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振衣飛石(168)(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4089 字 4個月前

百裡簡送完香筒珍珠就坐車走了,他以為有人跟蹤自己,還換了幾身衣裳錯了幾條街。

回到會英客棧之後,他也有些坐立難安。畢竟才十四歲的少年,再是會讀書,人情世故上經曆得少了,拿不準主意。費涓很難得見徒弟這麼忐忑的模樣,把他叫來詢問。

百裡簡才肯坦誠自己與襄國公有舊,再把下午發生的事向老師和盤托出。

“老師,我怕是做得不妥當。”百裡簡說。

費涓苦笑。

“你聰明,還是襄國公聰明?”

“襄國公大約比我聰明些。”

“比你聰明的人讓你不必多管閒事,你為何還要去管?”

百裡簡想了想,說:“……關心則亂?”

還不到謝茂回宮的時候,百裡簡送到柳巷長街彆院的香筒珍珠,就被快馬送回了襄國公府。

熟銅打造的香筒略顯粗糙,筒身上的紋樣都不甚清晰,夾蓋上更是支棱著一點兒流屑。香筒裡的珍珠也不再明亮,泛著淡淡的黃色。

衣飛石與謝茂都看著這兩樣東西,謝茂笑道:“他倒是真心念著你。”

也可能是太蠢,真的沒聽明白。就這樣的資質,還能考狀元?比我門下的小廝都不如。

衣飛石一邊心裡發火想罵人,一邊又想替百裡簡說幾句好話。然而,火氣不能發出來,說好話又怕火上澆油。欲言又止的衣飛石憋了一會兒,最終隻得默默給皇帝揉肩。

謝茂倒是真的挺喜歡有人圍在衣飛石身邊,真心為衣飛石好。百裡簡的少年義氣略顯笨拙莽撞了些,卻份外讓謝茂欣賞——隻不知道這份少年人才有的耿介,能維持多少年?十年後,二十年後,他還會這麼對朕的小衣忠誠嗎?

察覺到衣飛石對百裡簡的擔心,謝茂安慰道:“他年紀比你小些,但願能多活幾年,以後你在朝中也有個幫手。”他雖背著朕幫你跑消息,可朕非但不記恨挑剔他,反而很喜歡他。

這話明顯想的就是百年之後的事了。否則,若皇帝還在,衣飛石哪裡需要朝裡的幫手?

謝茂就是他最大的幫手。

“陛下,臣今年也才二十四。”衣飛石不理解皇帝的憂慮。

皇帝也才二十五歲。起碼還有四五十年好活吧?這麼早就考慮身後事?先是安排嗣女,嗣皇帝,因礙於自己男子之身不能給皇帝生皇子,衣飛石也沒什麼好說的,皇帝總得有皇嗣吧?

現在居然都琢磨起幾十年後的朝廷重臣了,這是不是有點走火入魔了?

明明兩人都還不到而立之年。

謝茂被他問得一愣,啞然道:“未雨綢繆麼,朕也是隨便想一想……”

衣飛石這些日子也想了很多,衣飛金臨死之前一句“我死愛妻”,給衣飛石的觸動非常大。

他有時候也會想,陛下總是安排他身後之事,怕我被人欺負,是覺得我一定會死得比他更晚一些麼?若真到了陛下山陵崩的那一日……想到這裡,衣飛金就再也不能想了。

此時皇帝又說身後事,他就忍不住說道:“世事難料。說不得臣比陛下先走一步呢?一輩子領受陛下隆恩厚愛,臣何其幸福?”史上得了善終的佞幸,大多數都死在了皇帝前頭。

謝茂笑一笑也不說話。

他活了這麼幾輩子,衣飛石的命都很長,身體也都很健康,根本不會比他先死。

他重生幾次也算吃了不少人情冷暖的苦楚,隻一條好處,那就是從未見過心愛之人死去。若要他每次都看著衣飛石死了才結束這一生,隻怕他早就撂挑子不乾了。

偶然間想起那漫長的幾輩子,謝茂將伏在背後替自己捏肩的衣飛石摟入懷中,撫弄親吻數次,柔聲道:“你還小呢,說什麼走不走的事。朕與你還有漫長的好時光,與你相伴一輩子。”

衣飛石卻又忍不住想,若我先走一步,陛下是不是也會像我一樣不忍難過?

轉念又想,也可能我死了不久,陛下再找幾個漂亮的美少年,也就把我忘了。想到這裡更覺得好笑,說不定不到我死的那一天,我和陛下就一起養漂亮少年了呢?兩個老頭兒抱在一起……嗯,我倒是不嫌棄陛下,隻怕陛下不肯再抱著我,親我。

謝茂果然是在襄國公府待到深夜,與衣飛石睡了一覺之後,才從密道回了太極殿。

宮中候了各種消息等著稟報,謝茂先吩咐鬱從華:“叫聽事司去探探百裡簡的消息。就是去歲的南州解元。彆把人驚動了,也彆叫他即刻離京,朕過些日子還想見見他。”

此時已是子夜,鬱從華披上鬥篷,帶上一個小太監,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朱雨服侍謝茂洗漱更衣,他換了軟底鞋走出來,靠在榻上翻折子。

大半天沒回來,總有緊要的事情等著他。

謝茂先把內閣票擬的兩個本子看了,和當初商量的沒什麼出入,就直接朱筆圈上,發給司禮監用印。他是個勤政的皇帝,很少輟朝,也經常到內閣、或是召見閣臣到太極殿議事,但凡大事,他都會先一步和內閣先商量好,內閣按照議定的章程票擬,他再直接圈定發下,省去很多來往扯皮的功夫。

一些不怎麼重要的事務,則是內閣直接票擬多個方案,謝茂照著可行的票圈,覺得方案都不好,就直接禦批處理意見,或者發回內閣,叫幾位閣臣重新想轍彙報上來——因事務不怎麼重要,所以謝茂也很少會把本子發給內閣重來一遍。

總體而言,謝茂對如今的內閣是很滿意的。

閣臣們各有政見很正常,各有私心也很正常,謝茂用人從來不追求聖人品性。

能彼此求同存異,維持內閣的正常運轉,沒有三天兩頭打架叫他評理,沒有明目張膽損害朝廷的利益,鬨得民怨沸騰,謝茂也不會追求更多。

——所以,對於鬨事的謝芳舊黨,上竄下跳想要出頭的南明派,謝茂就不大滿意了。

翻完了內閣標注緊要的折子,謝茂揉揉額角,開始翻各地送來的密折。

當了這麼多年皇帝,謝茂在各地監察的耳目眾多,並不完全倚仗聽事司。登基九年,他開了兩次恩科,三次常科,提拔的天子門生數量驚人。和文帝、孝帝不同,謝茂做皇帝沒那麼高冷,每次殿試他都會和進士們多聊兩句,每回瓊林宴也必然出席,籠絡了不少人心。

看完密折之後,謝茂還得一一批複。

銀雷來送了一回茶點,提醒已經是四更天了。

謝茂將密折全部批好,轉了轉僵硬的脖頸,嘎嘎作響,朱雨連忙來替他鬆骨。

還是小衣捏著舒服。身邊沒有衣飛石相伴,謝茂終究還是覺得不習慣。

謝茂回頭看了內寢一眼,明明和從前也沒什麼兩樣,就是覺得空蕩蕩的。他自己覺得寂寞了,想著衣飛石還被堵在襄國公府裝病,隻怕更加難受,吩咐朱雨:“天亮了你給公爺送些香料湯藥吃食去,彆叫他覺得憋屈。”

最後,看的是聽事司的折子。

一本是龍幼株遞上來的,一本是黎順遞上來的。

短短一天時間,龍幼株就交了初審的供述上來,宋彬如何陷害邱靈非,支使宋彬的翰林院侍讀學士劉世新的背後,還有一個禮部儀製清吏司郎中寇真苑。這寇真苑是南明派弟子,與翰林院侍讀學士池枚是師兄弟……不管是東勝黨還是南明派,但凡涉及黨爭,揪住一個就能牽出一串。

不過,龍幼株的初審供狀上來了,證據還差一點。

——皇帝不許立刻抓人抄家,龍幼株手裡就隻有宋彬和劉世新的書信。

龍幼株在折子裡很委婉地表示,陛下先給這些黨人通風報信,他們把證據都損毀乾淨了,再過幾天,事情就更不好辦了。

謝茂笑了笑,沒有批複這個折子。

龍幼株這些年辦的案子和目前的案子都不一樣,涉及利益時,誰都會握著證據當把柄,而這個案子的特殊之處在於,黨人的利益是一致的。位於黨內核心位置的幾人,根本不可能留下任何隻言片語。有心握著“證據”當免死金牌的,這會兒就更不可能銷毀證據了。

他又翻開黎順的折子。

黎順的折子很短,就說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昨夜吏部尚書米嘉芝、太常寺卿左味、翰林院侍讀學士池枚,前後喬裝打扮、非常低調地去了左都禦史蔡振的府上,待了快一個時辰才出來。

第二件事,池枚昨夜回家之後就上吊自殺了,今天午時,左味登門致祭。

“池枚?”

謝茂看了不禁冷笑。他批示黎順繼續盯著,隨時上報,沒有即刻進一步的動作。

說不準人家是打算從官位高低,一天一個慢慢死呢?昨夜死的是從四品的侍讀學士,沒準兒今夜死的就是太常寺那個正三品了?

南明派並沒有謝茂想象的那麼敬畏皇權,死了一個池枚之後,再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池枚自縊身亡第三日,池家正式放出訃告,接受親友學鄉同僚童年等拜訪致祭,然而,除卻忙前忙後幫著辦喪事的太常寺卿左味,沒有任何人上門吊唁。門可羅雀,淒涼至極。

同一日,皇帝下旨,將正在黎州觀風視事的欽差大臣黎王謝範就地革職,命謝範在接旨後兩日內抵京,聽候發落。

聖旨在午後發出。

米嘉芝與左味都在衙門上差,聞訊雙雙告假,一個坐車,一個騎馬,直奔蔡府。

哪曉得永遠待在府上養“足疾”的蔡老大人居然不在?!

“老大人去何處了?”左味急道。

“說是去池翰林府上吊唁……”

左味和米嘉芝又一前一後往刺柳河畔追趕。

在池家幫忙治喪的管事都是左味家派來的,左味來了一問,管事連忙答道:“蔡老來過一趟,給池老爺上了香,還給池家大爺留了幾張地契,幾張銀票,叮囑池大爺好好孝順母親,友愛兄弟。他老人家和彆人也說不上話,沒一會兒就走了,像是往西邊去了……”

一下午時間,到處亂跑的蔡振把左味和米嘉芝溜了個團團轉,二人次次都撲空。

一直到夕陽西下,眼看就要宵禁了,米嘉芝循著路人指點,先一步回到了蔡府。

就看見蔡振的大兒子蔡穎出來,跪下報喪:“米師叔,家父沒了。”隻是流淚,也不哭泣。

米嘉芝坐了一下午的車,骨頭都要散架了,正怒氣衝衝地想要找師兄討說法,你不管事就不管事,這麼溜著我算怎麼回事?突然聽見這個噩耗,心頭竄起一股涼意,半晌才艱難地說:“……沒了?”

蔡穎說道:“家父臨終前交代,師叔與諸位師弟都不必來拜,各自珍重。待家父過了七七,侄兒即刻舉家為家父扶靈還鄉,侄兒告退。”

他把米嘉芝堵在了門口,根本不讓米嘉芝進門,說完話,就回頭進了門,大門無情地合攏。

米嘉芝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