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振衣飛石(164)(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2489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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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茂怔怔地僵在原處。

他喜歡讓衣飛石伏在自己懷裡, 尤其是二人在榻上燕息,衣飛石側臉貼著他的胸膛,趴在他懷裡, 他就輕輕摟著衣飛石的腰肢,讓衣大將軍也乖乖伏著小鳥依人的滋味,真是愜意極了。

衣飛石一開始不習慣,後來發現他喜歡這樣, 也就慢慢地養成了習慣。

側臉貼著胸膛是親昵, 額頭頂著胸膛是什麼呢?

這動作是極放肆的。

人怒極之時,會用頭頂撞人,這是一種玉石俱焚的攻擊方式。

——哪怕撞得頭破血流,腦漿子飛出來,我也要攻擊你!與你同歸於儘!

可是,衣飛石沒有用力衝撞, 他隻是將額頭抵在謝茂的胸膛上,就像是匍匐在偶像之前,用額頭碰觸大地, 將所有的痛苦和虔誠都獻給了自己的神佛。

謝茂讀懂了他的無助與痛苦,所以, 謝茂很意外。

他從未見過這樣痛苦的衣飛石。

前世的衣大將軍自不必說,與謝茂相處時,君臣奏對一板一眼, 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一句出格多餘的話都不會有, 皇帝不特指,他甚至都不會抬頭看一看皇帝的下巴,目光始終落在地上。

這輩子的衣飛石活潑放肆許多,會笑,會鬨,會適可而止的撒嬌,逼急了也會亮出乳牙,輕輕咬謝茂一口,然而,他也不是哪家被寵壞的孩子,在皇帝跟前,一切都是有度的。哪怕此前謝茂誤解痛斥他,甚至要屈打他,他無奈氣急,最終也還是隱忍下來,耐著性子一點點解釋。

對衣飛石而言,情緒是他行事的結果,而非行事的原因。

他很少讓情緒控製自己。

這是衣飛石第一次將痛苦毫不遮掩地坦承在皇帝麵前。

他無助地將額頭磕在皇帝胸口上,閉著眼睛不管不顧地質問,為什麼不信我?

這絕不是臣子對君上的態度。甚至也不是從前恭順乖巧體貼的衣飛石對謝茂的態度。衣飛石一直謹慎自守,遵循著臣下的本份風度,有喜怒哀樂都深藏在心中,能呈現在禦前的都是經過遴選,由衣飛石親自確認不會讓皇帝不快不悅的情緒。

他第一次沒有想過,說了這番話,能達到什麼目的?說了這番話,會有什麼下場?

就是想說。

就是心中痛苦到了極處,忍不住想問一問,為什麼?

他的情緒如此強烈,哪怕謝茂看不見他的表情,單從他緊繃戒備的姿態和飽含痛苦的聲息中,就讀出了他此時所有的決絕。這是一種激烈到不願意思考斟酌的放縱。

謝茂奇異地並未察覺到被冒犯的惱怒。

這一個瞬間,謝茂覺得,衣飛石對他說的話既非質問也非傾訴,而是一種求助。

小衣無助了。

小衣沒辦法了。

他在求朕幫幫他,救救他。

……

陛下為何不肯信我?——求你幫幫我,求你想辦法讓陛下相信我。

謝茂記憶中的衣飛石從來不需要求人。

麵對人生中所有的挫折、磨難、痛苦,衣飛石都能自己一肩扛起,越活越堅強瀟灑漂亮。

前世遭遇了滅門慘禍,從雲端跌入汙泥,衣飛石毫無根基地混跡行伍之中,一步一步成為國之棟梁,成為千萬人倚賴仰仗的大將軍,成為皇帝平亂治世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

從來都是彆人需要他,彆人求著他,他何嘗要求彆人?

求人不如求己。

前世,衣飛石一生都隻向自己求救。在衣飛石看來,能救他的,也隻有他自己。

是朕今生籠絡住了他,磨去了他心上的堅冰與棱角。他相信朕,信賴朕,才會向朕求助。他走投無路時,除了默默隱忍在心自承因果,另一條路,就是向朕求救。

——在他心中,朕是他的自己人。

——朕,就是他走投無路時,可行的另一條路。

這個念頭讓謝茂所有憤怒猜忌都拋去了九霄雲外。

相比起衣飛石,其他都是不重要的。

他不理解被衣飛石愛護的感受,他所想要的,從來都隻是被衣飛石依賴的存在感。

他害怕衣飛石不需要自己,離開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就像前世那樣,哪怕沒有他,衣飛石也能孤獨沉默強大地活著。

小衣依賴朕。小衣需要朕。小衣離不開朕。

這就是他從衣飛石那幾句痛苦的質問中得到的訊息。

道理?這時候還講什麼道理?朕的小衣都沒辦法了,朕豈能不體諒周全他?若朕不能周全他,他還要朕有什麼用?

謝茂用手慢慢撫摩衣飛石因痛苦緊繃的頸項。

他的手綿軟厚實,帶著熨帖的暖意,從衣飛石的頸項到後背緩慢規律地輕撫,漸漸撫平衣飛石的緊張,也漸漸推開了衣飛石的痛苦。

語言不是唯一的溝通方式。

謝茂安慰的愛撫充滿了善念與愛惜,通過摩挲的體溫,完整地傳遞給了衣飛石。

“朕不是不信你……”

感覺到衣飛石的情緒逐漸平複下來,謝茂的手也摸進了衣飛石的衣裳底下,慢慢撫摸他滑軟柔韌的背肌,不過,他仍舊想不通這其中的邏輯。

“朕隻是不明白,你去黎州阻了謝範劫囚,怎麼就是為了朕?”

衣飛石這一整天也都在反省自己的錯處,他本以為皇帝是勸不動的,可是,皇帝說了,隻要他求情,皇帝就能看著他的麵子饒了謝範——他哪裡知道自己有這麼大的麵子?

到後來,君臣二人爭執的就是他往黎州一行的動機問題了。

相比起鑽了牛角尖一直在轉軲轆的皇帝,衣飛石腦子反而清醒兩分。他一直說黎王對皇帝如何重要,皇帝根本理解不了,他大概就明白了,謝範在皇帝心目中,是真的不重要。

思忖片刻之後,衣飛石隻能拿自己說事:“陛下,若我早十年知道大嫂私掘金礦、涉及資敵之事,必定會想方設法阻止她。若我早十年知道大哥……”

提及已逝的衣飛金,他仍舊不忍心說長兄壞話,含糊了一句,“我也必然會阻止他。”

事實上,哪怕不能提前預知,他也確實當機立斷,阻止了衣飛金犯下更離譜的過錯。

眼見親人即將鑄成大錯,難道不該提前阻止他,以防局麵變得無可挽回嗎?

在衣飛石看來,謝範在黎州拖延不動不過是包庇故舊,這罪是可以教訓挽救的,一旦謝範主動劫囚滅口,就成了謝芳舊黨一夥,主動對抗聖旨皇帝,這種背叛就沒法兒救了——哪怕皇帝出於種種考慮沒有殺了謝範,謝範也不可能再成為皇帝的心腹宗室。

衣飛石獻出痛苦脆弱的求助鎮定了謝茂的心神,愛人的依賴讓他重新變得冷靜。

冷靜下來的謝茂這會兒終於明白了,敢情小衣是推己及朕,覺得謝範於朕而言,與他和衣飛金情分一樣?他頓時充滿了同情。這從小被親媽虐待的小可憐,任憑誰施舍一點兒親情,就渴慕著緊得不得了,以為全天下人都和他一樣,戀家得不行。

衣飛石見他不說話,以為他還是不能理解,又舉例道:“若陛下早知道臣會擅自離京,前往黎州阻止黎王,陛下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臣犯錯,寧可事後回來責罰訓斥臣,也不肯提前告誡阻止臣麼?”

他說得認真,謝茂竟然也認真想了想,朕會阻止他嗎?

“朕若早知道你的打算,哪裡還需要你出京?”謝茂道。一道手諭就把謝範堵住了。

衣飛石舉例子都舉得絕望了。他想,我這輩子大概都說不清楚了吧?因為他認為重要的事,謝茂根本不在乎。就像是謝茂打算扔掉一個不喜歡吃的榴蓮,衣飛石卻覺得榴蓮多好吃啊,吃著又養人,撿回來偷偷摻進謝茂的果盤裡,謝茂聞著臭味就大發雷霆,誰暗算朕?!

衣飛石已經知道錯了,也願意受罰。但是,他就是想讓謝茂知道,他撿榴蓮回來不是為了暗算謝茂,真的是出於好心——好心辦了壞事也是壞事,真的願意受罰,怎麼罰都行,隻求彆記恨。

……卻說不清楚了。

“朕明白了,小衣,明白了。”

他這樣喪氣黯然的模樣讓謝茂隱隱心疼,說著就忍不住低頭親吻。

哪曉得衣飛石這一日急出了滿嘴細細的撩泡,碰一下就生疼。

衣飛石輕哼了一聲,謝茂也覺得滋味怪怪的,親了滿嘴小疙瘩,連忙推了推燈盞,借光察看,好在衣飛石嘴上的撩泡都還沒發出來,親一下也沒破皮。

燈光下,衣飛石嘴唇上細細的撩泡不起眼,右頰消腫成淤的巴掌印才是觸目驚心。

昨日謝茂就給衣飛石推過藥了,不過,他那時候仍在氣恨衣飛石“狡辯”,哪怕心裡覺得愛人臉上挨得狠了頗為可憐,倒也不覺得打錯了——頂多是覺得打得重了,輕輕打幾下就行了。

這會兒再看,他就真是有些心痛了。

輕輕將嘴唇印在衣飛石帶著瘀傷的臉頰上,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朕脾氣不好。”

“委屈你了。”謝茂拿起他的手掌,覆在自己臉上,“給你打兩下出氣。”

他倒是想拿著衣飛石的手掌抽自己一下,然而,衣飛石那是什麼手勁兒?隻要衣飛石不願意,十個謝茂也彆想掰動他的手掌一絲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