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振衣飛石(163)(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5190 字 4個月前

言下之意,服侍這樣的皇帝,哪怕是衣飛石也難以自保平安。真到了涉及生死之時,她還願意用皇帝生母的身份,庇護衣飛石一回。

衣飛石跪下給她磕頭,眼中含淚:“是臣牽累了娘娘……”

“與你何乾?”太後伸手輕撫他頭頂,揮揮手,登上鑾車飄然而去。

太極殿內。

謝茂穿著寢衣,獨自坐在錦被上,漸漸地才覺得身上有些涼。

他一向不把太後當作“母親”看待。

前幾世他誤解太後,鄙視太後,自然談不上感情。

今世雖感懷太後一片慈母之心,可他已經是活了幾百歲的老人,再看太後時,總覺得太後是個小姑娘,很難生起一絲孺慕之情。他對太後諸禮不缺,恭敬榮養,是敬重太後對兒子的一片慈心,可是,他自己很清楚,這是報恩,不是兒子對母親的感情。

他已經活得足夠久了,也習慣了高高在上,再不會對任何人產生子體對母體的依賴和崇拜。

如今太後決然轉身而去,他才突然發現,原來他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不在乎太後,原來他知道太後要舍他而去的時候,他也會覺得悵然若失,心中生起濃濃的眷顧與不舍?

“陛下?”朱雨見皇帝身著單衣坐在被子外邊,嚇得臉都白了,“陛下,如今已是深秋,外邊還在下雨,求您千萬保重龍體……”說著就要把皇帝往被子裡塞。

“排駕,朕要去長信宮。”謝茂如夢初醒,折騰著要下榻。

“是,是。陛下,求您先覆上被子,奴婢這就給您熏衣裳……”朱雨一句話沒說完,就看見正在蹬鞋的皇帝往後一仰,沉沉地倒在了綿軟的被褥之中,“來人!宣太醫!快請太後來看!”

第一個衝進來的是衣飛石,他迅速將皇帝抱回榻上躺好,將手搭在皇帝頸上試了試脈搏,還沒聽著脈象就發現皇帝渾身滾燙,氣得他大罵:“霞姑是怎麼開的方子?陛下風寒不見好,倒燒了起來?”

他一手匆忙替皇帝覆上錦被,一邊催促,“去把吳醫正、楊太醫、陸太醫、張太醫、李太醫都宣來!速速地來!”

半下午地驚動了整個太醫署,連內閣都驚聞皇帝發了熱病,陳琦與黎洵聯袂來探。

本也不是多凶險的症候,半個太醫署的太醫都來了,一碗藥喂下去,又用了些旁的降熱手段,皇帝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衣飛石全家都是受傷不生病的猛人,拽住太醫不肯放,連問陛下怎麼昏過去了?吳醫正無奈,說:“陛下精力不濟,夢中恰好養息身體,是臣等在方子裡加了安神的藥物。”

衣飛石也知道睡覺養人,這才把太醫放開,又問朱雨:“不曾去給娘娘送信兒麼?”

朱雨低聲道:“娘娘那邊知道了,隻不肯來。”

太後在返回長信宮的途中,就收到了皇帝發熱昏睡的消息,不過,她絲毫不為所動。

皇帝自有太醫奴婢服侍,早年就不需要她這個娘守在床邊噓寒問暖,此時就更不需要了。她的鑾駕如常地抵達了長信宮,趕在宮門下鑰之前,太後就把幾個養在長信宮的郡主全部送回了家。

隨後,長信宮宣布,即日起,停止所有內外命婦覲見,宮權直接移交六尚二十四司。

——隻等著收拾好箱籠,太後就會前往天壽山修行。在此之前,長信宮封宮謝客,不見任何人。

謝茂燒到夜裡才退熱,昏沉中,被衣飛石用口哺了半碗米湯,又沉沉睡去。

這一夜,太極殿自然燈火通明。趙從貴、朱雨、銀雷、鬱從華都守在殿內外,五個太醫有三個都在偏殿歪著,另兩個清醒地守在殿內,時刻盯著,一個時辰輪一次班。這些人都輪班,唯有衣飛石不輪,他始終守在皇帝床邊,輕輕拉著皇帝的手。

次日清晨,天還沒亮,謝茂就昏沉沉地睜開了眼,下意識地說:“幾時了?”

“寅正。”衣飛石答應一聲,見皇帝麵容憔悴不甚精神,遠不是從前意氣風發的模樣,心中就難受,“陛下,您歇了半夜,昨兒也沒吃什麼東西,臣服侍您進些粥飯吧?”

寅正是謝茂上朝日起床的時辰,哪怕生了病,生物鐘也是神準無比。

他也覺得胸腹空虛,餓得有些難受,不吃飽了哪有精力去上朝?一坐就是半天呢。

謝茂伸手揉了揉自己眼睛,哪曉得揉了滿手的油,嫌惡地說:“朕先洗漱。”想了想,又說,“叫膳房蒸兩個揉了霜糖的白饅頭,端一碗白粥來。”

突然發現衣飛石穿戴整齊地守在床邊,很意外地說:“你怎麼不睡?”

衣飛石這樣好的身體,熬上三天五夜也能神采奕奕,然而,他實在心焦如焚,這才半天時間,他就生出了滿嘴撩泡,皇帝還問他為何不睡——他苦笑了一下,低聲道:“陛下睡不安穩,臣不放心。”

這幾日朝中都在吵南邊的事,無事謝茂不願輟朝,這就沒什麼時間耽擱了。

他想洗澡,守在一邊的兩個太醫都連呼不可,隻得叫朱雨打來熱水擦了身子,漱了口,膳房端來皇帝指名要的霜糖饅頭和白米粥,謝茂餓得狠了,兩口就掃了個精光,還想再吃一點,又覺得分量足夠了,不能貪圖口腹之欲,就叫服侍更衣,準備上朝。

恰好昨夜在內閣值班的黎洵也趕了來,本是來看一看,皇帝病可大安了?今日是否要輟朝?

就被謝茂拉住了,賞了他一碗米粥,半斤饅頭,待皇帝穿戴整齊,黎洵也吃完了這頓蹭來的早飯,君臣二人同乘一輦去了玉門殿,準備朝會。

一直到謝茂散了朝去內閣準備開小會時,他才從陳琦小心翼翼的試探中,得知太後停了內外命婦覲見,把謝團兒三個都送回了家,連宮門都封了!

——這事兒做得這麼絕,朝野上下都在揣測,宮中究竟出了什麼變故?!

謝茂本想著今日一定要去長信宮,好好給太後賠罪,說些體己話,求太後息怒……

他這些年也就哄過衣飛石,可是,衣飛石也從不會叫他低眉順目地去討好。他肯下定決心去給被他看作小女孩的太後屈膝低頭,已是不易。

哪曉得就聽到太後封宮的消息。他氣得肋下生疼,臉上仍帶著一絲病容,無所謂地說:“太後在宮中半輩子,偶然也想出門散散心。這也不行麼?若有人拿什麼宮規祖法說話,隻管遞折子上來,朕一個一個慢慢教他敬母尊親的道理。”

朝裡關心的是皇帝到底乾了什麼事,把太後氣得要去天壽山“修行”,皇帝卻倒打一耙,作出“朕就是大孝子啊,朕要放太後出宮隨便玩隨便耍,不服你來找朕,朕教你做人”的樣子,誰還敢吭聲?

謝茂本來也沒有多少哄人的耐性,太後趁著他生病時,在宮中一番發作,徹底坐實了皇帝與太後母子不和的事實,他昨日生起的一點兒眷顧不舍之心,都儘數埋在了朝臣閃爍試探的目光之中。

太後封了宮,難道還要他貼上去吃一個閉門羹?還是要他差人把長信宮的門拆了,直闖進去?

二者皆是愚蠢至極。謝茂當然不肯做。你發脾氣也得給朕一個賠罪的機會,這樣就把事情做絕了,可見是真的不願再見朕了!他自認除了衣飛石,這世上也沒什麼不可舍棄之人,再去找太後賠罪的心思就淡了——在宮裡捂了半輩子,想出宮也好。

心情不大暢快的謝茂從內閣回了太極殿,覺得內殿捂了病氣不舒坦,便挪到了東偏殿暫住。

進出服侍的都是朱雨、銀雷,等到傍晚上燈,始終不見衣飛石過來,謝茂問道:“襄國公呢?”

他才問了一句,衣飛石很快就進來了,可見不是不在,而是候在外邊。

看著輕衣簡飾行止恭順的衣飛石,謝茂撂下手裡的折子,“你也同朕置氣?”

衣飛石錯愕地抬頭,半晌才明白皇帝所指為何,忙解釋道:“陛下還在病中,臣有事說不明白,怕陛下見了臣生氣,是以不敢進來。陛下,求您暫不問臣的錯處,待養好了身子,臣再聽候處置。”

“朕不過是一場風寒,不是要崩了!”謝茂想起太後趁他發熱昏睡時的布置,就氣得不行。

衣飛石隻得給他跪下,賠罪道:“是,是。”

“你又跪下做什麼?朕訓斥你了麼?罰你跪下了麼?”謝茂問。

衣飛石被訓得無所適從,猶豫著站了起來,走到皇帝身邊,低頭道:“臣……是怕陛下生氣。”

昨日皇帝與太後決裂,又病得一塌糊塗,衣飛石總覺得全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自作主張而起。

皇帝一直哄他,說與他是夫妻,是自家人,他就真的相信了。可他信了皇帝,皇帝卻不肯信他。這讓衣飛石對自己的信心降到了極低處,哪裡還敢行差踏錯一步?

——在皇帝跟前,他還能比太後更有身份體麵不成?太後都離宮了,他被趕出去就更輕易了。

“朕也不是恨你張狂……”謝茂摟著他在榻上坐了,輕輕撫摸他白皙的頸項,“小衣,朕同你說過了,你去黎州,你想保黎王,朕都能容得你。可你不能騙朕……算了,不說這個了,你彆怕朕,朕什麼時候都喜歡你……”

衣飛石昨日還能硬著脖子表示,打死我也不會改口。然而,太後將離宮給他的震撼太大了。

他將腦袋靠在皇帝懷裡,低聲道:“是,我不敢再撒謊了……我,”

他想起太後離開的背影,閉眼違心地承認,“我做錯了事,怕陛下責罰,才胡說都是為了陛下……我知道錯了,陛下……求陛下饒了我……”

“此事與太後娘娘無關,陛下隻管懲治我,求陛下開恩,不要讓娘娘離宮,可好?”

衣飛石從不在閨閣相處時哀求什麼,此時卻伸手抱住謝茂,慢慢坐在謝茂懷裡,舌尖輕輕舔舐謝茂的耳垂,“若因我做錯了事,使陛下母子失和,我如何對得起陛下,對得起娘娘?陛下開恩。”

謝茂激怒之下聽不出衣飛石說的是真話,可他幾輩子的經驗,很容易就能判斷出衣飛石此時是在撒謊,說的儘是違心之言。他雖帶病精力不濟,被愛人膩在懷裡親昵愛撫,熟悉的滋味依然讓他覺得安心舒暢,想著這幾日都沒與衣飛石親近,越發渴念起來。

所以謝茂不想放手,就這麼摟著衣飛石歪在榻上,一隻手無意識地在衣飛石背上撫摸。

“那你是為了什麼……”他突然又想起一個理由,驚訝又好笑地看著衣飛石,將身邊服侍的下人都趕了下去,湊近衣飛石耳邊,“你是……為了團兒?”

衣飛石不知道他想到哪裡去了,不過,這時候衣飛石已經不想再犟嘴了。

無論皇帝給他什麼罪名,他都願意先承擔下來。隻要皇帝消了氣,養好了身體,理智就會回籠。太後也沒那麼快出宮,屆時再細細哀求一番,總能求得皇帝、太後都回心轉意吧?

——真讓太後去了天壽山,天底下的人豈非都要嘲笑皇帝不孝順?

“這倒是聰明。你若為了謝範吃罪,團兒豈不念你這一份人情?日後必然多看顧你家。”謝茂覺得這個理由才比較合理,謝團兒是為了嗣皇帝的母親,交好謝團兒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不過,你這也太早了些,朕起碼還能活二三十年呢……”

衣飛石本想隨口認下罪名,哪曉得竟然是這麼一個“罪名”?

皇帝竟認為他在皇帝龍體康健之時,就想著曲意結交謝範,賣好給謝團兒,為皇帝山陵崩之後做打算?在皇帝心目中,他就是這樣鑽營惡毒的小人?

衣飛石怔怔地看著謝茂,突然將額頭抵在謝茂胸膛上,痛苦地問:“陛下寧願相信我是為了討好團兒郡主,也不願相信我對陛下確有真心麼?——我就是這樣的小人,不配喜歡陛下麼?”

他實在太痛苦了。

哪怕他沒有眼淚,沒有哭腔,乾澀清晰的吐字聲息中,依然飽含著濃重的痛楚。

“我就沒有真心麼?”

“我是做錯了事,自以為是,想錯了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可是,我就不能是為了陛下嗎?”

“陛下為何不肯信我?”

“為何不肯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