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振衣飛石(125)(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1736 字 4個月前

敢情你還真想過立小石頭作皇後?

衣尚予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才覺得皇帝這有點指望,皇帝就拚命給他放雷。什麼中興之主,什麼千古一帝,這皇帝太年輕了就是不靠譜。他看著謝茂翹著腳四仰八叉的樣子,完全就是個無賴。

他甚至都產生了一種恍惚的錯覺,我當初是怎麼覺得信王值得信任的呢?是我當時眼睛瞎了,還是如今的記憶錯亂了?……皇帝莫不是被借屍還魂了吧?

“你好好答應朕的條件,把小衣給了朕,不要給他弄什麼娶妻納妾通房丫頭的醃臢事兒,朕自然會給他捂得嚴嚴實實的,不叫人知道他和朕的關係。你要是不肯答應……”反正吹牛不上稅,謝茂叉著腳信口開河,“你敢給他娶老婆,朕就敢下旨,叫黎王去你家下聘,把他抬進長秋宮裡當皇後!”

在謝朝,皇帝是沒有資格左右臣下的婚事,頂多牽個線做個媒,撮合兩姓。懿旨賜婚也是有體麵的家族議婚之後,進宮去求皇太後、皇後給個恩典榮耀,並沒有皇室強行把東家閨女嫁給西家小子的事。

不過,皇帝要娶哪家閨女做皇後,這還真不用跟朝臣商量,直接下旨過聘就行了。

——甭管有道理沒道理,這是仁宗朝的舊例。

衣尚予吵嘴一向不怎麼行,在文帝朝時,朝堂上打嘴仗,他打不過就直接上手揍,赫赫凶名是揍出來的。現在跟皇帝吵架,他總不能罵皇帝的娘,更不能按住皇帝一頓猛揍,氣得哢嚓一聲,生生把手裡拳頭大的土瓷茶碗捏了個粉碎。

朱雨與銀雷立刻警惕地盯住了衣尚予,惟恐他出手傷到皇帝。

謝茂就不怕這個,衣尚予前兩輩子被謝芝弄死了都沒造反,怎麼可能現在殺皇帝?不過,他見好就收,坐直身子認真說道:“姊夫,朕雖不能給小衣子嗣後代,衣家不是挺多孩子麼?以後過繼一個給小衣,朕必會深寵深愛……”

衣尚予問道:“陛下以為臣擔心的隻是子嗣後代?”

謝茂一愣,聽出衣尚予口風有了鬆動,忙賠笑道:“您還擔心什麼?您說,咱們一起想轍安心可好?”他剛開始叫姊夫,現在就一口一個您字,用了敬稱,這是把衣尚予當老丈人了。

衣尚予卻不可能說,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會好好對我兒子。

他不信任皇帝,問題是,皇帝也沒想過取信於他,皇帝隻是威脅他。

他能不受威脅嗎?皇帝真的發瘋一道聖旨把衣飛石立為皇後,他難道還能一怒之下召集舊部,打進皇城把兒子搶回來?他表現得再是強勢,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沒什麼鉗製皇帝的辦法。

隻要他還是個心念天下的忠臣,他就隻能被皇帝威脅,毫無還手之力。

他在京城蝸居五年,深居簡出,也正是因為他看穿了自己的無力。

他在此時才感覺到一種失望的憤怒,他覺得如果衣飛石不主動去招惹謝茂,根本就不會有今天的禍端——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從皇帝手裡保護住兒子的能力,他警告了兒子許多次,不要去招惹信王。現在兵甲歸田,陳朝已滅,衣家再不是從前的衣家,他連震懾住皇帝、不許皇帝肆意妄為的能力都失去了。

皇帝就這麼大咧咧地找上門來,找他要兒子!那是兒子,又不是閨女!他怎麼給?

他沉默許久,突然雙手撐住輪椅,緩緩跪在了地上。

自謝茂重生以來,衣尚予的姿態一直放得很高,他身攜不世之功,被皇室朝臣高山仰止,哪怕有君臣之分,孝帝時就很少真的讓他跪拜施禮,還沒見禮就得叫免。到了謝茂這一朝就更是如此了。

衣尚予表麵上顯得很謙遜,那是沒人碰到他骨子裡的孤傲。他一生縱橫沙場二十年,打滅無數小國,坑掉陳朝半壁江山,天下戰將無人能敵,號稱軍神,他正經看得起誰?

他從來不求人。向來都是旁人求他。

如今他跪了下來。

謝茂心道這回難纏了,衣尚予就鄭重理正衣冠,向他磕了頭,俯首道:“恕臣狂妄。臣自武隆三年列身行伍,一生戎馬拚殺,從不乞功。今日腆顏向陛下求個恩典,求陛下看在臣為朝廷流血拚殺數十年的份上,饒了臣的兒子。”

“朕珍愛他,待他好,何談一個‘饒’字?”

謝茂一揮手,朱雨、銀雷都知道他大概要放大招了,趕忙低頭躥了出去。

竹簾子四麵放低,沒人知道水榭裡發生了什麼事。謝茂極其不要臉地朝著衣尚予跟前一跪,一樣認真地說:“朕也求公爺饒了小衣。他與朕兩情相悅,根本就不愛婦人,公爺為何不能答允朕呢?朕與他安安穩穩快快活活地過日子,一起治理天下,共享太平,怎麼就不行呢?”

衣尚予動作迅速地側身一避,沒敢受皇帝地拜禮,差點連殘廢都忘了裝。

他自問已經豁出臉去了,結果這皇帝更加沒底線。堂堂九五之尊,說跪就跪,簡直無賴!

“陛下是要逼臣親手殺了他嗎?”

謝茂眼睛瞬間就紅了:“你憑什麼殺他!”

“憑臣是他的父親,憑他媚惑君上不近綱常!陰陽交泰、雌仰雄伏方為天道,男子之間聊作排遣足矣,他竟然敢勾引聖君不納妃嬪荒廢子嗣,臣殺他有何不可?!”衣尚予反斥道。

謝茂看著他眼底無比冷靜的情緒,根本不帶一絲殺意,就知道他是在瞎扯。

“朕說了,朕會保護好他。”謝茂承諾道。

衣尚予的眼神很明顯,他根本不信。

就算皇帝一輩子都不變心,一輩子都寵愛保護衣飛石,皇帝總是會死的吧?

就謝茂這個弱雞身體,八成活不過衣飛石。一旦皇帝死了,一旦皇帝為了衣飛石一生不選妃立後的消息傳揚出去,衣飛石必死無疑。

“臣可以不給衣飛石準備婚事,臣可以讓他孤身終老長伴君側。”

衣尚予也提了一個條件,“隻請陛下下旨采選嬪禦。”

“皇長子誕生之日,臣親寫契書嫁子入侍,從此以後,衣飛石隻作陛下禁臠。他若私近婦人,臣必親手殺之,向陛下謝罪。”

謝茂聽得出來,衣尚予一番做作都是為了衣飛石著想,不願衣飛石落個禍國佞幸的下場。

可是,他還是氣瘋了。

什麼叫寫契書嫁子?什麼叫入侍?什麼叫作陛下禁臠?你把小衣當什麼東西啊,賣給朕做奴婢嗎?

什麼叫小衣私近婦人,你就把他殺了?你憑什麼殺他啊,他是朕的小衣啊,就算他偷個婦人,朕自然會打他屁股,輪得著你來喊打喊殺嗎?你算哪根蔥?!

朕與小衣好好兒的小日子,憑什麼就要找個女人帶著孩子來添堵啊!你是小衣親爹嗎?!

他冷冷地盯著衣尚予,手指在腿上輕輕敲擊片刻,突然問:“公爺向朕提這個要求,可曾問過小衣?他希望朕有妃子麼?希望朕有皇子麼?”

衣尚予當然沒有問過衣飛石。他是衣飛石的父親,他能替衣飛石做一切決定,這還需要問?

皇帝的問話讓他想起聰明不外露的二兒子,小石頭一向乖乖的模樣,可骨子裡就有一點兒傲性,相比起直率刁狂的小金子,小石頭看似綿軟乖順,其實很有自己的主意——他心裡一直都有獨屬於自己的想法,與父母尊長不符時,他會小心翼翼地收斂著,不起爭端,可他也絕不會放棄自己的念頭。

“朕知公爺自詡生父,執掌小衣生殺大權,想打就打,想殺就殺,想賣就賣……”謝茂簡直是越說越生氣,口含嘲諷,“……叫他娶妻他就得娶,叫他跟男人就得跟!”

“可是,公爺也彆忘了,天地君親師,君在親之前。”

“不止小衣該多聽聽朕的旨意,公爺也是謝氏之臣,朕也是公爺之君父——”

“朕,就沒有生殺大權了嗎?”

衣尚予看著他。

謝茂登基整五年了,除了祭祀,他就正經沒再下跪過。這會兒跟衣尚予賭氣似的互相跪在地上,硌得他膝蓋一陣陣的疼,心裡就挺後悔,以後和小衣發脾氣也不能罰他跪了,鋪著墊子也不行。

他疼得不耐煩,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揉腿一邊說:“朕也有生殺大權。朕向你和小衣使了嗎?可見朕對小衣的珍愛與你不同。你把他當個物件,當成附庸,朕才是真正珍重愛惜他的人。朕能為了他禁欲守貞,朕給他一生一世一雙人,朕是皇帝朕都能做到,你憑什麼不相信朕?”

衣尚予怔怔地看著他。

“這麼多年,朕不選妃,太後也不催促朕,你就不覺得奇怪?”

“朕早幾年就帶小衣去給太後磕過頭了,朕養的幾個皇嗣都記了玉牒,你以為朕是一時新鮮?”

“你兒子天天睡在朕的枕邊,他的身手你不知道麼?伸手就能把朕掐死遠遁千裡,朕要是對不起他,你還怕沒人給他討公道?他自己當場就把仇給報了!”

“你是怕朕死了,有人欺負他?”

“你也太小看你兒子了,朕都栽在他手裡,這世上還有人鬥得過他?”

謝茂揉著膝蓋,沒有說自己最後迫不得已的打算。

他相信自己會把一切都安排好,但是,如果真的陰差陽錯,到他臨終之前出了岔子,他也相信衣飛石的能力。他不可能讓衣飛石沒了下場。若嗣君對衣飛石稍有惡念,他寧可一道聖旨傳位衣飛石。

他相信衣飛石得到了他的準許,拿著他的聖旨,就一定能安安穩穩地活到壽終正寢。

這是謝茂最後的打算,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這麼做。所以,他現在也絕不會對任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