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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振自儘是在黃昏時分。
消息傳到黎順處時,宮門已經下鑰。
哪怕聽事司在宮內有關係, 宮門封閉之後, 所有人、物皆不能進出, 聽事司也沒有出入特權。
黎順急得團團轉, 後來在宮門前蹲了小半個時辰, 以門前喊話的方式,才使口信把蔡振的死訊帶進了太極殿。
“蔡振?”
謝茂正準備從密道回家去, 聞言又停步走了回來。
他沒想過蔡振會出頭。
在謝茂的印象中,蔡振一直是個很聰明的人。真正的聰明人,當然活得久。長壽全因不出頭。
但是,若說蔡振不管事吧, 其實他也管的,就是護犢子。謝茂登基之初, 因沒去給孝帝哭靈,被禦史餘標麗上本罵了個臭頭, 謝茂一怒之下將餘標麗杖殺,蔡振就瘋狂上書,一天一本罵謝茂——至於謝茂哭不哭靈,及至後來殺不殺宗室,收不收拾妃黨外戚,蔡振不關心也從來都不吭聲。
像蔡振這樣萬年不理事的左都禦史, 換了旁人, 早就被群臣彈劾下野了。然而, 蔡振在左都禦史的位置上養了二十多年, 就沒有人上書罵他屍位素餐。
——他年輕時的戰績實在太驚人了。
謝朝的宦途之上傳奇不少,蔡振絕對能算其中濃墨重彩的一個。
蔡老大人是謝朝第一個連中三元的狀元郎,登第時也不過才二十二歲,何等年輕!
何況,這位不僅才華橫溢,家裡還特彆有錢,出仕當官,一不為財二不為名,雄心勃勃就圖一個“爽”字。少年成名官聲鵲起怒戰八方,彈劾罵架的威風震懾都察院幾十年都沒人敢造反。
當然,最驚人的戰績,就是這位矢誌不渝地懟文帝。懟得文帝頭痛無比,卻對他又愛又恨,被懟毛了也舍不得把他貶謫流放,反是把他這個罵架的祖宗放到都察院物儘其用。
朝中老臣回想起當年蔡老大人的威風,也都是一言難儘中還帶了幾分敬佩景仰。
戰鬥力強悍的禦史曆代都有,像蔡振這樣罵得風生水起還穩坐釣魚台的,誰敢說他不是聰明人?
就是太聰明了。
謝茂在太極殿內略坐了片刻,吩咐道:“排駕文華殿。”
今日在內閣輪值的恰好是陳琦。秋夜漸冷,陳琦年紀也大了,受了炭氣易咳喘,夜裡看折子眼睛也不大好,左右沒什麼事,他早早地吃了晚膳,散了步消了食,正準備去萬年宮的廊殿宿舍休息,聽說皇帝來了,又連忙係上腰帶出來迎接。
“陛下萬安。”陳琦熟練地施禮,這個頭沒磕下去,又熟練地被皇帝身邊的太監扶了起來。
謝茂臉上是一貫和緩的微笑,就問愛卿吃了麼,吃得好麼?近日喘病犯了沒?明兒朕再賞些藥材下來,仔細著用,千萬保重。
皇帝經常閒來無事就到內閣來送福利,陳琦一時也摸不清楚他是真有事還是真無聊。君臣二人一前一後,隨口聊天,散著步進了值房。內閣值房輕易不許進人,皇帝身邊服侍的朱雨、銀雷都束手立外廊下,文書進來沏了茶也不敢久留,拉上門簾子就出去了。
“蔡振自殺了。”謝茂突兀地說。
陳琦嘴唇顫動片刻,半晌才說:“前兩日單學禮寫了信來,說病好了許多。”
謝茂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隻是冷笑。
蔡振確實是個聰明人。像他這樣一位老臣、重臣仰藥自殺,朝野上下都是會有同情的。
這就像是孩子打架,大人親自登門跪地賠罪,所有人都會覺得禮太重了,小孩兒間的事,本與大人不相乾。你家態度這樣誠懇,我若再咬死不依,豈不顯得我器量很狹小,得理不饒人?
單學禮告病本就是一種姿態,名義上是我被彈劾了,我該自請下野,到後期就成了“你們太過分了,不給我賠禮道歉,我決不會休假上朝當這件事不存在,等著老子報複!”
現在陳琦才聽說蔡振自殺的消息,馬上就表態,我們這一派沒問題了,單學禮即刻病愈。
人死為大。
死一個池枚不痛不癢,大不到陳琦的眼前。這回不一樣了,這回死的可是蔡振蔡老大人!
問題是,陳琦覺得死一個蔡振足以震動朝廷了,可以收手不問了,皇帝可不這麼覺得。
惹事的是你家熊孩子,你個大人登門跪下磕個頭,我家的孩子就白給你欺負了?
謝茂可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顧慮,他想弄死的人還好端端地活著,蔡振自殺就想保住他想弄死的那幾個?豈有這等好事。
“單閣老年紀也不小了,身子不好就多養一養,朕明日讓太醫去他府上看一看。”謝茂道。
——單閣老還得繼續告病,朕不允許你陳黨對南明派表示和解。
這年月混官場都有個潛規則,除非涉及奪嫡之爭,輕易是不會弄死人的。
畢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自己這時候得意了,以後會不會壞事?縱然自己一生順遂,子孫又豈能保證萬全?凡事留一線,不要把仇結死了,於人於己都是退路。
池枚自殺那是皇帝逼的,單學禮就已經寫信和陳琦商量退路,準備“病愈”了。
現在蔡振都死了,皇帝居然還不肯罷休——皇帝不要臉沒關係,陳琦總還要在官場混的,陳家後人還要在官場生存,皇帝偏偏要抓他當槍使。
被迫當槍的陳琦很想勸諫一句,然而,看著皇帝淺笑中帶著一絲冷意的俊美麵容,他到底還是把嘴裡的話都噎了下去。
皇帝禦極九載,但凡想殺的人,哪一個沒殺了?但凡想做的事,哪一件沒做成?
如今四大閣臣之中,單學禮的勸諫成功率最高,為何?因為這位比陳琦還會拍馬屁!
永遠隻諫符合皇帝心意的言,豈不是一諫一個準兒?
※
謝茂才按住了陳黨,第二天中午,先接到禮部為蔡振報喪的折子,隨後接到了吳善璉的折子。
吳善璉是真的被氣病了,他是個古板剛烈的脾性,自認結盟以來,他對南明一黨從無虧待,結果南明派想要上位,反而利用他黨羽的聲勢背後捅他一刀,捅得篤信南明派各位宿老名聲的吳善璉幾乎懷疑人生。
這段時間吳善璉都在家中養病,然而,聽到蔡振自殺的消息之後,他即刻讓兒子代筆上折。
奏折隻寫了不到三百個字,掐頭去尾歸納一下,主要意思和陳琦一樣,吳善璉表示,事情鬨到這裡已經很嚴重了,對方也已經付出了沉痛的代價,臣會努力養好病,過些日子就能回朝繼續為陛下效命了雲雲。
——哪怕是做姿態,吳善璉也必須這麼上奏,表示對南明派的寬解。
在蔡振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去世之後,若吳善璉還繼續對他的黨人後輩窮追不舍,就一定會被仕林嘲諷譏罵心胸狹窄、沒有宰輔氣度。人皆同情弱者,蔡振一死,賺足了同情分。
謝茂才派了太醫去給單學禮“瞧病”,收了吳善璉求情的折子也懶得批,又打發人去太醫署走了一趟,叫派人去吳善璉府上也瞧一瞧。朕不許你們現在病愈,你們就好好地病著!
如蔡振這樣曾經在文帝朝做過樞臣的老大人沒了,皇帝不看僧麵看佛麵,肯定要指派禮部治喪,再派一個比較體麵的高官去負責致祭宣禮。就如同衣飛金去世時,兩個皇嗣都在衣家待了好幾日。蔡振去世了,皇帝派個內閣大臣或是宗室王爺去看一看,絲毫不為過。
謝茂就考慮了片刻,又叫人傳旨給正在回京途中的謝範,命他去給蔡振治喪。
皇帝這一拍腦袋就犯病的奇葩旨意一出,半個朝廷都嚇得沒聲兒了。幾乎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覺得,既然蔡振死了,這件事就該收尾結束了,哪曉得皇帝還不肯善罷甘休?
謝範本來已經被就地革職,皇帝規定了時間要他趕回來聽候發落,眼看就要不好了。
結果蔡振一死,皇帝直接叫謝範去治喪——這是體恤嗎?這是恩撫嗎?
不是!
這是明晃晃的巴掌啊!
你蔡振以為一死百了,朕看著你的麵子就偃旗息鼓了?想得美!
你們那一套官場黨爭的潛規則對朕不管用。既然敢在朕眼皮底下生事,就要按照朕的規矩來!朕想要殺誰,人命綁架不得,道德綁架不得,器量綁架不得,說殺就要殺。撩了就跑,有這等好事?
此事由你黨而始,卻不等由你黨而止——什麼時候算完,朕說了才算。
※
謝範接到皇帝命他回京聽候發落的消息,就打馬一路飛馳,絲毫不敢耽誤。
他了解自己的十一弟,輕易是不會發飆的,一旦發飆誰的情麵都不肯買!當初他奉命幫謝茂殺了那麼多宗室,連個證據都不帶問的,輪到自己頭上,豈有例外?
才跑出來大半天,就接到了第二道聖旨,說蔡振死了,皇帝要謝範去治喪。
謝範當時眼睛就血紅一片。
當年蔡振殿試被仁宗點為一甲狀元及第,愛其人才,刻意在翰林院養了幾年,留給了文帝使用。
念著仁宗的情麵,文帝與蔡振再是八字不合,也始終沒把蔡振怎麼著。他這一層身份在文帝朝堪稱護身符,所以,當年謝芳舊黨活得最艱難的時候,幾乎都有蔡振暗中出手相助。
連謝範當年都曾有兩次險被謝芝陰害,蒙受蔡振蔭蔽方才順利脫身。
蔡振為什麼在文帝朝後期一反常態緘默不語?因為到文帝後期,謝芝入主東宮,權勢熏天,蔡振與謝芳舊黨隱有往來得罪了謝芝,當時的淑妃親自告誡蔡振務必低調,才把蔡振保在了朝中沒被弄死。
謝範自己就是謝芳舊黨。
他曾隨在謝芳身邊,蹭各位太子太傅的經筵日講,也曾被謝芳引薦給各位師傅,跟著讀書習武。
他記得那一張張溫和慈愛的臉,爽朗暢快的笑聲。他和姬尚書的兒子是好兄弟,和狄太傅的兒子不大對付,一度很喜歡費學士家的小姐姐——後來才知道是個男的。
那是他人生中無法抹去也無法淡忘的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哪怕他成了太平朝最風光的宗室王爺,哪怕他有嬌妻美妾,兒女雙全,酒醉夢酣之時,他仍是不止一次變成小小的皇六子,牽著湛姐姐的裙角,仰慕仁德聰慧的皇長兄,過著不泯初心的日子。
他的初心,就是謝芳為皇帝,他為賢王,湛姐姐做皇後。
那些依附在謝芳身邊的師傅們,也都在朝堂上好好地活著,治世濟民,天下太平。