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振衣飛石(163)(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5190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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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殿內門窗緊閉, 不叫透進一絲風,謝茂吃了藥略有些昏沉,歪在榻上養息。

太後鑾駕親至, 朱雨悄聲提醒了一句,謝茂也不是真的病得起不來,叫朱雨拿毛巾來搓了搓臉就要起身,太後已經扶著大宮女步履匆忙地走了進來, 鬢邊金枝顫巍巍飛舞, 可見焦急:“我兒這是怎麼了?太醫怎麼說?要緊的麼?”

謝茂被她按在榻上不讓起來,無奈地笑道:“不過夜裡貪涼受了風寒,能有什麼要緊的?阿娘寬心,兒臣沒什麼,已宣了太醫吃了湯藥,再睡一覺就好了。”

太後仍是看了他的脈案和藥方子, 確認著實沒有大症候才放下心來。

自下午和襄國公鬨過之後,皇帝精力不濟沒什麼胃口,除了湯藥彆的都不肯吃, 一直閉眼休息,朱雨送了幾次吃食都被皇帝無視了。這會兒太後來探望, 皇帝老老實實地起了床,朱雨連忙又把清粥小菜端了上來,太後會意, 親自盯著皇帝進膳。

謝茂吃了一碗香米粥, 幾碟子開胃可口輕油少鹽的小菜都沒動, 就叫撤下去。

鬱從華戰戰兢兢地守在門口,就怕太後問一句昨夜是誰服侍,皇帝都照顧不好,拖出去打死。

——貴婦們特彆喜歡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兒孫的疼寵看重。

左等右等也沒等到太後發作下人,反倒是朱雨收拾了膳桌下來,看見他怕得滿臉發白的模樣,說道:“咱們主子是聖人,聖人不怪罪,你還怕什麼?快下去吧。”

鬱從華年紀還小,看不明局勢,朱雨卻是再明白不過了。

皇帝這樣唯我獨尊的脾性,隻有他伸手去管人家閒事的,誰敢管他的閒事?

能在皇帝跟前上夜服侍的奴婢,哪一個不是積年的心腹?稍微不可心的,太極殿大門都進不了。打著母愛的旗號收拾皇帝的心腹,這不是“疼愛”,是找茬打臉。——普通人家寡居後院的老夫人也得敬著當家兒子幾分,何況,太後的兒子還是天下至尊至貴之人?

太後素來聰明。這些年皇帝威儀日重,太後對皇帝就越發客氣了。

太平初年,太後還會把皇帝當孩子“教導”幾句,此後就是徹底的老太太作派。

皇帝去了長信宮,她就給準備吃食玩物,聽皇帝說話,叫皇帝和襄國公陪著散散步,做做遊戲,皇帝不去長信宮,她也從來不會刻意宣召,每天帶著孩子,召見命婦,有時候還會跟孝帝妃嬪打打葉子牌,自娛自樂。

“累了吧?可要歇了?”太後問道。

她親自來探望皇帝,看了脈案,看著皇帝吃了飯,一句嘮叨訓斥的廢話都沒有。

謝茂做了幾輩子皇帝,最是隨心所欲,是真不喜歡被人從頭管到腳,太後的表現就太加分了,冒著秋雨親自來一趟,顯得關切又慈愛,來了問藥問食,又不板起架子訓斥數落,謝茂心中極其舒坦。

“才眯了一會兒,精神還好。”知道太後此來是為何,他主動說道,“兒臣和衣飛石沒什麼大事,他近日不聽話,當麵就敢撒謊,才打了他幾下——不會和他狠鬨,他知道錯了,兒臣就寬恕他了。”

在太後看來,臣下撒謊欺哄君上,莫說打幾下嘴,打死也是活該。

不過,她根本不信衣飛石會跟皇帝撒謊。或者說,她根本不信衣飛石會傻到在皇帝跟前撒謊,還被皇帝輕易拆穿,拆穿之後還死活不認。她認識的衣飛石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單論以臣侍君的生存之道,隻怕這世上沒幾個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那樣謹慎的性子,真犯了錯,豈會不認?”

太後左右看了一眼,又問道,“怎麼不見襄國公?為何不來給我磕頭?——你把他攆出去了?”

提起這個謝茂就沒好氣,說道:“他謹慎?便沒有見過比他更狂妄的了!阿娘,他說替朕煎藥,出去就沒進來。這世上豈有這樣服侍皇帝的下臣?朕今日是沒力氣和他計較,待朕好了,哼。”

太後就更驚訝了,狐疑地看著謝茂,說:“你和他爭執什麼了?他那樣乖乖的樣子,被你打得都不肯進門了,可見是你冤枉了他。”

謝茂本來看著太後冒雨前來探望的份上,不欲計較她給謝芳舊黨、給黎王謝範打掩護的事了,現在她又一心替衣飛石說話——那衣飛石不就是趕去保護謝範的麼?沆瀣一氣!你們都是一夥的。

他往後靠在軟枕上,掖了掖透風的被角,眼角斜垂就是一個冷漠拒絕的姿態,冷笑道:“朕和襄國公爭執什麼,阿娘真不知道麼?他在阿娘麵前自然是乖乖的樣子,阿娘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阿娘叫他去黎州給謝範送信,他不就撂下宮禁安危,披星戴月趕到黎州把謝範保住了嗎?”

謝茂這純粹就是毫無道理地惡意揣測,剛剛太後替衣飛石說話,他就現想出來這麼一個念頭。

事實上,謝茂至今也想不透衣飛石為何要背叛自己去保謝範。就因為這些年與黎王共事的情分?就因為他天性裡不願多事的悲憫?還是因為兩家聯姻的情麵?——他想不透。

但是,他更不會相信衣飛石的說辭,什麼去保黎王都是為了他。

——小衣就不是喜歡多管閒事的人,能讓小衣親往黎州的理由,肯定不會是為朕著想那麼簡單。

太後侍奉兩代帝王,又和皇帝這個親兒子相安無事多年,聽聲識趣的本事比什麼都強。

將謝茂言辭間的要害處提出來一掰扯,再想起前不久,皇帝揣著謝範在黎州的奏折,故意到長信宮問她謝範的事,太後此時仍不知道謝芳舊黨之事,不過,她馬上就知道黎王在黎州壞了事,衣飛石也牽扯了進去,皇帝還疑心是她背後指使。

這就不是兒子“兒媳婦”吵嘴,兒子氣病的小事了。

牽扯至此,若不即刻澄清,任憑誤會發酵下去,她這個兒子就要丟了!

太後杏眼圓睜瞪了皇帝許久,吩咐道:“去把襄國公傳進來。”

她這是要當麵對質。

謝茂自己審得衣飛石,卻絕不許彆人審他,皺眉道:“你叫他做什麼?”

“我自然要問問他,我叫他去黎州給謝範送什麼信了。他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是他離間我與皇帝母子骨肉,使我與皇帝母子離心。我倒要去長公主府問一問馬氏,她是怎麼教兒子的?”太後道。

謝茂覺得太後簡直不要臉,說道:“他為您連朕都敢叛了,您就這樣對他?”

太後覺得皇帝簡直腦子有坑,挺直脊背,坐在一側的軟塌上,目無表情。

衣飛石就歇在太極殿側殿的東間,聽說太後來了,他就穿戴整齊了,隻是和皇帝鬨得不甚愉快,怕進門又惹皇帝生氣,所以,他是準備在太後離開時再去拜見。

這會兒太極殿傳召,他也不必準備什麼,拿冰帕子捂了捂還腫起的臉,鎮定片刻,很快就進來了。

“臣拜見陛下萬歲,娘娘千歲。”衣飛石恭恭敬敬地伏在毯子外邊磕頭。

“你近前來跪著。”

太後也失去了往日的慈愛,硬邦邦地吩咐。

衣飛石便以為是皇帝向太後痛斥了自己的“失職欺上”,使太後也厭惡了自己。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身份,於太後而言,他不過是愛屋及烏的那一隻烏。皇帝說自己好,太後未必會高興,皇帝說自己不好,太後就必然會討厭自己。想想又覺自己誠為可笑,皇帝再生太後的氣,他們也是親母子,自己一個外人卻擔心他們母子關係好不好?何其可笑。

他遵懿旨上前幾步跪下,低頭恭敬地說:“聽娘娘訓示。”

往日謝茂與太後關係融洽時,叫衣飛石聽太後吩咐也罷了,現在他覺得太後簡直惡毒,哪裡還肯叫衣飛石被太後肆意擺布,沒好氣地說:“你膝傷不要治了麼?還不給朕起來!朱雨,給襄國公搬椅子來,賜坐!”

衣飛石心說我哪裡來的膝傷?不過,皇帝這就是明晃晃的維護,又把衣飛石弄懵了。

剛才叫朱雨傳話,說病好了要拿鞭子抽我的人是誰?前半個時辰還氣得要把我打死下場,這會兒就改主意了?——不是陛下說我做錯了事,太後為何如此恨我?

朱雨硬著頭皮搬了個椅子進來,衣飛石也不敢坐。

太後冷冷地說:“襄國公既有膝傷,坐吧。”

衣飛石看了謝茂一眼,謝茂正在冷笑。

實在弄不明白這母子倆是在唱哪一出,既然兩位都開恩賜坐,衣飛石也不好乾站著,斜簽著身子坐下,姿態十分謙恭謹慎。

“召你來也沒旁的事,就想問一句,你說我差遣你去黎州辦事,可有憑證?若是手諭,手諭何在?若是口諭,證人何在?”太後問。

明明是皇帝說她派衣飛石去黎州,她不問皇帝要證據,反而問衣飛石要證據。還把這句來自皇帝的“誣告”,順手栽在了衣飛石頭上。——看上去是欺軟怕硬,柿子挑軟的捏,然而,隻看皇帝嘴裡凶狠,其實把衣飛石護得那麼嚴實,就知道太後的策略何其切中要害。

“臣不敢。黎州一行是臣自行其是,與太後娘娘無涉。”衣飛石忙跪下辯解。

他其實是三人中所知信息最多的一人,他知道皇帝因何對太後不滿,也知道自己去黎州的事根本和太後無關,太後才問一句,他就知道太後是真的急了,也是真的在替自己解圍。配合太後絕不會錯。

“你便是有什麼花言巧語,哄得皇帝以為都是我差遣了你?翌日我與皇帝生了嫌隙,與你有什麼好處?我這些年可是虧待你了?挑剔你了?如此害我!”太後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謝茂被她這假惺惺的做戲逗得不行,說道:“阿娘豈不是欺負人麼?他是什麼人,阿娘深知,朕也深知。阿娘對他有授藝之恩,這些年又賜衣賜食關懷備至,您吩咐他辦什麼事,還需要手諭?就算真給了他手諭,他難道會拿出來?”

這話簡直偏心到了極點,太後被他噎了個七葷八素,衣飛石也心虛得很,他真沒皇帝想得那麼好,太後支使他做彆的事也罷了,若是要他背叛謝茂,親爹親媽且支使不了,何況是太後?

“陛下,真不是太後吩咐臣往黎州。若太後給黎王送信,隨便差遣一個宮婢宮監也夠了,何必要臣親往?”衣飛石解釋道。

衣飛石要親自去攔謝範,是因為他派出的下屬身份無法取信於黎王,達不到震懾的目的。

太後與謝範關係遠非常人能比,她若要提醒謝範什麼,自然有特殊的渠道,哪裡需要拐彎抹角費儘心思說服衣飛石親自走一趟?

謝茂本來就是現想的一個念頭,被衣飛石一句話戳中了漏洞處,他也覺得這事兒說不通。

這就有點尷尬了。被打臉的皇帝目無表情,輕輕撫弄身上覆蓋的錦被。

“平白對我嚷嚷了一場,總得告訴我究竟出了何事吧?黎州如何了?謝範如何了?”太後也不指望皇帝能給自己解惑,目光挪向衣飛石。

每當皇帝離京出巡,太後都會留在京中監國,並不是真正不理事的深宮婦人,她若問政,絕沒有什麼“後宮乾政”的顧忌。衣飛石見皇帝心不在焉,也沒有特彆強烈反對談及此事的意思,便將事情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

太後算了算日子,果然皇帝帶著謝範奏折到長信宮問她時,謝範就涉嫌徇私包庇了。

她哭笑不得,不過,當著衣飛石的麵,她也不會再打皇帝的臉,說道:“你先下去吧。”

謝茂還記得衣飛石剛才鬼攆一般跟著趙雲霞逃出去的背影,瞥了衣飛石一眼,也不想理會他。衣飛石被他不冷不熱的態度刺得心疼,抿嘴低頭磕了頭,黯然退下。

“皇帝怪罪謝範不曾坦誠求告,自行包庇,我也想問一問皇帝,”太後站起身,走到謝茂榻前,看著他的雙眼,“那日陛下已經知道謝範故意拖延其事,又懷疑我與謝範一樣庇護東勝黨人,為何不曾坦誠一些,明白問我?”

“黎州鬨事的都是東勝黨的後起之秀,我久居深宮,豈能個個認識?”

“若當真是我下手庇護,此事豈會前後拖延數月之久?該死的早就死絕了,哪裡還有人證能活著回京?縱然陛下不相信我這一顆慈母之心,總該相信我的手段。”

她說到這裡,眼角微微泛紅,麵上卻無一絲狼狽傷心之色,鬢上金枝依然展翅欲飛,在秋雨晦澀的屋內閃爍著璀璨金光,“皇帝這些年……越發像文皇帝了。浩浩天子,巍巍帝儀。前朝後宮皆無事,也不必阿娘時時看顧。冬至之前,哀家便出宮往天壽山修行養息,陛下珍重。”

“阿娘!”謝茂倏地從被褥中爬了出來,想要拉住太後。

太後卻已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背影仍是那樣瀟灑好看,行動時鸞鳳裙上米珠流光,就像是一朵綻開的牡丹花。

然而,她又走得那麼快。匆匆而去,無心掛懷。跪在殿內殿外的奴婢都伏首在她腳下,哪怕背後皇帝呼喊,也沒人鬥膽攔住她的去路。一直到太極殿門前,長信宮的奴婢撐起華蓋儀仗,她才多看了手足無措的衣飛石一眼,說道:“我雖不在宮中,你有何難處,儘管來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