沒什麼好感。
大理寺也是同樣遭遇。李維與文康兩個對著錦衣衛擠眉弄眼都習慣了。
哪曉得這回文康沒搭理他,反而啪一拍驚堂木:“帶被告上堂。”
文康真沒法兒告訴李維,這不止聽事司的龍司尊在堂上聽著,二堂裡還盤著一條真龍呢。
——皇帝帶著定襄侯,就熟門熟路地堵在隔間裡聽著。
※
謝茂當然不必跟聽壁腳似的,貼著牆去聽大堂審案。常清平與朱雨都站在外間,隔段時間就會拿著堂審記錄來彙報,耽誤不了事。他之所以追到大理寺來,主要是來堵衣飛石的。
昨夜衣飛石不在彆院,今天也沒有上朝,謝茂很擔心他。
“臣昨夜不在彆院,不及聆旨奉召,陛下恕罪。”衣飛石規規矩矩跪下磕頭。
挺意外的是,一向心疼他,每回都忙不迭扶他起身的皇帝,這回沒有動。
“愛卿今年十七歲了。”謝茂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回陛下,是。”
“長大了。”
這話題極其容易讓衣飛石想歪。
換了平時,他都很願意和皇帝討論這個問題,唯獨今天不太想。
外邊大堂上正在審他妹妹被殺的案子,他的大嫂娘家可能牽扯在內,倘若當真坐實了周家涉案,這就是衣家一個極度令人心痛的人倫悲劇。因長嫂娘家涉案害死了妹妹,他又揭開此案毀了長嫂一家,不管外人如何,他家委實太過慘痛。
衣飛石想請陛下結束這個話題,細想皇帝也沒說什麼,他還敢叫皇帝閉嘴嗎?
與皇帝感情好,知道皇帝不會在意自己些微失禮,所以衣飛石沒有回話,他低頭沉默。
謝茂看著他沉鬱可憐的模樣,有些心疼又生氣。
前兩輩子是這個狗脾氣,這輩子還是這樣!這輩子不是都哄好了嗎?
昨夜龍幼株夤夜入宮,抬來兩箱子賬本。
——就是衣飛石在馬英福書房裡沒找到的那一堆私賬。
謝茂看了幾本,臉都青了。
他不意外有商人資敵叛國。當了兩輩子皇帝,什麼奇葩事他沒見過?
他氣的是,這件事把衣飛金的老婆都牽扯了進去,衣飛石居然都沒先進宮跟他商量一句!
這小混球不得了啊,一句話風不透,直接把人和證據往大理寺送!如此大案,必然三法司會審。人證物證進了大理寺,想做手腳是那麼容易的事麼?真做了手腳,這特麼叫誰來背鍋?文康?
謝茂氣得不行。
朕好不容易籠絡了一個指東不打西的大理寺卿,就是專門用來給你衣家背鍋的嗎?
你送人之前先跟朕商量一句,咱們研究一下,這個時機是否合適搞你大嫂不行嗎?你不怕你大哥在西北造反,朕頭很大啊!
“愛卿長大了,會自己拿主意了。”謝茂皮笑肉不笑。
咦?衣飛石聽著不對,下意識就否認:“臣不敢。”
“你起來。”
謝茂沒好氣地上前,待衣飛石滿頭霧水地起身之後,他居然把坐榻上一張巨大的軟席掀翻在地上,指著衣飛石命令道,“跪下!”
見過專門叫人跪凍土、石子、鐵鏈子,真沒見過專門罰跪軟墊子的。
衣飛石被皇帝訓得難過,又被他色厲內荏的愛惜逗得想笑,才遲疑了一下,謝茂作勢要踹他,他連忙在那張厚厚的軟席上跪下,乖乖低下頭,服軟道:“陛下息怒,臣知錯了。”
“你知道個……”謝茂忍住沒在小衣跟前爆粗口。
恰好銀雷捧著一個包袱進門,小聲稟報了什麼,謝茂打開包袱,裡邊放的都是賬本。
那是昨夜被衣飛石從另外一個走私巨賈羅顯通書房裡查抄出的私賬,因賬本形製獨特,皆是巴掌大小的橫訂本,謝茂才打開,衣飛石就認出來了。
外邊堂審還沒說到走私事上,可是皇帝已經揀了賬本來看,衣飛石“恍悟”皇帝生氣發作的理由,膝行一步就從軟墊上下來,膝蓋跪在堅硬的地磚上,急切解釋道:“陛下,此事是臣兄失察,願領陛下責罰。求陛下明鑒,臣父臣兄與臣絕無資敵叛國之心,臣……”
這件事其實非常不好解釋。
裴家走的是衣家的門路,周氏牽涉其中,空口白牙說衣飛金毫不知情,他是清白的,犯事的都是周氏娘家,誰能相信?周氏在京城那麼多鋪子,都是打著周氏的名號,實際上辦著衣家的事,現在說西北不一樣,走私的事都是周氏的鍋,和衣飛金不相乾,說得過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