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振衣飛石(109)(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7140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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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飛石的身手從西北軍到衛戍軍, 上上下下沒一個不服氣的。

由他負責皇帝的安危, 黎王也不吭氣了,打躬告退去準備點兵開道。

謝茂與衣飛石一起出門,既然是隨身護衛,二人離得很近。

眾目睽睽之下, 前邊是黎王,後邊跟著民部幾個幕僚, 還有陳朝的三位大儒,不止衣飛石很老實地退了半步, 謝茂也很老實, 沒有隨便拉著衣飛石胡說八道。

故陳大地西陲午後, 太陽不知道去哪兒了, 風有些亂。

衣飛石很怕皇帝受了風寒, 走了不到兩條街,就小聲問道:“陛下冷麼?可要喝一口熱湯?”又問銀雷, “為何不給陛下準備皮耳朵?”

謝茂漫步在寒風四溢的長青城街頭, 戒嚴令下,街市關門閉戶, 民生凋敝, 很是淒涼。

開道的衛戍軍封了皇帝前行路徑的前後三條街, 為了保證皇帝的出行安全, 在衛戍軍封鎖的街頭不準許任何陳人開門開窗, 護衛在道路兩側的衛戍軍兵戈森冷、軍容莊嚴, 毫無自保之力的長青城就像是一塊軟泥, 任憑揉搓切割。

行走在其中的謝人毫無所覺,被押在其中被迫隨行的常篤、鮮伯珍、井桓,皆神色木然。

李河鄉位於長青城西門外,河溝環繞,據說百年前分封於此的長青公主曾在河邊遍植李樹,所以稱為李河。李河鄉距離長青城不過十二裡,步行也不算遠,沃土一方,水渠縱橫。

像這樣位置風水都好的良田,大部分都是世家私產。

李河鄉總共八千多畝上田,一萬四千多畝中田,六千畝下田,七成皆為井家所有。

長青城內地麵上鋪著條石,出城之後就是黝黑泥地,故陳西陲天寒少雨,地上凍得梆硬,謝茂走了一會兒,居然覺得鞋底有點薄?

他還沒出聲,衣飛石就關切地問:“泥地凍上了,陛下上馬吧?”

謝茂回頭一看,衣飛石那五個幕僚還好,常年隨軍體力好,陳朝三位大儒都是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一個衛戍軍架著,簡直都不是自己在走了。

一個人自然是神完氣足時心防最強,心力最堅韌。步行消耗三位陳朝大儒的體力是謝茂的心理策略之一。如今目的基本達到,再磨下去怕起反效果。

最主要的是,他自己也真的覺得腳丫子發冷,冷出凍瘡就不劃算了。

“找幾個會騎馬的侍衛,帶一帶幾位老先生。”謝茂開恩吩咐,也沒忘了衣飛石的幾個幕僚。

銀雷答應一聲連忙去辦,謝茂低頭,看見衣飛石嘴角殘留的笑。

“笑什麼?”趁著沒人注意,謝茂小聲問。

衣飛石也看了看周圍,盯著皇帝的都是衛戍軍護衛,幾個民部的幕僚都在喝熱茶準備上馬,他才小聲問:“臣也會騎馬。”

謝茂沒明白這笑點,衣飛石又補充道,“陛下要不要臣服侍您騎馬?”

——這居然是衣飛石在嘲笑謝茂和老先生一樣弱雞?

“這倒好。”謝茂好像沒聽懂衣飛石的玩笑,“這會兒不用了,夜裡吧。”

兩句話就扯到肉上了,衣飛石被噎了個麵紅耳赤,銀雷已經把謝茂的禦馬牽了過來。

謝茂從前所有的幾匹好馬都賜了衣飛石,如今的禦馬也是孔秀平到北境之後,專從長風牧場挑選出的神駿寶駒晉上,正經是馬鞍子都還沒坐熱。謝茂翻身上馬,見衣飛石牽著韁繩拍馬脖子,以為他又眼饞了,笑道:“朕回京時,這馬就留給你了,可好?”

“好。”衣飛石回過頭小聲說,謝茂見他似乎有點害羞,就聽衣飛石說,“夜裡。”

臣服侍陛下騎馬。

夜裡吧?

好。

謝茂發現自己每回想要調戲衣飛石,最終都會被衣飛石含羞又坦然的回應噎回來。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在潛邸時就是這樣。現在衣飛石已經越來越駕輕就熟,怕不是君臣身份壓著,這小東西都要主動和朕說葷笑話了吧?

剛不是就敢嘲笑朕是老先生,需要“侍衛”服侍才能騎馬嗎?謝茂居然覺得有點高興。

會主動和朕說笑話,會故意帶了一點兒損意開朕的玩笑,這是稍微放心些了吧?至少他不覺得朕會為這麼一點兒冒犯就生氣。他覺得,就算他嘲笑朕作派像老頭子,朕也一定會寬容他。

這一點兒領悟讓謝茂心情很好,一路策馬小跑到了李河鄉。

奈何實在不會挑選天氣,走進最近的版穀村時,亂風卷著黑雲,天早早地沉了下來。

黎王回來稟報:“陛下,怕是要下雪。”

“帶著禦寒的衣裳吧?”謝茂關心衛戍的士兵。

謝範無奈笑道:“當兵辦差眠風臥雪是本分,且不怕凍著。陛下,臣在附近看了,村頭有家富戶,屋子修得還算結實,還請聖駕暫且避一避。這刀子利劍臣都能擋住,當頭打了雪下來,臣攔不住啊。”

謝茂卻沒有聽他安排即刻去富戶家中準備避雪,就指著最近的兩間村屋,說:“去那兒。”

這是一間陳朝西郡最普通的農舍,竹篾作筋,泥土糊牆,籬笆圍了個小院兒,牲口房裡空蕩蕩的,戰前或許養著豬或牛,如今都沒有了。衛戍軍先一步開道,屋主人被趕了出來,此時就驚恐地埋頭跪在院子最角落裡,瑟瑟發抖。

“彆嚇著他們。叫進來說話。”謝茂一邊說,一邊往屋裡走。

剛進門就聞到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幾個衛戍軍正在撲屋子裡的雞鴨,滿地都是雞糞鴨屎。

原來這家農人還養了幾隻雞鴨,大約是畏寒,也或許是怕人搶奪,所以他們把雞鴨都關在了寢房裡。所謂寢房,其實和堂屋也都是一間。角落裡一個土炕,連著隔屋灶台,牆邊靠著農具,東邊有個小小的神龕,供奉著趙財神。

衛戍軍把雞鴨都抓走,地上糞便清掃了一遍,屋子裡還是飄著一股怪味。

謝範與衣飛石都擔心皇帝待不下去,哪曉得謝茂絲毫不以為意,先到神龕前拜了拜,回來時,不止屋主人被帶了進來,陳朝三位大儒也都被請了進來。

農屋的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婦,丈夫長相老實,婦人倒是比較鎮定,一手護著一個孩子,坐在衛戍軍搬來的小馬紮上。

謝茂讓銀雷分了些酥糖糕點給兩個孩子,和顏悅色地問:“日子還能過嗎?”

這一家子農人都麵目茫然之色,張口就是柏郡土話。

陳朝與謝朝的官話倒是通的,畢竟文化同出一源,大家說的都是蘭台雅言。

不過,光謝朝境內各地方言就有數百種,陳朝這邊顯然也是同樣的問題——隻有想入仕當官的文人,或是走南闖北的商客,才會學習雅言。

一輩子都走不出五十裡地的農人,哪裡需要學習雅言?

謝茂習武不行,語言天賦特彆好,重生第一世滅陳之後,他在柏郡走訪待了差不多三個月,普通對話他完全可以聽懂。不過,他就算能聽懂,現在也不能裝逼。畢竟他一個從小生活在謝京的謝朝皇帝,怎麼可能接觸到陳朝西陲的土話?能聽懂就太引人側目了。

他含笑望向三位同樣坐在小馬紮上休息的陳朝大儒。

常篤陰著臉沒說話,井桓習慣刷名譽值輕易不會先開口。

反倒是脾氣比較暴躁的鮮伯珍聽那農人說了幾句,就忍不住幫著翻譯:“這婦人說,前些日子遭了兵災,種穀都被搶光了,隻剩下一點兒糙米,勉強度日。也許能活過這個冬天,也許要餓死。”說著又看那婦人。

那婦人又嘰裡咕嚕說了幾句,鮮伯珍聲音漸低:“就算冬天熬過去了,來年春耕沒有穀種,終究也活不下去了。”

還不等謝茂說話,那婦人突然抱著兩個孩子跪在地上,殷切地望著謝茂,不住把孩子往謝茂跟前推。

這動作把守在一旁的衛戍軍都驚出一身冷汗,慌忙把那婦人壓在地上,另有兩個衛戍軍把她的兩個孩子拎著,作勢要扔出門去,她男人更是被死死壓在地上,脖子上壓著利刃。

“彆動那孩子。”謝茂聽懂了那婦人說的話,就算聽不懂,他也不覺得多危險。

一個婦人帶著兩個孩子,難道還能當著衣飛石的麵把他刺殺了?

這劍拔弩張的情況讓鮮伯珍也有些緊張,直到衛戍軍把兩個孩子拎了回來,他才鬆了口氣,說:“她……”

婦人的話,讓鮮伯珍有些難以啟齒。

事實上天災人禍之時,貧窮人家賣兒鬻女並不少見。

有賣了孩子換錢換糧的,也有純粹是活不下去了,把孩子賣個好主家,給孩子一條活路。

可是,陳人賣孩子給陳人為奴,鮮伯珍習以為常,現在要他看著陳人賣孩子給謝人為奴——哪怕這對象是謝朝皇帝,鮮伯珍還是覺得心口流血。

亡國之奴啊!

常篤霍地起身,指著那婦人似乎想罵,最終還是調轉槍口,劈裡啪啦一通柏郡土話全部砸到了那耷拉著腦袋的農夫身上。三綱之中,夫為妻綱。真正的封建夫子遇事不會訓斥婦人,隻會訓斥她的父親、丈夫或兒子。

鮮伯珍和井桓顯然都不會幫著翻譯常篤訓斥農夫的話,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但是,謝茂能聽懂。

常篤罵農夫沒有骨氣,叛國背祖,獻骨血親人予異邦為奴,死了也沒麵目去見祖宗。

農夫顯然是沒見過這麼多有身份的大先生,被罵得狗血淋頭也不是很聽得懂,隻會謙卑諂媚又茫然老實地望著常篤。反倒是他的妻子潑辣,當場開哭,問,你這個先生倒不是陳奸,那你把我兒買了去,不要錢,給口飯吃就行!

衣飛石在柏郡也待了幾個月了,他這樣打仗的將軍,本來就要各地方言都學通一些,連黑發狄人的話他都能略懂,何況是陳朝方言?這會兒怕皇帝聽不懂,他就小聲跟謝茂翻譯:“……這婦人說,叫常先生把她孩子買了去,管飯吃就行。”

他沒有翻譯常篤罵農夫的話,因為皇帝猜也能猜到。一旦重複一遍,隻怕常篤就活不了了。

鮮伯珍與井桓都多看了衣飛石一眼,心說,這小將軍果然心善。

常篤正要賭氣說買就買了,謝茂突然道:“常先生就剩一腔忠義在天地間了,怕是沒法照顧這兩個孩子。”

把常篤噎了個正著。

謝茂笑了笑,道:“先生呐,活著總比死了有用。這一腔忠義是能為庶民百姓驅寒保暖,還是能為他們養兒育女?凡人讀書,無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死一姓之節,何如活百姓之命?就為了史書上的兩行字,拋下這長青城外饑寒無依的百姓,一死了之,於心何忍呐?”

“朕今日冒雪出門,不為彆的,就是想請三位先生來看看這近在咫尺的庶民百姓。”

“他們不讀書,不認字,連雅言都聽不懂。多半也不懂什麼家國天下的大道理。鎮日辛苦勞作,交主家的地租,交皇糧國稅,朕記得長青城還有徭役吧?修陵修宮,征。當兵運糧,征。辛苦一輩子,多半活不到五十歲,腰彎了背駝了,未必吃上一頓飽飯,度過一次暖冬。”

“朕不是苛烈暴戾之君。如今大雪封道,朝廷派來的官員被堵在了襄州,朕憐惜這勤謹一生無依無著的百姓,所以,朕親自來代理民務,朕來與你們這三位出身長青城的老先生一起,商量安民之策——朝廷的官員趕不及,朕親自處置。因朕愛民。”

“諸位先生又在和朕打什麼擂台呢?忠的是已降之君,愛的是一身之名。心中何嘗有百姓?”

這簡直就是在指著鼻子罵沽名釣譽了。

常篤與鮮伯珍都青著臉,然而,當著這才哭訴過無糧過冬的百姓,這兩位和井桓不一樣,比較要臉,所以,兩個都沒有梗著脖子跟謝茂對罵。真要罵謝茂也不是沒詞兒,你謝茂自詡愛民,兵在你手,糧在你手,趕緊把民“愛”了不就完了,跟我們這兒嗶嗶,不也是沽名釣譽?

謝茂立馬誠懇地抬出了井桓:“朕很崇敬銀機先生的人品德行。正所謂,輕私節重社稷,若為社稷,私節可棄!先生們都是當代大儒,不必朕來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若是能安置好柏郡百萬庶民,就算先生們背負‘陳奸’之名,朕看也是一時的!青史必然會給先生們一個公道!”

井桓站起身來,走到農婦身邊的兩個孩子身邊,他也不說話,伸手抱著兩個臟兮兮的瘦孩子,輕撫兩個孩子的瘦得皮包骨的臉頰,眼中含著一點濕潤的淚意。

這個老狐狸。謝茂心裡暗罵一聲,井桓是早就想給謝朝跪了,不過,為了坐穩柏青派黨魁的位置,為了士林聲望,他絕不會率先向謝朝屈膝。他頂多和常篤、鮮伯珍“共同進退”。

農婦又用柏郡土話問井桓,問能不能買了她的兩個孩子,井桓霎時間老淚縱橫。

常篤反身怒問謝茂:“你謝家自謂愛民如子,為何坐視農人賣兒鬻女?”

“敢問常先生,心生於何處?”謝茂反問道。

不等常篤回答,他就拍了拍左胸心臟躍動的位置,說:“不知道常先生的心長在什麼地方,朕的心反正是偏著長的。朕生於謝京,享受謝民供奉,吃的是謝民耕種納稅的糧,住的是謝民徭役修建的未央宮,朕的衛士,皆謝氏兒郎,朕之虎賁,皆謝氏血肉——”

他站起來,推開門。門外碎雪紛飛,大地一片蒼茫,遠得看不清輪廓,無邊無儘。

“這一片土地,是謝氏部卒為朕拓土開疆,為朕拚殺征伐,他們為朕眠風臥雪,為朕千裡奔襲,為朕血流殺敵,他們是謝人,他們是朕之長子!”

“朕自然也愛陳地之民。”

“不過,誰親誰疏,誰有功當賞,朕豈能一視同仁?”

這一番偏心之論,說得陳朝三位大儒啞口無言,說得在場所有謝氏衛士都熱血沸騰。

“三位先生同食陳人耕作之糧,同穿陳人編織之衣,受陳民之敬仰愛戴,你們尚且顧著自己的名聲想要一死了之,想要留一腔忠義之氣在天地之間,對這饑餓百姓棄之不顧,卻要朕來照顧?”

謝茂冷笑一聲,大喇喇地說:“朕也不妨告訴你們,朕這顆心啊,偏得駭人呢。”

說完他就縮了縮脖子,吩咐站在門口的侍衛:“關門,凍死朕了!”

雪越下越大,早有侍衛撿了柴去燒著農屋的炕,哪曉得年久失修塌了窩,沒燒熱倒竄了不少煙氣出來,把謝茂嗆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