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振衣飛石(112)(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6321 字 5個月前

“當時這山陰郡王的後人就沒剿乾淨,一直伺機作亂,如今與白家一拍即合。”

謝茂眼皮都沒抬一下。

在陳地,像騰郡山陰郡王後人這樣的勢力,還有很多。

當時打得太快了,謝朝的兵力也不足以深入陳地的每一個縣鄉,一番震懾殺戮之後,依然隻駐守要害,收縮兵鎮。埋下的遺禍就像是一顆一顆的地雷,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引爆。

徐屈那日說得很簡略,隻說溫承嗣要“使詐”——又能詐得出什麼東西?

無非人心罷了。

“今日亂起,今日鎮亂?”謝茂問。

謝範點點頭,說:“淩晨五更,白家凍死了一個九歲大的孩子,一人哭,人人哭,哭著哭著就亂起來了。朝廷還未建府,民部在騰郡隻有三個人,主管治安刑事、鑄物鹽鐵、籍冊檔館。官倉早就被搜空了,今冬騰郡雪災,百姓隻能自救,凍死了不少人……”

謝朝內地也遭了雪災。有朝廷與沒朝廷完全就是兩回事,兵部緊急調了守備部隊鏟雪,搭棚給受災百姓取暖,戶部雖說有點摳,還是摳了一點兒糧食出來在災區施養命粥。太後帶頭捐了首飾,貴戚世家紛紛解囊,災民好歹熬到春天沒問題。

騰郡的受災百姓就不同了。

府衙的糧倉是空的,沒有管事的。

彆說指望不上朝廷,原本會慷慨解囊的世家富戶今年都不肯施舍善心。沒有人敢。誰知道做了這個出頭鳥,會不會被謝朝的兵痞洗劫一空?

謝茂示意朱雨停手,慢慢從榻上坐了起來。

“研墨,朕要下旨。”

皇帝已經好幾天都沒正經辦差了,前些日子就窩著烤火,這些日子就在田裡打轉。

這會兒突然要寫聖旨,案上竟沒有準備。

朱雨連忙打水研墨,銀雷則火速找出空白詔書,出門找趙從貴拿鑰匙,請天子之寶。

謝茂的聖旨很簡單,欽命二月初一之前,陳地除距離天京一千八裡外的城鎮,其餘州縣衙署官吏必須全部到任,遲一日記過,遲十日降職,遲二十日斬。

聖旨不經京城頒發,直接發往襄州。其實,大部分官員在年後都已經啟程赴任了。謝茂這一道聖旨,不過是催促某些在路上遊山玩水,走半日歇兩日的憊懶之人。比如說這海陵縣的縣令,白家都舉家西逃到溶西了,在襄州離得比較近的這位海陵縣令,居然還不知道在哪兒晃蕩。

古代這艱難的通信模式,確實極大限度地削弱了權力的延伸與執行。

連夜頒下聖旨之後,謝茂居然也不睡覺,吩咐道:“叫溫承嗣來見朕。”

溫承嗣正在給衣飛石寫信彙報戰況,冷不丁聽說皇帝召見,唬得臉都青了。

他年紀和衣飛金差不多大,本是衣飛金的親兵,衣飛石在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瘋狂熱衷於當長兄的跟屁蟲,衣飛金懶得跟小屁孩玩,就把衣飛石丟給了溫承嗣抱著。

這情分當然不一般,後來衣飛石進了軍營,衣飛金就直接把溫承嗣給衣飛石了。

溫承嗣倒是對衣飛石忠心耿耿,不過,他這人狂妄,常年在西北掌兵,不是很看得起皇室。

再有謝茂登基之後,先逼得衣尚予斷腿,再逼得衣飛金重病,哪怕皇帝和衣飛石關係好,溫承嗣心裡也極其地不痛快,在他想來,皇帝和衣飛石的好,也是皇帝欺負了衣飛石。

那日故意把衛戍軍當敵軍攔在天從鎮外,看著皇帝的車駕在關外停滯不前,就是溫承嗣的狂妄之心在作祟——皇帝又怎麼樣?老子不讓你進關,你不還得叫你王兄一次一次跑來給老子查驗身份信物?求老子放你進關?

他是在配合衣飛石的計劃,引蛇出洞準備詐反白家,不過,他捉弄皇帝,那就是他心裡覺得爽快,根本不是因為他覺得天從鎮不安全,故意把皇帝嚇去海陵縣。

這理由根本說不通好嗎?好好地告訴皇帝“我這兒有事,您先去海陵縣”不行,得用嚇的?

徐屈當夜就竄回來暴揍了他一頓,他還挺不服氣,直到前天夜裡,衣飛石也回來了一趟,一腳把他從半山腰踹進了冰湖裡,他才哆哆嗦嗦地發現自己可能搞錯了關係……

現在皇帝居然要召見他,溫承嗣心情能好才見鬼了。

——曾經溫承嗣認為是自己帶著督帥打皇帝,現在變成了皇帝帶著督帥打自己,這“老子能和皇室分庭抗禮”的心理優勢瞬間變成劣勢,他能不唬住麼?

被唬住的溫承嗣磨蹭了一會兒,也不敢說我不去,天快亮時才快馬出關,直奔海陵縣。

天從鎮距離海陵縣不遠,快馬不到兩個時辰就到了。溫承嗣進門時,皇帝恰好吃過了早膳,屋子裡還飄散著飲食的香氣。他熬了一夜饑腸轆轆,唾液瞬間就積蓄在口中,默默咽了下去。

謝茂看著他一身風塵疲憊的模樣,吩咐道:“給溫將軍燙一碗湯餅。”

溫承嗣跪在地上都沒起來,接連為那日的冒犯請罪。

謝茂早知道他是故意挑釁,也根本不相信徐屈為他開解的說辭,現在親見他不住磕頭狗腿諂媚的模樣,竟覺得是自己判斷錯了?

——這狗腿子還真是怕朕在天從鎮不安全,才故意把朕挑釁到海陵縣安置的?

問題是,這道理根本說不通啊。在關前挑釁皇帝根本不一定能準確地達成把皇帝嚇到海陵縣的目的,還有一個很大的可能是被皇帝一怒之下砍了。誰會用那麼弱智地挑釁來達成支走的目的?

可見那時候的溫承嗣必然是真心挑釁。可如今的溫承嗣,看著也不像是假諂媚。

“可知道騰郡雪災詳情?”謝茂問道。

溫承嗣明顯被問住了,呃了一下,說道:“末將略有所聞。此為民部關係。”

謝茂也不廢話,徑直道:“你先吃餅。待會帶上一千兵馬,隨我去上陽城辦差。”

皇帝都說了是辦差了,旨意如此明確,溫承嗣也不敢嘰歪,捧著朱雨端來的羊骨湯餅唏哩呼嚕吃了一碗,立刻謝恩回天從鎮點兵。

謝茂本想著隻帶幾個禦前侍衛走就行了,如今陳地沒有成建製的敵軍,有一千西北輕騎足以橫掃兩郡。然而,謝範根本不相信溫承嗣能真心保護皇帝,說是也要帶一千人隨行護衛。想起山陰縣才生了民亂,為以防萬一,謝茂也沒有堅持。

哪曉得等謝茂帶著人去天從鎮與溫承嗣部會和時,他才發現謝範的“一千人”比人家溫承嗣的一千人臃腫多了——起碼多出了一半,頓時哭笑不得。

天從鎮距離上陽城騎馬大約兩個半時辰,一路飛馳入城,天也已經黑了。

點起火把長驅直入的騎兵部隊驚動了這座幾乎不設防的城池,奉命守城的二百個西北軍倒是很老實地蹲在城牆上,溫承嗣亮明身份之後,謝茂就順利地進了城。

“陛下,您看這天色已晚,末將給您找個乾淨安全的地方先安置下來?”溫承嗣請示。

謝茂騎在馬上,指向城中燈火最明亮的一處宅院:“去敲門。”

溫承嗣以為他要去那家休息,忙答應道:“是,陛下,您稍等,末將這就帶人給您騰房子……要不您還是先找個暖和的地方稍坐片刻?”

謝茂揮手登上了城樓,靠著城內女牆望著上陽城的地形,最終點了點城西一片空曠處,問道:“那是何地?”

奉命值守此地的士兵被推了過來,磕磕巴巴地回答:“啟、啟奏皇上,那是陳兵的演武場,現在空置著。”

“可於彼處設點施粥。”謝茂轉頭找了一遍,“民部的人呢?”

一個中年文人擠了進來,磕頭道:“草民鮮勝一拜見陛下萬歲!”

西北督軍事行轅治下臨時組建的民部都由幕僚文書充任,多數沒有官身,所以自稱草民。

謝茂叫他免禮,又把施粥點的事重新說了一遍,鮮勝一滿口答應,又有點為難地說:“回陛下,如今城內糧庫空虛,這施粥……”

天從鎮倒是有糧食儲備,不過,都是軍糧。

在西北,誰敢動軍糧?自衣尚予開始,西北軍中就是寧可餓死百姓,也絕不可能讓士卒餓上一頓。謝朝百姓都不及西北軍的肚皮重要,何況是陳地百姓?就算皇帝有旨,鮮勝一也不敢打溫承嗣的主意。

謝茂將城中最燈火堂皇的十幾處大宅都記住了,說道:“現在沒有糧,待會兒就有了。”

當天夜裡,謝茂就站在上陽城的城樓之上,指揮著天從鎮守關將軍溫承嗣一家一家敲門,把上陽城中豪富之家統統“借”了遍。

統共借出了七十二萬兩白銀,七萬石糧食,冬衣暖氈若乾。

天亮之時,位於原演武場的施粥點正式啟用。

次日,謝茂還駕海陵縣。

溫承嗣則馬不停蹄地奔向騰郡所有雪災城池,繼續敲門“借”錢糧。

——整個騰郡正式進入了劫富濟貧式的賑災模式。

“謝茂這是徹底不要臉了!他就不怕得罪所有陳地世族!不怕世族聯手反他!”

白野先氣急敗壞地拍桌子。

騰郡雪災壓塌了無數屋舍,無數陳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白野先本是負責煽動這一部分災民造反,山陰縣民亂就是他的手筆。

為此,白野先得到了家族的褒獎,在義兄弟中的排行也從十七躥升到第七。

——白顯宏一共有六十二名義子,這排行不是照著年齡來的,而是按照身份排的。誰的功勞大,誰的本事大,誰最被義父白顯宏看重,誰的排行就能更靠前。

白野先正想著憑借著這一場雪災,他或許能升到第三——白一白二的身份,他不敢想——哪曉得一直對陳地百姓不管不顧的謝朝突然出手賑災,徹底打破了他的算盤。

甭管這賑災的錢糧是怎麼來的,前一刻還對謝朝義憤填膺的災民,一旦有棚子住了,有熱粥喝了,誰還管你皇帝是姓陳還是姓謝?

什麼?搶富戶不對?不對那就要餓死我們,凍死我們?明明就是搶得好!謝朝皇帝萬萬歲!

白顯宏緩緩搖頭。

近日白家各處產業都被截殺狙擊,最重要的驛路損失慘重,山陰民亂被鎮壓時,又失去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人才錢財。他表麵上撐得從容自在,其實心內已經疲於奔命。

白家出頭得太早了。

他本來有六十三名義子,現在隻剩下六十二名,壞事就壞事在死掉的那一個白青荇身上!

槍打出頭鳥啊,若不是白青荇在禦門前摔死了王夢珍,白家哪裡會這麼快浮出水麵,被謝朝首當其中地收拾修理?

陳朝被打滅了,白家失去了靠山,白家手裡沒有兵!

一個家族狂妄到與一個兵戈鋒銳的朝廷作對,何等地不智?

白顯宏從不參與那個陳氏宗女與西河王太孫的“計劃”,然而,他終歸不是白家家主,他隻是白家三大族老之一,在這一場瘋狂的複國行動中,白家已經脫不開身了。

“太平帝這一招狠呐。”

白顯宏歎息。

“咱們本來想用饑餓貧寒收買陳地庶民的命,太平帝先一步買了。”

“陳地世族有錢有糧,唯獨不會拚命。陳地庶民無錢無糧,隻有這條賤命。現在太平帝用陳地世族的錢糧買了陳地庶民的命,你以為他還會怕陳地世族聯手造反嗎?”

“越是富貴的命,越值錢,輕易不舍得拚。”

“咱們一心想買的也是賤命,何曾想過去買富貴命?”

“古往今來,窮人造反得朝的,有。兵人造反得朝的,有。——幾時見過富人造反能得朝的?”

白顯宏的聲音一如往常,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口中苦澀極了:“太平帝是不要臉啊。劫富濟貧,哈,劫富濟貧……既打擊了陳地老世家的氣焰,削弱了老世家的實力,又收買了庶民的賤命!本該反他的庶民,竟對他感激涕零。”

“這群不受教化的賤骨頭!有口飯吃就不認得舊主人了!”白野先恨恨地咒罵一句,兀自不甘心,問道,“義父,那咱們現在怎麼辦?咱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等等吧。”

白顯宏分明不抱什麼希望了,口吻中卻似無比期盼,“老大老二那邊……都該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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