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振衣飛石(109)(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7140 字 4個月前

這一回謝茂臨時決定出門,隻帶了馬,不曾帶車,想要回城很不方便。

謝範本要差人回去駕車出來接駕,謝茂想著大雪難行,一路走來還有河溝縱橫,體恤人命便吩咐說:“在村裡安置一夜,雪停了再回去吧。”

這間農屋顯然是不能讓皇帝駐蹕,謝範帶人去把村頭的富戶家收拾出來,皇帝與衣飛石就在富戶家下榻,另外安置好三層布防,六隊夜巡。

皇帝在外邊過夜,身為衛戍軍將軍的謝範今晚就彆想睡了,老實守門吧。

幾位民部的幕僚與陳朝的三位大儒,則分彆安置在版穀村其他幾家相對能住人的農家裡。其餘衛戍軍與衣飛石所帶的親兵,也自尋屋舍起火過夜。

所謂富戶,也就是家中修了兩進的瓦房,家主人就是井家世仆,在村裡替井家管理田地佃戶。

謝範本來要這戶人家趕走,被謝茂留了下來,讓衣飛石當翻譯,找家主人聊了幾句,問了問情況,又賞了小孩子一些糕點玩具,很是親民和藹。

他嘴上對常篤三人吼得凶,信誓旦旦說自己偏心,其實這心能偏到哪裡去?

前兩世謝茂病重之時,就有陳地百姓紛紛為他立祠,為他祈福,求他長生。這幾輩子都過去了,若說謝氏子民是他最愛重的長子,陳地百姓就是剛找回家的小兒子。

謝茂吃喝都是銀雷從城中帶來的,想吃一頓農家飯也不行,不止銀雷不肯,謝範不肯,連衣飛石都不肯。長青城附近的農家喜歡在冬天醃一種角菜,謝茂上輩子就特彆愛吃,念念不忘,恰好這富戶家裡就有,偏偏誰都不許他吃,謝茂總算理解衣飛石昨日鬱悶丟肘子的心情了。

吃了晚飯,不方便洗浴,銀雷打水來服侍皇帝與定襄侯洗了腳,衣飛石就要上榻。

哪曉得謝茂坐在火盆邊上沒動。

衣飛石不解:“陛下?”說好的夜裡服侍騎馬呢?騎不騎了?

謝茂放下從富戶書櫃裡找出來的一本裝門麵的閒書,移目觀望,燈下衣飛石素衣長發,擁著簇新的農家大棉被,看上去彆有一番風致——土萌土萌的。

謝茂有些意動,又覺得自己可能過去了就起不來了,輕咳一聲,說:“朕在等人。”

衣飛石秒懂。

“這麼晚了,會來嗎?”

他就不在榻上坐著了,跟著起身到謝茂身邊,輕輕替謝茂揉肩。

這嫻熟精準的手法讓謝茂舒服得歎氣,說:“這大風大雪的天氣,與小衣在榻上多好。”

衣飛石笑了笑,低頭在他耳邊親了一下:“夜還長呢。”

捏著捏著,衣飛石就被謝茂抱在了腿上,二人開始玩親親。正嬉鬨時,門外傳來哢哢的動靜,衣飛石瞬間就躍了起來,一隻手擋在了謝茂胸前。

“何事?”衣飛石揚聲問。

外邊衛戍軍與衣飛石的親兵都守著,回話的是衣飛石的親兵:“回督帥,有人闖入。”

“拿下了嗎?”

“已拿下。”

衣飛石才鬆懈下來,回頭請示:“陛下,可要叫進來問問。”

謝茂笑道:“看看,彆是朕等的人。”

外邊侍衛把人提了進來,卻不是謝茂等待的陳朝大儒,而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是富戶的二女兒。這姑娘長得清秀,特意塗脂抹粉還戴了個銀釵,又多了兩分姿色——大半夜的,一個妙齡少女打扮好了往男人屋裡竄,想乾什麼已經很明顯了。

謝茂哭笑不得,叫侍衛不要為難這姑娘,賞了十兩銀子,好好地給她送回去了。

關上門,衣飛石又是沒來得及遮好的憋笑。

“你還挺樂嗬?”謝茂抱著他輕輕打了一下屁股,“這個是不好看,哪天來了個好看的,朕……”

“陛下說過的。”衣飛石都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死死抱住他撒嬌,“陛下說臣最好看。”

“朕突然覺得你不好看了。”

“好看。”

“不好看。”

“好看。”

不等謝茂反駁,衣飛石直接用親吻堵住了他的嘴,一臉“你還能怎麼辦”的表情。

皇帝與定襄侯正在屋內打仗,謝茂等待的客人終於冒著風雪來了。

來的還不是單獨一人,這三位陳朝大儒是商量好之後一齊來的。和半夜爬床的農女不同,三位大儒都正經請了衛士通稟。因謝茂早有交代,衛戍軍就直接把他們親自護送來了。

銀雷聽著屋內的動靜,還是硬著頭皮敲了敲門:“稟聖人。”

“這回真來了。”衣飛石顧不上自己,先服侍皇帝理正衣襟,手腳靈便地替皇帝戴冠,“臣要回避嗎?雖是三個老頭兒……”萬一聯手打你呢?

謝茂都被他逗笑了,說:“他們是什麼人?朕還得避人召見不成?”

說完才發現衣飛石已經把衣裳都換了,頭發也拆了,若是不回避,豈不是被人知道他與自己同榻而眠?謝茂不想讓他回避,他覺得衣飛石不是見不得人,為什麼要回避?可他也不想被陳人傳衣飛石的閒話。

“銀雷進來,”謝茂毫不客氣地讓三位大儒在外等著,“替侯爺束發。”

等到衣飛石重新束發戴冠,穿戴整齊,已經是兩刻鐘之後。

三位陳朝大儒進門,並排站在一起,還是沒有立刻就向謝茂跪拜磕頭。常篤陰著臉,鮮伯珍臉上還有一塊淤青,可見三人溝通的過程比較激烈。

謝茂觀察的重點不在這二人身上,他看的是井桓。

井桓麵色沉重,一副死了爹的模樣。

——謝茂就知道,這事兒成了。

“三位先生深夜來見朕,可是改了主意,決意為柏郡陳民活下去了?”謝茂問。

“我們有一個條件……”

謝茂一直笑眯眯的模樣,讓鮮伯珍以為這件事有商量的餘地,哪曉得什麼條件都沒來得及說,謝朝的皇帝已一揮手,道:“沒有條件可以談。”

常篤臉色一變,正要說話。

“你們故國太孫陳久芳已經成了朕的長樂侯。這片大地已經是朕之疆土,你們和朕談什麼條件?天昌帝在位時,你也同他談條件?他不答應,你們就去死?”

謝茂冷笑一聲,道:“朕不在乎你們死不死。”

“陳地的大儒文人學子死光了,恰好。朕朝內多的是俊穎秀才等著為官做宰。”

“你們要死,好哇,不食謝粟,有骨氣。教訓你們的徒子徒孫,教訓你們的同窗黨人,都去死,都不出仕,都不替朕效力——等著生於謝地,長於謝地,說不得父祖親朋還有死在兩朝交戰的謝籍官員代天牧狩,愛惜陳民?”

明知道這三位大儒都已經動搖了,謝茂也故意透了口風,給他們一條出路。

隻要你們肯抱朕的大腿,朕是可以讓你們入朝當官的,包括你們的弟子同黨,都可以當官!

——這和被召入衣飛石私幕,憋憋屈屈給臨時成立的民部當顧問強多了。

在西北督軍事行轅當幕僚,什麼保障都沒有,隻有義務,還得背負陳奸的罪名。

衣飛石為什麼要拉他們當幕僚,真是因為他自己的幕僚蠢,這三位大儒才聰明嗎?

不是。是因為衣飛石人手不夠,民部所做的每一個決策都需要人去執行,衣飛石並沒有足夠多自己的人去監督,就得依靠本地大族的勢力來強行推進。

井桓、常篤、鮮伯珍這三位所在的家族,就是長青城乃至柏郡最大的世家!

所以這三人進了衣飛石的私幕,基本上每天都要和衣飛石“冷戰”。答應衣飛石,損害的就是他們自己的利益,不答應衣飛石,他們也害怕衣飛石一怒之下舉族皆滅。這三人一直都在戰戰兢兢地尋找其中的平衡,試圖保全自己與家族。

今天被謝茂殺了個措手不及,又被庶民大義壓得喘不過氣,最重要的是,謝茂和衣飛石不同。

衣飛石顧忌物議輕易不會殺地方大族,謝茂不一樣,他是皇帝,惹惱了皇帝,一道聖旨下來,三十個世家也能滅得乾乾淨淨。

——這三人之所以會冒著風雪連夜站在謝茂麵前,敬畏的不僅是大義,也是刀兵。

刀兵遏製住了他們的咽喉,大義則給了他們一個開口求饒的機會。

說到底,倘若真是殉國死節之人,陳久芳獻城投降的那一日就該自殺殉國了。這都混進了衣飛石的幕僚室,跟衣飛石苟合了這麼長時間,還裝什麼大瓣蒜?

鮮伯珍默不著聲地跪了下來,砰砰砰磕了三個頭,再起身,跪下磕頭,往複三次。

三跪九叩,朝天子儀。

井桓隻是不愛做出頭鳥,有了人牽頭,立刻就跟著磕了頭。常篤獨木難支,到底還是跟著井桓之後不久,也三跪九叩選擇了臣服。

送走三位陳地大儒之後,衣飛石有些不解:“便是沒有他們,事情也能辦好。”

謝茂摟著他上了燒得暖烘烘的炕,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個銀機先生甭看不聲不響不出頭,最會寫書吹牛。誰惹了他,他都寫書罵。”

衣飛石立刻就明白了謝茂的打算,說:“會寫書罵人,想必也會寫書為自己開解。”

“是啊,他如今做了謝臣,總要給陳地讀書人一個交代,總要讓所有陳人都覺得,他做了謝臣是理直氣壯、堂堂正正、非做不可的一件事。”謝茂笑了笑,費這麼大力氣,目的根本不是常篤和鮮伯珍,他就要井桓那寫書吹牛顛倒黑白的才華,“且等著吧,沒多久他就會著書寫文章了。”

正如謝茂所料,回去沒多久,井桓就開始再版《操行卷》,做《問天心賦》,遍傳陳地。

操行卷主要刊行了他論述“輕私節重社稷”那一卷,問天心賦裡則把皇帝冒著大雪出城駐蹕寒家,憫惜庶民的行徑大誇特誇,說自己等人被皇帝質問沽名釣譽,不顧百姓社稷,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當然,謝茂的偏心論,井桓就沒敢寫。

井桓這人辯才不行,當麵跟人掐不過,就是寫文時戰鬥力十足,號稱打遍西京無敵手。

故陳西十一郡才保留著近乎完好的世家文人梯隊,東八郡早就被衣飛金禍禍了無數遍,有骨頭的基本上都殺光了,換句話說,陳地就算有能跟井桓打嘴仗的文人,現在也都在新州安靜如雞。

謝茂收服了一個井桓,就等於收服了一個陳地的超級儒林打手,那滋味,爽得不行。

謝茂暫時沒有頒發在陳地同時科舉,在陳地甄選秀穎之士入朝為官的聖旨。

首先在謝朝官場炸起來的,是他針對西河發布的三道聖旨。

第一,黜落今科所有西河三郡籍貢士身份。

第二,停止西河三郡鄉試三十年。

第三,所有西河三郡籍商賈皆課稅三倍。

一刀比一刀狠,且刀刀致命!

在謝朝官場的西河籍官員已經不剩下多少了,就算有,也都在閒職副職之上,且升遷無望。

現在皇帝不單直接黜落今科西河貢士,還要一口氣停了西河三郡鄉試三十年!

謝朝選官條件比較寬泛,舉人也能入仕,所以謝茂乾脆把鄉試都停了。沒有鄉試,就不可能有舉人,三十年都出不了舉人,西河三郡的官員就會徹底從謝朝官場消失。

當官沒戲了,經商呢?照樣沒戲!

名義上是課稅三倍,但這釋放的信號非常可怕。皇帝不喜歡西河三郡的人發財?

朝廷規定的課稅數目是一,官盤剝一層,吏盤剝一層,地方勢力盤剝一層,加起來可能就是五六七八,現在朝廷規定了對西河三郡的商賈課稅三倍,誰還會對西河商賈客氣?層層盤剝下來,隻怕三十倍都不止。

謝茂的手書先到太後處,太後斟酌之後,又發給了內閣。

茲事體大,太後沒有立刻照頒聖旨,而是給內閣一個準備緩衝的時間。

——因為,聖旨一旦發出去,肯定有地方會出事。

謝茂這些年把朝中諸事理得很順當,太後掌得住事,內閣也很老實,所以,哪怕他這一道聖旨措置如此嚴厲,哪怕他遠在故陳西陲,聖旨還是安安穩穩地頒發了下去,遍傳天下。

首先暴動的就是國子監的西河三郡籍監生。

他們與被黜落身份的今科西河籍貢士一起,在禦門之前長跪絕食。國子監祭酒王夢珍老大人再次出麵滅火,然而,這一次火不滅了,反而把這位年高德劭的老大人給埋了進去。

出身西河三郡籍的國子監監生對王夢珍還很尊敬,然而,憤怒的西河三郡籍貢士推搡間,把王夢珍給摔地上,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