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振衣飛石(126)(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1787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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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尚予不可能相信皇帝的一麵之詞。

他之所以選擇默許, 不是因為他相信了皇帝, 而是皇帝勢在必得的無賴嘴臉太固執了。

試想堂堂九五之尊,為了一件事苦心經營數年之久,先後搞定了太後、宗室、朝臣,事到臨頭, 對著臣下誘之以利脅之以威動之以情,下跪耍賴無所不用其極——衝著這豁出去臉麵天下都不要的勢頭, 誰也不會想著去和他硬碰硬。

衣尚予能怎麼辦?衣尚予也隻能退一步。

看著皇帝固執又無賴的嘴臉,衣尚予微微低頭, 道:“出來吧。”

窗外突然傳來破水聲。

謝茂愕然回頭, 就看見衣飛石滿身濕淋淋地攀著窗戶, 正尷尬地朝他看來。

看這架勢, 衣飛石是一直潛在水榭底下, 聽著頭頂上父親與皇帝說話,仗著輕功不俗, 又對禦前侍衛十分熟悉, 所以,這事兒辦得悄無聲息, 沒有驚動任何人。

謝茂都驚呆了。

他出宮之前故意把衣飛石差遣到長信宮, 叫太後親自看著, 正是不願被衣飛石知道他和衣尚予談話的內容。哪曉得這小王八蛋又偷偷溜了出來!

若不是衣尚予喝破, 謝茂都不知道衣飛石躲在水榭底下。

謝茂印象中的衣飛石是很乖的, 任何事情, 他隻要提醒過一次, 衣飛石就會銘記於心,永遠不會再犯。上半年才訓過衣飛石一回,不許他偷偷往自己身邊潛,今天居然又犯了。

謝茂吃驚又錯愕:“你!”

衣飛石尷尬極了。

他這回偷偷摸摸攀在水榭底下聽聲兒,是跟常清平打過招呼的。

今日負責皇帝安全的禦前首領侍衛就是常清平,皇帝要和鎮國公密談,除了朱雨、銀雷,不許任何人近身,常清平也很擔心出岔子。

這萬一鎮國公瘋起來給皇帝一巴掌,皇帝沒被打死,他們這群人也得排隊去死啊。

定襄侯悄無聲息地過來暗示了一下要聽壁腳,常清平就假裝不知道了。

這人活在禦前就得有點眼力價,衣飛石那輕功身手,不和他打招呼就偷偷潛進去,他也發現不了。現在人家故意來打了招呼,那是給麵兒,他就裝著不知道最好——知道了還放人進去,那就是私下串聯了,事發了照樣被剝皮。

有衣飛石在水榭底下聽著響兒,常清平也放心。小侯爺從龍潛時就跟著陛下了,這麼多年的情分,若是這都信不過,這世上還有什麼人信得過?

衣飛石也是頭皮發炸,他離著謝茂比較遠,畢竟隔著一層水榭底子,謝茂那神奇的感應沒察覺到他,他也藏得很好,不管是禦前侍衛還是服侍皇帝的宮人,除了常清平之外,沒人知道他在底下。

他耳力好,水榭裡發生的一切他都聽得很清楚。

父親下跪時,他就聽見了。心裡難過又辛酸,父親何曾這樣苦求過任何人?哪怕是皇帝。

然而,最讓他猝不及防的是,皇帝把朱雨、銀雷弄了出去,也跟著一聲細微的悶響。

他本來還以為自己想錯了,皇帝可能是赤腳踩哪裡了吧?

——然而,父親倉促回避的動靜,佐證了他的想法。皇帝居然真的給他父親跪了!

衣飛石本來輕飄飄地攀在水榭下的一支木柵上,生生給嚇得滑了一跤,哪怕他倉促間穩住了身形,沒啪嗒掉水裡砸開一朵巨大的水花,懸在腰間的玉佩還是砸進了水裡。

這動靜沒驚動被皇帝差遣到二十丈外的禦前侍衛,驚動了就在頭頂上的衣尚予。

他當時就知道要遭。

隻盼望父親給點麵子,回去再責罰訓誡,不要當麵把他掀出來——

畢竟是瞞著皇帝偷偷來的,上半年才因擅闖寢殿被陛下訓斥過一次,再被捉住就太尷尬了。這屢教不改的左性兒,擱哪兒都不能討人喜歡吧?衣飛石不想惹皇帝生氣,可是,這一次談話實在太讓他牽掛了,皇帝還故意把他絆在長信宮,衣飛石就更是心上心下,坐立難安。

老實說,後邊父親和皇帝說的每一句話,衣飛石都聽得很用心。

他能聽出父親疾言厲色之下的愛護與保全,更何況是皇帝直言坦率毫無遮攔的珍愛?

也許,在衣尚予聽來,皇帝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皇帝嘛,今天可以說喜歡,明天就可以翻臉不認。誰還敢說皇帝你撒謊了?

可是,衣飛石默默聽著,那感受是外人無法理解的。因為他信任皇帝,喜歡皇帝,所以,皇帝說的每一句話,他聽了心尖兒都會泛起熱潮,眼前似乎都能描摹出皇帝理直氣壯又無賴的樣子,明明很不像皇帝的樣子吧?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喜歡,喜歡得從心窩到身體處處都發軟。

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皇帝把父親逼到了牆角,父親居然就把他撕了出來。

——有這麼坑兒子的嗎?

“臣……”

衣飛石記得很清楚,那日擅入陛下寢室,陛下是真的生了氣的。

時候已近深秋,紅日西斜,水裡自然泛涼。

衣飛石就這麼渾身濕淋淋地攀著窗戶,不敢進來又不敢出去,乾巴巴地望著謝茂,隻怕謝茂翻臉罵他,哪裡像是在外邊威風八麵的督帥,就像個掉進水坑裡毛發耷拉的小動物,可憐極了。

這時候小風一吹,颼颼地涼。

水榭裡半個宮人也沒有,謝茂也顧不得生氣了,順手操起榻上搭著的薄毯子衝到窗邊,趕緊給衣飛石捂上,沒好氣地罵道:“你還釘在外邊做什麼?快滾進來!凍不死你!”

衣飛石忙從窗外爬了進來,褲管裡還有涼水牽著線往下淌。

謝茂就沒見過衣飛石這麼狼狽的樣子,顧忌著外邊還有個老封建杵著,忙拉著衣飛石到屏風後站住了,伸手在他濕衣裳底下的體表上試了試溫度。

所幸衣飛石自幼習武氣血豐沛,衣裳是濕的,身體還是暖的,並未凍著。

謝茂放了心,才沒好氣地鬆開手,嫌棄地說:“打理好了再出來。”

沒多久,朱雨與銀雷就奉召而入,一個送來乾淨的毛巾衣物,一個送來熱水,忙前忙後地服侍衣飛石洗漱更衣晾頭發打髻子。

衣尚予與謝茂重新坐在茶幾邊上。

謝茂重新炊水,準備新沏一壺茶,衣尚予則不動聲色地看著屏風那一處。

朱雨和銀雷都是皇帝最心腹的內侍,伺候衣飛石時,卻和普通奴婢沒什麼兩樣。

衣飛石泰然自若地讓朱雨幫他擦身,讓銀雷幫他烘頭發,偶然還會壓低聲音吩咐一句,我要這個,不要那個。哪怕是隔著一道屏風,衣尚予也能聽出兒子在皇帝跟前的隨意自在。

最讓衣尚予覺得吃驚又違和的是,皇帝就叫了兩個人進來,這會兒朱雨、銀雷都在衣飛石身邊圍著伺候,皇帝倒是孤零零地單著一個人,自己炊水烹茶。

——這屋子裡的人,除了他衣尚予,居然沒有任何一個覺出這有哪裡不對?!

尊不讓卑!論綱常,皇帝是君,衣飛石是臣,皇帝是夫,衣飛石不算妻,勉強……衣尚予不知道該怎麼給自己兒子定位,勉強算個男妾?

這世上哪有所有奴婢都去照顧臣子妾侍,卻把君主丈夫丟在一邊的道理?

衣尚予去長公主房裡時,也沒有所有奴婢都圍在長公主身邊,倒把他晾在一邊的時候。就算長公主釵環眾多重衣深深,身邊圍著十七八個丫鬟,也得有個小丫頭在他跟前聽差吧?

一會兒皇帝跟前的水響了,衣尚予看見皇帝先用沸水衝了兩隻切成條的鮮果,再晾出半盞沸水,又重新灌注泉水烹上。他這才意識到皇帝是在烹製七果茶。水響第二遍,皇帝又衝開肉桂、芝麻。待第三遍水響時,皇帝終於把幾樣東西衝成一盅,湃在涼水中,榨出細細的汁子。

衣飛石穿戴整齊出來,身上穿的是皇帝微服出門時預備的常服,沒有禦用紋記,一樣光華內斂,在夕照下泛出淡淡的光澤。謝茂體質不如衣飛石好,體格卻頗為頎長健碩,衣飛石穿著他的衣裳略有點大了,用玉帶細細紮好,倒也不怎麼看得出來。

“陛下。”

衣飛石在茶幾前磕頭,皇帝跟前,他隻能先拜皇帝,父親得靠邊站。

衣尚予默默看著皇帝滿臉冷笑不耐煩地罵他兒子:“長本事了,朕不許你跟來,你就悄悄跟來?”

然後呢?皇帝手裡動作嫻熟地把榨好的果汁和茶湯衝泡在一起,漾起一片疏淡的香氣,一盅七果茶就衝泡好了。皇帝沒好氣地推了推茶盅,他老老實實跪在地上的兒子就抬起頭,到茶幾前端起茶盅把茶湯喝了,又耷拉著肩膀跪了回去。

這且不算,皇帝看著他兒子的跪姿不得勁,又不耐煩地叫起:“滾起來坐著!”

他那一向謹慎乖覺老實的二兒子,居然就哦了一聲,真的站了起來,找了個小蒲團坐下了。

——這是在禦前?

衣尚予心口有點悶。

衣飛石在他跟前都不會這麼大咧咧地不知禮數。

他突然把水榭底下的衣飛石叫出來,本是想讓衣飛石自己來勸皇帝答應選妃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